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悠听见她的话,点点头:
“那就在律法上想办法。逼良为妾是一桩,阻挠科举是一桩,还有一桩……朕有心将他定罪为奸淫。”
说着话的时候,她拿着朱笔,在蓝幸娘和唐杏子二人的名字上分别划了一道,又在旁边添了“崇汶”两个字,正是崇三郎的名字。
“听说,因着这件事,朝中有些人在说女子读书乃是乱家之源,你将这般说的人都找出来,朕还在上头坐着呢,他们说出这等话一概当大不敬。”
“是,陛下。”
桑问经一边整理奏疏,一边偷偷去看陛下。
自从陛下从绿萝山回来,行事比从前又多了几分专断果决,从前朝臣们有些男女上的非议之言,陛下多半都是压下之后慢慢处置,现在竟然直接说那些人大不敬。
外面的鼓声响起,又到了宫禁要关门落锁之时,万俟悠起身伸了个懒腰,让这些御前文官们也都退下去。
“陛下,杜通政请见。”
“杜行舟?他回来了?让他进来吧。”
杜行舟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在习习微风之中犹如玉树。
已经年过而立,他却没有蓄须,仍是一张白面,加上乌发玉簪,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通政司正使。
等他走到近前跪下,万俟悠才看向他。
“出去了半年,也没见北风将你吹得老些。”
杜行舟笑着说:
“臣在外面也时刻惦记陛下,心有陛下,如揣玉圭宝珠在怀,一点北风自然不会伤了臣。”
万俟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
“若是朕现在下旨让你入宫,安安分分给朕做个男妃,你可愿意?”
杜行舟闻言笑了,毫不犹豫地说:
“能在陛下这得个名分,臣一生之愿也。”
他这么说,反倒让万俟悠失笑。
“你这般乐意,倒让朕觉得是不是对你这个肱股之臣太刻薄了,让你总想着弃官入后宫。”
“陛下对臣自然是优容,是臣有妄念,只想能常伴陛下左右。”
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勾起他的下巴,万俟悠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解。
“对朕有所图之人,朕总是有所感,比如那陆晋,朕一眼就能看透他对朕动心而不敢认,又比如裴仲元,他对朕有真心,可那只是诸多心思中的一种,唯独你……”
杜行舟趁机微微抬头,两人的距离极近,他的一点呼吸从陛下的耳边划过。
“陛下,微臣的心思在陛下面前从来坦荡,只怕陛下不肯看。”
坦荡么?
万俟悠笑了笑,在他的眼上轻轻落唇。
是夜,漪澜殿的灯许久未歇,直到戌时末。
龙床上,杜行舟起身,带着一身的痕迹走出内殿,内殿外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袍,他轻手轻脚换上,将身上都打理妥当,才对着幔帐深处弯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
陛下龙床从来是不留人过夜的。
躺在金黄色的锦被之间,万俟悠缓缓睁开眼睛。
“重紫,沐浴。”
“是。”
躺在汉白玉雕琢成的浴池之中,万俟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床笫之间,最合她心意的当属杜行舟,乖顺得像一只净白的狐狸,聪明又狡猾,和他在一起,时而尽兴时而缠斗,总有趣味。
可越是这样,她反而会想得更多些。
“重紫。”
“陛下有何吩咐?”
“按照旧例,杜行舟走的时候拿走了茉莉铜牌,对吧?”
