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样逼迫,是要断了婉儿与李贤一家所有的恩情。
“我要李守礼活着!”
一句刺耳的尖叫,婉儿终于喊了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双肩颤抖,再也不肯抬头。
她终于做出了选择,无论是为了张良娣,还是为了她自己。
我紧紧握住她撑在石砖上的手。
“好,婉儿”,陛下仍低头盯着她,笑意淡然,“你来亲自拟诏。雍王李守礼,每月初一杖责二十。安乐王李光顺,于东宫院内杖杀,东宫诸人,皆须亲去观刑。”
用李光顺的命、李守礼的身子敲山震虎,令东宫上下皆存畏惧。陛下对李贤一脉,当真不再顾念半分亲情。
第四十七章 闹朝堂
李光顺一死,婉儿的心结再难纾解。半年过去了,她没有去过一次掖庭,没有见过一次张良娣。
我和阿暖并肩走在高墙夹筑的甬道,双眼不觉飘向头顶那一道细细长长的蓝天,逼仄遏抑而显晦分明。
我劝不了婉儿。
我甚至不敢去想,若有朝一日陛下命我在皇嗣五子中择一人而活,我又会在逼迫之下说出谁的名字?
是从敏的儿子李隆基,还是性情温和最像他的李成器?
我心中清明,陛下强逼婉儿而放过了我,不是因为偏袒我,恰恰是因为她需要婉儿死心塌地、心无旁骛地陪在她身侧,而我终归只是锦上添花之人罢了。
又或者,陛下对幼子的感情,多少还是强过曾与她争权的李贤,她愿意给李旦留下一份家门安宁。
婉儿在威逼之下说出李守礼的名字,我心中的侥幸,远远盖过了悲痛和怜悯。
看得清楚这些曲折,我也愈发明白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想要护佑无辜之人的韦团儿了。
“娘子,先去哪个院子?”我们走至掖庭宫门,阿暖悄声问道。
婉儿用掖庭令的职权,给玉娘、裴露晞和张良娣单独辟出了一个院落。她们日间照常在掖庭宫劳作,夜里却不必跟百余娘子挤在同一处了。
“先去看玉娘她们吧。”我随口答道。
张良娣要的史论诗文大略十余卷,我叫宫婢放下便关好门扇,房里只余我们三人。
张良娣颔首一笑,虽年近不惑,仍留几分倾国之姿,“多谢了。”
我思索片刻,仍掩不住好奇,坐于书案之前,倾身问着:“这些东西,想来不是张娘子要看的?”
“是给裴小娘子的”,她放下粗粝的陶制杯盏,指尖轻盈,“玉娘照顾她的起居,我总归闲时居多,就教她读书作诗。”
“张娘子有心了。”我忙点头致谢。
她轻轻抬手,“守礼的事,我都知道。还要托娘子给婉儿传话,叫她不必困于心魔。宫中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她没做错什么。”
“至于守礼……”她仍是轻声细语的,神情里的悲悯极为克制,“每月杖刑,我这个做阿娘的帮不上他什么,有房氏在他身边,我也是放心的。”
“张娘子……”
我有心想要安慰,却又觉得实在多余,她这样一个洞悉世事的聪明人,也不需要这些。
“叫我敬文,或者文娘便是”,她款款一笑,“你和婉儿都于我有恩,不必这样客套。”
“那文娘也可唤我团儿。”
她点头轻笑,“团儿可要等玉娘她们回来?怕是还需一个时辰。”
我心中估量了时间,便只能摇头道:“还要去讲经,就不等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讲经近一个时辰,待掖庭娘子悉数散去,我才缓步而行,走到宣城公主身前。
她听罢也并未离开,一脸了然。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郑重地递给她,“贤首国师亲手抄的《心经》,陛下加盖了她的私印,公主好生收着。”
她端身半跪,抬手过眉,轻轻接住绢帕,“多谢韦娘子大恩。”
“娘子”,我正要与宣城公主再寒暄几句,阿暖从远处跑来,将我拉远些才开口,“楚王又出事了。”
“怎么了?”
