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这几年案子不少,有人查了有人审了有人判了,还得有人得在最后的处置上核验用印,没错那人就是她这个当皇帝的。
万俟悠曾想过让外官们精简请安折子,可那些琐碎的言语里并非全无用处,在通政司建起来之前她还是决心留着那些谄媚的琐碎——和每天装着它们的一大摞奏疏。
“从前刚去朔州的时候跟在安婶子后面感觉自己无从下手,安婶子还跟我跟说活儿都是干出来的,现在当了皇帝也是一样啊。只要想做事儿,就有做不完的事儿。”
看完了一摞奏疏,万俟悠歪在椅子上有些惫懒。
窗外蝉鸣阵阵,隔着窗子能看见外面的天光铺洒,真是个又热又晒的好天气。
要是早几年,她现在肯定是在湖上游船。
对了,她镜湖上的那艘画舫,这些年的养护得不少银子吧?是哪里出的钱?是她的名下私产还是内帑?
勤勤恳恳的皇帝陛下有些头疼。
她这个脑子啊,现在就根本闲不下来。
“重丹,朕想喝乌梅饮。”
重丹看了一直站在陛下身后的重紫一眼,才无声地退了出去。
万俟悠伸了个懒腰,单手撑在一摞折子上,突然又说:
“宫里的乌梅饮方子明明不错,也就是苏姮你喝不惯。”
坐在下首一直在誊录旨意的苏姮抬头一笑:
“陛下,微臣自幼不喜甜的,比起乌梅饮,还是更喜欢扶芳引,淡香解渴。”
如此闲聊了两句,万俟悠看了一眼桌上堆的奏疏,又继续看了起来。
集贤殿的刻漏发出细微的水声,两侧的铜制大香炉里微烟袅袅,纸页翻展生风,偶尔卷起了丝丝乌梅的甜,扶芳的香。
如此一直到了申末,陛下在女官的提醒下放下了手里的案卷。
“苏姮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明日你们殿中省上上下下可有的忙。”
“陛下放心,臣等已经将千秋节各处都准备妥当。”
说完,她上前几步,深深行了一礼:
“谨贺陛下千秋。”
是的,明日就是万俟悠登基后的第一次千秋寿诞,元戎初年的七月二十日。
已经对自己生日提不起兴致的万俟悠随意摆摆手:
“明年要是能再少花一万两银子我更高兴。”
苏姮只能苦笑。
大启朝皇帝们的千秋节一直是繁京百姓们的大事,因为他们可以连着三天在晚上出门看街上的各式杂技百戏,这些戏班子从天南海北赶来为陛下贺寿,身上都带着各式绝活儿。
最高兴的当属未成婚的小娘子们,乞巧节的时候没有玩尽兴,没关系,过十
几日就是陛下千秋,暑热渐散,夜有凉风,仍是出门夜游的好时候。
一大早,街上之前搭起来的棚子就被人披红挂彩地装饰了起来。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毫不惹眼地到了皇城一侧,片刻后,向皇城中驶了进去。
从马车里下来,杜行舟看着张灯结彩的宫门,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第一次站在这宫门前的时候,他是大病初愈的宰相幼子,他走进去,得陛下喜爱,赐了个七品的宣德郎。
第二次站在这,他是等着陛下召见,因为他奏疏得当,陛下选他为五品下的中书舍人。
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这宫门处,就摆着他全家的尸身。
撩起衣袍的一角,他终于还是抬脚迈了过去。
在他腰上悬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了一枝干掉的茉莉花。
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千秋节,殿中省似乎是想要一扫太上皇时候的陈郁,不仅装饰之物都焕然一新,连献艺都更新奇有趣。
携家眷入宫宴饮的群臣们举杯畅饮,同贺陛下千秋,彼此之间偶尔交换一个眸光,似乎也比平时少了些许机锋。
“你看,多有意思。”高坐在上面,万俟悠对她母后说,“当官的男子带的都是家眷,女子带的却多是姐妹、小姑子,又或者是干脆不带。”
那些仪态万方的诰命们彼此之间言笑有礼,却对那些同样穿着罗裙的为官女子们颇为闪躲和回避。
和她们相比,那些为官的女子人数少得多,却不见拘束,还与她们的夫婿——也是女子们的同僚举杯相谈。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算不算是杜鹃遇了白鹤?还是一群白鹅进了鸡窝?