“是,陛下。”
“明日将铜牌收回来。”
重紫自然应下。
比起一个她总看不透的“男宠”,杜行舟还是好好当他的通政司正使吧。
以后要是有合了她心意的男人,只管养在床笫间好了,也不必再派出去做官。
若是他们想要做官,她不会拦着,只是这龙床也不必上了。
朝堂上的事已经够累了,陛下也已经过了跟那些男人们猜心思玩情趣的时候。
如此又过了几日,万俟悠除了处置一般政务之外,还每日与亲近朝臣商量如何能在“纳妾”一事上立法设限,男子要判奸淫是极难的,还得再加些规矩才好。
唐杏子和蓝
幸娘都被判了秋后处决,万俟悠让人在彭州建了一座女子学府,名为“新桃书院”。
陈金银在奏疏上写唐杏子知道此事之后对着繁京的方向磕头磕到了头破血流。
万俟悠看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将这封奏疏收起来。”
这是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她的刀锋,她得记得这一刀,不能让尘烟云雾将它劈出的那一条缝隙轻易遮掩。
大朝会上,她正高坐在龙椅上听着一群大臣讨论今年的春耕,忽然见一人跪在了外面。
片刻后,重紫无声走了过来。
“陛下,闻太傅有奏疏呈上。”
“让人进来。”
女子捧着一封奏疏,恭恭敬敬低着头走了进来。
万俟悠却忍不住起身。
这女子是国子监主簿百里妇行,今日,她的身上披了麻衣。
“启禀陛下,微臣养母,大启太傅闻初梨,已于昨夜去了,她临终前写下奏疏一封,令微臣呈与陛下。”
重紫转呈奏疏的动作都比平时要小心许多,万俟悠拿起那封奏疏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
“臣闻初梨生年八十有六,曾于宫闱做女官,又在朝堂成公卿,如今病骨支离,老朽不堪,却有世事难解……”
“各位臣工。”
寂静的大殿之上,穿着一身金色衣裙的陛下缓缓走了下来。
“闻太傅的奏疏,上有十问,朕今日代她问问诸位,尔等都是世上贤达,想来,能替太傅解了一生所惑。”
“第一问。”
“圣人著书立说,教人忠孝廉耻,教人为君之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却无一字是给女子,女子之忠,换不来高官厚禄,女子之孝,换不来家业承继,女子之廉,没有寸土傍身,女子之耻,却总在世人嘴中任意谤毁。父不仁,女之耻也,夫不贤,妇之耻也,儿不孝,母之耻也,何解?”
万俟悠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宰相,接着是他身后的各部尚书……
“第二问。”
“天纲人伦,皆说女子不可淫,却许男子三妻四妾,贪花好色者为男子,世人赞其秉性风流,不说其性淫不堪,何解?”
“第三问。”
“第四问。”
议政殿里针落可闻。
谁也没想到,持正守礼,一生中最出格之事就是现身外朝,扶持陛下登基的闻太傅,竟然能问出这么多在世人眼里不该问的问题。
这哪里是在提问?这分明是在让天下男人、数千年经学之道难堪!
捏着薄薄的奏疏,万俟悠的脸上却有了笑意。
闻初梨的一生有过许多的刺,她原本想将那些刺都带到土里,就像是一棵枯死的梨树那般吞藏下自己的全部过往风霜。
可为了那些会在某个春天萌发的种子,为了那些千百年后可能才会开的花,她把这些刺一根一根地拔出来,犹如自己的骸骨一般摆在了世人的面前。
问世人,又不只是在问世人。
或许,她只是希望能有后来者如她今日一般地问上一问。
问问为什么女子不被允许读圣人之言、行圣人之道,却又被人羞辱,问为什么天下间的纲常伦理为什么重男抑女。
问问这个世间为什么这般的不公平,世间的女子只是想跟男人一样,却这般的艰难。
“第十问。”
“田间垄间,从不乏女子操持农事,世人却总说女子力弱不堪,因此而不分其田地,若女子果真不堪,世人何必争相娶妻,又要女子操持家事,又要女子耕耘田亩,又要女子生儿育女,又要女子伺候翁姑?若女子果真不堪,七出之条之中懒惰之言又是何解?一女子,可受翁姑之训、可受家事之繁、可承耕耘劳作之苦、可忍生儿育女之痛,偏偏不可分得田地。此事何解?”
自然是因为天下间的男子沆瀣一气,将女子视作己身之财物,又怎容许她们自有土地田亩?
在陛下的目光之下,有大臣转开了目光。
陛下在几州之地重新均分土地之时分给了女子,他们这些身在繁京的世家豪族唯恐此事有朝一日会轮到他们头上,可实在是给那些均田官吏使出了不少的绊子。
甚至就在此时此刻,还有人的笏板上写着参奏越知微等人的字句。
万俟悠看着他们。
他们却不敢看着此时的陛下。
“诸位如何看这十问?”
