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收费值班,晚上在家里睡觉。
过了九点,这厕所没人看着,算是免费。
茅子胡同的路是石板路,有好多年历史了,石头面不平,晚上天黑,要是没有灯,一不留神,说不定就摔了。
张巧峰爱闹,却也是个爱操心的小子,顺道的事,就想拐过去说一声。
“怎么了?”回头对上鲁鸿平的目光,张巧峰有些莫名,“你、你这样看我作甚?”
鲁鸿平的眼睛瞪得有些大,细看,里头还有些惊恐,古古怪怪。
有些情绪会传染,张巧峰停了敲碗的动作,挠了挠头,被鲁鸿平这目光瞧得有些不得劲儿,心里毛毛的。
一阵风吹来,挂在路边的灯摇了摇。
昏黄的灯又闪了闪,投在地上的灯光摇曳,连带着,鲁鸿平和张巧峰的影子也都晃了晃,变长又变短。
就像影子有了自己的想法,张牙又舞爪。
“今晚好像有点凉,衣服给我,我套上。”张巧峰打了个激灵,摸了摸脖子,手朝鲁鸿平伸去,想把外套拿回去。
鲁鸿平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嘛!”张巧峰瞪眼,“你一副见鬼的表情是干嘛?吓唬我呢!”
铁定是装见鬼吓唬他!这小把戏,竟然还敢在他面前耍,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张巧峰眦了眦牙,做了个自己超凶的表情。
没、没——
鲁鸿平几乎是抖着两条腿了,他想跑,却又不敢有大动作,只颤着脖子摇了摇头,头上有豆大的冷汗滴下。
不、不是吓唬——
真、真的有鬼!
鲁鸿平眼里,张巧峰身后出现了影子,就像他八岁那时,瞧到宝妹身边多了个人一样。
只见这人瘦瘦的,头发花白。
真的瘦得好生厉害,和他们这些个子在抽条的瘦不一样,那瘦是皮包骨的瘦,骨挝脸,就像骷髅架上披一张人皮。
乱糟糟头发下,脸色是青色的。
这会儿,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巧峰手中的饭盒,一瞬不动。
渴望的,贪婪的……
不不,好像不止一个鬼,还有一些,它们没那么清晰,像影子,又像凝聚的雾气,没有规则的形状,却也不会散开,这部分瞧着像手,那部分像头……
鲁鸿平脚一软,又往后退了一步。
张巧峰莫名倒抽了一口气,又打了个激灵。
他忍不住又揉了揉脖子,看了看胡同弄子,嘟囔道。
“今晚这穿堂风有些强啊。”
倏忽地,张巧峰也僵住了手,他视线一低,看向自己手中的饭盒。
怎么回事?
怎么觉得,刚刚、刚刚有人摸自己的手了?
凉凉的,冰冰的,冻得人的骨头缝都有些疼。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路边的灯又闪了闪,啪的一下,灯彻底暗了下去。
“啊—”张巧峰短促地叫了一声,手一抖,瞅着就要将那饭盒丢出去。
不是错觉,真的有东西朝他摸来!
“小心,可不能丢了这碗。”这时,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清脆的,还带着一分惊奇和感叹。
潘垚出言提醒。
这招饿死鬼的碗可不能停,停了后,鬼发现没有供奉,没有香烛,没有金银布施,再发现是个空饭盒,它们的目光便会从碗上看向敲碗的人。
如此一来,众鬼只觉得自己被戏耍,那是会大怒的。
瞅着这么多饿死鬼,饶是潘垚都缩了缩脖子。
中元节的鬼也,超凶的好不好!
还这么一长串!
张巧峰手一抖,好悬才稳住了,没有把手中的饭盒丢出去。
这可是他中午吃饭的饭盒,磕坏了得买,老妈小气又节俭,从她口袋拿钱,那就跟掏肉一样,会吼人的!
“谁?”
“是谁?”
“谁在装神弄鬼?”
