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三人跟着她纷纷跪地,脸上写满了哀求与焦急。
“我会求陛下秉公审理,你们待在东宫,不要与外面联络。”
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很久,我才憋出这一句话。
我什么都无法承诺,直觉甚至不停地告诉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可能性远远高于武承嗣。
内侍宫婢带回搜查的消息,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处,皆有厌胜的桐木人。
如此一来,更确定了这绝为构陷。
可是,为何芳媚处却如此干净?难道她……我禁不住向她看去,却见她满目茫然,呆呆地来回看着其余四人。
不是她,不是她……可是为何陛下要单单放过她呢?
“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东宫诸人不许随意出入,静待陛下裁决。”
我几乎是逼着自己吐出这句,转身急忙离开。
“团儿!”一声凄绝的叫哭喊,我知道是从敏。
一个回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从敏,别怕。”
我知道我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承诺什么,但我必然要竭尽全力挣得她的、她们的清白。
“团儿求陛下查明此案,还东宫诸人清白。”我跪在嘉豫殿中,言辞恳切地哀求着。
“你又如何知道,东宫的人是冤枉的?”
“陛下,东宫仁懦柔孝,不会做忤逆尊亲之事的。”
“据我所知,你也只是同窦德妃来往密切,怎么其他人的性情你也都了如指掌?”陛下声色平静,我也听不出这是棋局收网的气定神闲,还是顺水推舟的静待其变。
“陛下,我虽只与德妃交好,可毕竟曾在豫王府几年,刘氏性子柔弱,芳媚也是天真之人”,我心中焦急,忍不住跪行几步,“至于崔、唐二人,日日与皇嗣妃相处,想来也是知道分寸的。”
“你说得不错,可这铁证如山,你要洗清冤屈,也得有证据才行。”
“陛下”,我继续上前,伸手抓着她的裙角,仰头道,“没做过的事,能有什么证据呢?”
“这倒奇了,桐木人如今就在眼前。她们若真的冤枉,总得指出是被谁冤枉的,才能洗脱自身啊。”
被谁冤枉?自然不能说是被陛下本人冤枉的。如此,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一个主意突然涌了上来,我暗下决心,虽知道机会渺茫,却也只能赌上一赌,“陛下细想,陷害东宫妃嫔,谁会得利?陛下若彻查魏王府,想必会有收获的。”
“彻查魏王?”陛下轻哼一声,整个人突然笑得开怀,“无凭无据,就要搜查王府,若是查不出什么来,这攀诬亲王的罪名,是你来担,还是东宫来担?”
我心里一沉,转头看向身后的宜孙,如果武承嗣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有她了。
“团儿知错,团儿不该怀疑魏王殿下,诬陷东宫恐怕另有其人。厌胜之物是从些子景的土中发现的,到底是送之前就放进去的,还是到了东宫才有的,如何能确定?”
“陛下”,身后的宜孙急忙喊嚷着,“婢子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韦娘子与东宫瓜葛极深,陛下不可轻信韦娘子之言,冤枉婢子啊!”
陛下不过轻轻一笑,语气淡薄,“不可冤了东宫,也不能冤了忠仆。那只能把案子交给御史中丞来俊臣了,叫他务必用心审理,秉公执法。”
“不!”我不假思索地喊道。
若交给来俊臣,那失去性命的何止她们四人、五人,只怕她们的孩子、整个东宫,连带着李旦都会坐实了厌胜的罪名。
那时候,就是满门抄斩了。
我紧紧拽着陛下的裙摆,不停地摇头,“东宫尚有皇孙,求陛下饶过他们的母亲。”
陛下对亲情从来都是进退自如的,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只求能唤起她对稚子的怜悯。
“团儿,你到底在求什么呢?是要还她们清白,还是要救下罪人的命?”