“陛下,臣以为,这是闻太傅的肺腑之言,只是许多事体并非可一蹴而就,闻太傅一生操劳,临终之时有些牢骚……”
“牢骚。”
万俟悠精准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字眼。
“在你看来,这是闻太傅的些许牢骚,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朕说的可对?”
隐隐的雷霆之怒藏在陛下平静的面容之下。
刚刚说话的大臣连忙跪地。
“陛下,臣并非是说此言全是牢骚,只是闻太傅她……”
“你不必说了,朕听你现在的话才是牢骚。一些,不满与女子同朝的牢骚,一些不愿意站在朝堂上听见女子说话的牢骚,一些……不想看见一个女子为陛下的牢骚。”
“陛下!臣绝无此意!”
陛下笑了。
她挥挥手,立刻有禁军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就算朕当了皇帝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你们这些男人的,土地在男人手里,道理在男人手里,女人,也在男人手里,只消朕哪一日去了,什么朝堂上的,什么书院里女子,什么站在你们面前的女子,你们终会将她们一一打扫干净。古往今来,无数皇帝,朕,不过是其中一个异类,就算掌政几十年,这天下也早晚回到你们想要的正轨上。所以啊,太傅的遗言,你们当做是牢骚,朕修改政令,你们也觉得总会有一天改回去。”
万俟悠环顾四周。
“你们想的都对。”
短短几个字,吓得满朝文武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等绝无此意!”
万俟悠回以冷笑。
她问闻初梨怎么选种子,闻初梨就把自己变成了种子。
一身清名,一把老骨,她真的都不要了。
千百年后,若是她们所做之事都湮灭成尘土,在史书上,她们君臣二人大概就是一对昏君佞臣。
“国子监、太学、各地书院、各地学政衙门前面,把这‘十问’刻碑立在那儿。”
这、这是要直接对着天下读书人的脸去抽啊!
有大臣抬起头,可想起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他又闭上了嘴。
“天下人都可以来答这十问,没关系,朕替太傅等着。”
金色的裙角从光滑的石砖上缓缓划过。
“对了,朕打算立储。”
走回到龙椅前面,万俟悠笑着转身,落座。
“朕至今没有孩子,也不打算生孩子,宗室里所有十岁以下的女孩儿都送来繁京,朕会从里面选一个皇太子。”
“陛下!陛下!”
这下连老臣们都跪不住了。
“陛下三思啊!”
“对了,朕说的宗室,包括各位郡主,你们明白吧?”
元戎七年。
掌握国祚至今十余载,陛下终于显出了她的刚愎和专断。
第89章 公主请登基
陛下决意自己不生孩子,从宗室女儿中选出太子,震动最大的除了宗室、朝野,还有远在西北的朔北军。
在朔北军眼里,陛下是天下的陛下,更是朔北的陛下,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陛下的血脉里有江家人的血。
若是陛下真的从宗室里选人承继国祚,镇远公府、朔北军一脉以后又如何自处?
同样在朔北的太后江九月在此时出手了。
六月初七,同一天里,太后赐下了四道赐婚的旨意,两道是江家的儿郎配宗室女,两道是江家的女儿配宗室子,其中有个江家的女儿甚至是个寡妇。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江家的世代富贵。”
在朔北的风里骑了几年的马,江九月的脸颊是被太阳晒透过的黑红色。
“悠儿她想要封住这个地谷,年年调拨百万两银子过来,我怕的是你们朔北人心浮动,对着这钱下手,到时候,亲戚也成了仇人。”
没人比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不修宫殿,不修皇陵,明明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天手拿把掐算的都是怎么能省了钱出来送到朔北,一个皇帝,一年花在自己身上的钱连从前那个公主都不如。
如今的朔北是被她女儿一点点供起来的,她不能让这样的朔北到头来成了扎在自己女儿背心上的一把刀。
江明雪明白自己姑母的意思,她笑:
“姑母,我明白,不止我明白,几个小辈也大都明白。”
“不管他们以后日子过得如何,想要带兵也好,想要当将军也罢,哀家只有一句话给他们——‘现在生女儿还来得及’,生了女儿,他们就是江家的功臣,生不出来,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别想。别跟哀家这儿说什么人心,说什么情不情的,哀家自己的女儿和侄女为了这个天下连孩子都不生,连婚事都舍了,江家的小辈跑来哀家面前说什么情不情的,只会让哀家觉得恶心。”
说了几句话,江九月突然用帕子捂住了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江明雪看着,心中有些酸涩。
就算有武氏女和太医们的通力合作,她姑母的身子终究不能像同龄人那般康健。
武桂心是医者仁心,说话不像太医们那般遮遮掩掩,在给太后看诊之后不久就告诉了江明雪太后的病因——中毒。
“要么是脂粉,要么是器具,天长日久,积毒渐毁,就算是想尽办法,也不过能拉住她十年的寿数,底子实在太差。若不是太后性情刚强能忍,说不定早几年人就没了。”
下毒之人是谁,江明雪心里很清楚,江九月的心里也很清楚——先帝万俟礼既然对江家痛下杀手,自然是希望镇远公府和朔北军一并湮灭,又怎么会允许一个江家的女儿坐上太后之位呢?
