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京里的茉莉花,在万俟一族鲜血的浇灌之下,成了让整个宗室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地的君主。
“弋阳王想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女儿。”
集贤殿的地龙烧得很热,外面大雪纷飞,万俟悠在殿内只穿了一条对襟袍,袍子下面露出了开叉的裤脚。
这几年因为女子在外行走的多了,衣裳的样式也大有变化,从前高门贵女推崇的曳地石榴裙渐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和男子从前衣袍款式类似的对襟袍和堪堪只能盖住膝盖的旋子裙,在旋子下面穿能被人看见的缝裆裤,或者干脆就像万俟悠此时这样在无裆裤外面直接穿一条缝裆外裤。
素青色的裤脚下面是一双绣了龙纹的软履,穿着软履的脚晃了两下,万俟悠将奏疏放在了一边。
“弋阳王明明有嫡子,偏要将王爵传给自己的女儿,这是被朕吓破了胆子生怕朕在他死后为难他儿子?还是在试探朕到底对他的封地有没有兴趣?”
杀宗室这种事,万俟悠是真的有瘾的。
她的那些叔王、伯王、叔祖王一个个每天闲着没事儿就想方设法搜刮民脂民膏,那库房里委实富得流油,她杀了临淄王父子之后又杀了两个叔王,就有钱赈灾了。
后来几个获罪的藩王,除了通政司奏报他们劣迹斑斑之外,也确实有她想要杀猪吃肉的意思在里面。
“陛下,弋阳王此事多半是真心的。”
说话的女子头上戴了一个纱绢做的巾帼,只戴了一枚小钗,身上穿的六品官的绿裙。
站在集贤殿和陛下说话,她倒是一点都不显气短。
“弋阳王府的敏月郡主在弋阳一带名声极好,相较她兄弟,她才华也更高,听说弋阳王早在两年前就把他的几个孙子都送到了敏月郡主身边让她教养。弋阳王此番是真的为王府承继考虑。”
一旁另一个女子忽然一笑:“让敏月郡主教养他孙子?那不还是让孙子承爵的意思?”
“此事弋阳王并未言明,不过敏月郡主年过二十还未招婿,怕是弋阳王确实有这个打算。”
“挺好。”万俟悠笑了笑,“儿子不顶用,就选个最好用的女儿暂时顶了爵位,等孙子长大了再交给孙子,相较于把女儿嫁出去,这不过是换了个用法儿。”
万俟悠看向后面那个冷笑的红裙女子:
“桑中书,你写个圣旨,今年冬至朕祭天之时让弋阳王府的敏月郡主来陪祭,再把淅川郡王和昭武郡王也招来。”
“是。”
桑问经连忙将此事记下。
万俟悠又拿起了一本奏疏,嘴里说:
“荆知事,你们通政司也多做点儿正事儿,我让你们寻访的能人异士如何了?”
当初那个能为了对抗叛军跳下大渠的女子如今已经是通政司知事,听见陛下的话,她连忙说:“陛下,通政司在全国共找了六十余名能下地谷之人,都已经送去了朔州,至于陛下说的会降妖除魔之能的……我等一一试过了,都是骗子。”
装神弄鬼方面,邢越自己也是个行家里手。
“我翻前朝史书,这种能人挺多的呀,不是还有人做到了将军么?怎么现在连个真货都找不到了?”
听见陛下的抱怨,一个一直低头写东西的翰林抬起了头:
“陛下,根据各种野史记载,数百年前那等能人异士确实很多,能御剑飞行、能引天火落地、能迷人心智,可这些人都被还圣元君杀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都抬起头看向陛下。
她们陛下,可是传说中的还圣元君转世啊。
绕了一圈儿锅却回到了自己的头上,万俟悠摸了摸鼻子:
“莫翰林你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个女状元,连稗官野史都记得这么牢。”
莫守规笑了笑,只当自己是得了陛下的夸奖。
万俟悠将眼睛从今年吴越两州的财赋之数上抬起来,就看见她笑得傻乎乎的。
“莫翰林,你最近是不是又去听百里纠书讲学了?”
莫守规今年才二十四岁,在这殿内算是最小的,听见陛下这么说,她有些惊诧。
“陛下真是圣明,微臣最近确实沉迷百里博士的讲学。”
万俟悠抬头看看外面的雪,轻叹了一声,说:
“她的讲学你听听倒无所谓,只别学她那什么话都当好话听的劲儿。”
啊,这是什么意思?
