韦团儿十三岁的时候到了长安,住在姐夫英王李显的府第。
从此,她的人生就长久处于变幻莫测的政治格局之中。
李显、李旦、安平简、上官婉儿、窦从敏…无数人走进她的生活,改变了她的生命轨迹。
东宫良媛、豫王侍妾、罪臣之女…她的身份在不断的裹挟中变更不止,直到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女侍。
在武则天和上官婉儿身边,她从惧怕疏离的孩童成长为独立练达的武周女性。
可无数至亲离散、同室操戈,她要如何面对?
景云元年,诸乱皆平,李唐隆兴。
那个人人称颂的时代终于来临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原来武则天时代催生出的女性意识与独立精神,是要被摧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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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马车的颠簸里醒来,伸了伸四肢,抬头问道:“阿兄,我们进长安了吗?”
“就快了,你掀帘看看。”耳边是五兄清朗的声音。
长年跟随父亲在普州,如今终于能回到长安了。
旁人都说长安城的繁华根本是言语不能描述万一的,郎君们鲜衣怒马,娘子们娇俏妩媚,东西二市有许多西域的好东西。心里盼了许多年,如今终于盼到了。
仪凤二年,阿姊嫁给英王李显做继妃。英王是天皇的第七子、天后武氏的第三子。如今二圣临朝,大唐山河锦绣、国泰民安。
二圣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弘仙逝,次子是如今的太子李贤。英王之下,尚有一弟一妹,便是豫王李旦与太平公主。
阿姊如今是王府的女主人,因想念我便遣人将我接进王府。也因五兄韦令裕还有两年便要参加科举,便叫他同我一道进京。
我虽是韦家的女儿,却是庶出,阿娘早死又没有同母兄弟,唯有阿姊和五兄待我极好。因而我在韦家虽不得阿耶和嫡母的疼爱,却也从不缺衣少食,平日随着阿姊一道读书,跟着五兄学吹横笛。
五兄将披衣罩在我身上,轻声道:“长安的冬天极冷,你年纪小,出门可不能忘了披衣”。
我点头一笑。
韦家从前在长安的宅子在永宁坊,距英王府所在的开化坊尚远。我便先在韦宅里梳洗更衣,打扮齐整了便拉着阿兄匆忙坐车到王府去见阿姊。
我在冬日通透的日光下看到阿姊立在满院的柔光里,她本就是姿容明媚的人,如今嫁人两载,又有王妃的金簪翠翘点缀,更添得妩媚绝色、不可一世。
我匆匆行过一礼,急忙扑到阿姊的怀里。
“团儿,你又长高了不少。”阿姊的声音一如从前,“这是英王。”
我这才看向阿姊身边的郎君,却惊讶得险些要喊出声,纵然阿兄清朗俊逸,可眼前这位却是实实在在的眉目灼灼、面貌如画。
从前已听闻英王容貌极好,如今见了也不免感叹他实在比想象中还长得好。我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行礼。
英王却哈哈一笑,扶起我说道:“既是王妃的妹妹,就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虚礼,以后在英王府不必讲究这些。”
英王是个极爱玩的人,几日来在王府里跟着阿姊和英王看过几次斗鸡,也跟着蹴鞠过几次。
英王府的公鸡养得着实好,据说几年前才子王勃被招揽至当时还是沛王的太子李贤的府邸做侍读,因沛王豢养的公鸡输给了英王的,还写了一篇《檄英王鸡》以泄愤,文采斐然,声动朝野。
谁知被圣上知晓了,认为他挑拨兄弟关系,生生被逐出长安。太子爱才,因此再也不行斗鸡之事,英王府便成了长安城斗鸡最好的地方。
我对斗鸡兴趣着实一般,也因年纪小,蹴鞠没什么力气,所以十几天过去,慢慢也觉得无趣了,正想着找个借口出府去西市,却见远处正是英王秀逸的身影。
“团儿,我找你半天了!走,跟我来,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英王声色斐然地叫喊起来。
我懒懒看了他一眼:“又是什么珠翠宝玉啊?”
几日下来我已看出英王是个没大没小、不顾尊卑之人,对阿姊也极为上心,因此在他面前也敢不守规矩了。
“嗨,那些东西有你阿姊,我才懒得操心”,说着便把我拽起来,“快走,我带你去看!”