张巧峰色厉内荏,白着一张脸四处张望。
不知为何,路灯都坏了,只远处的屋子漏出一些灯光,透着窗户,投下些许光亮。月光幽冷洒下,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特别的圆。
像十五的月亮。
等等——
今儿是阴历多少来着?
鲁鸿平和张巧峰同时愣了愣。
现在讲的都是新历,除了老人,一般来说,大家都只关心新历,没瞧到万年历里,新历的数字印得又大又显眼,阴历只小小的一行么。
鲁鸿平是家里的幺子,他爸妈都上了年纪,平时有进香的习惯,这几年开放了,他们家甚至还请了神位在家。
他恍惚记起,今天早上出门时候,好像还闻到了香的味道。
初一十五时候,家里都要给神位进香。
月亮这么圆……
今天是十五?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日啊。
“嗝——”惊怕之下,鲁鸿平打起了嗝儿。
两人转着头看了看,很快,就瞧到十几步远处,那儿的屋檐下站了个小姑娘。
只见她手中提着一盏灯,龙口衔珠,光彩耀耀。
“是你?”
都是解放街的,又因为商量拆迁的事,鲁鸿平见过潘垚两回,每回潘垚都跟着潘金来的。
张巧峰以眼示意鲁鸿平。
都一块长大的,鲁鸿平一下就会意了。
“街、街头常农食杂店的屋主家小孩,见过两回。”
磕巴了下,鲁鸿平瞧着潘垚手中的光亮,莫名一暖,找回了说话的舌头。
长得好看的,人群中都显眼,漂亮的小姑娘也是漂亮,鲁鸿平瞧过潘垚两回,没有说过话,却也印象深刻。
毕竟,不是谁都能将小碎花的衣衫穿得这样好看。
潘垚鼓了鼓气,啥屋主家小孩呀,那屋主就是她,爸爸是陪她来的!
财迷样!
玉镜府君轻笑了一声。
潘垚瞪了瞪眼,啥财迷呀,她只是想了下实情。
“知道了,不是财迷。”玉镜府君笑了笑,“先引这些饿死鬼去路口,布施送走吧。”
在鲁鸿平和瞧不到的地方,广袖随风拂了拂,雷云纹漾过,似揽下一片的云,云卷云舒,自由逍遥。
“你装神弄鬼吓人作甚?”张巧峰被吓了一通,语气有些不客气。
潘垚:……
这哥哥的胆儿真的肥,竟然还在说鬼。
随着又一声的装神弄鬼,一长串的饿死鬼微微抬了抬头,微微闭目,青脸左右而动,鼻尖抽动,做了个嗅东西的动作。
各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有的手中还拄着根竹棍。
要不是那发青的鬼脸,这一行人啊,还真有几分丐帮的气势。
“敲碗别停,继续敲,然后跟我走。”潘垚准备将这些饿死鬼引到路口,依着玉镜府君的话,布施送走。
中元节呢,百鬼出行,和气生财比较适宜。
“你叫我敲就敲啊。”张巧峰莫名,还嘟囔地顶了一句。
潘垚:……
她颇为无奈地看了张巧峰一眼,视线落在他颧骨处。
张巧峰微微别了头,潘垚正好从他的耳后看去,能瞧到面颊骨,只见他颧骨高高,下颌如刀削。
年纪不大,却棱角分明,瘦高瘦高的,有几分帅气。
难怪了,这是面有反骨,性子犟着呢,尤其爱唱反调。
“喏,你自己瞧瞧吧,刚刚你在路口敲碗,引了这么多东西在身后,你确定要带他们回家?”
“这东西进了屋,屋子气运有损,容易得穷命的。”
潘垚下巴微微昂了昂,示意张巧峰往回看。
这世界上,除了身体上的病痛,还有一种病可怕,那就是穷病!
饿死鬼进宅,家宅气运有损,古时可是会让屋主沾上衰运,忍饥挨饿,重则也落个饿死鬼的命运。
现在,华夏幸得老先生,一粒稻穗种,福泽众生,惹饥挨饿肯定是不会再有了。
不过嘛,运道不好的,钱财亏损,穷困也是很糟糕的,这一串的饿死鬼带回家,泼天的富贵都得穷得哐当响了。
潘垚看了眼张巧峰,眉眼飞扬,暗暗板直了腰。
她可真好,这是救回了这哥哥家的拆迁款了呢!