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莲花石砖上繁复的纹样硌着我,我茫然地盯着陛下。
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团儿”,陛下弯下身来,浓丽的五官在我眼中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你叫我失望了。”
被陛下软禁十四日之后,我终于等到了召见的旨意。
这十四日,我听过宫中宴饮之曲,听过除夕爆竹之声,也听过元日祭天之乐。
今日,是正月初二。
十四天未见阳光,我在满室阴浊中,没有任何消息,憋得快要发疯。
我不知道陛下是已经处死了她们,还是按兵不动,整个东宫又究竟有没有被波及。
我也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我。
十四天的时间,足够想明白很多事。
我恨过陛下么?
嗣圣元年李显被废时,我双亲皆亡、兄姊离散。那个时候,我应该是恨过她的吧。可我实在太害怕了,恐惧的种子太过茁壮,生根发芽,已容不得仇恨再去占据了。
一年又一年,我在她的身边。我知道她的才干和卓见,也明白她的艰辛和不易,更感激她对我的种种优待。
她默许了我与东宫的情,她庇佑了我的佛理之才,她宽容了我对掖庭娘子的恻隐之心。
她是个女子,也一向愿意体谅女子。
她给了婉儿施展才干的机会,也给了她女中宰相的尊荣。她废除了父母丧期不等的前律,又许天下子女为休弃之母扶柩守灵。
这一切都让我以为,那棵拔地而起的恐惧之树,正在被剪掉枝芽。总有一天,新长出的敬佩与希望,会枝繁叶茂。
即使我一天都没有忘记,她是大周皇帝武曌,对待政敌毫不心慈手软。
可为什么,到了权力受阻、甚至只是需要立威时,牺牲得毫不留情的也是女人?
李显的原配赵氏、二进掖庭抑郁而死的义阳公主、武攸暨的发妻,还有如今的从敏、东宫的妃嫔……
为什么如今女人为帝,与男人当皇帝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呢?扪心自问,陛下这样的女帝,真的与过去的帝王不一样吗?
半座嘉豫殿,我像走了一辈子。
“你来了。”陛下的音色还如从前,不喜不嗔,极度平静。
我缓缓抬头,双目静静地看向她。眼睛的形状、鼻尖的弧度、唇角的纹理、颈间的褶皱……一点一点,我记在心里。原来陛下细细看去,是这个模样。
“团儿,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我这才打量嘉豫殿中,除了陛下的其他人。
婉儿与文慧分别立于她的两边,东宫四人跪于殿内。
没有芳媚,陛下决定放过她了。
“婢子拜见陛下,恭祝陛下福寿双全,大周国祚绵长。”
我趴在嘉豫殿的石砖上,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声音却似不受控制地穿过大殿,撞到屋檐窗扇,缓缓地飘荡回耳边。
“东宫厌胜之事,她们四人口口声声负屈含冤。我也不愿白白冤枉了谁,你是证人,你来亲口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们被人栽赃,需要秉公审理?”
陛下的话冷冷地打在我的心上,又一个简单的选择摆在我的面前。
是单单送她们四个去死,还是让包括她们四人的整个东宫一起去死。
我起身走向她们,又蹲下身子,一一端详起来。
除了从敏,我还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们的样貌。
“玉容,对不起。”
我看着那一张极为柔和又平淡的脸,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明知无用、却不得不说的话。
没有等她的反应,我的目光又绕到远处。
唐月瑶真是白皙透亮,肌肤胜雪。
“月瑶,对不起。”
崔静宣的眉毛很像豆卢贵妃,长眉入鬓,疏密有致。
“静宣,对不起。”
“从敏。”终于没能忍住,不知不觉地伸出双手,下意识地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黑漆漆的眸子里泛着灵动的光,睫毛微微抖动,两股清泉顺流而下。
五内如焚,我怕再多看她一眼,都说不出理智所选择的话。
我狠下心扯开她的手,跑到陛下身前,直直地跪下,“婢子亲见,铁证如山,无须再审。”
十二个字,我用尽了半生的力气。
“好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婉儿传他们进来吧。”
我愣愣地转头,只见近十个内侍鱼贯而入。一瞬的阳光从缝隙中钻出,流淌在她们四人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四条白绫,成了殿内唯一的亮光。
“求陛下准婢子退下。”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我真的不想亲眼看见她们一点一点死去。
我听见婉儿的声音,我听见文慧的声音,可是她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等到了一句陛下的“不准”。
从敏在唤着我的名字,我呆呆地转向她,却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我却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年在骊山携风带雪的她,娇笑着推门而入,闹着要喝我烹的酪浆。
白绫绕过颈间,堆叠似雪,像窗棂外四散而飞的雪。
我看见雪上开出涨满了苞芯的紫花,花苞上满是蓬松的乌云蔽天,颜色各异的根茎摇摇晃晃,乱七八糟地栽倒下去。
为什么殿里起风了?为什么紫花会有哭声?为什么今晨的汤饼吃了那么多?