他把我一路拉到马厩边上,指给我一匹体型较小的红棕色马匹,“你阿姊是到了长安才学会的骑马,还是我亲自教的呢。我前几日特意问了她,你也是不会骑的,在长安城不会骑马可是要被笑话的。你看,这是回鹘马,如今是长安城最时兴的马匹了,才满四岁,性子和顺,最适合你这不会骑马的来学。”
我听着英王在旁边絮絮叨叨,心里早乐开了花。
早就听闻长安城的贵妇娘子们都不爱乘车,多骑马出行,还担忧过我这不会骑马的出门岂不是要丢死人了,英王如此考虑周到,实在让我喜不自禁。
虽说是英王要亲自教我骑马,可他实在不能算个好老师,教着教着便要嬉戏玩耍,搞得我这个学生都没法好好学。
好几天下来,我也只是学会了怎么不在马上掉下来,恐怕当年英王教阿姊能教得成,全靠阿姊天资聪颖了。
这一日我从王府里的马场回到房里,正要梳洗更衣,却见阿姊进门,我急忙跑过去,阿姊却躲着我,“这汗味重的,可别挨我”。
我嘿嘿一笑,故意跑过去蹭她流云坠地的襦裙,她一边跑着躲我,一边叫她的贴身侍女隽娘过来拦我,明媚的姿容上满是笑意。
闹了一会儿,我便乖乖拿了个胡床坐了下来,叫侍女玉娘给阿姊拿了凭几来,让跪坐的阿姊斜倚着。
阿姊拿起樱桃沾了沾酪浆,边吃边说道:“这几日你姊夫亲自教你骑马,学得如何了?”
我不由撅起嘴巴,“阿姊,英王说从前是他教的你,我怎么不信呢?就他这个教法,谁能学得会啊?”
阿姊先是一愣,随即也笑起来,“他可不就是那个样子么,所以我今日过来,就是想给你找个能好好教你骑马的。”
说着便看向隽娘,“让他们都进院子来吧!”
又回头对我道:“走,出去看看。”
我心下疑惑,却仍跟着阿姊走出房门,看见院落里横着站了一排王府的左右卫,皆是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这些都是王府一等一的好身手,也都是世家子弟。我事先问过他们了,都说教一个小娘子骑马是小事。你从中挑一个,我便让英王减了他在王府的当值,多腾出些时间来教你。”
我心下顿生暖意,走到那一排郎君面前,看他们都是一样的好样貌,其中却有一人高鼻深目,肤色略深,容貌朗俊,想来应当是胡人了。
我走过去,看着他如雕刻般深邃明朗的面容,“你叫什么?”
“安金藏,字平简。”掷地有声。
“姓安?你是安国人?”
安姓是昭武九姓之一,曾经的安息国在两汉也算是叱咤风云的大国了,只不过前隋时就已国破,国君系利率旧部归顺大唐,被封定远将军。如今在长安的安国旧人,多以国为姓,他们常在西市经营,也有入朝为官者。
眼前这个安平简,既然能在备受二圣宠爱的英王府里作二等左右卫,想必府上也是品级不低的官员了。
我因一直随阿耶生活在普州,从未见过胡人,因此便多了几份好奇,对阿姊道:“就他了。”
我冲那个脸色绷得紧紧的深邃面孔笑了一笑,他抬头一愣,也流露了一丝笑意。
我静静地坐在马上,因不知安平简要如何教我,只能半点不敢动。
“你这几日总不是只学会了上马和下马吧?”安平简盯着呆若木鸡的我,忍不住轻笑道。
他迎着光看向我,日光正照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灿若朝霞。
我不禁暗自赞叹这样英挺蓬勃的气魄样貌,长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便是这个样子吧。
肩膀被马鞭的一端戳了一下,我看到安平简愈发笑逐颜开,轻轻挥辫,马儿便轻跃了出去。
我未料到他径直挥了鞭子,便手忙脚乱地又拽缰绳又蹬马镫。
马场极大,马儿起步之后越发有了兴致。我的心跳愈发着急,这样越来越快的速度,我很难驾驭。
“安平简!”我惊声呼喊着,心里的恐惧逐渐加重,“我害怕!”
