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by三水小草
三水小草  发于:2024年05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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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低着头像是冻僵了的小鸟。
嬷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会儿郎君太太发赏钱,你别在这儿哭丧着脸触霉头!”
祠堂里,男人们高举酒盏,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列祖列宗,最后将酒喝了下去。
“今年的福酒喝着比往年烈一些。”一个年轻男子心里这么想着,将酒盏递给了一旁的仆从。
下一刻,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不只是他,祠堂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片刻之前还是其乐融融的祭祖景象,这一刻却仿佛成了人间炼狱,高高在上的崇家郎君们倒在地上,惨嚎呻吟,有人则是口吐白沫,双眼已经翻了过去。
送酒的仆从吓得窜了出去,祠堂外的女人们惊慌失措。
崇家的祠堂一贯是不许女人进的,掌家的大夫人让管家进去看看,管家看过了,慌慌张张地说:
“夫人!郎君和小郎君们都躺在了地上,怕、怕是中毒了!”
崇家的大夫人连忙让人进去把人拖出来,有年轻的媳妇想要进去看自家郎君,被她让人拦住了。
规矩是不能乱的。
人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尤其是几位带头祭祀的长房嫡枝,他们一贯什么都是好的,连用的酒器也比旁人大,喝的也比旁人多,包括崇家的当家崇伏隆在内八个人在医家上门之前就咽了气。
崇氏一门,在冬至祭祀之时落了个嫡枝尽灭的下场。
大夫人自己不光没了夫君,还没了三个儿子两个孙子,旁人都在哭,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今年祭祀用的酒,所有碰过的人,一概捂嘴打死。”
“娘!娘!总该问问啊!问问是谁这么狠的心下了这么狠的手要杀了我的郎君啊!”
大夫人看着抱着自己脚的小儿媳,缓缓摇头。
“你们照办就是了。”
祭祀用的福酒从来都是崇家人自己酿的,酿酒的师傅、酒窖的守卫、温酒的灶房上头人……再加上提酒倒酒的仆从,二十几个人被捆在了正院前面,仆从们举着木棍,听着他们被堵住了的嘶吼哀嚎。
正房里,大夫人看着自己夫君和儿子的尸身,脸上一派肃然。
“查真相,让那些府官来将府里上下搜过,再闹得满城风雨,让咱们整个崇家活在别人的嘴皮子底下,你们也不能活过来,幸好旁支有人还活着,只要栽在他们头上,我就能保住了咱家的家业……”
“夫人,查出来了,那酒里是被人下了蛇毒。”
“蛇毒?”
大夫人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是抖的,口齿倒是还清楚,一字一句,迟缓又坚定。
“找着类似的毒蛇,给七房和八房送过去。”
管家神色惊恐,忍不住看向大夫人,片刻,他低下了头。
“是,夫人。”
“还有今天府里伺候的下人,全送到庄子上,慢慢处置了。”
正在她吩咐的时候,有下人匆匆进来。
“夫人,县里的陈大人和武都头来了府上。”
怎么这么快就让外人得了消息?大夫人一只手死死地扶着椅子的把手,说:
“你就说我们家中现在只剩女眷,不便见外男……”
“夫人,陈县令,她也是女子啊。”
大夫人的喉头一哽。
是,他们凤安县今年夏天来了一位陈县令,是个女子,她身边还带了三男三女三名吏员,一来就将凤安县上下豪强都一一拜访了一圈。
崇家的大郎君不愿意和一个女子同席而坐,借口自己不在,还是让她这个夫人去见的人。
陈县令是个其貌不扬不施脂粉的女子,据说她是朔州人,生得倒是高,也壮,说话直爽到了近乎粗鄙的地步。
大夫人问过她的出身,知道她家里不过是个朔州的农户,是靠着侥幸考入了勇毅学宫,在里面读了几年方考中了二甲的进士,又来到她们凤安县做了县令,立刻就失去了与她交谈的兴趣。
“不过是个出身鄙陋的不安分的女子”她是这般告诉自己的郎君的。
那之后,她就听闻这陈县令在凤安四处碰壁,几乎成了个笑话。
现在,那陈氏也是来看她笑话的吧?
