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说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尝尝?”
听说这小子在上林苑闲逛,看到啥就问上一句“这能吃吗”,等别人说“能吃”,他马上叫金日磾把他扛起来,他要亲自挑最好吃的分给大伙尝尝。
他自己当然也跟着尝了。
……反正只这么短短几天,他们落脚的宜春苑这边能吃的果子全给他薅了一遍。
刚才听人说他把小牛犊牵出来逛了一圈,还让那小牛犊啃了好些个花草。
真就是他自己爱吃,他挑的小牛犊也爱吃!
有小孩子在场,刘彻也没和李长生聊太久,很快便放他继续做包子去。
倒是几个小孩被逮住了。
刘彻道:“你们最近天天到处撒欢,功课怕是落下了不少。朕给你们安排了个先生,你们接下来一起跟着上课。”
小孩子都不喜欢上学,听到要上课后一个两个全都垮下小脸。
太子刘据却是喏然应道:“知道了。”
卫登几人也只能跟着应。
霍善倒是挺期待的,问太子刘据:“你都上什么课?先生讲什么书?”
太子刘据说道:“学的是《春秋》。”
霍善疑惑:“只学春秋,不学夏冬吗?”
太子刘据:?
到这时候,他才感觉霍善是个三岁小孩。
太子刘据耐心地给霍善讲了讲《春秋》是什么东西,它其实是篇以鲁国为背景串联起来的编年体史书,不是平时讲的春天秋天。
《春秋》最厉害的其实是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讲了出来,褒贬之意都暗含于那简短的表述之中。
正是因为它可解读的地方太多,所以后世出了许多版本的“传”,简单来说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注释经典,以此来推广自己的思想主张。
据说汉兴五世之间治《春秋》最有名的人要数董仲舒(这话是他学生司马迁说的)。
只是对小孩子来说,关心的不是这书承载着怎么样深沉的思想,而是——
“你看完《春秋》了吗?”
“这书有意思吗?”
“先生讲课有意思吗?”
太子刘据边应对着霍善接连不断的问题边与他们一起往上课的地方走。
其实先生讲课能有什么意思呢?但这话他不能跟霍善他们讲。
他不想让父皇觉得他不好学。
几个小孩抵达目的地,便发现候着他们的临时先生竟是个熟人——
司马迁!
饶是太子刘据给自己做了一路思想建设,努力告诉自己一会要给几个年纪比自己小的表弟和表侄做个好榜样,此时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个不怎么尊敬师长的念头来——
竟是那个上完茅房不洗手的?
第42章
霍善也认出了司马迁, 这人问题很多,可见平时也是极其好学的。好学的人肯定知道很多有趣的事!
等司马迁给太子刘据行过礼,他便过去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都去过哪些地方。
别的还好,提到去过的地方司马迁能说的可就多了, 他曾经从长安出发, 绕着襄阳、长沙、庐山、会稽、临淄、开封这一路线走了一圈,约等于进环大汉旅行。
当然了, 在大汉能支持这种环大汉旅行的人家必然不穷。光听司马这个姓氏就知道了, 祖上大小得是个官, 才能以官名为姓。
传到司马迁祖父这一辈,他祖父按照当时的政策拿大批粮食换了个末等爵位, 司马迁父子俩得以免除徭役, 便可以待在家里专心读书了。
这读得起书的人家, 那可就更富裕了。
司马迁的父亲如今还在刘彻当太史令, 司马迁环游大汉归来后也因为其父的缘故当了郎中。
这类郎官一般都是官宦子弟的起步官职,在汉朝前期还是挺值钱, 像司马迁、霍光他们便是先当个郎中在刘彻面前露了脸,后来便渐渐受到重用。
不过同样是官宦子弟, 也有聊得来和聊不来的圈子。
司马迁这种清贵之家养出来的年轻人, 从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拜的师也都是当世名儒。
像司马迁的老师一个是董仲舒,一个是孔安国,前者自不必说, 后者直接便是孔子后人, 这样成长起来的司马迁天然便更亲近于同样出身的同伴。
像霍光这种出身无名小吏家庭、且还是走外戚关系当上郎官的家伙, 往往不在他们的结交之列。
今儿若是刘彻只让司马迁来教卫霍两家的孩子,司马迁心里肯定是不太乐意的, 若只是在教太子的时候顺便教教的话倒没什么问题。
司马迁对霍善也印象深刻。
既然还没开始讲课,司马迁就跟霍善他们聊了聊自己游历见闻。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讲就有点刹不住车。
因为霍善也特别能提问,你才刚讲完一段,他就给你抛出新问题来。
这些问题往往不难回答,而且很能勾起你的分享欲,司马迁一不小心就跟着他的问题讲了半天。
几个小孩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有人过来通知说刘彻召他们过去一同用膳,司马迁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怎么办?