不敢回头看他,只能死死握着缰绳,紧紧盯着前方。
前几日英王教我的时候,可从未将我单独扔在马上这样快跑。心提得越来越高,我整个人都被惊慌裹着,想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不住地喊安平简的名字。
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抱离马背,我一下子更慌了,双手仍死死握住缰绳,不敢松手。
“你再不放手,咱们两人就要一起跌下去了。”安平简热切的声音吹在耳边,满是戏谑,毫无慌乱。
我急忙撒了手,一瞬间便腾空而起,被他抱到了另一匹马上,侧坐在他的身前。
马儿的步伐在他的掌握下慢了下来,方才的惊慌逐渐褪去,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双臂正圈着我,胸腔的起伏通过后背传给我,耳边是他温热的呼吸。
“安平简”,我轻轻叫道,“快让我下来,这样不妥。”
他吭哧笑了一声,慢慢收紧缰绳,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唤:“你这小娘子真是没用。”
我没回他,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扶我下马之后,他又牵来了那匹英王送我的回鹘马,让我重新上马,声音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我以为他又要乱来,没想到这次他却是一心一意地教我。
轻薄在前,却又在转瞬之间心无旁骛,我不禁对他充满了好奇。
之后几日,安平简皆如那天一般,时而说些暧昧之语,时而又一心教我,仿佛我身边竟有两个他。
我心里不喜他对我轻慢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教我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几日下来,我虽学会了快跑,却总是不能自如地掉转马头。
我僵在马背上不肯下来,“我还能练,我不休息。”
“你这手怕是要破皮了,怎么如此倔强?”
我冲他轻轻撇嘴,“阿姊为了让我学骑马这般有心,我自然不会辜负她。”
他只愣了一瞬,便又开口道:“既是我教你,你便要听我的。”他虽未说重话,语气却很坚定。
我无奈只能先下马。玉娘正捧着热得滚滚的酪浆过来,我张嘴便是一大口下肚,唇舌却被烫得发痛,急得跳了起来。
安平简看到我狼狈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身来,整个人蹲了下去,用一只胳膊支着胡床。
我见他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着实可气,也顾不得嘴角的疼痛,将玉娘端来的青梅汁子径直倒进了他的酪浆里,趁他不备赶忙搅匀了,又把蜂蜜全倒进了原本盛着青梅汁子的白瓷盏里。
略等了等,他终于笑得歇了下来。
我捧着为他调好的酪浆上前去,笑嘻嘻地说道:“这盏可是不烫了,蜂蜜也加足了,安郎君便饮下吧!”
他看了看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盛着蜂蜜的青瓷盏,伸手碰了碰酪浆的杯壁,这才接了过去。
我向玉娘递了个眼神,两个人都憋着笑,等他咽下了第一口,看到他被酸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这才放声大笑起来。
那双深邃的眼睛瞪着我,一瞬间便起身拽着我要上马。
“喂!”我在他的拉扯下挣扎着,却又忍不住笑,“你这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我就该叫你的手磨破了皮才好,省得你这般捉弄我!”他仍是怒形于色,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过了半晌,那双深邃明朗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笑意,促狭地看向我,“如此酸着我,是想让我心里惦记着你罢!”
我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原来长安城的郎君,都是这般泼皮!”
“我又不是长安的郎君。”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没料到他竟回了一句这样的话,心里起了疑。他虽是安国人,可长安话说得这样好,想必也是自小长在长安的。
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是生在长安么?”
“生在长安,难道就是长安人么?”他轻声一笑,明朗的面庞在夕阳下显出几丝失落,“我从来都不是长安人。”
“那……”我有些犹豫,却仍问他,“你究竟是哪家的郎君?令尊……”
“阿耶是长安的小官罢了,我便是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知他说的是假话。平常小官的儿子,怎会在天皇天后的儿子府里当左右卫?更何况,天子脚下无小官,长安城里再小的官,也都是大有来头的。
可他既然不愿再说,我再去问也是自讨没趣。
这一日我刚从马场回来,预备梳洗休息,却见英王和阿姊抱了一只雪白的大猫过来,阿姊双眸含笑,英王也装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来。
我急忙迎上去,惊喜地问道:“哪儿来这么大的猫啊?”