大夫人默然片刻,还是让人将陈县令请到了前堂落座。
“蓝夫人,有人到我们凤安县县衙告官自首,自称毒杀了贵府上下十余口。”
半年未见,陈氏一如既往的直白。
大夫人稳稳地落座,看向那个被捕快挟着带来到堂上的少女。
她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瘦瘦小小,身上穿着一件崇家低等丫鬟的衣裳。
看着她,大夫人完全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听见陈县令说:
“唐杏子,快将你所做之事如实招来!”
叫唐杏子的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我本名唐杏子,我阿姐唐桃子八年前被卖进崇家做丫鬟,卖的是短契,在崇家,她被叫香墨。”
听见“香墨”三个字,大夫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唐桃子,从前就是大夫人院子里洒扫的丫鬟,聪明,灵巧,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比旁人都要稳重些,大夫人喜欢她的稳妥,就把她提成了自己女儿慧娘的笔墨丫鬟。
自从陛下登基,允许女子科举,把女孩儿送去读书也成了一种风潮,彭州的州府里有一座女子书院,创办之人是州府有名的文夫人,像崇家这样祖上出过官身的人家一门心思想要重振家声,自然要到处钻营,把女儿送去读书,说不定也能替女儿寻一个高嫁的门路。
慧娘去读了两年,未曾学得什么知书达理的知识,口中的荒谬不驯之言倒是多了起来,大夫人舍不得打慧娘,却不会放过已经改名叫香墨的唐桃子。
正好慧娘也该说人家了,大夫人就停了慧娘去府城读书一事,连香墨也一并打发去做了粗使丫鬟。
偏偏香墨读了书,看着与旁人不同,倒让她的三儿子惦记上了。
大夫人的三儿子虽然考不中举人,却在凤安县一代颇有才名,也娶了一个家世相当的媳妇,正好三儿媳不够乖顺,大夫人有心让她知道些深浅,三儿子要香墨,大夫人就给了。
五两银子、一副银头面、三匹绢,香墨的聘礼不多不少,是按着崇家一贯的规矩来的。
什么都妥当了,唯一的意外是香墨不愿意,又是求了她儿子,又是求了她三儿媳,大夫人觉得她不安分,本想作罢,可三儿子确实喜欢,她就让人将香墨关了七天,出来之后那丫头也老实了。
香墨这个妾室当得也算是安分,只是三儿媳经常抱怨三儿子总喜欢把香墨留在书房伺候,觉得不成体统。
大夫人冷眼瞧着,等她抱怨了几次,就跟自己的儿子提一嘴。
过了三年,慧娘难得回来省亲,进门就哭说在夫家呆着不好,要是家里不给她做主,她就去考举人、考进士。
那时“陀螺妾”一案闹得正凶,说的一个叫于陀螺的女子考上举人之后不愿意再给夫家为妾,请求能断了这门亲事,这事儿一直闹到了御前廷议,大理寺少卿于兰娘力排众议,用太祖时候马奴为将的例子来论此事。
“当年马将军为将之后拜太祖、拜上官,可没人说他还该给那莫家为奴,对莫家行跪拜之礼,妾,不也是奴仆么?如何不能脱身而出?”
有人说一女子为妾室还能考中举人,这是受恩于主家,怎么也不该背弃恩主。
又有人说“妾”本就是家仆,既然如此提作“妻”就是了。
吵吵嚷嚷了许久,连各处学宫和书院的学子都下场争论。
直到陛下批了一句话:
“卿身已许朝,当立青云道。”
有此一句,于陀螺终于能从她的夫主家里脱身。
也是因此事之后,各地皆有女子发奋读书科举,为的就是不再给人做妾。
旁人做这等背经叛道之事,大夫人只会一哂,她的女儿这么说,被她轻轻地拍了两下脸颊。
“好好生两个孩子才是正道。”
等慧娘走了,大夫人也将此事放下了,直到半年后,她三儿子从香墨那里翻出了科举用的荐书,这种东西可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妾的细软里。
香墨,她不想当什么崇家三郎君的妾,她甚至想要去考中个举人好从崇家脱身。
听到跪在地上的女子这般说,大夫人笑了。
崇家高门大户,怎会有这般离经叛道之事?这般离经叛道之人?