上岗第一天什么课都没讲,光跟太子讲起自己的壮游经历了!
这位后世赫赫有名的太史公一下子慌了神。
司马迁眼下到底才二十多岁,远没到后来那毅然遭受一次又一次宫刑的冷静沉着。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霍善,只盼着一会刘彻不要太生气,否则天子一怒这种事儿还真不是他一个郎中能承受的。
霍善没收到司马迁投来的眼神,他虽然不知道这堂课和《春秋》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是因为他才变得和《春秋》毫无关系),却还是欢快地跑向那个他已经混熟了的内侍,积极发问:“是吃馒头吗?”
内侍是最懂圣心的,知道霍善如今是御前的小红人,自是含笑回道:“对的。”
霍善马上招呼自家几个表叔吃馒头去。
当然,他还是很尊师重道的,并没有忘记教了他们一下午的司马迁。
他热情地招呼司马迁一起过去刘彻那儿蹭饭。
司马迁很想假装自己不存在,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躲不过的了。
唉,还是太年轻啊,换个年纪大些、脾气沉稳些的人来讲课便不会犯这种可以轻易避免的错误。
司马迁心情沉重地跟着几个孩子前去拜见刘彻。
刘彻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远远瞧见司马迁那表情就知道这次授课可能不太顺利。
刘彻朝霍善招手,让霍善坐到近前来,笑着问他刚才都学了什么。
霍善本就是学到新东西后恨不得马上给人分享的,立刻给刘彻归纳总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句话是李时珍以前偶然感慨时说的,霍善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就像学医一样,埋头读医书哪里有让李时珍他们带着到处走有意思呢?
今儿司马迁给他们讲了自己游历的经过,霍善便记住了许多东西。
他就着“行万里路”这件事给刘彻讲起司马迁说的那些地方风俗与传说故事,表示自己记住了春申君的宫室超大,治水那个大禹的坟墓在会稽,以及孔子的故乡是曲阜!
刘彻听得微讶。
没想到司马迁一下午竟能给霍善他们讲这么多东西。
刘彻问:“这跟你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什么关系?”
霍善道:“这些地方司马郎中都去过,所以他才讲得这么有意思。我要是去过了,肯定更不会忘记这些人了!”
他还跟刘彻讨论春申君宫室超大的原因,肯定是因为他们战国四公子都特别爱养门客,动不动就食客三千的,不把家建大点怎么住得下这许多人!
提到食客,霍善又有了新鲜的疑问:“您说他们给食客管饭不?这么多人的饭,得多少厨子才能做好啊!”
刘彻大言不惭:“三千人有什么难的,你看你舅公他们带兵打仗,哪次不是上万人一起走?”
霍善听后顿时对他舅公和他爹肃然起敬。
这上万人的吃饭问题想想就特别难解决!