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我将肚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好累啊,要是能睡一会儿就好了。
“团儿,吹笛要这么拿着,你的手总是不稳。”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
“我这是嫁去长安,又不是山高水远,以后要见面也很容易的,不要哭。”
嘈嘈杂杂的声音绕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面容清楚分明,阿兄、豫王、阿姊,原来你们都还在我身边啊……
额间有轻柔的拂动,酥酥软软的,像是阿姊,又像是阿娘。
“婉儿?”我睁开眼,竟看到是她在身边。
“你可好些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微微叹息。
我怔了许久,才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她们人呢?”我抓着婉儿的手,慌乱地问着。
婉儿愣了一分,才开口道:“都拉出去了,满宫里不许再提这事。”
“嗯”,我呆滞地点点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皇嗣知道了吗?孩子们知道了吗?”
“陛下已经下令,褫夺成器‘皇孙’封号,五王降封郡王,重回东宫,再次幽禁。”
“嗯”,我又点头,“这倒也不意外。”
“团儿”,婉儿静静地看着我,语气中满是不忍,“陛下要你自己决定,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宫去。”
我愣了一愣,有些出乎意料,抬眼问她:“陛下不打算杀了我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陛下还是舍不得你的。”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竟不知应不应该感激她。
留下……出宫……离开……留下……
我反复念叨着,陛下和皇嗣的脸依稀闪过,所有的希望和盘算都落了空。
“婉儿,替我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就说团儿自知狂悖乖张,不配侍奉圣驾,愿出宫后日日诵经,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陛下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婉儿无奈一笑,“你可想过,出宫后去哪里?”
我倒一时懵住了,愣了片刻道:“大约……去岭南,或者房州吧。”
“陛下不许你离开洛阳。”婉儿的手轻轻覆上来,暖着我的手背。
“噢”,我明白过来,心中茫然,“那我再想想。”
韦家的宅子早被抄了,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原来这么久了,我的家竟早已在宫中了。
“陛下已经命豆卢贵妃回宫,同王贤妃一起照顾东宫年岁尚小的孩子。她在正平坊的无忧观,能让你有个容身之所。”
我隐隐疑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同陛下提议的”,婉儿轻言,“太平公主的府邸也在正平坊,你若有事寻我,可以去公主府联络。”
“好。”我点头说道。
“我有一事不解”,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为何单单放过了芳媚?”
婉儿耸了耸肩,几度嗟叹,“陛下也是重情之人,王贤妃与王德妃的情、与安郎君的情,陛下都看在眼里。总归她那儿也没有些子景,没搜出来厌胜之物,陛下顺水推舟,自然也就放过她了。”
原来如此,幸好如此。芳媚捡回了一条命,她也不是陛下的耳目。
只是这“重情之人”四个字,听来叫人哭笑不得。
“文慧在陛下身边不得闲,她说自己裁了几套衫裙,都是些新样式。原本是为她自己做的,你如今走得突然,也来不及为你再做,就先把这些赠予你”,婉儿转头,眼神轻眺至书案边上,一叠衣裙摆放齐整,“恐怕长了些,你出宫后找人剪裁就是。”
我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替我多谢她。”
“旁的也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婉儿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你若想见皇嗣,我会帮你达成。”
“不!”我赶忙抓着她的手,拼命地摇头。
眼下的情境,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我们的相见,对保护至亲也再不能有什么用处了。
第五十一章 无忧观
我到无忧观的时候,豆卢贵妃已去了伯父豆卢钦望的府中,留下话说要休整几天再回宫。
豆卢贵妃似极喜矮松,观中满院雪落青松,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空空荡荡的无忧观,只有书案上随意撒落的几页梅花粉蜡笺留着几分生气。
翠袖烟生步,红尘月隔纱。
参差北斗影,惆怅紫微家。
薄命寄云汉,残生卜落霞。
飞升如有日,何去就丹砂?