另一边,张巧峰和鲁鸿平瞧不到玉镜府君,听着潘垚的话, 下意识的, 张巧峰就转过头, 往回看了去。
第一眼,他只觉得巷子这处好像起了雾, 白蒙蒙的, 就连远处人家家里的灯光都有些恍惚,接着, 雾蒙蒙中出现了许多影子。
脚步蹒跚,伸着手, 蓬松着乱发, 各个嘴巴哆嗦地张合, 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他们——不不, 应该说是它们。
它们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只一眼,张巧峰只觉得一股凉气冲到脑门处, 心跳到了嗓子眼, 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砰砰砰,砰砰砰——”
心跳快得像是有大鼓在耳边敲响。
妈呀, 这都什么啊这是!
鲁鸿平刚才瞧到了人影,和他八岁时看到宝妹身边多出来的影子一样,心里有些底。
可再有底, 待真的清晰看清了,心胆都要被吓破了。
他两腿哆嗦,想跑却不敢跑,就怕跑了,原本这些还蹒跚走来的鬼大变速度,一个飞奔地就要扑来,那就更吓人了。
“啥啊这是!”张巧峰倒抽一口气,手哆嗦,想大叫着跑掉。
“端好碗继续敲,”潘垚的声音又响起,“碗要是摔了,就该都追你了。”
摔人饭碗,这事儿多遭人恨,还是饿死鬼的饭碗,人生前饿死,心心念念惦记地就一口吃的,这饭碗要是砸了,本来还能接受吃素,生气起来,那能吃荤呢!
当然,这荤还不是普通的荤。
潘垚上下瞅了瞅这两个哥哥。
恩,瘦了一点儿,都是瘦肉,肉柴了。
虽然第一次见潘垚,莫名地,张巧峰瞧明白了潘垚眼里的意思,他两腿一哆嗦,吓得更厉害了。
“我敲,我继续敲——”
呜呜,妈妈,他好怕呀。
“哐哐哐,哐哐哐——”
筷子敲饭盒的声音在小巷子里响起,还是刚才的节奏,因为手抖,声音传达出的情感都不一样了。
刚刚追逐笑闹那会儿,像春日里撒欢的小狗狗,这会儿听着声音像瑟瑟秋风中呜呜叫的狗儿。
枯叶卷来,颇有几分萧瑟。
潘垚打着灯走在张巧峰旁边,引着人继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很少,有几家店铺还开着门,听到敲东西的声音,店家眉头都皱了。
“乖乖,这是谁家的孩子,中元节还在外头敲碗,真是老太公上吊,嫌命长。”
“敲碗怎么了?”有顾客在店里吃饭,人还年轻,倒是不知道忌讳,随口问了一句。
店老板没说话,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大门口,搬了木板门,紧着就将门关了大半,最后,只留了两块板没有插上。
做完这事,他这才松了口气。
“路口敲碗,这事儿招饿死鬼。中元节百鬼出行,这样一通敲,还不知道会被招几个饿死鬼来。”店老板压低了声音道。
他们做生意开店的,平时也比较信这些。
平时一柱清香供财神,祈求财运亨通,店里太平。
初一十五,或者是初二十六,这两个日子会更隆重些,祭祀烧些纸钱,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财神,关圣帝君关羽,玄坛元帅赵公明,文财神比干……各家请的神不同,拜的神也不同。
一些忌讳的事,那比别人知道的都多!
路口敲碗,这事绝对做不得的!
不说在外头做不得了,在家里敲碗,要是给老人家瞧了,那也得唬着脸,骂一句“胡闹。”
顾客被这么一说,信倒是没信,只听着这哐哐哐的敲盆声有些烦闷,他皱眉道。
“那我喊一声,让这小子别敲碗了?”