我很是惊诧。自他出宫开府,已半年无事,我还以为他早收了性子,学会了他父兄的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上官婕妤遣人知会,今日皇嗣五子进宫请陛下安,到应天门时,楚王与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发生争吵,之后楚王便高声责骂‘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皇孙要劝阻时已经来不及。”
“你说什么?”
我不敢置信。“吾家朝堂,干汝何事”,这种扬李抑武的话,陛下最是忌惮。况且,如今哪里是什么李家朝堂!
“陛下是什么反应?”
阿暖面色含忧,摇了摇头,“上官婕妤未言,只说叫娘子去东宫知会一声,晚些再回嘉豫殿。”
“怎么这样风风火火的?”
李旦抬头看到我直冲冲地闯进殿内,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笔,压下满脸惊乱。
我坐在书案旁,将婉儿所讲一一说给他。
“此事为真?”他似乎也极不愿相信,微微摇着头,“三郎素来要强,几年来我一直循循善诱,可还是没能磨下他的性子。”
“其中关键,正是陛下心中芥蒂,一定不会就此平息的。”我粗声喘息,有些没好气地抱怨。
三郎今日的事,我的确生气。他不过八岁的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会怎么想?
八岁孩童之言,岂非为父母所教?
一时的意气风发,又不知要连累东宫多少人。
双手被他覆上,力道和暖意同往昔一般渐次传递。
“我知道此事严重,可既然已经发生,生气也是无用。我会上书请罪,杖责三郎的。”
我转身看向他,却见他眉头微动,其间的剑纹轻轻战栗,春水眸中波澜渐起。
也只有面对至亲之人,他才情绪外露。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压住心中怒意,“记得要过两日再上书。”
“我明白。”
他见我半天没有反应,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背,轻言轻语地说道:“李光顺的死、李守礼的刑,对三郎刺激很大。他今日之举,也许是压抑了许久,你心里就别再怪他了。”
我突然缓过神来,一直怨恨着三郎的冒进,却从未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
他才八岁,就要面对堂兄因自己而死伤,武姓诸王横行霸道,心中愤懑自然难平,这也不是父兄的劝导就能改变的。
“武懿宗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恐怕今日是故意激怒三郎。”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开口,像是为三郎的莽撞开脱,也像是为我的怨愤开脱。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几分玩味,像是顷刻间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武家宗亲,倒只有驸马武攸暨、恒安王武攸止秉性淡泊些。”
“你也看过了驸马的那篇《请降王位表》?”
他点头说道:“宋之问的大作,又是连上两封、一再恳请,自然要品读一番。”
“依我看,驸马的为人倒有些像你”,我放松了身子,靠在书案旁的凭几上, “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他眼皮微抬,睫毛稍稍抖动,似冰释为水,“可惜阿月已不愿仅为妻室了,否则武攸暨也是可托之人。”
“你啊,静居东宫,万事皆知。”我不觉叹道,他的心机谋算到底还是继承了几分陛下。
太平公主于公主府豢养男宠,吟诗作曲,门客众多。她曾经与薛绍八年两情缱绻的日子,终于没能再发生在新任驸马身上。
“陛下去年在崇恩庙时曾说,公主很像她”,我的心绪渐平,指尖不由自主地划动他的手心,“而你像先皇一些。”
他不禁闷笑一声,捏住了我的指尖,不过瞬息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只低声说道:“我是先皇幼子,自小学的是书法训诂、作诗乐理,那些帝王之术、平衡之道,也不过是这几年暗自琢磨出来的,自然不是万无一失,与阿耶比还是相去甚远的。”
“你从未受过储君之教,整个东宫的性命系于你一身,走到今日已经不易”,我也回捏了捏他的指腹,缓缓摩挲,“不过话说回来,三郎的性子是要改改。如今他住在宫外,也不能只靠成器来劝,该为他好好挑个老师。”
想到三郎,想到从敏,想起她即将临盆,又想起王德妃,猛然一惊。
“均郎!”我忙起身高声唤道,待他走近,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同皇嗣之言,不许让德妃知道分毫。楚王若来东宫,该如何叮嘱,你明白么?”