莫守规茫然地看向殿中的其他上官和同僚,就见她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竟然连殿中监苏姮苏大人都没忍住,用一本奏疏遮了脸笑了起来。
“莫翰林,陛下的意思是你对百里博士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重紫女官说完了这句,也笑了起来。
笑完了,正事儿还得干。
没找到能人异士,万俟悠也不气馁,看完了一摞奏疏,她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卷轴下来。
“这是卓妩君在工部倒腾出来的开山火器,她搞这个出来是为了能开山挖渠,据说,用起来还是危险,但是也不能说不好用,若是炸对了,几日就能省掉数百人的半月之功,朕要是用它把地谷炸了……”
万俟悠沉思良久。
“罢了,再想想。”
第86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九)
因为天上有落雪,万俟悠又召了京兆府尹来问今年冬天繁京城里的屋舍修缮之事,还有公学堂、积善堂和抚幼堂的相关。
公学堂是万俟悠这几年间在繁京、玉州、朔州等地新建的学堂,凡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男女都可以去入公学堂识字,前两年是不收钱的,不仅不收钱,每日还包管一顿饭,要是学过了两年,可以掏钱继续读“吏科”,要是没钱,只要能在经学、算学、律学三科中任何一科考得前十,也能在公学中继续读两年的“吏科”,有了四年的书本打底,也足够这些人去考个小吏。
现在吏部每年都会招一批“外派吏”,数量不少,这些吏员跟着各地的选官前往各地,不仅吃的也是官粮,到了地方上也能帮着各位选官做事,省得朝廷选派的地方官到了地方之后就被当地豪族压制得不得动弹。
积善堂是专门照顾无依老者,抚幼堂则是收留孤儿,这两处不是万俟悠首创,大启太祖立朝的时候,繁京就有了这两处,可是随着朝政废弛、拨款难继,到了先帝的时候这两处都已经名存实亡。
万俟悠为了整治吏治裁撤不少的无用衙门,这两处,却被她从尘埃堆里捡了出来,重新打扫收拾。
京兆府尹宋霭今年也快六十了,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六年,想想他能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还稳坐京兆府,就知道这人是有些本事的。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一个字——稳。
就像他提前备好的这份奏疏,朝廷的拨款、京兆府的调拨、各处府上给这三处的募款都有多少,如何分配,提前修缮花了多少,又有多少是学子、老人、孤儿过冬的,备了多少炭、多少米、多少厚衣厚被,每一笔都有来有去,清清楚楚。
“宋府尹,朕每次看你这奏疏,都觉得站在朕面前的人不是你,而是几十个老吏。”
宋霭低着头,脸上挂着笑:“陛下觉得微臣这账算得扎实,微臣可当不起这等夸赞。”
“担得起,怎么担不起?这繁京城有你镇着,朕一贯是放心的。”
穿着一身银朱色对襟大衫,万俟悠一边看奏疏一边说:
“这几年繁京城的冬天比从前冷了不少,夏天的雨水倒是少了些。”
确实如此,繁京一地从来是夏日多雨,冬季不寒,是北方难得的四季合宜之地,这些年夏天越来越热,冬天越来越冷,从前那种繁丽妩媚的气象都淡了许多。
“幸好陛下一直让百姓拓荒开田,这些年虽然有些灾患,繁京的粮价倒是一直平稳。”
话是这么说,宋霭自己也清楚,能让繁京附近一直稳妥,陛下花费的心力极大,这些年,没有一年能称得上是风调雨顺,天灾有,人祸也有,陛下用繁京的粮仓稳住的是天下的民心。
宋霭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将陛下与先帝甚至神宗相比。
神宗沉迷神鬼之论,朝中之事一概仰赖世家重臣,只要朝廷能给出银子,他从不关心百姓疾苦,在他治下,繁京之中世家大盛,