司马迁:“……”
好的,他知道了,这小子不是针对他,而是在所有人面前都能把人带跑题。
刘彻虽听出霍善讲的这些内容很多都和《春秋》无关,但也没打算追究什么。
太子刘据也才十岁,没必要非逼着他猛学什么春秋大义。多听听外头的世俗人情也挺好的,就当开阔开阔眼界了。
司马迁一颗心起起伏伏了老半天,见刘彻没有拿他问罪的意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对霍善的观感更复杂了。
要不是这小子,他本不用这么忐忑;可同样也是因为这小子的应答,他才免遭刘彻的责难。
而且那些事都是他随口讲的,霍善竟能记得这般清楚,而且还能囫囵着复述给刘彻听——难怪那天他讲起粽子相关的传说故事来那般流利,原来天生有着这样的好记性。
刘彻问了霍善,也问太子刘据以及卫登几人有没有收获。
许是因为霍善做了示范,几个小孩儿也不拘着了,都把自己印象深刻的内容讲给刘彻听,其中虽有不少稚言稚语,却也都记住了一些往胜先贤的事迹。
太子刘据还道:“等孩儿长大了,也想到处走走看。”
这是把霍善那句话给听进心里去了。
事实上刘彻自己也有出去的打算,只是太子还太小,该打的仗又还没打完,刘彻一时半会也没法放下长安诸事到处巡游。
顶多只能在长安周围到处走走。
刘彻看向一脸乖巧的刘据,心里琢磨着过个几年便留刘据在长安,自己出门游遍天下去。
这也不独是为了玩,还是为了去看看大汉的山川湖海,顺道震慑一下天下宵小。
至于太子的话,再过几年也没满弱冠,这么小的孩子谁能放心让他出去外面日晒风吹?
那可不是慈父所为!
自认慈父的刘彻心安理得地做好了决定,心情颇好,也不辩驳刘据的话,还笑着说道:“以后总有你出去的机会。”
机会当然是有的,只要这小子早日诞下皇孙,好好教导皇孙成材,日后可不就可以让儿子监国换自己出去玩了吗?
刘彻认为自己的想法和说法一点毛病都没有。
太子刘据还以为刘彻是同意让他将来出去游历了呢,顿时高兴不已,感觉自己与父皇更亲近了几分。
霍善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不由追问道:“能带上我吗?”
不管谁出去都好,带他一起去玩!
他爹去打仗他是不能跟的,跟了纯粹是添乱。
但是刘彻他们出去玩的话,带上他完全没问题!
刘彻道:“你才到长安没几天就想着要回家了,真带你出去,你怕是才出去两天就哭鼻子了。”
霍善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他每天晚上都有出去玩耍的,哪里会一离开家就哭?
虽然话说得掷地有声,霍善想了想又忍不住追问:“要走很久吗?”
刘彻道:“出去一趟的话,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霍善纠结不已。
仿佛他真的能跟着出远门、马上便要他做决定似的。
霍去病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霍善皱着小眉头坐在刘彻旁边,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霍去病在刘彻面前也是不拘束了,行过礼后便问霍善:“你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这娃儿小小年纪的,倒是经常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儿。
霍善唉声叹气地说道:“要是世上真有缩地术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算要去千里之外,也不过瞬息间的事情而已。
刘彻听得直乐:“真要有的话,朕也要学。”
一大一小对望一眼,眼底竟都生出点由衷的渴望来。
霍去病:“……”
完了,他儿子以后不会跟着他师父当方士吧?
霍去病忍不住看了眼李长生。
李长生对上霍去病投来的目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这个方士其实有些名不副实,可没教过霍善这些东西。
估计是霍善那四位古怪的“老师”或者东方朔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霍善才这样小,听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仙法”只觉好用,哪里知道许多“仙法”要么是杜撰的,要么是拿来坑蒙拐骗的。
等他再长大一些,得给他正儿八经上几课才是……
李长生开始在心里思索方士都有哪些坑蒙拐骗手段,回头挨个给霍善示范一遍。
李长生还在考虑这么给霍善开展反诈课堂,一盘盘馒头便被送了上来。
说是馒头,其实有肉馅。
正是霍善想吃的肉馒头!
司马迁因为讲学有功(纯属歪打正着),也被留下一起用膳。
看到面前那鼓鼓囊囊的新鲜面食,司马迁心底不免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
第43章
带馅的馒头这种东西, 霍善还是听李时珍讲的,自己并没有吃过。这会儿看到馒头被端上来,他心情自然是最雀跃的。
听刘彻让大家开吃,霍善便拿起新鲜出炉的热馒头左看右看, 比他吃过的朴素炊饼相比, 这馒头做得圆圆的,上头还捏出了一道道褶子, 看起来怪好看的。
霍善啊呜一口咬下去, 一下子咬到了夹在面皮里的肉馅。
庖屋蒸馒头的火候把控得刚刚好, 且这馒头才出蒸笼便端了上来,拿在手里还热乎得很, 吃进嘴里更是又香又软。
跟馄饨是完全不同的吃法!