阿姊冲英王莞尔一笑:“你看,我就说她肯定认不出吧。”
英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个笨丫头,你再仔细看看,这哪儿是猫啊!”
我心下疑惑,仔细凑近了端详起来,这大猫竟然前后腿极不相似,后腿看上去健硕有力,前腿却懒散地随意搭着,也比后腿短了许多。这么看来确实不很像猫,而且两只耳朵上还有冲天而立的两撮丛毛。
我不由地挠挠头,“这是什么稀罕物,我倒是从没见过。”
“蜀地暑热,你当然没见过了。这叫猞猁,最喜寒冷气候,长安城的郎君娘子们出城游猎,都时兴带着它,捕狐狸、兔子可是快得很,训练得好了,还能护主呢”,阿姊轻快地说,把怀里的猞猁递给我,“喏,才不过四个月,你好生养着。”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急忙伸开双臂接住这个小东西,它圆鼓鼓的眼睛盯着我看着,后腿不安分地蹬着我的胳膊,似乎想要赶紧下地跑开。我没管它的挣扎,硬是把它裹在怀里。
“叫隽娘跟你说说要怎么养,你好生记着,明年春天游猎,你就能带着它一起去了。”
我高兴得点头如捣蒜。
我让玉娘把猞猁抱进房里,便和英王、阿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阿姊歇了歇便让英王先回去,她要跟我再说些事情。
“什么事情你们听得,我听不得?我也要听!”英王不情愿起来。
阿姊被他的样逗笑了,推搡了一下道:“娘子们之间的悄悄话,你真要听?不怕羞么?”
英王拧巴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却在这边笑得肚子痛,这英王明明二十四岁的人了,在阿姊面前却像个孩童一样。
阿姊倚着凭几,将披帛拿下来随意搭在肩上,方才的笑闹使得她的发髻些微松乱,更添了几分慵懒动人。我一时看呆了,却被她用披帛扫了脸颊。
“没个正经的,跟你姊夫似的。我要跟你说个大事儿,你好好听着。”
我立马收了表情,坐好等她开口。
“过了年你就十三了,这年岁也该给你物色个好郎君了。”阿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眸子里都是生动的神采。
我却一时有些索然,虽然这件事迟早要提上日程,但我总想着,这长安城的好郎君那么多,我都还没见过几个,怎么能寻得到称心如意的?
我有点难为情地对她说:“阿姊嫁到英王府,不也年过十六了么,我过了年才十三岁,再等两三年也是不妨的嘛。再说了,我刚从普州来到长安,在王府里陪阿姊也不过两月,要是着急嫁了人,以后见阿姊哪里还有现在方便?”
“我早料到你要这么说,所以我早替你选好了”,阿姊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这个郎君文采斐然、勇冠三军,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家世更是不必说。而且,马球打得再好不过了,每年游猎也都能拿得头筹。更巧的是,嫁了这个人,以后出入王府,甚至我去看你,都是极方便的。你看,可好啊?”
我心下疑惑,问道:“阿姊说的,倒像是天上的仙人了,这么好的郎君,前去求亲的还不要踏破门槛了,哪里就轮得到我?怕是五姓七家,都要争着把女儿嫁过去吧?”
“所以啊”,阿姊叹了口气,“他已经有妻有子了。”
我一下子愣住,完全不知道阿姊这是什么心思,既然这郎君有妻有子,难不成要我去做侧室?我虽只是韦家的庶出女儿,但韦家虽无高官,却是门第高贵,如今阿姊又是英王的正妃,我无论如何也配做得世家公子的正妻啊。
阿姊看我没有言语,继续问道:“当今太子如何,你可听过?”
我点点头:“太子才学极好,普州那样的地方都有了名声,我自然是知道的。”
顿了顿才发现阿姊的意思,“啊”了一声,“阿姊是想让我嫁到东宫去?”