察觉到那些诰命对一些年轻的为官女子眼神里的审视,万俟悠轻轻挑了下眉头。
“重蓝。”
“陛下。”
“朕记得朔州送来了些堆锦做的扇子。”
“回禀陛下,朔州刺史苏引进上了三百把堆锦扇子恭贺陛下千秋。”
“你去带人取了来,今日在场群臣一人赏赐一把。”
“是。”
重蓝的动作很快,万俟悠陪着她母后看了两支歌舞,五光十色的堆锦扇子已经出现在了群臣的手中。
陛下新赐,受者自然要恭谨拿在手中,几乎瞬间,同是女子的外官和诰命就有了极为明显的区分。
执扇者为官,无扇者为诰命。
那几位刚刚还在审视为官女子的诰命渐渐收回了目光,小心地看向主座,却只见陛下与太后说笑。
陛下的手里也拿了一把白猫戏蝶的堆锦扇。
太后江九月比年前瘦了些,手上的血管略有些凸显。
她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臂,笑着说:
“旁人都在给你祝寿,你倒好,一直看人家的家眷。”
“旁人都在看朕,朕看回去又怎么了?”
万俟悠对着她母后眨了下眼睛,她母后又笑又嗔,要不是在群臣面前,都想伸手点点她的脑袋。
江九月如何不知道,那些诰命自恃高了为官的女子们一头,又是防备又是打量,自然惹恼了一手将女子引入了朝堂的万俟悠。
心中默默一叹,想着过几天见这些诰命的时候也该敲打一番,她又捏了下女儿的手臂:
“怎么登基之后反倒淘气了。”
当然是因为当监国太子到底不如当皇帝自在。
手中扇子轻摇,万俟悠抿着嘴对她娘笑了笑,转回去,再次察觉到了一道在看着她的目光。
今夜看她的人何其多,只这一道,似乎格外刺人。
“往年都是我们这些女子坐着,听各位大人喝酒连诗,今年倒是新多了许多女大人,不知道女大人们可愿意同咱们这些无知妇人连诗?”
女子的声音有些高亢,让其他人都抬头看了过去。
这个女子穿着三品的诰命服,见旁人都在看自己,她的眸光轻轻转动,自这头,看到那头:
“既然已经有女子入朝为官,陛下御赐的酒宴上,也该是能让女子说话吧?总不能能考功名的是女子,我们这些操持一家老小吃喝的,就不算女子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
自从万俟悠掌政,宫中赐宴就不再分内外廷,还特许了夫妻同席而坐,在女子身侧坐着的就是她的夫君。
见自己的妻子行事无状,楚平野的眉头紧锁,连忙起身,一面挡在她前面一面谢罪。
万俟悠还没说话,江九月已经将手里的杯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来人,那位诰命喝多了酒,御前失仪,带到偏殿好好醒醒酒。”
“是!”
“行事无状?我、我哪有……”
米氏的话消失在了她丈夫警告的目光里。
她好像突然醒了。
看看自己近在咫尺的丈夫,再看一眼远处那位高高在上正与太后说话的皇帝,她的脸上陡然间只剩了颓然。
毫不反抗地任由女官和宫女将自己搀扶而起,米氏用惨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却只看见他振了振衣角,继续向那位陛下请罪。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米氏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她今日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就是想堂堂正正地问问那个穿上了龙袍的女子,为什么,一个已经富有天下的皇帝偏要从她的手里抢她的丈夫?
她身为女子,虽然没有成了什么公主、太子、皇帝,可她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对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怎么就要沦落到这种田地?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在几年里都一直惦记别的女人?
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偏殿里,工部水部司郎中刚刚换掉自己脏了的裙子,正拿着堆锦扇子要出去,刚好与米氏打了个照面。
“卓家姐姐。”
米氏叫住了她。
太后身边的女官可不想她
与旁人说话,连忙拦在了两人中间。
“大人,请。”
卓妩君认出了米贞娘,她手里的扇子摇了下,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卓妩君!你每日所跪的女子!司徒尧正是为了……”
人声突然消失,应该是被什么塞住了嘴,卓妩君无声一叹,脚步并未停留。
不远处,她的堂妹卓悦君正在等她,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阿姊,你可看见了那米贞娘?”