霍善连吃好几口。
弄得霍去病叫人给他上些温水备着, 省得他也噎着了。他边关注的霍善的情况, 边尝了一口这种新鲜面食, 一吃之下便觉得李长生做起吃食来还真有一套。
难怪霍善整天念着他这个师父。
一般人还真没法耐心倾听小孩子的奇思妙想并帮他们实现。
刘彻吃着也挺满意,他也是临近四十的人了, 像粽子这种东西他吃多了还真的挺不好消化的,这馒头倒是可以多吃些。听霍善说, 里头的馅和饺子一样可以换, 荤馅吃腻了可以吃素馅,酱菜之类的也都能往里包。
刘彻决定把这种食物命名为长生饼。
李长生做的,还用了起死回生的面起子,不叫长生饼多可惜!至于它以前叫什么名字, 刘彻觉得不重要, 反正经过天子赐名以后它便只能改名!
就像没有人会再在意金日磾以前叫什么。
因着李长生专门叮嘱过, 霍善倒是没再给众人分享诸葛馒头的说法,而是专心解决自己面前新鲜出炉的“长生饼”。
凉了就不好吃啦!
而且刘彻这人老坏了, 等会瞧见他还没吃完说不准又拿他年纪小为由叫人撤掉。
只要他吃得足够快,刘彻就来不及让人把他饼拿走!
司马迁吃着这种自己没尝过的面食,也觉滋味不错。
只是庖厨终归只是小道,没见到古来厨者能留名的不过是那寥寥几个,而且有些留的还不是好名,比如“易牙烹子”——只为君王随口感慨一句“我已经尝遍天下美味,却还没尝过人肉”,易牙便把自己儿子做成菜献上去。
这种灭绝人性的存在竟被称为庖厨界的祖师爷,可见“君子远庖厨”还是有点道理的——君子都有不忍之心,而厨子常年都得杀生,心肠早就变得冷硬至极。
司马迁又忍不住看向坐在刘彻身边的霍善,只见这小子……已经快把面前三个“长生饼”都吃完了!
他吃完了自己的,还看向别人的,最后目光落到了司马迁盘里。
司马迁忙着想事情,一个都没吃完!
司马迁莫名生出点紧迫感来,一口把手里剩下那小半口吃完,径直拿起了第二个。
总感觉他要是不吃快点,这小子就要开口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浪费多不好不如我帮你吃了”。
他真没有不喜欢,就是很容易想东西想入神。
所以为什么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能那么快把拳头大的“长生饼”给吃完?!
霍善见大家解决起自己那份诸葛馒头时都那么游刃有余,只能遗憾地收回自己惦记别人盘中餐的目光。
算啦算啦,其实他已经吃饱了!
这场新面食品鉴会愉快地结束后,霍善便与小伙伴们到外面玩耍去,争取能在睡前把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个七七八八。
司马迁多留了一会,主动向刘彻告罪说起自己讲学跑题的事。
刘彻本就没怎么在意,闻言摆摆手说道:“也就这么几天的事,你只管先教着。听闻你曾随着董爱卿学《春秋》?”
司马迁点头应是。
刘彻道:“既是董爱卿的高徒,学问应当不会差,就这样吧。”
他口中的董爱卿自然是当世大儒董仲舒。
董仲舒在刘彻即位前十几二十年其实都不甚被重用,前几年刘彻还曾把他扔去给藩王当国相。听闻那藩王脾气不太好,前头几个国相都让他给弄死了,吓得董仲舒连夜辞官回老家养病去。
可见刘彻觉得董仲舒的部分想法很不错,可以拿来用用。至于董仲舒本人么,用不用都随意。
现在董仲舒都称病归乡去了,刘彻还一口一个“董爱卿”,纯粹是上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位名儒的礼遇(但不多)。
司马迁过了刘彻这关,走到门外时竟有种劫后重生、重见天日之感。
这么难得的机遇,愣是差点让他搞砸了!
