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从霍善那里听了个说法,说是修史可以按《实录》来修, 具体到每年每月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这个庞大的工作就交给司马迁去主持了。
司马迁能说什么, 司马迁只能答应下来。
这种事,他早几十年就习惯了!
司马迁比刘彻要小十来岁, 刘彻驾崩的时候他年纪也很大了, 所以大量的文本收集以及筛选、编整都由这些年通过参加科举考上来的年轻人负责, 他只需要把把关就行了。
霍善说他这个官职叫“总裁”。
司马迁不习惯这种称呼,莫名还是更喜欢别人喊自己太史。
孝武皇帝刘彻生命中最后十余年, 是在上林苑的宫苑中养老的。
本来以刘彻的性情, 绝不会在死前就放权给太子。
只不过在某天晚上刘彻忽地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五柞宫病重, 举目四望,眼前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若有所失, 梦醒之后命人把卫青寻来,与卫青一起吃了顿早饭才从梦中缓了过来。
没过几日, 刘彻就把朝中那一摊子事扔给了当了二三十年太子的刘据。
刘据本以为这与从前一样, 是刘彻又想出去玩了,不由劝了好久,说刘彻现在已经不算年轻了,最好不要再远行。
刘彻确实没有远行, 但是甩给了刘据一封禅位诏书, 让刘据自己当皇帝去。
刘据这些年时而收拾刘彻扔过来的烂摊子, 时而接手霍善扔过来的烫手山芋,可以说是兢兢业业为大汉干了二三十年的活, 乍然收到这么一份诏书自然是既震惊又忐忑。
当场开始哭着拒绝。
刘彻以前不太喜欢刘据这性情,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主要被刘彻和霍善轮番折磨),刘据已经成熟了不少。他渐渐也接受了这么个继承人,现在他年纪不小了,不想为天下操心了。
当然,享受还是要的。
司马迁这位太史公忠实地记录了这个父慈子孝的禅让过程。
据他亲笔记录,当时刘彻这样和卫青开玩笑:“要是这小子当了皇帝就敢飘,我们几个老东西就造了他的反去。”
司马迁本以为刘彻退位以后,卫青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兼国舅会独揽大权,结果卫青以自己到了退休年龄为由也自请致仕,并且希望以后朝中能明确致仕年龄。
一来不叫昏昧者恋栈权位不肯致仕,二来不叫后来者郁郁寡欢无处出头。
饶是司马迁与霍善相处久了,已看到霍家人的诸多不凡之处,也对卫青这种说放权就放权的干脆震惊不已。
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事实上卫青能在刘彻手底下当那么多年的大司马大将军,对许多人而言也是极不可思议的。
虽然很多人不敢挂在嘴边,但他们其实都在心里觉得刘彻其人有些刻薄寡恩,从来只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
哪怕是他曾经礼遇爱重过的心腹要臣,下场凄惨、举族夷灭的也不在少数。
谁能想到卫青一个骑奴出身的人能得善终?
这些年想看他楼塌的人可不少。
结果他居然没塌。
对此,为之高兴的有,为之遗憾的亦有。
但卫青本人对别人的想法向来不甚在意,仍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马迁突然觉得这个看起长安城中脾气最温和、平日里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有着一颗再坚韧不过的心。
也许对卫青而言,他效忠的始终是当年那个让他从骑奴身份里脱离出来、将他带在身边叫他耳濡目染了解军事与政务的少年帝王,而非别人口中那个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孝武皇帝。
刘彻退位后那些年发生的事,并不会记录到《孝武实录》之中。
不过司马迁偶尔受邀过去宴饮游猎,对上林苑中那轻松惬意的养老生活还是能窥见一二的。
于是在闲暇之余,司马迁又一次没忍住私自修史的冲动,私底下写了本《管窥录》,以此记录自己在上林离宫中的所见所闻。
结果这份书稿不知怎地被回长安看望亲朋好友的霍善给瞧见了,大呼如此好书怎么能不出版。
这厮当场就把他的《管窥录》给顺走了,说是要刊行天下,让大伙都看到早日退休的快乐,别整日汲汲营营想着抓紧手里那点权力。
霍善还在书后印了一首白居易的《不致仕》讽刺这种到了退休年龄却不肯退休的坏现象。
积极响应他舅公用行动呼吁大家一起遵守的致仕政策!
某日卫青应邀去与刘彻聚餐,就发现刘彻正拿着本《管窥录》津津有味地看着。
见他来了,刘彻还要招呼他一起看。
说是里头有不少关于他的事,司马迁这家伙写得怪有意思的。
要不是霍善把这书印出来,谁晓得司马迁这老小子私底下还记了这么多东西?
接过书看了几页后的卫青:“……”
这书里写的人是他?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
卫青用怀疑人生的眼神看向编者栏那个熟悉的署名。
……阿善真是他的好甥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