各色园林奇景琳琅满目,只看繁京几乎是一片天上神都的盛世景象,可繁京之外,百姓流离失所,土地皆被世家大族所夺。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刚刚考中的进士,心中一腔热血想为天下黎民苍生请愿,却举步维艰。
他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奏疏,想要趁着翰林为陛下御前奏对的时候呈上,可他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神宗根本不见他们。
神宗见的是进献奇珍异宝的世家,见的是进献天降祥瑞的藩王,什么民间疾苦,什么一腔热血,他根本想都不去想。
苦读十余年,自以为通晓古今,却不如几个月的煎熬让人懂的更多。
于是从翰林院出来,明明有机会留在六部,宋霭还是自请外放,等他再回繁京的时候,就是因为在地方上因为善于劝课农桑、充盈府库,而被先帝调回京城升为京兆府少尹。
和神宗比,先帝有一副励精图治的皮囊,他坐在朝堂上,似乎是野心勃勃真的想要成就一番文治武功,
但是他实际做的事,却跟他的想法相去甚远,因为先帝实在太“聪明”了。
在与人争斗的小道之上,先帝极有天分,神宗朝时候猖狂的世家,被他合纵连横连消带打灭了个干净,若只是停在此时,先帝还能被称一句守成之君。
可惜,这样以人打人以人杀人的手段用多了,先帝就沉迷于这般手段,他挑动世家内斗、皇子内斗,总想要坐享渔翁之利,总想要别人斗得一片狼藉之后拜服在他的天威之下。
最后,被他当做棋子来用的小女儿,繁京城中以茉莉相称,如娇花一般对待的小公主,却成了真正的胜者。
哪怕公主成为了皇太女,宋霭起先也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他坐在京兆府里看着偌大繁京你方唱罢我登场,三皇子得意过,大皇子得意过,二皇子得意过……他们又都去了哪儿呢?
真正让他改观的是,皇太女她借口自己做梦梦到了神宗,停了陛下的修陵。
皇太女,相比较其他皇子,她不过是个陛下的无奈之选,换了任何人到了她的位置上都应该依附于陛下才对,可她偏偏就敢在自己并无足够依仗的时候为了繁京百姓掀了桌子向朝廷、向世家、向她的父皇要钱。
朝中人仰马翻,宋霭却乐得躲在府里偷喝了两瓶好酒。
那之后,他就是世人所不知的“太子党”了。
从前的皇太女、皇太子,如今的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账目分明,他自然要把账做好做稳,做得全天下都没人比他更好才行。
别说那些从东宫时候就跟着陛下的女算官们,就算这整个大启所有的州府老吏同台算账,他宋霭也能是让陛下最满意的一个!
“陛下关心农桑,百姓之幸也,想来这物候之变也不过是一时之困,很快就能过去。”
只有宋霭自己知道,他这溜须拍马的话到底有多么的真诚。
万俟悠想的不仅仅是百姓能不能吃上饭:“天候有变,农事艰难,各地百姓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也难了。前两年流民遍地,各地的隐田隐户也比从前多了不少,越知微在东南,卓妩君在西南,孙瑶瑶在淅川,韦琳琅在淄州,朕让她们用抛荒地和收缴来的藩王田地重新均田,都做的很是艰难,百姓落入各地世家之手,难回故地,各地豪强趁机占地……”
要不是因为她们在下面行事艰难,万俟悠也不会想到在各地开公学和吏科。
尤其是淄川一代,世家豪族早就当作是自己的掌中之地,临淄王死了,他们就把整个淄州都看成了自己的地盘,韦琳琅出身清流门第,祖父韦存友生前是青山学院的山长,学生遍布朝野,就算如此,她去了淄州也是被人堵门三月难出。
好好一个朝廷委派的淄州别驾,差点儿被饿死在府衙里,幸好韦琳琅也没那么笨,在府衙里顿了三个月,她凭借十几年前的案卷怀疑卢家侵占官粮勾结造反的临淄王,又让人向守军求援,这才有了破局的机会。
见陛下垂眼为难,宋霭想了想,说道:“均田一事干系甚大,陛下要是想要此事能成,微臣斗胆进言,均田一事不能只用越巡按这些人,她们大多从东宫时候就跟在陛下身边,又是女子,实在是太过惹眼,天下豪强同气连枝,知道了陛下的意思,只要越巡按她们稍有动作,那些高门豪强就能想出几百种法子对付她们,哪怕她们身上有圣眷在身,可只要一点点从陛下处下手消去对她们的信任……如此一来,她们如何成事?”