司马迁回到落脚处,被友人们问起具体情况,他没好意思提自己被个三岁小孩牵着话题走的事,只能给众人分享起刘彻赐食的事。
长生饼好吃!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做的,入口喧软香甜。
甚至还有点奶香。
许是李长生为照顾霍善这个奶娃娃的口味往里头添了牛羊奶。
得知司马迁竟被天子留下赐食,众人都羡慕不已。他们以后也得像司马迁这样,争取在御前多说几句话。
入夜后,霍善拉着他师父要一起睡,和他师父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才睡下。
李长生等霍善睡熟以后才起身走到屋外,看着上林苑上空那弯缺了大半的新月。
“先生这么晚不睡?”
霍去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李长生转头望去,只见霍去病立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处,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等他踱步自阴影中走了出来,英挺俊逸的身形才完全显现在浅淡月光之下。
“将军也一样。”
李长生道。
霍去病走到李长生身边,开口说道:“也许我也该喊你一声师兄。”
李长生没作声。
“你们既是同出一门,但我记得她……并不是方士。”霍去病说道。
他很少与人提起当初的事,毕竟那些事根本无人可以诉说。
李长生道:“陛下喜欢方士,当方士的人便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方士,都是后来入的行,我们师门也从不拘着门下弟子,弟子长大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霍去病问出了自己深夜过来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这一代巨子吗?”
李长生微顿,摇着头否认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巨子?”
霍去病便没再多说什么。
他立在房门外远远看了眼熟睡的霍善,转身走了。
李长生在原地静立片刻,再次仰头看向天上的新月。
百家之中,唯有墨家之首被称为“巨子”。可墨家早就不存在了,在秦汉这种大一统的政权之下,根本没有墨家生存的余地。
不是墨家的主张不好,也不是墨家的本领不好,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巨子”之上。
巨子的存在代表着墨家将会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社会团体,而不是单纯的学术思想。一旦墨家坐大,吸纳数以万计的“弟子”,那就等于有过万人听从于墨家巨子。哪一个皇帝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但凡他们能腾出手来,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种组织给端了。
是以在秦汉时期,墨家的衰微是必然的。连近几年渐渐冒头的儒家都经历了数十年的潜伏才能在大汉重新占据一席之地,更何况是本来就不受朝廷待见的墨家?
朝廷能接受的只有墨家的学说和技术,并不希望出现以巨子一声令下就能齐齐豁出命去的极端群体。
李长生并没有什么光复墨家的使命感,他师门一共三个人,两个都已经埋骨泉下,只余下一个不善言辞的他。
怎么看他都够不上所谓的墨家巨子的边。
李长生回到屋中看向榻上酣睡的小孩儿。
只见他在梦里也嘴巴也吧嗒吧嗒的,仿佛在吃着什么美味。
李长生:“……”
这爱吃的小娃娃就更够不上墨家巨子的边了。
霍善只要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
事实上霍善还真跟着李时珍在北京街头闲逛。
才八月初,北京街头已经热闹起来了。各式江南新酒凭着大运河北上,陆续运到了北京街头各大店铺之中,沿街门面都装点得花里胡哨,看得霍善眼花缭乱。
原来是店家已经开始搞中秋预热了。
汉代人是不过中秋的,霍善长这么大都没觉得中秋有什么特别的,看到明代的街道因为中秋变得这般热闹只觉稀奇极了。
霍善很快被路边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位吸引了。
那是一口圆圆的铁锅,里头放着黑黑的小石头!
铁锅这东西霍善听李时珍说起过,李时珍给他介绍砂糖制法时说的就是制糖时弄几个连环锅反复翻炒,最终能炒出砂糖了!
只是霍善没亲眼见过可以拿来炒东西的锅。
原来李时珍说的铁锅长这样!