卓妩君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只圈中之羊。”
羊?什么羊?
卓悦君是今年的进士第九名,刚刚进了翰林院学着制文,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有些怯,幸好和她的堂姐坐得不远,她心里也有了依仗。
“阿姊,伯府又往家里来信了,您真的不看吗?”
卓妩君受陛下重用,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工部郎中,她爹却在三年前被贬为了七品的梧原府长史,至今升迁无望。
虽然当年也恨过伯父的绝情,可伯父与堂姐终归是父女,要是堂姐一直对伯父置之不理,卓悦君也怕旁人非议堂姐,这一两年间偶尔有了伯父的消息,她总想跟堂姐说一声。
卓妩君又摇了下自己的扇子,终于没忍住,用扇子敲了下自己妹妹的脑袋。
“你今日怎么回事?喝了两碗黄汤连一句我爱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卓悦君扁了扁嘴。
“阿姊,你好歹做做样子。”
卓妩君冷笑,又敲了敲她的头:
“做什么样子?做个孝女贤孙模样?改天让他直接把我卖去给别家为妻?那我走到今日是图什么?图他将我卖个好价钱?”
从前娴静文雅的堂姐不仅有了脾气,说话还刻薄了起来,卓悦君抱着头,也只能叹气,连抱怨都不敢。
是堂姐一路拉着她科举入仕,她也知道堂姐这些年的不易。
说到底,是卓家对不起堂姐。
但是……有些事毕竟是自古至今的公理。
“阿姊,你既然要往高处走,和伯父之间总要虚与委蛇,不然传到陛下耳朵里……”
卓妩君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
“悦君,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官?”
“你看看受陛下信重的闻尚书、越侍郎、苏少监……她们哪一个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哪一个是依仗家族父辈的?”
“闻家这些年几次派人来与闻尚书修好,把闻季枫都除族了,闻尚书历经数朝,旁人从前知道她,都说她是守礼持正,现在她何曾给过闻家好脸色?越侍郎从前差点被自家族人吃了绝户,依附了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就立刻将越家踩在了脚下。苏少监倒是出身极好,你又何曾见过她与苏相走动?那可是她的叔祖。就连与你亲近的于兰娘,在得官之后都立即从家里搬去了自己的嫁妆宅子,你以为她真是为了少些拘束?”
卓悦君听着听着,人已经呆了。
莫非,陛下喜欢的就是跟家里不亲近的朝臣?
远远看见有人提灯走来,卓妩君拉了下她的衣袖。
说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别说女子,你看看陛下信任的男子,裴都统从朔州回来之后就与裴家断了联系,还有今日现身宴上的杜行舟杜三郎,陛下定会对他委以重任,除了是因他的才智忠心,也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没有亲近之人。”
那灯近了又远,卓妩君拉着自己的堂妹缓缓向席上走去。
“陛下以女子之身登基,于这世间纲常,就如以箭破网,此箭奇快,奇猛,可她终究是一支孤箭。世人眼里,她高踞皇位,却非君父,因为她是踩下了君父才行到御座之前。她掌乾坤,却非定乾坤之人,因为乾坤有轨,她是那轨外的一笔。她是如今的天下之主,却只是如今的,因为万俟一族皇亲仍在……”
袍袖被自己的堂姐轻轻地拉着,卓悦君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位置上的。
陪堂姐去偏殿换裙之前,她还在为自己能在宫里饮宴而沾沾自喜,此时再看看满堂的臣子和诰命,她却觉得一股冷意凝在她的心底。
“陛下要寻自己的同盟同道之人,这些人就是如我、如越知微、如桑问经这般,父家见弃,乾坤不容,天下所唾。”
堂姐最后的那句话,可真冷啊。
七月的夜晚,新晋的翰林院编修轻轻打了个冷颤。
有人觉得冷,也有人觉得燥。
回到仁寿宫的太后娘娘让人给自己取了一碗静心茶去除心头的燥火。
“本宫记得那米氏是出身端阳米氏后人?她爹是谁?米盛赟?米长樾?”