她还记得,那日是春时,前院有她的孙儿在让奴仆放风筝,院墙上一只白色的风筝飞得极高,几乎要飞出院子,还是被人一点点儿的收了回去。
她想将香墨直接处置了,三儿子却舍不得。
她就让人挑断了香墨的右手筋。
“你既然真心喜欢她,就好好给她教教规矩,别弄出这等败坏了门楣的事,再有下次,我给你另外买三个妾,换了她。”
吩咐完了儿子,她又让三儿媳去佛堂里数佛豆,连一个妾都管不好,她三儿媳当主母自然是要受罚的。
都罚完了,后院里也清静了,大夫人还是让人盯着香墨。
果然,不过两个月,香墨又闹出了事来,她竟敢往外传信给慧娘,右手都废了,她竟然练了左手写字的本事。
一个不安分的外面买的妾,竟敢利用她的女儿,大夫人动了真火,她也不想为了一个妾跟自己的儿子生出龃龉来,趁着三儿子出门诗会,她让人把香墨扔进了荷花池。
“那年彭州发水灾,崇家将粮价抬到了五十文一升,地租也抬了一倍,阿姊没办法才跟崇家签了短契,本想着到了时候就能出来,却被崇家逼着做妾。”
唐杏子跪在地上,她的声音尖细粗陋,实在难听。
“从她进了崇家,我爹娘就一日日数着日子,就盼着有一天她能回来,可爹娘没盼到阿姊,只盼到了崇家的仆人,他们拿着一张契书,冲进来摁着我爹的手压了个手印就走了,留下了一两银子,说我阿姊以后就是崇家的妾了。”
“我娘要病死了,我爹在崇家后门跪着求,我阿姊都没办法出来见我娘一面。”
“娘死了,过了一年爹也死了,家里就剩了我,我阿姊跟我说,她会想尽办法读书,等她考中了举人她就能从崇家出来了,到时候她带着我,送我也去读书。”
眼泪滴在了崇家的地上。
一枚干瘪的小杏子跌跌撞撞地等,没等到自己的桃子阿姊,只等到了阿姊的死讯。
“我们村里有位捕蛇人病得快死了,最后的念想就是给他十岁就死了的儿子找个媳妇,我答应了给他死了的儿子当了冥妻,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跟他儿子葬了,跟他换了两个银环蛇的毒囊。”
说完,她缓缓抬头,对着那位端庄的大夫人,她笑了。
“大夫人,真可惜,你们这些嫁进了崇家的女人连祭祖宗的福酒都不配喝一口。”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
这个贱人!这个贱人!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竟然都是死在了这个下贱丫头的手里?!
“千、千刀万剐!杀了她!”
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手几乎要在椅子的扶手上捏出痕迹,却还是没拦住自己的身体向下滑去。
“你怎么敢!你!你怎么敢!”
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像是带了血。
唐杏子看着她,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儿目光平静,仿佛她不曾毒杀了十几人。
她甚至还在微笑。
女孩儿的眼瞳颜色很深,透着一种沉稳的灵动。
大夫人悚然一惊,这时她才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真的和香墨生得有几分像。
“大夫人,你活着也挺好,你就活在这个院子里,以后前院有郎君们来回走动,正堂里有你的那个夫君坐着跟人说话,后院里还有你的孙子们……”
“你住嘴!”
“嘻嘻嘻……”唐杏子笑了。
避开大夫人伸过来要打她的手,唐杏子匍匐在地上到了陈县令的面前。
“陈县令,我怎么死都无所谓,我只求您一件事。”
陈县令名叫陈金银,听着唐杏子说了她姐姐的惨事,她心里也是堵得慌,可她此时在这,并不是为了以情论事,她身为一方父母官,要论理要论法。
“你姐姐身上纵然有冤屈,你也该告官,而非造下这等杀孽,本官还有事要问你,至于你所求之事,等到最后再说吧。”
唐杏子抬着的脖子歪了歪,忽然笑了。
“我阿姊说她想考举人当官,是不是就是想像大人您这般,做个这么正气的好官呀?”