说着话,他就要起身。
“那不行那不行。”店老板连忙将人拦住,“敲了就不能断,得布施送走。”
断了敲碗,饿死鬼就该瞧到敲碗人了。
店老板不想惹事,回头饿死鬼瞧到自己的店铺,来店里了怎么办?
两人嘀咕了几声,又瞧了瞧外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路上的灯都有些不一样,鸭梨形的灯泡还是那样挂着,只那投下的灯光本该是昏黄的颜色,这会儿瞧过去,灯光有些冷。
店老板心里不踏实。
“快吃快吃,我今晚早点关门,不做生意了……嗐,我也是财迷,刚才早点收摊就好,今儿是中元呢。”
店老板记性好,见过顾客几回,自认有几分交情,都当做是熟客,说话也不拘谨。
见顾客一头板寸,眉眼锋利,眼角有个小疤,手上还有些刺青,一副走社会的模样,心里也不杵,还出言催了催。
“哎——你开门做生意的,还赶客了?”顾客瞪眼。
“见谅见谅,喏,这样吧,这瓶汽水送你,算赔礼,不收你钱。”
“要啥汽水,瞧不起谁?我一大老爷们能喝这玩意儿?小孩女人才喝这。”
顾客瞧都不瞧,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将那橘子味的汽水推了回去。
只见他眉骨高耸,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疤痕跟着一动,夏日的衣服轻薄,里头穿了件紧身的白背心,外头套一件短袖花衬衫,映衬着手臂上的纹身,花里胡哨,却也有些吓唬人。
“成成成,是我考虑不周,大哥你得喝这个。”店老板心紧了紧,下一刻,他笑得和气,利索地将汽水换下,拿了个绿瓶子的燕京啤酒。
“喏,京市那边来的酒,味道好着呢,最近卖得不错,你也尝尝?”
“来来,我给你开瓶子。”
这边,店老板郁闷自己嘴里没个把门,想着顾客来了几回,自己就当做是熟人了,还没了分寸,一通催促,现在好了,赔了一瓶酒出去,客人还越吃越慢了。
他就是知道会这样,这才不给酒,想给个汽水就好。
喝酒就是这样,一叠花生米配着酒都能吃老半天,简直是一粒一粒,慢慢地嚼!
哎,失策失策,就不该多嘴。
店老板看了眼吃菜喝酒的客人,心里又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是别想太早关店喽。
另一边,潘垚引着张巧峰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人少一些,也偏僻一些的十字路口。
她左右瞧了瞧,不见人来车来,这才满意。
潘垚让张巧峰手中敲着的碗别停,灯笼往旁边的榕树下一搁,龙口衔珠,光彩耀耀,光亮照得这一处很亮堂,地上有树影被拉长。
“真的多。”潘垚瞧了瞧张巧峰后头,饿死鬼着实的多,一长串的跟来。
也是,吃饱饭也就这几年的事,以前粮种亩产不高,农人就指着地里的出息过日子,靠天吃饭,还得交各种税。
一个天灾人祸,对于百姓而言,那便是灭顶之灾。
逃荒逃荒,几代的拼搏,转瞬都能成空。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古书上浅浅的几个字,搁现实里,那是残酷又沉甸甸的一幕。
再看这些蹒跚而来的饿死鬼,青面蓬松乱发,瘦骨嶙峋,眼里饿得好似发着绿光,一个又一个,络绎不绝,莫名地,潘垚却没了先前瞧这一幕的惧意。
别瞧她有术法护身,瞧着这么多鬼,心里也是怕的。
这些饿死鬼还一个个地跟来,打眼一瞧,像丧尸围城一样,搁谁那儿,谁心里不慌呀。
玉镜府君一下便察觉出了小姑娘心境的变化。
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瞧到那杏眼里的情感,满满的,沉甸甸的,龙形灯耀耀光亮下,好似漾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那是悲悯哀怜。
虽已白骨皑皑,却也怜它们生前受过的苦难。
玉镜府君喟叹一声,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声音里有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布施吧。”
“恩。”潘垚应下,鼻音稍稍浓郁。
饿死鬼实在多,潘垚想了想,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只烧纸钱,口袋里翻了翻,找出了几张大团结。
“府君,你在这儿瞧着下。”潘垚不放心这两人。
“放心,去吧。”玉镜府君微微颔首。
“我去买个东西,很快的,你继续敲碗,别停。”转过头,潘垚就对张巧峰说道。
拳头一捏,还在他面前晃了晃,认真又严肃。
“真不开玩笑哦,你要是不等我就自己跑了,它们真就跟你回家了。”
张巧峰都想哭了,“那你快点啊。”
“很快。”潘垚丢下一句话。
只一错眼,十字路口这处就不见潘垚的身影了。
“人、人去哪儿了?”张巧峰脸又白了白,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左右张皇地看着。
怎么只一下,这人就不见了?