霍善闻着香香甜甜的糖炒栗子,有点走不动路。他杵在边上不动,李时珍只能掏钱给他买了包糖炒栗子。
结果霍善还是不走,而是问人家:“这黑黑的小石头是什么?”
这也不是什么行业秘辛,许多人便是会做也懒得折腾,还是会出来买现成的。
瞧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这么追问,又是刚花过钱的小主顾,卖糖炒栗子的摊贩便笑着回道:“就是河里的砂石,拿回家洗干净再下锅炒炒就黑了。”
霍善不懂就问:“为什么要放小石头?”
摊贩道:“不放的话栗子容易焦糊,炒出来不好吃。”
霍善很认真地记下摊贩的话。
学到了糖炒栗子实用小技巧!
就差糖和锅了!
今天刘彻好像说要让人造锅来着?
而且还让人去南边找甘蔗了。
霍善吃着香甜酥糯的糖炒栗子,心里很有些期待——
秋天可是栗子成熟的季节!
他可以到山里捡栗子去了!
所以今年秋天他能吃上师父炒的糖炒栗子吗?
这一特质曾体现在历任墨家巨子身上。
比如其中一位叫孟胜的墨家巨子宁死也不背信弃义,派人将巨子之位传给别国墨者后竟毅然带着所有弟子赴死。
再比如一位秦国墨家巨子的孩子杀人了,秦王觉得他年纪这么大了, 得有个儿子养老送终, 便特赦了他儿子,结果这位巨子不领情, 表示按照墨家的规矩“杀人者死”, 亲手结果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足见这些墨家子弟基本都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这种重义轻生的特质后来大多体现在游侠儿身上, 而游侠儿正好就是刘彻目前的重点打击对象。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游侠儿只传承了重义轻生,没传承多少墨家思想与墨家本领, 对统治者而言无疑只有坏处没有益处。
想想看, 太平年月一群人每天闲着没事聚在一起开怀畅饮, 喝高了一起争执对方就提刀砍人。偏偏这人还朋友满天下, 砍死人这种大事依然有无数朋友收留他、包庇他,没有任何人愿意支持官府将他捉拿归案。
换成你是当地县衙的公务员你慌不慌。
刘彻就特别看这些游侠儿不顺眼。
前几年有个叫郭解的游侠曾名盛一时, 跟着他混的人没一千都有几大百,当地县衙的人拿他没办法, 只能偷偷把他名字写进迁徙名单里头, 表示这人乃是当地豪强,请朝廷务必把他迁去茂陵。
自己管不了,请朝廷管管!
这事本来刘彻是不知晓的,结果郭解门路通天, 居然找上了卫青给他说情, 表示自己很穷, 不符合迁徙条件。
在地方上当地头蛇多爽,去了天子脚下哪有游侠儿的生存空间?
卫青是个实诚人, 收到这样的请托后就跟去刘彻实话实说:“郭解这人很穷,不该在迁徙名单上。”
刘彻一听就笑了:“一介布衣能让你这个大将军给他说话,可见他一点都不穷。”于是要求郭解必须举家迁徙到茂陵。
郭解侄子眼看他们家迁往茂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转头就去把那县吏的头给剁了。
叫你把郭解的名字往上报,脑壳别要了!
可见在当大汉基层公务员风险特别大。
很容易碰上一大家子法外狂徒。
没有统治者能忍受治下有这种人存在,刘彻这种性格自然更不能忍,没过多久就找个由头把郭解举族给杀了。
郭解的死预示着游侠的彻底没落。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游侠。
或许说已经不需要这种容易发展成地方豪强势力的游侠了。
自然也不需要容易发展成当政者巨大威胁的墨家。
这日一大早,李长生仍是早早醒来洗漱,他正擦着脸,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转过头,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到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
李长生笑了笑,心里觉得当个方士也没什么不好,他本也不是被师父寄予厚望的弟子,霍善更是连师父的面都没见过。
“师父!”
霍善跑到笑得一如既往好看的李长生面前,和李长生说起自己今天的打算。
“我要去捡栗子!”
李长生道:“好。”
霍善问道:“师父你说过栗子捡回来放上小半个月就很甜了,小半个月后锅能做好吗?我想吃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