知道此事的时候,江九月对着窗子看了许久。
她和万俟悠这对母女真的有很多相像之处,气闷的时候总会看着天,仿佛天上的流云窗外的风就能把她们心里的郁气一并带走。
“年少时候总觉得这天下有个绝世无双的好郎君,会爱我敬我容我,略大一些,就将自己难得认识的儿郎往这壳子里套,套了一分,就觉得有一分的甜……多少年,咱们女子都是这么活的,男人,咱们的长辈说起男人就像是春日里的蝶,秋日里的雁,仿佛你注定了要追着他跑。”
“咱们女人把身子给了,把心也给了,把魂儿也给了,等到要死了,才知道一切都是虚的,男人不是蝶,也不是雁,是吸着人血长大的树,是贪得无厌的鬣狗。”
“自从先帝没了,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没生下阿悠,当了个膝下空荡荡的皇后,朝中对咱们朔北军几番排挤,连军饷都没有,你苦熬许久还是战死在了朔北,死之前还被人发现了是女子,朔北失守,乌蛮打到了繁京城下,所有的过错都成了你的,我爹娘都死了,我自己也吊死在了皇宫里。咱们江家,终究是被淹死在了大启的烂泥潭里。”
说完,江九月自己都笑了。
苍天庇佑,元君宽宥,让她有了阿悠,这或许真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幸运,也不只是江家一姓的幸运。
过去了几年,江九月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所想,她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来,含笑看着江明雪。
“有了孩子之后,明雪,你把那些孩子们都接来朔州,让她们知道这个地谷,告诉她们这个地谷意味着什么,一个能看懂朔州风和雪的储君,阿悠一定喜欢。”
“姑母,您放心。”
令天下侧目的赐婚旨意是太后江九月这一生颁下的倒数第二道懿旨。
她最后的懿旨,颁在了元戎十二年。
不归葬繁京,不与先帝合葬,甚至不用僧道开道场,她死后,只想在朔州城的骑鹅娘娘庙里停灵七日,让庙里的主祭武春芽给她读一读祭文。
遗旨是和她的病重的消息一起送到繁京的。
已经三十五岁的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离开繁京,轻车简从,骑着快马,一日疾驰四百里。
用了十三日,她时隔十九年,再次回到了朔北。
站在关隘迎她的,是苦守了朔州二十多年的西北巡察使苏引。
“太后娘娘来身子还好,还说明年开春就回返繁京……”
朔州的行宫修得大气,五进重门次第开启,让陛下能骑马直入深处。
“娘。”
已经在弥留之际的江九月好像被这一声给唤醒了,她抬起手,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是阿悠,是阿悠,她的女儿。
“阿悠,娘,尽力了。”
她尽力了,她尽力当一个很好的娘了,可是她的女儿啊,为什么还是要过得那般辛苦?
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要与她作对?
为什么还有那么一条地谷在?