一首五言律诗,落纸烟云,只是收尾草草,像是匆忙写就,不得不放笔。
阿暖随我一同出宫,与我一起收拾好衣服书卷等物,便将我推至镜前,打散我的发髻,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如今住在观中,也不用再梳宫中的高髻了。
“娘子的发丝细软,要戴上冠,恐怕会有些痛”,阿暖一边低头梳着,一边浅浅说道。
郎君二十及冠,娘子们却只能戴簪,也就只有出家为女道,才能同男子一般头戴正冠。
轻敷铅粉,淡扫蛾眉,略去了平日常画的胭脂眼晕、斜红面靥,细细看去,竟有几分我初来长安的模样。
“我在宫中八年,自问已经喜怒自持,可论宠辱不惊、淡定从容,好像无人能及你。”侧头颔首,对她轻声道。
“阿暖身无所系,心无所系,跟着娘子无论在宫内宫外,至少能相互作伴。”
“在跟着我之前,你在大明宫何处?”
她浅浅一笑,眉眼俱淡,“我从前是服侍豆卢贵妃的。”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兜兜转转,缘分使然。
“娘子可知,正月初一祭天大典,三献之中,亚献与终献是魏王和梁王。”阿暖见我半晌无话,将冠子扶正,簪上了青白玉笈。
缓了这几日,我才敢细想东宫的垂危境地。
陛下不准朝臣百姓再议论易储之事,可不过半年,她便用明堂祭天、五王降爵、东宫幽禁的举动,向天下昭示打压李唐之心。
武承嗣入主东宫的野心,又被陛下点燃。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对李家的忌惮,放不下对武周一世而亡的不甘。
如今的局面,无论在宫外还是宫内,我都无法干预分毫,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了。
静观其变……我突然心中惊雷,也许从前的种种,就是我们太过着急了,让陛下觉得李家的势力难以翦除,才要一次一次地敲山震虎。
即便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明着指向东宫,他也时刻保持着淡泊从容、不涉政事的模样。
可朝中那么多的人向着东宫说话,除了急功近利的蛇鼠之辈和本来就姓武的十几个宗室,武承嗣身边没有任何拥趸。
以前我总觉得,武承嗣、武三思是宿敌,如今才醍醐灌顶,最大的敌人,一直都是陛下。
是她的犹疑和猜度,是她的戒备和忌惮。
李隆基的两次莽撞冒进,不过是引燃了陛下早已生根的疑心。
“阿暖,歇息几日,用心挑些礼物,上元节之前,我们去公主府。”
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我虽挑了不少经论带了出来,可如今毕竟住在道观,日夜翻看佛经终归不妥,我便拿起豆卢贵妃留下的道经查阅。
书卷很多,也很齐全,陶弘景、陆修静诸多先贤的经卷都在其中。可大抵是我没有道家慧根,压着性子读了七八日,也只觉云里雾里、味同嚼蜡,连耐心也尽失了。
心痒难耐,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束之高阁的《大乘起信论》来,食髓知味,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娘子。”
静室外传来一声呼喊,我猛地惊醒,像做贼一般慌乱地将手中的论典藏在身下。
一番动作,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可笑。
“怎么了?”我重新捡起经卷,回头问道。
阿暖脱履进来,走到我身边说:“城里发了告示,正月初十,裴匪躬、范云仙,将于南市处斩。”
“范云仙?”我极为讶异。
内常侍范云仙,掌管宫中北司近一半的兵马。他是李旦的人,陛下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又一次地杀鸡儆猴?
莫非因为妻妾遇害,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动用内宫的兵力了?