阿姊得意地瞄了我一眼,“怎么样,这个侧室,不委屈你吧?我们韦家怎么说也是京兆大族,我又是太子亲弟弟的正妃,你是我的亲妹妹,纵然是庶出,他们也断然不会看轻了你。
“你入了东宫,直接封侧妃恐怕难了些,但封个良娣还是稳妥的。况且太子殿下为人和善,年纪也长你十三岁,必然懂得疼惜你,这样的郎君,你在长安城还找得到第二个么?”
我细细思忖阿姊的话,也觉得甚有道理,当今太子李贤的确是少见的才学俱佳、骑射精湛,又多得才子们拥戴,以后定然也是个好帝王。
阿姊见我一直低头,抚着我的背说道:“你不用害羞,除夕夜皇亲们都要进宫赴宴的,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去,再向二圣求个恩典,挑个好日子让你搬进东宫便可。”
我拉着阿姊的手,一时有些羞怯,“阿姊,我……”
阿姊忍不住一笑,“等你除夕的时候见见太子,怕是哭着闹着要嫁了。”
我笑着去推搡她的肩膀,一时两个人又说起英王来。
阿姊走后让隽娘留下来悉心教我照料猞猁的事宜,玉娘忙在旁一一记下。临走时隽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日子很快过去,我的骑术在每天的练习和安平简的指导下已经突飞猛进,有时他还教我一些游猎时的技巧。虽还同往日一样,他偶有言语轻薄,但我不去应他,他便也慢慢收敛了。
英王带来的猞猁长得极快,刚来的时候还跑不快,现而今连兔子都追得上了。玉娘和我一起照料着它,如今它见了我俩倒很是亲昵了。
年关将近,五兄来过王府几次,阿姊将韦家过年的事项都安排妥当了,也给万年县族里的众多亲眷许多赏赐。
我看到阿兄的样子比在普州时有兴致很多,一言一语都是藏不住的志向抱负。据他所说,如今已和很多世家子弟熟稔了,阿姊也很高兴,道这对他以后的仕途无疑是好事,只等着过两年中个进士便成了。
第三章 除夕
玉娘给我拢好头发,又给我襦裙外头罩了一件羊毛织的披衣。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哪里收拾得不妥当,被人笑话了去。
今日是除夕,二圣赐宴,二圣的孩子们都进宫赴宴。我作为英王府王妃的妹妹,其实去或不去都不算失礼,可阿姊执意让我进宫看看太子,我便收拾了一上午。
乘了许久的马车,进了宫便换成肩舆。我坐在上面,虽不敢大动,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周东看西瞥。
从前只听人说大明宫如何鳞次栉比富丽堂皇,如今只见了一角心中已经叹服,殿檐宏大,回廊齐整,当真美轮美奂。这帝王的尊贵气派果然是无人能及的,华丽如英王府邸,同大明宫相比也有云泥之别了。
阿姊引我坐在女眷一侧,因我尚无品级,坐得离阿姊较远。我又往另一侧的男席看去,只隐约看得到有几人,离二圣最近有一处座席略华贵些,想必便是太子的落座之处了。
正探头看着,却忽然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目灵动,唇若樱瓣,一颗痣轻轻地落于鼻尖。年纪看着与我相差不大,梳的却是已经嫁人的发髻,我又认不出这是哪家的亲眷,便也只对她一笑。
谁知她直接起身过来,向我点头道:“我是豫王孺人窦氏。你是谁?”
原来是英王的同胞弟弟豫王李旦的家眷,我随即行了一礼,答道:“英王妃之妹韦氏。”
“就说怎么从没见过你呢,原来是王妃的妹妹,你是头一次进宫吧?我也是今年才到长安的,这除夕宴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好听,整个人都散发着生动的神采,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娘子。
“我才来长安三个多月,从前一直跟着阿耶在蜀地”,我拉着她问道,“你姓窦,是大名鼎鼎的扶风窦氏?”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可不敢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你们韦家才是根基深厚呢。”
说着便往男席那边看去,揶揄道:“太子殿下都还没到呢,你别老往那儿看啦。再说了隔着这么远,你能看到这如意郎君的模样吗?”