均郎神情微愣,抬头轻瞥李旦一眼,才低头答是。
待我重新坐回去,转头看他,才发觉他竟一直半仰着头,嘴角轻扬,眼眸里水波流转,满是跌宕的玩味。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
“看你如今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母亲的气韵了”,他抬手按着我的双唇,堵住了我将要说出口的反驳,“从敏一切都好,奉御医佐人数很够,你可要去看看她?”
我沉下心来,摇了摇头,“还是不去了,我怕被她看出今日异样。”
他点点头,“也好。”
我起身准备离开,回头对他叮咛道:“三郎的事,我会用心留意,看看陛下的反应再做考虑。你上表请罪时,不要提及将三郎降爵,只说杖责就是了。”
“我知道,母亲不愿被人诟病她苛待东宫。”
嘉豫殿中,一切风平浪静。
陛下收到了李旦的请罪书,却一笑置之,又吩咐婉儿传旨,东宫不可对楚王动刑。
我几番试探,陛下却兴致高涨,丝毫没有动气的模样,还不住地说:“隆基如此气魄胆识,实在少见。有这样的孙儿,我很高兴!”
可我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这件事的性质,远非皇孙鲁莽、冲撞宗亲,这是李武两家的法统之争,是敕令不许置喙太子之位的批逆龙鳞。
所有的相安无事,都像是风雨欲来的积蓄和绸缪。
可陛下按兵不动,我们无论是谁,都不晓得要如何收场。
长寿元年的初秋时节,从敏生下一个女儿,陛下特准皇嗣起名。
“李持盈?”陛下听到,眼波流转,兴意盎然,“《老子》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这致虚守静之意,的确是四郎喜欢的。”
婉儿笑着接道:“《后汉书》中有‘心恬澹于守高,意无为于持盈’,《艺文类聚》中也有‘勋业既崇,持盈守虚,功成即退,挹而损诸’。皇嗣殿下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果然不是虚名。”
“这‘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也不知道是夸四郎,还是夸你自己呢。”陛下斜倚在凭几上,冲着婉儿玩笑道。
满室温馨和煦,笑语嫣然。我身在其中,不禁心生侥幸,陛下会不会因为这个孙女的降生,真的原谅李隆基呢?
“团儿”,太后见我一直没有说话,转头问道,“东宫的小娘子们,有封号的有几人?”
我缓过神来,低头答道:“陛下,皇嗣妃的女儿李花婉,在天授元年由代国公主降为寿光县主。王德妃的女儿李花妆,倒还一直没有封号。”
“那便一同晋封县主,你带着我挑的赏赐,去东宫宣旨吧。”
陛下赏赐之厚,令人目瞪口呆。上一次因诞育子孙而受重赏的,还是十年前生下东宫嫡长子李重润的阿姊。
可李重润是先皇高宗的嫡出长房长孙,就是比起李旦的嫡长子李成器,都有身份之别,更何况是刚刚出生的庶女李持盈?
我带着陛下的恩旨和二十抬御赐之物前去东宫。
王德妃之女李花妆封仙源县主,从敏之女李持盈封崇昌县主。
皇室之女,从来没有一出生就获封号的。
陛下对东宫的优待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如巨浪,我的忧惧也一天胜一天地积聚成高台。
从敏半躺在塌上,身子歪靠着隐囊,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柔蜜的笑。
小持盈刚刚睁眼,五官轮廓还未见清晰,可双眸里雾气绵密,瞳仁显出些浅淡的赭色。
我侧趴在塌上,伸长了身子逗弄着她的小手,不禁感叹道:“三郎的眼睛同你的如出一辙,我还以为持盈也会如此,没想到是随了皇嗣,不过好像更像成器一些。”
“殿下也说像凤奴呢”,从敏华色含光,神采奕奕,“鸦奴听到了还好一阵地不乐意,说自己的亲阿妹怎么不像他。”
听到隆基的名字,内心升起几丝震荡,忙掩饰过去,幸而从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也未发觉什么异样。
她倒很少唤成器的小名,我心中一动,满心期盼地问道:“持盈的小名可起好了?”
几日来,我已想了一些小名,好让从敏去挑。
从敏似愣了一瞬,与我对视的黑瞳明眸几番闪躲,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孩,小声说道:“已有了乳名了。”
“叫什么?是你起的还是皇嗣起的?”