“不知道。”鲁鸿平也慌。
榕树下,那盏威风的龙形灯还亮着,灯光暖暖又明亮,驱散黑暗晦涩,好歹让他们的心没那么慌乱,维持住基本的理智。
“鸿平,刚刚那阿妹是人吗?”
“应该是吧。”鲁鸿平也迟疑。
说是人嘛,怎么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说不是人嘛,那也不对,之前他瞧着人的时候,都是在白天,那时,她跟着她爸爸来解放街这边,了解拆迁的情况。
坐着自行车,穿着土布的小碎花衣裳,还扎两个小辫子。
太阳底下,那小脸蛋白得要反光,让人真说不出口,说她那小碎花的衣裳土,只觉得特别好看!像山里的野花一样。
小姑娘还热情,每回来,还用网兜兜着一个西瓜,青皮红沙瓤,又香又甜,夏天吃一块,沁凉沁凉的,他妈妈都想托潘家买几个送人呢。
“都是你,敲什么碗!”鲁鸿平埋怨。
“怪我,是怪我,”张巧峰也悔得不行,“是我手欠!”
视线往下,落在手中,那是恨不得拍自己的手几下,这会儿不成,这会儿得继续敲碗。
谁也不想得穷病,十四五岁的张巧峰也知道,穷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潘垚回来的很快,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一口锅,地上也多了一大袋的米。
烟火燃起,火舌舔邸着铁锅,锅里有米香传出。
嗅到香气,蹒跚而来的饿死鬼脚步都顿了顿,抬头朝前头看去。
路口支了口大铁锅,随着明亮的火光将热气传递,锅里冒了冒气泡,白米绽开了米花,米汤一点点地变得浓稠。
米香浓郁,最是抚慰人心。
恍惚间,瞧着烟气,被饥饿缠绕的饿死鬼想起了以往安居乐业的日子。
炊烟袅袅,披星戴月,荷锄而归,辛苦却安稳踏实。
正好这招了饿死鬼的哥哥有两个,潘垚留了一个敲碗,另一个也不能空闲,拿着她给的纸钱在一旁焚烧。
火舌舔过金箔银纸,此处明明没风,灰烬却盘旋而起。
潘垚拿着柄大勺搅着锅,突然,火蓦地旺了旺,似有月华莹莹。
潘垚侧头看去,正好瞧到那广袖动了动,似揽下天上的一片云。
玉镜府君笑了笑,提醒道,“莫开小差,粥好了。”
绿叶落下,在潘垚手中幻化成一个个木碗汤匙,白粥盛在碗中,氤氲着烟气。
最先拿过碗的是个佝偻的老者,花白的发蓬松遭乱,衣衫褴褛又灰扑扑,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是、是热的,还不烫口。”
鬼音幽幽,老者颤抖着手,一口白粥下肚,几乎是热泪盈眶。
纠缠了生前死后,那股怎么也填不满,好像有着沟壑一样的肚子,它终于有了种踏实感。
饱的,是饱的。
潘垚瞧到,老者眼里面上的青在褪去,它身上有了白光,光亮灼华绽绽,再抬头时,它虽然仍然瘦削,脸上眼里却褪去了蒙昧,有了清明。
下一瞬,捧粥的老者身影淡去。
“多谢——”余音袅袅。
这是迷障褪去,因果解开,因饿死不甘而成饿死鬼的结解去,渡化己身,要准备投胎去了。
潘垚回头瞧玉镜府君。
鬼吃不了热食,这粥虽然新煮,供奉的精炁却本该是冷粥,因着这煮粥的火里头有玉镜府君炼化的月华,这才有了温度。
也因为这,渡化了这饿死鬼。
“谢谢府君。”潘垚笑得眉眼弯弯。