万俟悠攥紧了她的手。
她的母亲,真的尽力了。
“娘,我知道,您尽力了。”
江九月的嘴角忽然轻轻翘了起来,就好像她身上的枷锁碎去,她终于轻松了下来。
“娘,若有下辈子,我盼您自由自在。”
那只手,在万俟悠的手心渐渐凉了下去。
“就像我娘说的那样,不归葬,不合葬,将她葬在外祖他们身边吧,送灵的棺椁里只装她的衣冠。”
江明雪看着自己早就为帝十余载的表妹,忽然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万俟悠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
这个世上能让她哭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朔州的勇毅学宫外,一个抱着书本的小姑娘坐在那儿,肉嘟嘟的小脸像是熟透的果子。
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原本正在闲逛,见她端着小脸很严肃的样子,就弯下腰看她。
“你可是找不到爹娘了?”
“没有。”
小女孩儿撅着嘴:“这位娘子你不必管我,我不过是在算数罢了。”
呀,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一板一眼。
“你在算什么?”
“我在算我还有几年能进去读书。”
女子被她逗笑了,高高大大的勇毅学宫,最低也要十二岁以上才能入读,这小家伙看着也不过五六岁。
这问题还真是高深。
“你应该先去蒙学才对。”
小女孩儿却“哼”了一声:“蒙学里教的我都会了。”
忽然有个少年跑过来,一把将女孩儿抱了起来:
“薛重岁你胆子肥了,竟然敢自己跑出来。”
少年大概是十四五岁年纪,朔北一带人多高健,他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骨量未成,还有几分少年的纤细。
不过,这个少年最让人瞩目的也不是他的身高,而是他的样貌。
实在是生得极好。
“我家妹妹淘气,多谢这位娘子照看。”
说完,少年手起手落,在自己妹妹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
红脸蛋的小丫头“哇”地一声叫了起来:“阿兄你欺负岁岁!”
“欺负你?你下次再偷了我的书来学宫,我就用板子敲你屁股!”
旁边看见的人都笑了。
“重岚,你又来打妹妹了?每次都是不疼不痒地几下,哪里顶事?要我说你早该用板子了!”
“大叔你怎么教我哥哥欺负我这当妹妹的呢?我才五岁半,板子敲一下,岁岁就成了烂屁股的岁岁了!”
薛重岁实在是生得太可爱,偏偏说话又有趣,早引了周围的人都来逗她。
一开始与她说话的女子看着似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极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有一道纹,却更显得她为人可亲。
“你叫薛重岁?为什么要早早就来学宫读书呀?”
“因为婶子同我说她小时候没有这学宫的。”小姑娘晃了下脑袋,“阿婆也说她小时候是没有这学宫的,书上也没有这个学宫。可见这学宫是个极稀罕的地方,我得趁着它还在的时候赶紧去过!”
这话让女子微微动了下眉梢。
薛重岚单手夹着自己的妹妹,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书本,听到自己妹妹又跟外人乱说话,连忙就要带着她走。
“这话有趣。”一身白衣的女子笑了,“不过等你到了婶子的年纪,阿婆的年纪,你就可以跟别说说这学宫是你自小就有的了。”
“呀!”薛重岁攀在自己哥哥的臂膀上,抻着脖子看着这位漂亮又和气的娘子。
“我怎么没想到啊!姐姐你真聪明!”
女子被她这一声姐姐逗笑了,薛重岚也受不了自己妹妹的古灵精怪,匆匆忙忙带着她走了。
寻妹妹的走了,寻陛下的人恰巧来了。
“陛下,您出门总该多带些人。”
看见匆匆来寻自己的苏引,万俟悠面带微笑。
“我也不会去什么偏僻地方,哪用这般上心?就算是有人要安排刺客来朔州刺杀我,只怕那传信的马也没我快。”
若是薛重岚此时还在此地,就能看见这位巡察使大人脸上和自己相似的无奈。
秋日的阳光照在万俟悠的身上,她抬头看向城外的山坡。
她是从安如意的墓前一路走来这里的。
朔北,葬了两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把命给了她。
“苏大人,你也四十多岁了,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送孩子进国子监的折子?莫非您也想让你的后代也一直留在朔州?”