“叫玄玄,是……”从敏仍未抬头看我,静顿了一瞬才回道,“是玉容姊姊起的。”
“皇嗣妃?”
从敏见我面露惊讶,忙拉着我的胳膊,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皇嗣妃很喜欢持盈,这几日一直在这儿守着,我想着……鸦奴的乳名你既起了,不如持盈的小名请她来起,也算是……”
“那是自然”,我扯着笑脸打断了她,“玄玄这名字是极好听的。”
心中的酸涩翻江倒海。她的解释、我的回答都这样体贴疏离,冲散了我们彼此维持的亲昵。
我与她称得上总角之交,可这年少时的亲密无间,总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愈来愈淡的。如今日日在她身边陪着她、开解她的不是我,而是刘玉容。
更何况,我待她难道不是如此吗?这些年我的经历想法,又何曾向她吐露?我身边最亲近的密友,难道不是早就变成了上官婉儿吗?
衣袖被紧紧拽着,她拉着我摇了又摇,眉间愁容,目光殷切,连语气都是近乎哀求的,“团儿,你别生气。”
心中的柔软被她一再触及,我不忍再面露不悦,抬头对上她幽黑的眼睛,冲她露齿灿烂一笑,伸出手搂着她。
襁褓中的持盈夹在我们中间,小手不停地向前扑腾着。
“从敏,无论到何时,你都是我的亲人。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怀中是不易察觉的微微抖动,是几不可闻的轻轻啜泣,我被她逗得不禁笑起来,轻拍着她的身子道:“都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还这么爱哭,小心被人笑话。”
“已经被人笑话了!”屋外传来一声爽利的笑语,我抬头看到四个宫妆丽人款款而来。
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还有芳媚一同并肩入殿,语笑嫣然。
方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是崔昭仪。
从敏破涕而笑,很不好意思,胡乱抓过我的帕子掩住脸颊。
我撒开手由着她去,起身向她们一一行礼。
皇嗣妃半托着我,没让我行完,就拉我起来,样子很是高兴。
“你不常见静宣和月瑶,大家今日难得聚在一处,姊妹相称就好。”
我见她如此说,只好对着崔静宣和唐月瑶互行了姊妹之礼。
崔昭仪拉着我道:“常听从敏说起妹妹,好不容易得空,今日可不许走了,留下同我们一起晚食。”
我实在不适应她这般热络,与点头之交的人互道“姊姊妹妹”也觉得别扭,只按下躲闪之意,点头客套着,“陛下那里还有许多事,怕是不能留得太久。”
说罢,便靠近身边的芳媚,拉着她问东问西。
崔昭仪见状,尴尬几分却也随即一笑,便和唐婕妤一起同从敏说话去了。
“你都还好么?”
“我很好,平简也很好”,芳媚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陛下特准他以良籍身份为东宫乐工,将军府也仍住着。如今你不大能见到他,若有话,我会带给他的。”
我倒被她逗笑,“我是真的想问你好不好,不是借机打听平简的情形。”
只几步之隔的四个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正笑作一团。
芳媚面色动容,与我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七岁的李花妆由姊姊李花婉和乳母牵着走进屋内,芳媚便起身向前,见她发丝有些凌乱,像是刚刚嬉闹过的样子,嘴上虽嗔怪着,眼里却泛出层层叠叠的关爱。
我悄悄地退出内室,隔着一道门槛,静静地看着她们。
满院柔光,一室安宁。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快到年下,嘉豫殿内外事务缠身,既要预备陛下的礼佛事宜,又要为正月初一的祭天大典忙碌。
整日几不得闲,也有月余没能去掖庭和东宫了。
我抬头见文慧正要查验祭祀的礼服,搁下手中纸笔,将写好的礼佛经目递与阿暖,吩咐她交付春官礼部。
“这终献的礼服,怎么裁制得这么大?”我见内侍们掌开的三献礼服有别于往年,有些好奇道。
祭天大典,自载初元年起,四年来便一直由李成器担任终献。他今年才十四,虽比同龄人都高些,可也不至于同成人一般。
“这尺寸更改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晓得呢”,文慧一面细细查看,一面随口答道,“陛下叫你写完手边的就过去,你怎么还愣着?”