“娘娘,米夫人的父亲是从前的国子博士米道勤,如今已经致仕了。她不过是个无知无礼之人,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盛春小心劝解却不能让江九月的怒火稍减。
“国子博士,五品,一个五品学究的女儿,就敢用她的那套什么贞洁之类的东西来冒犯我女儿?莫说我女儿与那楚平野没什么,就算真有什么,要我女儿是个男子称帝,跟楚平野有断袖之好,她可敢当众说一个字?!”
江九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凭的是什么?嗯?凭她对这一个男人的父母卑躬屈膝?凭她对着一个男人小意伺候?凭她是被人用轿子从正门抬进那男人家里的?旁人视她如一个披着绫罗的奴婢,她竟觉得自己能冒犯天颜,看不起一个皇帝了?只因为她的夫君倾慕那个皇帝?”
闭上眼睛,江九月将身子靠在了引枕上。
“派人去米家,米道勤才五品,他夫人不是诰命吧?”
“回娘娘,米道勤只给自己的娘请封过诰命。”
“好,那就申饬米道勤的娘,连个孙女都教不好,那诰命也不必留着了。”
“是。”
盛春退了出去,盛秋端着静心茶进来,江九月却没睁开眼睛,只在桌上点了下。
“且放着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袖中攥紧的那只手终于不再颤抖,眼前也不再恍惚,江九月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端阳米家,不管姓米不姓米,还有几个诰命都查出来,后日让她们在京的都在本宫的门前跪着听训,不在京的,就自求多福吧。”
这是要把端阳米氏一族全部的诰命都收回的意思,盛秋看了盛夏一眼,都没有吭声。
娘娘动了真怒,除了陛下,也没人能劝得了。
“她们既然没教会那米氏什么叫天威不可犯,就别怪本宫来教。”
江九月看了一眼悬在墙上的刀。
那目光犹如一只虎。
把自己母后送回了仁寿宫,万俟悠自己也不打算再回席上,坐着步辇还没到漪澜殿,仁寿宫里她母后震怒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万俟悠叹了一声。
她的母后啊,事事为都她考虑,没有革去米氏的诰命,是怕她和楚平野君臣生隙,没有当着她的面发作,也是怕她不得已处置了楚平野,失了亲信,以后做事的时候多了掣肘。
可母后为她做到了这般地步,她又怎能坐视不管呢?
“重紫,把这半年参奏楚平野的奏疏都找出来,给他送过去,朕记得他之前祖父去世,夺情未曾守孝,现在就补上吧。大理寺之事,就暂时交给大理寺左少卿,至于原本风闻司的差事,就交给通政使。”
顿了顿,她又说:
“明日、后日百官都休沐,那就等到下次朝会,将朕设通政司一事颁下去。”
“是,陛下。”
步辇停在漪澜殿前,万俟悠抬脚从步辇中走了出来,一个穿着浅青素袍的男子在殿门口跪地相迎。
“陛下。”
他就是还未宣之于众的新任通政使,杜行舟。
在他的腰上,悬着一块雕了茉莉的铜牌。
“朕思来想去,给你找了个副手,你们两人,正好可以借他的身份,将那些还蠢蠢欲动的忘八都给朕从泥塘子里钓出来。”
杜行舟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青石砖地。
“陛下所说的,可是之前的起居舍人陆晋?”
万俟悠笑了:
“聪明,我本想让你跟楚平野联手,偏偏他得回去丁忧,这个陆晋朕没怎么见过,看他写的东西倒不像个蠢人,你们两个人且试试。”
杜行舟也不问为什么一夕之间楚平野就得去丁忧,只点头称是。
过去那个斯文俊秀的杜三郎身子结实了不少,却还是像一枝翠竹。
万俟悠没立即让他起身,抱着手站在一旁玩赏了片刻,才终于向殿内走去。
“赶紧把那些人除尽了,朕要做的事多了去了。”
令朝中无数人心生遐想的漪澜殿是陛下最爱住的寝宫,一进门,杜行舟就看见了占据了整面墙的舆图。
“你既然愿意回繁京,就好好做事。”
陛下从一旁拿起了一盏灯,一身金色的衣裙在灯火下泛
起耀眼的波澜。
刚刚二十四岁的君主凝视着面前的舆图。
“稳朝纲,养国库,蓄精兵……朕这一生,都在这些上面了。”
前面两条还好,第三条让杜行舟转头看向了她。
今日陛下的千秋宴上,乌蛮的使臣卑微乖顺得就像是他们带来的骆驼,即使这样,陛下也要彻底踏平乌蛮吗?