陈金银未曾答她的话,只是大步走到了崇家大夫人的面前。
“蓝氏,唐杏子说崇家杀她亲姐,此事你可知晓。”
蓝氏?蓝氏是谁?大夫人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蓝氏是自己,未出嫁时候,她叫蓝幸娘。
“我……崇家……”
她想说崇家断没有杀人之事。
她还想说崇家是远近闻名的积善门第。
她更想说这个女子根本是一派胡言,就应该立刻将她明正典刑。
可她的嘴唇颤抖的厉害,她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大人,从崇家后院发现了二十几具仆从尸首,都是刚死不久。”
听见捕快来报,陈金银看向蓝氏。
“蓝氏,元戎初年《大启律》重修之后,短契仆算作良民,不得买卖打杀,杀人,是要偿命的。”
蓝氏瞪大了眼睛。
发出了两声怪响,她又看向了门外。
方方正正的门楣,方方正正的天,飞不出去的风筝,这世间,本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错了,错了……
“蓝氏?你说什么?”
陈金银微微俯身,听见蓝氏一张一合的嘴里轻声说:
“天,呵,天、天错了。”
唐杏子最终用银环蛇的毒囊毒杀了整整一十三人,另有九人虽然救回了一条命,此后余生却也是大半个废人。
因为案由曲折、手段狠辣,此案迅速被呈交刑部,在朝野中又是引起了一阵热议。
唐杏子虽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姐报仇,可毒杀的十三人里也有无关之人,这死罪是逃不掉的。
朝中讨论的是如何在“唐桃子殒身”一案里给那蓝幸娘定罪。
因为唐杏子并无实证能证明唐桃子确实是被蓝幸娘所害,朝中有不少人觉得此案蓝幸娘不该被论罪,她确实有罪,罪在自己夫君死后命人杖杀了二十多个无辜之人,其中有七个良民,固然该死,但是也有可议之处。
朝中甚至有些女官也觉得唐杏子说她姐姐因为想考科举而被崇家害死一事并无实据,不该被当做凭据。
此时已经是三月开春,因为这个案子,宋霭升任户部尚书,闻初梨被封为太傅一事反而论的少了,宋霭主持天下土地重新丈量一事也很快就从百官的嘴里淡了下去。
女人,女人杀人,女人复仇,女人到底杀没杀人,这种事情从来是最让人感兴趣的,像是一粒种子,能在人们的嗓子眼里扎下根。
窗外传来几声莺啼,一株玉兰开了花。
万俟悠坐在窗前的案边,手中捏着有些泛黄的纸页。
这些都是陈金银从崇家搜出来的,陈金银虽然生得粗犷,做事却谨慎,她在崇家将书房里所有的字迹一一对照过,竟然真的找出了许多唐桃子生前写的文章。
崇家那位三郎君似乎是极喜欢自己的“爱妾”,从这些纸张上倒是能找出些缘由。
“颇有才名”的崇三郎不少被人称赞的文章和诗篇,其实都是唐桃子写的。
之所以能断定是唐桃子先写,是因为唐桃子写的纸上有句读的加点。
字迹工整,文章得体。
“足以考个举人。”
看过所有的纸页之后,见惯了天下才俊的万俟悠说了这六个字。
一个贫农之女,又卖身为奴,细算起来,能读书识字的机会不过两年,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勤学苦读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就是硬生生折在了一个枯井似的地方。
万俟悠起身,从一边的墙上拿起了挂在上面的短刀。
“安婶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地谷呢?”
朔北散发着魔气的地谷幽深可怖,人用眼睛就能看见。
似崇家这样的地方,吞人噬骨,有谁能看见?
唐桃子的才华和心志,唐杏子的决绝狠辣,前
前后后几十条人命,这一切加起来,才让她这一国之君窥见了这样的幽微深暗,那些看不见的,被遮掩的,又有多少呢?