“嗯,这就过去。”我未多想,起身便向陛下内室而去。
陛下累了大半日,正斜靠在隐囊上闭目养息,一个小宫婢正仔细地为她揉肩。
行礼过后我稍稍抬眼,看到果然是宜孙,只冲她微微点头。
“你看宜孙新带来的些子景如何?”陛下动了动身子,用眼神瞟向书案旁摆放的一排些子景。
我略略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二十盆。
我是见过宜孙侍弄的些子景的,一直都赏心悦目,可今日看到这些,仍大为惊奇。
千姿百态,苍古雄奇。萧然出尘,能禁霜露,如天地万物皆归于几案。
我发自内心地叹道:“宜孙心灵手巧至极。”
“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了,挑上十盆好的,给嫔妃们送去,就当是代我给了年节的赏赐。”
“陛下可真疼她们,连我都没有呢。反正王贤妃不喜欢这些,不如把她的两盆赏我如何?”我半真半假地撒娇。
“你呀,倒是惯会揶揄的”,陛下忍俊不禁,冲着我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叫你第一个来,挑最好的两盆,总不至于说我偏心东宫了吧。”
我看果然逗得陛下开心了,笑着回道:“我看着倒是盆盆都好,左右也不会挑,倒要劳烦宜孙帮一帮我了。”
宜孙有些神色恍惚,呆愣了片刻才低声回了句“不敢”。
陛下未在意她的反应,只又说了句,“也给婉儿和文慧各留两盆吧,近日事多,她们也没歇着。”
我与宜孙分好了赏赐诸位娘子的些子景,传来内侍,正要一同去往东宫。
“团儿”,我刚抬脚,就听陛下在身后略带焦急地喊道。
我急忙回头,“陛下可还有吩咐?”
陛下的神情逐渐缓和,两只眼皮也松弛下来,轻轻眨动几次。她的目光穿过半个内殿,盛满了少见的柔情。
“你先去见皇嗣,等宜孙他们晚些到东宫,再一同行赏赐礼。”
许久,她才说出这一句。
第四十九章 厌胜
要我先单独见皇嗣,又让宜孙晚些再携着些子景过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懂。
这些年在她身边,我早已习惯了凡事揣度。措辞、语气、神态、动作,陛下的任何细微变化,都被我剖析再三。
可方才的那一句,语焉不详,却情真意切。
“我心里总是不安”,我抓着他的手,慌张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三郎的无事、持盈的册封,还有今日的情状……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反握住我,水润的双眼盈盈而动,嘴唇微微发抖,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也在担心,是不是?”他的反应加剧了我的恐惧,抓着他的手不觉越来越用力,直到听见他忍不住的闷哼声。
“团儿,看着我”,他挣开我的手,重重地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着,“若我真有三长两短,答应我,尽力保住成器。珍重自身,以待来日。”
这一句话将我击得粉碎,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会出事。
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他的我自己,需要孤军奋战。
我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想强装镇定,恐惧与战栗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结结实实地压在胸口。
“我一个人,很害怕。”
“团儿,你不是一个人”,他紧紧回抱着我,双手不断用力地揉动我的肩臂,“我现在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好吗?”
我从他的怀中起来,片刻的释放过后,理智和清醒重新回归,我点点头。
“上官婉儿那里,你知道如何相处。范文慧的叔父范云仙掌北司兵马,必要时可以联络。北门学士中,李元素、石抱忠、王剧、路敬淳,这些人是我的心腹。如今品级不高,日后能不能拜相也未可知,但他们都可堪托付,你记住了吗?”
我在心中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使劲地颔首。
“正事交代完了,该说说你我的事了。”他的双目瞬息变幻,锋芒收鞘,柔光四起。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呆呆地盯着他。
额间的发丝被轻抚着,他的手落于我的耳旁,“团儿,原来我认识你已经十年了。”
我明白过来,慌乱间急忙掩住他的双唇,“不许说,我不要同你告别。”
“如今还没有事呢,你别这么紧张,我想说的是”,他轻叹一声,嘴角泛着和煦的笑,“若你我都能平安活到李唐光复,你可愿再嫁给我?”