“陛下,蓄养精兵,是要攻打何处?”
“乌蛮?朕是要打这里。”
万俟悠抬起手,指向了朔州以北。
“这里,有个地谷,吞吐着魔气,那魔气侵染土地生灵,在那地谷里的一只老鼠都能咬死一匹马,被侵染的土地每月延出三寸有余,一年就是一丈,魔物从前年的一百三十种,到今年是一百八十六种。”
杜行舟看了一眼舆图,又看向陛下。
听着陛下说:
“朕在朔北建学宫,养精兵,就是要把此地给解决。”
“陛下,魔气是何物?”
“至今日,还无法可解之物。”
既然无法可解,又为何非要去解?
“陛下,既然是未有解决之法,不如将此地……”
“此地已经危及朔州,朕说过,朕绝不会放弃朔州的百姓和土地。”
万俟悠语气淡淡,却不容更改。
她答应过许多人,那些人活着,有他们记得她的话,那些人死了,她自己记得自己的话也足够。
她是皇帝。
杜行舟看着持灯的女子,片刻后,他淡淡一笑:
“那臣只能为陛下殚精竭虑,倾付所学。”
半轮月亮高悬天上。
朔州百姓还在勇毅学宫前载歌载舞,庆祝陛下寿诞。
刺史府内,朔州刺史苏引看着一盆被人从繁京千里迢迢送来的茉莉,笑着举起了酒盏。
“敬祝,心如赤子,初念不忘。”
陛下爱用孤臣。
不单单是卓妩君发现了陛下的喜好,当杜行舟穿着四品朝服出现在议政殿的时候,群臣的心里都有了盘算。
“新帝临朝,爱用些牵绊少的新人,是寻常之事。只是,咱们这位新帝的这些亲近之臣,要么是女子,要么是些年轻貌美的男子……”
“怎么?陛下今年刚二十有四,她不用年轻貌美的,用你这般老头子?还是用我这等老杂毛儿?魏大人前一阵不是还想买两个新丫鬟吗?不也是挑着年轻貌美的?”
秋日的太阳晒在吏部院子的葡萄架上,架子下面,坐着两个忙里偷闲的老头子。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樊绅南今年也已经六十岁了,听见自己的同僚竟然用自己挑丫鬟的事儿调侃自己,一张老脸微微泛红:
“我用丫鬟,自然是紧着我的心思来,那陛下……”
清吏司郎中林昀恒手里捏着一把堆锦扇子,呵呵一笑,他也已经六十多岁了,前头几年朝堂震荡,各位皇子的拥趸几乎杀红了眼,反倒是像他们这种闷声做事的,竟然得了机会进到了五品之列。
“陛下怎么了?陛下不也一样么?老樊你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到了这个时候可别犯糊涂,听着那些年轻的忽悠了,陛下,就是陛下。”
林昀恒知道,自从恩科之后,朝中就有些风言风语,说陛下爱用女官、爱用年轻貌美根基干净的年轻人,试问哪一任陛下登基不是用自己喜欢的?
神宗当年重用彭氏、文氏,太上皇当年重用司徒家等一干高门,那不都是皇帝喜欢的?
樊绅南还想说什么,却见林昀恒拍了拍他的肩:
“别不知足了,你想想,要是前头的六皇子或者大皇子登基,咱们能落下什么好处?不还是得给新帝的爱臣腾地方?陛下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你还高兴说闻尚书是个公正人,怎么现在又忘了?”
樊绅南心头一震,自己也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思有些歪了。
“林大人……”
“朝中有邪风,心中得存正。”林昀恒用扇柄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还以为是尚书跟侍郎从宫里议事回来了,连忙起身,却见是个传话的小吏。
“两位有福了!陛下让太医院的太医为京中各处六十岁以上的大人巡诊!说以后定下定例,一年得巡诊两次呢!”