万俟悠抬起头,看向这位一贯过于沉稳的京兆府尹。
“你的意思是,朕应该让这些豪强顾不上她们?”
宋霭连忙盛赞:“陛下圣明。”
万俟悠放下了手里的折子。
“我本以为那几个地方刚刚受了灾,藩王手里的地也都被朕收回来了,怎么都该比旁处行事容易些,倒忘了那些人一贯贪得无厌,朕以为那些地已经归了大启,他们倒觉得一场洪水下来是老天爷给他们赏人赏地。”
宋霭低下了头。
远在地方的豪强负责给人添堵,身在繁京的就负责在陛下的面前抹黑那些推行均田的官吏,偏偏她们还是女子,污起名声来也容易。
“既然给脸不要,那就换个法子吧。”
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陛下起身,一身的银红色在外面白雪的衬托之下越发繁盛明丽,犹如一团在冬日里灼烧着风雪的火焰。
“从明年开春起,整个大启所有州府道,都开始量地查田,查隐田,查隐户。”
手指在桌案上轻巧了两下,陛下微微侧头看向宋霭。
她的眉目依稀还有几分年少时候的张扬和明秀,也因为身上极强的君威之势而越发慑人。
“闻尚书年纪大了,精神也有些不济,宋府尹,你可愿意接了户部尚书一职?”
说完,她先笑了:
“这个户部尚书,以后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事了。”
宋霭连忙跪地:
“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别说这种话,好好活着,好好做事。”
听见陛下这么说,宋霭微微抬头,看见了陛下在红衣之下淡青的裤脚,突然想起自己下朝后几次见到陛下,陛下都穿着颜色浅淡的衣裳。
因为去年告老还乡的宰相苏至正上个月去了。
苏相去了,在那之之前,镇守了大启一辈子的老镇国公去了,曾帮陛下出谋划策的前户部尚书柳承雍去了,将自家孙女送到东宫的韦存友也去了,现在,陪着陛下从东宫走到现在的闻尚书也病了。
元戎初年前后的老臣如同秋天的落叶一般不见了踪影,自然得有人继续向前走,继续陪着陛下。
宋霭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臣自然会好好活着,臣还得给陛下算出天下最稳当的账出来。”
等宋霭退了出去,万俟悠没有立刻坐下看奏折,而是依然看着窗外。
集贤殿的外面有一棵柿子树,现在那树上还伶仃挂着几个柿子。
是给冬日里觅食的鸟雀留的。
人摘柿子都知道给鸟雀留一口别伤了天德,唯独对其他活生生的人,却恨不能算尽锱铢。
“陛下要是觉得闷了,不如晚上召了人来弹琵琶……”
听见重紫这么说,万俟悠微微转头。
“弹琵琶也没意思,最近茉莉铜牌在谁手里?”
重紫笑着说:
“自从杜通政离京,陛下就把铜牌给了陆副使。”
听见铜牌在陆晋的手里,万俟悠挑了下眉头:
“我给他铜牌是让他通政司有事的时候入宫奏报,怎么也没见他来过?”
重紫还是笑:
“陛下,陆副使此时正在外面。”
“这倒是巧了。”万俟悠笑了笑,又看一眼外面的雪,她说,“下雪天也难为他来一趟,给他备一份晚膳。”
“是。”
重紫行了一礼正要下去,却又被万俟悠叫住了。
“之前我让于兰娘替我在繁京城里找了四处宅子,隔得都不远,都是三进,这一处略大一些,里面还有十几棵桃树生得不错。”
一贯沉稳的御前大女官怔愣着看着自己自幼照顾的陛下,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见她这般,万俟悠笑了。
“怎么了?你们四个都不肯离宫成婚,你也不肯像重丹重蓝一般出去当代天巡狩的监察,我自然要给你们多打算,一人一处宅子,两处铺子,都是从我的私房里出的……要是早知道我给你买套宅子就能看你这般哭,我一年给你买一套。”
最后一句万俟悠是想哄重紫的,不成想却让她哭得更厉害了。
“陛下,您怎么能……”
“怎么不能?我都三十了,也得学会替你们打算呀。”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重紫自己用帕子去捂,却怎么都捂不干净。
万俟悠一边笑一边拿了帕子给她擦:
“别哭了,你们既然不肯成婚,那你们以后是想在宫里收个女儿,还是从你们族里收养,你私下里替我跟她们三个都问个主意出来,别说是我问的。到时候我给她们赏个出身,让她们以后也能考功名好好奉养你们。”
“陛下,奴婢不要旁人奉养,奴婢一直留在宫里做姑姑,伺候陛下,等奴婢做不动了,奴婢就……”
“好了,别跟我这儿说什么生生死死的话,我不爱听,咱们商量的是怎么活得自在,对不对?”