虽心中存疑,可我仍觉得他不会如此。
范云仙在北司的兵权也不到一半,而北司禁军与南衙相比,还算不上能分庭抗礼。贸然动用,先不论会不会走漏风声,就是厮杀起来也很难斡旋。
孩子们都被圈禁,这一招风险太大。他万事求稳,不会如此的。
况且,若他真与范云仙有什么谋划被擒,废立东宫的旨意也早该下了。
“去公主府拜见的物件都准备妥当了么?”我起身而立,向阿暖问道。
“一切安妥。”
“那现在就去递帖吧,我们去公主府。”
“娘子可要换上衣裙?”阿暖探头问道,“出宫时带着的几套,我都命人裁剪适宜了。”
我愣了一瞬,猛然想起文慧来。
将被斩首的是她的叔父,她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太平公主府占正平坊三分之一有余,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甚至比东宫都要华丽几分。
我和阿暖在府外并未等太久,就被公主的贴身侍婢引入内院。
“十三娘”,刚踏于室中,公主便迎了上来,拦下我行了一半的礼,“婉儿说过你会来。”
“公主”,我仍坚持把礼行完,才抬头看她,“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需要拜谒府上了。”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婉儿吗?”
“我来是想问公主,可有听说范云仙和裴匪躬的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唇,“我只知道,他们在新年去东宫看望四兄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
“那公主上元节可会进宫见到皇嗣?”我满怀希望地问去。
“陛下已经下旨,任何人不准无诏私去东宫,连我也不行”,公主的眼神透着哑忍,像极了陛下平日不怒自威的神色,“我会进宫,可能不能见到阿兄,能不能同他说话,我真的不敢保证。”
我点点头,“我明白。若公主有机会,就请转告皇嗣,务必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
公主眼波流转,几度开口,却最终没有问那个“他”是谁。
“这些话,阿兄还需再听么?”公主缓了缓,问道。
“公主将这句话告知他,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你和四兄也太苦了些”,公主的棕眸转向眼角,“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已经出宫,大可不必再管这些。”
我明白她心中所思,只无奈地叹气,“皇嗣与我,早已是至亲之人,公主一定懂得。”
寥寥数语戳中了她的心事,眼神几番闪躲,她才对我点头。
“何况”,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不许我离开洛阳,阿兄阿姊的性命亦皆系于此,我是无法抽身事外的。”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公主轻笑一声,瞥见了我鼓鼓囊囊的衣袖,“你可还有什么物件要我带给婉儿或阿兄的吗?”
一路纠结不定,袖中的粉蜡笺已被捂得湿暖。
公主见状,微微歪头,径直拉起我的胳膊,将我袖中之物强取了出来。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
公主小心地铺开纸笺,喃喃念出。
八年的时光,早已将粉蜡笺的边角打磨得松软毛躁。一篇《威凤赋》,我在心中背得烂熟。
“答惠之情弥结,报功之志方宣。非知难而行易,思令后以终前。俾贤德之流庆,毕万叶而芳传。”
跟着她的低吟,我也不知不觉诵出了大半。
“这是四兄的字”,公主读罢,神情愈发坚定,对我重重点头,“你放心便是,我尽力而为。”
“秉公主,梁王的人到了。”我正要开口,就被公主的侍婢打断。
梁王?我不禁胡思乱想,难道公主和武三思也常私下联络?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必如此,我到底还是李家的人。”公主起身离去,在跨过门槛的一瞬忽然半转过头,魄气十足地说。
“公主!”我急忙唤住她,问出了盘踞多时的忧虑,“梁王与魏王,不会有一日与来俊臣联手吧?”