心中涌动起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分毫。
“你放心,无论是去掖庭,还是出宫到佛寺,都随你心意。”
灯烛之下,影影绰绰。触动与柔情纠缠不清,我轻轻抬手,还未触到他的眼睑,余光中的剪影却早已融在一起。
两重黑影叠成一人,稠密的相拥和亲吻接踵而至。
是无声的应许,是刑前的狂欢。
“宜孙还没过来,你可要再睡一会儿?”他同我一起侧躺着,从我的身后揽住我,手却不得闲地摆弄着我的碎发。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与他贴得更紧了些,“我闭眼休息会儿,等她来了你喊我便是。”
“好。”掌心盖于我的腰腹,和缓安宁。
宜孙来时已临暮色,我被他轻柔的声音唤醒,在他唇上印下一记,笑着离开他的内殿。
八盆些子景,连同其他的金玉之物一起被抬进东宫。
皇嗣妃刘玉容春风拂面,接下赏赐后又同我们一起到从敏的住处。
几个妃嫔都在从敏房中,想来是皇嗣妃专为迎接陛下的赏赐叫大家同来的。这几年为了陛下高兴、东宫安稳,她应当也费了不少心。
宜孙笑着命人将余下的六盆些子景都摆在案前,她轻轻踱步,俯身一一看过从前摆着的那一排些子景。
“这些是婢子半月前送来的,修剪得仓促,如今看着很是碍眼,不如撤了吧?”
“这些虽不如今日的精巧夺目,可也是伍娘子一番心意”,崔昭仪在旁陪笑道,“依我看也很美,倒不如多多益善,摆在这儿权当让我们几个练练手了。”
从敏听着,也面含笑意地点头赞同。
“昭仪既然喜欢,自然是好。不过这些怕是许久没有松土了”,宜孙回头,忽然唤我,“韦娘子,上来搭把手吧。”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得不上前去,手持铲刀,小心地别开瓷盆中的土块。
一块一块,一粒一粒。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
这些子景中一方天地,真有经中空假之意。
手中一顿,小铲刀似被什么硬物阻隔。我侧目轻瞟,见宜孙的手也停了一瞬,转而却更用力地铲进土中。
一个人形的桐木之物跌落石砖,引得满室惊呼。
我急忙铲开手下这盆的碎土,果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桐木人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陛下的生辰八字。
大脑被募地击穿,一时之间全是空白。
厌胜之术。
我呆愣片刻,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双眼不由自主地扫过东宫的妃嫔。
刘玉容、窦从敏、王芳媚、崔静宣、唐月瑶……没有例外,她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陛下若有灾祸,李旦顺理成章地即位,她们自然是受益的,到底是谁……
不!就算她们真有此心,也不会这么愚蠢,把厌胜之物藏在宜孙触手可及的些子景中。
这是诬陷!
后宫之中,厌胜是最便捷的利器、最锋利的屠刀。
先皇曾用它废掉了王皇后,也想用它废掉陛下曾经的后位。
到底是陛下,还是武承嗣?我心慌至极,脑海中划过千万种可能。若是武承嗣,一切都还有余地,可若是陛下……
我不敢去想,转过身来,侧头看向宜孙。
她的目光几许闪躲,睫毛眨动,“韦娘子,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的身份是陛下近侍,不是东宫之人,不是德妃密友。
我回过神来,把思绪从无数不幸的想象中拉回此时此地。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搜查东宫各处。”
颤抖的声音自喉间跳出,飘到很远的地方,陌生疏离。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与这个声音毫不相关。
内侍宫婢应声而行,脚步纷乱,散落到东宫各处。
“团儿”,从敏终于反应过来,跑到我的身边抓着我,全身都在发抖,“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做过。”
我别过脸去,不敢对上她漆黑盈亮的眼睛,“珠娘,把她拉走,不许她乱跑。”
“韦娘子”,刘玉容忽然跪地,身子直直挺着,声音不卑不亢,“求韦娘子在御前传达,东宫妃嫔万万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