隔着泪,重紫看见陛下含笑看着自己。
陛下长大了,从那么娇贵淘气的小公主成了如今的励精图治的一代君主,以后还会更好。
“奴婢以后不说这种话。”
“赶紧去净净脸,幸好这殿里现在没有外臣,不然你这掌印大女官的脸面可就一点儿不剩了!”
陆晋走到集贤殿的殿门前,就看见御前掌印女官红着眼睛走了出来,与他微微点头就走了。
藏在袖中的手捏了下掌心铜牌,陆晋心中的主意越发定了下来。
他要做的是名留青史,而非是只得陛下一时之好的佞幸之流,如杜行舟那般明明手握通政司却被人暗地里非议,这样的人,他是做不得的。
看见陆晋从殿外进来,万俟悠擦了擦手,将用过的帕子随意搭在了盆边。
过一会儿重紫回来自然会把这里收拾干净。
“通政司有什么急事要报么?”
“启禀陛下,朔州来信,地谷魔气更重三分,朔北军尝试用火炮轰杀魔物,确实奏效,只是火炮之威甚大,战马易受惊,其次火炮本身也易炸……”
魔气更重几个字,让万俟悠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让朔北军慢慢试,只要能轰杀魔物,就是一条能走的路。”
“赶在土地上冻前朔北军对地谷周围方圆二十里坚壁清野,先是焚土灭芽,再是喷水冻土,明年开春应该不会有魔物涌动之祸。”
万俟悠点了点头。
现在的地谷魔气比她当年在朔北的时候浓了十倍,耗子搬家过去几天就能变成魔物,前年开春的时候一群魔虫从地谷之下冲出来,朔北军死伤数十人才将它们清灭,江明雪因清缴不利向她请罪。
那之后,年年冬日,朔北军都要对地谷大动干戈。
“另外,陛下,还有一封密信。”
陆晋将信从怀里拿出,看着面前伸过来的手,他愣了下。
虽然在元戎元年就重回朝堂,一跃而成通政司副使,陆晋却极少如杜行舟一般和陛下这般独处。
伸过来的这只手纤长白净,指尖和指腹上都有写字而成的薄茧,它明明只是这么伸着,陆晋却忍不住垂下了眼眸,却又看见红色的袖口有一点点湿了的痕迹。
收敛心神,双手恭恭敬敬将密信送上。
信是武桂心送来的,她和她娘武粉桃这些年一直在朔州研究如何能化解魔气,还真有了些许收获,比如用几种年份超过十年的药草熬水给人喝下,能让与魔气短暂接触的人
身上魔气淡去。
万俟悠本以为这次的密信也是与药草相关,打开之后,她的神色却有些变化。
看完了信,她重新看向那个信封,从里面倒出了一块只有一指粗的木块。
似乎是生怕她觉得这个木块太小,上面还被人用心画了一只白鹅。供奉过骑鹅娘娘的桌子竟然能让魔物避让?
虽然这魔物只局限于带了魔气的蚂蚁蚊子这种小东西,但是这用处已经足够令人惊喜。
清剿魔物之时,怕的就是这种细微之处。
武桂心在信上说她们把南江府里骑鹅娘娘庙能搬的东西都搬来了,只有这张桌子和一个坐凳是好用的,现在已经把桌子和凳子都劈了给了朔北军和朔州官府。
信里还非常诚恳地建议陛下千万不要把各地还圣宫的东西送过来,劳民伤财还没用。
所以,到底这两个东西为什么有用,武家人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说?