此时已经是元戎七年,万俟悠掌握这个天下已经进入第十一个年头。
过去的那些年,她堪称无畏,总想踏平自己前路上的所有坎坷沟壑,兄长、父亲、宗室、豪强,天灾如地谷,如洪涝干旱,她都觉得自己有法可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走到了难以施展之处。
“重紫,给朕更衣,朕要去见闻太傅。”
“是,陛下。”
闻初梨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没有辞官,可自从卸任了户部尚书,当了太傅,她也算是半隐于朝野。
听说陛下突然造访,这位规整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白发。
整整齐齐,不曾失了礼数。
“闻大家,我有一问想向您请教。”
三十岁的陛下牵着马到绿萝山,站在梨花树下,和当年的模样那般相像。
她没有自称朕,她叫她闻大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求知的晚辈。
闻初梨整了整袖子,笑着问:
“不知您有何事?”
万俟悠看着这些年里和自己亦师亦友亦君臣的老妇人。
“当年,我请您出山为我东宫詹事之时,您可曾想过,自己能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闻初梨愣住了。
天下女子之表率?
天下女子?
是啊,女子入朝为官,严格说来,正是从她闻初梨始。
这一声表率,她当得。
“未曾。”
闻初梨看着她的陛下。
“行路至此,得见花开,意外之喜。”
万俟悠低头一笑,又看向她:
“那……闻大家,那您如今看这些未期之花,若她们就此凋零,可会心痛?”
闻初梨明白了她的陛下到底是来问什么的。
她站了起来,扶住了一棵梨树。
“我本无意见花开,却见百花次第,一朝春暖。既然如此,身前生后,一把老骨,一点名声,与花同葬亦不惜也。”

“我虽然喜欢看花,却不会养花。”
无论是少时真真假假的骄纵,还是长大后步入皇权的漩涡,万俟悠让自己修心养性的法子从来不是养花。
她的性情里有一些过于幽微,又有一些过于随性,就像她实行的政令,有些是她目之所见,知道已经不得不为之,比如压制藩王、豪强、丈量全国的土地清缴隐田和隐户,因为她要增加赋税,她要有足够的钱去养兵对抗朔州的地谷。
这是她站在龙椅上所见所想所必为之事。
有些政令,则是因为她的随性,并无什么长远的打算,只是觉得该做就做了,比如她让宫女也能遴选外朝女官,又比如她在一旬一次的休沐之外又给百官加了两日的“私假”。
这些被人赞为“善政”的举措只不过是她福至心灵,随手为之。
“那陛下你应该开始学着真真正正地养花了。”
闻初梨语气柔缓。
“养花的第一步,便是选种,育种。”
她看向年轻的陛下。
陛下已经三十了,陛下依然年轻,陛下还想走前人没走过的路,陛下还没有厌憎与疲惫于这世上的纷争和混乱。
“陛下,您想过你种下的花能开多久么?”
闻初梨缓缓蹲下,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背上,万俟悠轻轻替她拈掉。
她指着地上的野花。
“若是种这等花,旁人只要随手一提,就会被拔个干净,若是种一株芍药、牡丹,总得让人用上木铲,若是种一棵梨树,旁人想要除掉它,总得用刀斧,花上一些力气。”
她说的是花,又不止是花。
万俟悠学着她的样子蹲下。
“可这样能被人轻易拔了的花,也是总也除不尽的,三五日之后,被拔掉的地方也总会再有,就算是在这儿纵火一烧,等到一场春雨下来,也能看见新芽。反倒是一株芍药、一株牡丹、一棵梨树,除了就是除了,它们花开的大,树生得高,可能还没来得及开花,就会被人先动手。”
她说的是花,也不止是花。
闻初梨缓缓转头,看向她。
万俟悠笑着将一根草的草尖拔出来,捏在指间把玩。
“如今看着这片山的人是我,芍药、牡丹、梨树可以长得漫山遍野,可若是有一天看着这片山的人不喜欢花了,芍药留不住,牡丹留不住,梨树也留不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野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除不尽,烧不完。”
春风徐徐,吹过闻初梨的白发,她像是这座山上最苍老又坚硬的那一棵梨树。
她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看向远处,她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到不知道自己看见的远方,是以后,还是过往。
“陛下,老身与您说一句实话,当年您来寻我,让我做东宫詹事之前,我只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后宫的暗房里,一日又一日,看着我的旧日同僚被人拔了指甲、打断骨头、被人在地上拖行羞、被人剔去身上血肉……我们那时候苦熬,想的是沉冤得雪,天地清明,大启的正统,想着,便觉得心生胆气,向死无畏。”
“可是,那一日,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被人扶着走出暗室的时候……”
闻初梨停住了。
重新走到了光下,看着郭皇后穿着簇新的凤袍哭泣,看着还是太子的神宗笑容满面,闻初梨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炙热肝胆碎掉了。
她们换来是什么呢?她们这些女人,在这场凶狠博弈和厮杀里换来了什么呢?