我羞愤间正要开口问她如何得知,尚仪局的宫娘们便过来督促,我们两个点头致意就各自坐好。
我不自觉地往太子的方向看,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落座,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可那举手投足间,正是身为东宫的器宇轩昂。心中想着那些关于他身上的种种传奇,如何文武俱佳、政绩卓然。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郎君,可能莫过于此吧。
二圣临席之时,众人皆行礼,衣裳摩擦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因看不到二圣的样子,便索性一直盯着太子,忍不住想阿姊日后要怎么和天后说起我的婚事,我又要什么时候嫁到东宫去。
可想着又不好意思起来,感觉两颊都烧烧的,一抬头对上窦氏敏捷又了然的笑,我赶忙低下头,局促得紧。
“今日圣人本要歇着,是我硬给拉出来的。来的都是自家人,就别拘束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话的应当是天后武氏,声音极为有力。
“天后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孩子们想怎么闹就闹吧,我待一会儿,也要回寝宫歇息的。”天皇的声音倒是柔软许多。
酒过几旬,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英王还在席间起舞助兴,薛绍驸马也接着舞了一回。
气氛正热烈时,天后却突然道:“听闻太子最近作了一曲,连民间都流传甚广,我这当母亲的还没听过,真是失职了。”
席间一时静下来,没有人敢再说话。太子起身答道:“儿所作之曲甚是粗鄙,因而多得民间喜欢,当然入不得母亲的眼。”
“今日都是自家人,也不必管你那《宝庆乐》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让众人都听听。”话未落音,有一干乐工就已抬手奏乐,那样子分明是早已准备好。
我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流动的音律在席间飘散,不间断地落入我的耳中。这曲子中有多少愤懑不甘,我一个不精乐理的人都听得出,难道天后听不出么?《宝庆乐》有名至极,天后怎么会没听过呢?
而作了这一曲的人,当朝的太子、风姿卓越的郎君,他究竟心中有多大的不满,才能作出这样毫不收敛、情绪喷薄的曲子?
一曲完毕,只听天后笑着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谱出的曲子也这样别具一格,我要好好赏你”,说着便向近旁的宦者点头示意,“这本《少阳正范》是北门学士们耗尽心血,费了四个月才编成的,最适合给太子读了。”
我悄悄扭头看看周围人的反应,发现所有人都低头不语,连窦氏也不笑着了。我没读出天后这句话的意思,也知此话之严重。难道真如民间所说,太子与天后不睦?如果这样的话,阿姊还能怎么去求婚旨呢?
还没等太子回话,就听天皇道:“你母亲忧心你因谱曲误了正事,这才提点你不要忘了身为监国的责任。既然是你母亲命人编纂的,你就拿去好好读。不过啊,我也觉得你这曲子甚好。”
说罢便起身回了寝宫。
除了坐在天后身边的太平公主同天后依然笑语相对,席间的气氛已大不相同。毕竟天后武氏行事果断狠辣,宫中无人不知。
直到席毕无事,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我跟在阿姊身后退席,心里正慌乱的时候,身边有一人轻拍了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了笑意盈盈的窦氏。
“这个给你”,她轻快地递给我一只银质雕花香囊,香气中弥漫着些苦味,很是别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你拿着,记得来豫王府找我,我也会去英王府看你的。”
我急忙在身上翻找能送人的东西,却只能找到一个缀在披衣上的羊脂玉坠子,便扯下来递给她:“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个了。”
她笑着接过,悄悄凑近说:“我叫窦从敏。”
我也笑着对她道:“韦团儿。”
话音刚落,窦从敏身边就来了一人,身姿瘦长,神态清绝,素净的妆面上,唯细长的黛眉和朱红的薄唇透出几缕浓烈。
窦从敏对她行了一礼,便站于她身侧。我心想这应是豫王的正妃刘氏了,便跟着窦从敏行了一样的礼:“见过王妃。”
她将我扶起:“小娘子叫错了,我担不起。王妃今日在府中待产,我是豫王孺人豆卢氏。”
她的声音和面容极为相称,都透着一股不近人世的淡泊孤清。
从元日到初七,每天都在不间断的行礼、祭拜、宴客中度过,阿姊未再提起过太子的事。
天后武氏的精明狠辣早已声名远播,如果嫁到东宫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情境,嫁入东宫也绝非好事。阿姊一向疼惜我,必然考虑到此处,近日不再谈及,想必也是担心我日后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