万俟悠再次看向那个截画了鹅的木头。
这鹅的屁股可真宽啊。
和当年救过她的那只鹅颇为神似。
想起那只会梗脖子的神鹅,万俟悠从自己的腰上取下了从小戴的茉莉环,丝线从木头上的小洞上穿了进去,片刻后,那截木头突兀地卡在了包金的茉莉玉环上,倒像是一圈儿茉莉簇拥着一只胖鹅。
重新将它戴好,万俟悠看向一直低着头的陆晋。
“陆副使今日真是带来了好消息,一会儿晚膳朕也能多吃几口,今日陆副使也一道用膳吧。”
“微臣谢陛下赏赐。”陆晋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只是臣家中有老母在等,如此沐雪寒天,臣实在不敢领赐。”
当皇帝当久了,真是很少被人当面拒绝。
万俟悠原本还在看自己腰上的鹅,听见这话,她轻轻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陆晋跪得很端正,低头颔首,双手放在身前。
陛下没有说话,陆晋又从袖中拿出了那块已经带了他身上温度的茉莉铜牌,双手举在手中,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看着他的样子,万俟悠突然笑了。
“御膳不敢吃,铜牌也不敢收,朕从来不知道陆副使是这般拘谨之人。”
软履踩在石砖上,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陆晋的面前,俯身将那块铜牌拿了起来。
她俯身的时候,红色的衣袖垂下,从陆晋的掌心轻轻划了过去。
陛下是用袖子垫着,从他手里拿走了铜牌的。
“陆副使,朕给你这铜牌,只有一个意思。”
陆晋深埋着头,沉声说:
“陛下,人心惟危,人言可畏。”
万俟悠随手将铜牌放在了她刚刚洗手的铜盆里。
入水沉底,铜牌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响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收了铜牌,就算跟朕没什么,旁人也觉得你会有什么?”
“陛下圣明。”
“呵。”执掌这个天下数年的陛下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罢了,陆副使,宫门要落锁了,你快些走吧。”
“谢陛下!”
陆晋从地上爬起来,低着身子退了出去,在他转身开门的瞬间,他终于没忍住,又看了一眼那道站在殿中的红影。
也就只看了一眼。
雪又飞了起来,殿外的小太监为他拿来了他的大裘,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出宫的一瞬间,陆晋突然长出了一口气。
就好像他从什么迷障之中终于挣脱而出。
他不能为了一时的欢愉和贪恋毁了自己一生。
如此想着,他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在他身后,几个守门的宫卫正聚在背风处烤火。
“那陆大人不是有铜牌么?怎么早早出来了?”
“谁知道呢?”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禁军的衣裳,将几块肉干放在了火盆上面,又烘了烘手才说,“全天下都知道咱们陛下喜欢干净男人,那陆大人大概是不干净吧。”
“对呀,咱们陛下喜欢的,从前的裴将军、韩将军,后来的杜大人,那都是从里到外干干净净的。”
说话的人又看向那个烤肉干的禁军。
“许停溪,你家世不错,人也长得好,怎么一直没说亲?天天和咱们在这儿守宫门,怕不是也想要那铜牌吧?”
年轻的男人大概十六七岁,听人这么说,他抬起头,理直气壮:
“那是自然!所以有什么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活儿,还要请各位哥哥想着我才好!”
他倒是坦坦荡荡。
“这天下想要铜牌之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那等把机会往外推的傻子。”
元戎六年的冬至大祭和往年看似相同,又不同。
穿着龙袍紫貂的皇帝陛下站在高高的寰丘祭坛上,陪同祭祀的宗亲分别是淅川郡王、昭武郡王和弋阳王府的世子。
殿内监苏姮捧着祭词诵念。
在飞扬的细雪中,整个寰丘当中站的都是女子。
头戴大裘冕、身穿十二章的皇帝是女子,身穿白蛟、青螭,头戴鷩冕的郡王也是女子,身穿麒麟袍服,头戴毳冕主持祭礼的还是女子,华盖如云,仪扇如丛,都遮掩不住这些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女子。
冬至祭祖,并不独属于皇族,彭州凤安县的一家大户也在祭祖,祠堂里摆着三牲五谷,高高的香烧着,青烟往屋顶的大梁上盘旋而去。
这一家人姓崇,祠堂内,跪着崇家三代二十几口老少,祠堂外,刚刚摆放了各式祭品和礼器的崇家夫人们都跪在石道上。
“向祖宗敬酒!”
随着族老的一声喊,立即有下人抬了温过的酒坛走了进来。
院外,一个瘦弱的女孩儿被嬷嬷拽着袖子跪到了一群仆人的末尾。
“祭祀的大日子,你乱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