圣人之言,忠勇之义,她撑到了尽头,却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宫正令,算什么?皇后和陛下赐下的牌匾又算什么?她奉圣人言,圣人视她为何物?她守天地纲常,天地纲常又把她当做什么?她和她死了的同僚,到底算什么?
人前,她是守理持正的宫正令,人后,她不过是个已经支离破碎夜夜噩梦的可怜人罢了。
过了几年,她借口年迈,离开了皇城,可即使避居绿萝山,她的噩梦也没有停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梨树下,神采飞扬,让她去做东宫詹事。
走到人前,走到朝堂上,走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能看见她的地方,走到朝臣们或是审视或是认同或是敌对的目光里,走到她能以一言惊起波澜的尚书之位上,她离开了绿萝山的梨林,她心里的梨花却真的开了。
“陛下,老身今日才明白,老身也是您种下的一棵花,一棵花,是得在光下,被人看见,才是花。”
闻初梨突然笑了。
她转身看向她的陛下。
“陛下,您说的是对的,有您在,自是百花可开,若是您有一日不在兰娘,也该选出能遍布天涯的种子,它不必馥郁芬芳,也不必艳丽,它能活着,便总有一日能成了一片,覆于此间山河。”
她又垂下了眼眸:
“只是这样的种子更难选,您且让老身好好想想。”
万俟悠笑着点头:“你慢慢来,我母后说今年在朔北造了梨花酒,味道和你这的不同的,等她的酒来了,我来送你尝尝。”
“好。”
闻初梨对她行了一礼。
万俟悠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她叫住了。
“陛下,旁人没走过的路,总是格外难走,您小心些。”
“你放心。”万俟悠的手指之间还捏着那一点点新绿的草叶子,她看看那草叶子,又看看闻初梨,“真说起来,这世上哪有万年不变之法?总不能在旁处都能变,唯独在我想变之处,就偏偏变不了。”
闻大家被逗笑了。
她们的这位陛下,身上总有一股天生的理所当然,让人头疼是在此处,让人喜欢,也是在此处。
翻身上马的时候,万俟悠最后看了一眼闻初梨,山上风大,漫卷的梨花花瓣几乎要把她家这位一头白发的老太傅给淹没了。
目送陛下离开,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走上前:
“娘,您也回去歇着吧。”
闻初梨抬起手扶住了一棵梨树。
她有些站不稳。
“妇言。”
“娘有什么吩咐?”
“等我去了,这座绿萝书院就交给你了,你万不可走回头路,只能往前走,要是有一日走不动了……你也要让旁人知道,绿萝书院教出来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沈妇言和百里妇行一样也是被闻初梨收养的她的同僚之后,闻言,她深深行了一礼。
“娘,女儿知道。”
从绿萝山离开,万俟悠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说她从前重用女官、废止律令之中男尊女卑之处等种种只是因为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彰显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权,那么以后,她要想的,就是怎么让这世间的女子能更多地走出来。
唐杏子唐桃子这对姐妹的惨事要少些,像蓝幸娘那般的女子也该少些,可要是再论上去,良贱之分、人身买卖、纳妾之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此事最可笑之处,就是若那崇家的三郎没死,他娘被判了死刑,他最多也只是个阻挠科举的从犯。明明他那三分孽根是万恶之首,可不管怎么论,杀人害命的都是他娘。也就是说,如果唐杏子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如陈金银说的那般报官,也不能奈何了崇三郎。”
桑问经可以说是朝中最同情唐杏子之人,为此她几番和其他同为女子的同僚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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