她听罢回过身子,低眉颔首,目光却明亮锐利,“酷吏若要结党,那是自寻死路。这一点来俊臣心里清楚,其余不如他受宠的酷吏也清楚。倘若真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凡目光长远,就不会选魏王和梁王。”
我望着公主渐渐远去的敏健背影,思绪繁杂。
公主的弦外之音,似乎早与除来俊臣之外的酷吏有过瓜葛。究竟是乌集之交,还是收为己用,我也实在猜测不出。
话说回来,如公主所言,酷吏也的确并非都如来俊臣一般嗜血凶残。如今武周建立不过三年,陛下借酷吏之手排除异己、稳固朝堂,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若五年、十年之后呢?不出所料,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反手弃如敝履,还能赢一个除残祛暴的明君之称,周兴就是前车之鉴。
第五十二章 留俗
静室之中,阿暖将净水置于案上,我细细擦过四个灵牌,将沉水香屑铺盖平整,博山炉中溢出袅袅焚香,烟雾缭绕,如坐云中。
双手触及,不觉停在“扶风窦氏讳从敏”七个字上,来回摩挲。
道观中如何超度,我不很清楚,更不敢盘问观中长住的女侍,只修书一封送与慧苑,希望他能私下为她们祈福诵咒。
阿暖将桌案上的物什一一摆好,便拿出了慧苑的回信,原来他邀我去往佛授记寺一叙。
我想了想,陛下也没有不准我去佛寺,便预备外出。
“娘子去公主府着道衫尚可,去佛授记寺还是换上衣裙吧。”阿暖见我几分着急,忙拉住我。
我总是忘记自己如今身在道门的情状,自晒一笑,便由着她装扮起来。
一身轻妆,略施粉黛,终于能骑马出门。
从正平坊出,一路向北再向东,行至建春门街,经过南市、永太坊、绥福坊,到怀仁坊前,我便与阿暖一同下马步行。
跨进寺门后,阿暖附耳低语道:“娘子,我们自进了怀仁坊门,好像就有人一直跟着。”
我有些吃惊,想来我在洛阳城中并不认识什么人,若真是有心跟踪,怕是武承嗣的人了。
“无妨,晚些再烦劳慧苑师父,遣人送我们回去便是。”我轻声安慰她。
慧苑看到我在院中,疾步而来,宽大的僧袍罩着他单薄的身姿,被冬日的冷风鼓得涨满。
“十三娘”,他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喘息,“师父与菩提流志大师在译场,不得抽身出来。你的事师父和我都知道了,你还好吗?”
“佛门之中,不打诳语,我不好。”我压下万千愁绪,语气平静地回道。
慧苑抬起的右臂僵在空中,清亮的眸子笼起惆怅神色,隔了半晌才说:“师父的意思,问问你可愿出家?”
出家?慧苑所说的“出家”,自然是落发为尼,居于寺庵之中。
“你若愿意,就去佛授记寺的下院麟趾寺,同在洛阳城里,我们也好往来照应。师父连法名都替你想好了,叫慧生。”慧苑见我没有言语,又接着说道。
我从没想过这条路。
若是出家为尼,我自然能受国师庇护,也不必整日纠结居于道观却心向佛经。
可是,出家看似居于寺庵之中,实则锁于尼众之群。若世间女子矮男子半头,那出世间的佛门里,女众则矮男众一头。
“我不愿意。”我直视着慧苑明朗的眼睛,字字清楚地回答他。
他眉头微蹙,缓了缓道:“你心中有皇嗣殿下,这无妨。”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心中无有牵挂才能出家,只怕佛门早就无人了”,我抬头一笑,“慧苑师父可懂八敬法?”
我见他双目凝滞,又接着说:“八敬法,条条框框都是对女众的限度束缚。
“第一条,‘百岁比丘尼应礼初夏比丘足’。百岁女身,精进修持,竟不如一个刚入佛门的男身,这是为何?
“第三条,‘比丘尼不得举比丘过,比丘得举比丘尼过’。有错则举,无过则不举,本不应分男女,为何允许男责女,却不准女责男?
“第六条,‘每半月须求比丘教诫’。若比丘精于教理,自可教习比丘尼;若比丘尼强于修习,也可传授比丘。何故要有定制,非要女子学于男子?
“第八条,‘安居圆满,应求比丘为比丘尼作见、闻、疑罪约三种自恣’。自恣本为戒律,为的是纠正自身之失,自然是应该的。可为何女人自省,非要得男人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