苏引落后万俟悠半步,走在朔州的街上,朔州本就民风彪悍,这些年间陛下致力于移风易俗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女子独行在街上也不见瑟缩怯懦之态。
“陛下,微臣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他说话时,万俟悠正低头看着勇毅学宫的砖墙,闻言,她微微抬起了眼。
“比起男女情爱,子孙繁衍,微臣更想看着朔北一地百姓安居乐业,地谷之祸得以平息,若是娶妻也注定辜负,那也不必祸害旁人家里的好女儿。”
苏引说得坦荡。
万俟悠淡淡一笑:“若世上男子都如苏大人这般想,也不知道能少多少是非。”
两人缓步慢行,到了新建起的骑鹅娘娘庙。
骑鹅娘娘庙是几年前新建的,南江府留下了武春芽,武桂心在这里也收养了几个女儿,最大的名叫武春草,才十几岁的年纪,被打发来庙门处迎人,看着倒是聪慧。
万俟悠还没进这传说中的庙宇,就先看见了门前的匾额。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这对联有意思,谁写的?”
武春草笑着说:“是骑鹅娘娘写的,这是把南江府那边的对联拓下来到了朔州找人另外雕的对了。”
除了传说中的神鹅之外第一次看见跟“骑鹅娘娘”本人有关的东西,万俟悠觉得有趣,又看了一会儿。
大殿内,停着江九月的棺椁,万俟悠先拜娘,后拜神。
主祭武桂心快步走出来,对着万俟
悠行礼,被万俟悠拦住了。
五十多岁的武桂心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万俟悠知道,这是她常年奔波于地谷边缘,谋求解决之法的结果。
“这些年多亏了您一家人守在此地,庇护朔州百姓,庇护这天下。”
见陛下要给自己行礼,武桂心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是陛下这些年想办法给朔北送来这么多钱,又让天下安稳,没有死太多人,让地谷里没有生出什么恶鬼,这朔州说不定早就成了人间炼狱。”
万俟悠只当武桂心是在奉承自己,却不知道武桂心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年她们武家人研究这个地谷,越是研究越能察觉到其中的可怖之处,魔气,到底是什么?恶魂恶念沾染魔气之后都可能被放大,甚至让人都能成魔,如果天下起了纷争陷入乱局,这个地谷不知道能造出多少孽业。
“去年你给我的奏疏上说有一种砖能隔绝魔气。”
“是,用的是昆山蓝玉,蓝玉稀少,此法还是难成。”
十几年了,却一直没办法真正根绝地谷,只能年复一年地让朔北军严加戒备,若是换个人怕是早就心灰了。
幸好,万俟悠是个从来不惧失败之人:“昆山蓝玉少到多少就没有了成效?若是将其砸碎如何?繁京宫里有些蓝玉摆件,等我回去就让人给你们送来。”
武桂心连忙道谢。
初见陛下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现在却好多了。
“除了隔绝之法,我们还想过种些珍奇的树木来吸纳魔气,只是效果不佳,唯一可用的就是这个。”
看着画册上的藤叶,万俟悠有些怀疑:
“这是女萝?”
“陛下说对了,这正是女萝,通政司杜大人一直从各地搜罗珍奇送过来,这棵女萝生在巫山上,据说是有个猎户追杀一只鹿的时候看见了这棵女萝保护了那只鹿。”
“女萝能保护鹿?”
万俟悠还真对那个女萝生了兴趣。
听说她要亲自去地谷边上看看,苏引连忙阻止,武桂心想了想,拿出了一件黑色的绣花大袍子。
不仅看起来旧旧的,还像件戏服。
“陛下您别嫌弃,这衣裳能保您不被魔气侵蚀。”
万俟悠看着上面堪称粗陋的刺绣,忽然笑了:“这不会也是骑鹅娘娘穿过的吧?她不是几百年前就飞升了吗?”
凳子桌子还好说,这衣裳实在不像是放了几百年的。
武桂心只笑。
万俟悠也不与她为难,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就把衣服套上了。
“还真有些像,只是陛下不爱翻跟头。”武桂心说话的声音极小,万俟悠没有听见。
地谷之外数十里之处就是朔北军兴建的护墙,万俟悠骑马到了那高墙下,最大的感想就是自己这些年投的钱没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