两个吏部老油子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惊异之色。
按照规制,五品以上的朝官若是病了都可以给太医院递帖子,话是这么说,他俩这种堪堪卡在五品上的,就算真的病了也不敢轻易往太医院递帖子,官小位卑,送走太医的时候总得给点酬谢,给少了面子上过不去,以后只怕更请不来太医,给多了……他们也给不起啊。
“这六十岁以上大人是什么意思?不论品阶?”
“何止不论品阶?”那小吏笑着说,“就连小人这样跑腿传话的,过了六十岁也能得了太医的巡诊呢。”
这……可真是好事啊。
两人回了部里处置公务,终于等到了吏部尚书袁慎之等人回来,他们口中说的也是陛下新下的旨意。
“通政司报梧州刺史贪墨官银,令老吏贫病而死,原本正说着如何处置梧州刺史,陛下突然就问起了各处官吏的求医问药之事,咱们这些老臣就得了这么个好处,非只咱们繁京的京官,这旨意也给各处医署,从各州府库里出银子。”
袁慎之且说且叹:
“本以为陛下是为贪墨之事震怒,没想到陛下比我等想得还多些,以后咱们这些为臣者也该多往下看看才是。”
吏部中立时是一片颂扬陛下的赞声,林昀恒往樊绅南处看了一眼,一双精明的老眼里意思分明的很:
“你说陛下爱用年轻貌美的,陛下也记挂着咱们这些不年轻不冒昧的老杂毛。”
樊绅南低下头去佯装在看公文。
林昀恒知道这老货是起了别扭,起身走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边。
“柳主事,历年的册子你可都看完了?”
伏案的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庞。
清吏司主事柳青微对着自己的上官行了一礼:“林大人,崇安三年以来所有官吏升迁任免造册都已经尽数看过。”
“好!陛下命太医为老臣工们巡诊,这是仁政,你既然已经通读过了这些年的官吏升迁任免,不妨算算自崇安三年到元戎元年历年来朝中臣工的年纪。”
柳青微眸光轻动,看见自己上官的那张老脸上露出了笑。
“陛下施恩,陛下为何施恩,陛下是给何人施恩……这些事陛下不说,咱们这些为臣的就要替陛下说。”
说罢,林昀恒摇了摇手里的堆锦扇子,又回去了自己的桌案前面。
樊绅南在看他,他看了回去。
怎么?陛下既然记得他们这些老臣,他们这些老杂毛也该替陛下提携新人呀。
神宗让他一个堂堂二甲进士在吏部当了十年的七品小吏,太上皇喜欢搞制衡之术,对皇子如此,对朝臣也如此,一个吏部分了三个山头,每日斗得乌眼鸡似的,他不肯站队,就被摁在六品官位上反复蹉跎。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把吏部给清了一遍,让他这个爬了半辈子的老东西做到五品的郎中,又找了太医给他巡诊。
他还有什么好怨的?
还敢指摘陛下,他看这些人是山猪吃不得细糠!
见自己那老同僚还瞅自己,他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他可不是山猪。
因为心里实在高兴,林昀恒回家的路上还打了三斤的酒,买了五斤的猪肘肉。
他虽是五品官,俸银和禄米却要养着一大家子。
他本有一儿,三十多岁刚考上举人就去了,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孙女,林昀恒不忍心儿媳守寡,过了年就帮她另外寻了人家,长孙女到了年纪,干脆
坐宅召了婿,生了个一儿一女都姓林,小孙女从三年前就去了松园书院读书。
还有一个女儿,前几年死了丈夫,连着他外孙女儿一起被婆家赶了回来,加上他的夫人,一家七个女人盯着他和他那孙婿,平日里想要喝口酒都难。
“你是今日在路上捡了钱?”
林昀恒的夫人王氏从他手里拿过了肉,又皱着眉说:
“都已经入秋了,陛下赐下的扇子你怎的还拿在手里?还不好好收起来,哪日被风吹坏了怎么办?”
“嘿嘿。”林昀恒笑了笑,手上牢牢捏着扇子,“能得了陛下的赏,让我稀罕到过冬也是应该,今日陛下说要让太医给我们这些老杂毛巡诊,我听着高兴。”
王氏名叫王雀娘,操持一家子操持了几十年,自有那份声强势壮:
“好呀,陛下要给你看病,你先喝上几斤酒把自己灌病了,顺便就让太医给你治了,也算是你占了陛下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