“谢啥,傻瓜。”广袖拂过,微微泛凉的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很轻。
一个又一个饿死鬼走来,吃了粥,身影淡去,仍有执着、抑或是时辰未到的,它们搂了金银纸钱飘忽离去时,也颇为轻快。
很快,这一铁锅粥的精炁被布施完,瞧着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潘垚让张巧峰停了敲盆,“好了,都送走了。”
布施后,冷饭残羹得收拾,潘垚翻出了个饲料袋,将锅里没了滋味的粥倒进去,又掐了水炁在一旁洗锅。
锅底粘了层锅巴,用力刷了刷,这才刷去。
张巧峰捧着饭盒,和鲁鸿平对视一眼,眨眨眼睛,还有些发懵。
虽然没有瞧很清楚,只模糊的影子,真的招来好多鬼啊,还是饿死鬼。
张巧峰缩缩脖子,后怕得不行。
视线落在手中的饭盒,手忙脚乱,连忙把它搁到了书包里头。
见潘垚要走了,张巧峰连忙道,“谢、谢谢您。”
潘垚回头,见着他手脚无措,还鞠了躬的模样,这模样有些逗,她笑得弯了弯眼睛。
“不客气,哥哥下次别敲碗了,早点回家吧,今天中元节呢。”
一听中元节,两人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阿妹等一下。”鲁鸿平叫住潘垚,结结巴巴,将自己印象中宝妹的事说了说,有些不放心。
“那时我八岁,算下来都六年多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那鬼会不会害了宝妹?”
鲁鸿平说着说着,有些懊恼。
宝妹的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调到了隔壁市,两地分隔,感情都要生疏了,后来,前年时候,为了家里安定,宝妹和她妈妈也跟着去了隔壁市,一家团圆,已经好久没回解放路这边了。
也不知道宝妹现在怎么样。
鲁鸿平懊恼自己那时不够确定,没有将这事咬定是见鬼,不然,宝妹家里重视起来,也能找个人瞧瞧。
经历了今晚这一遭,他现在是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还不是一个两个鬼!
中元节时候,这路上的鬼好多啊!
潘垚想了想,“我没瞧到她,也不知道现在那鬼跟着没有。”
“那怎么办啊。”
见鲁鸿平一副不安心的忐忑样,潘垚宽慰,道。
“没事,也可能就只是那时跟了一段路,你不是说她那时散着头发嘛。”
“鬼的眼神都不够好使,有时候,瞧着披头散发,穿着白衣,亦或是打扮成鬼样的,它们还以为碰到同类,就会飘过去想一道走。”
“装神弄鬼,最易撞鬼,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潘垚劝了几句,又道,“不要紧,要是宝妹回来了,你还不放心,到时去芭蕉村寻我,对了,芭蕉村在六里镇上,我叫潘垚。”
“我、我叫鲁鸿平。”
潘垚一听就笑了,眉眼弯弯,很是可爱,“我知道哥哥。”
“你咋知道的呀。”鲁鸿平意外。
“嘿嘿。”潘垚笑而不语,转而看向张巧峰,张巧峰连忙道,“我叫张巧峰。”
鲁鸿平想起了什么,蹭的一下,脸一下红了,热烫烫的,耳朵尖都红了,他觉得自己能冒烟。
自己最近是颇为出名。
怎么出名的?全赖他老妈一张嘴,街坊邻居关系紧密,谁家要是打孩子了,第二天,整条街都能知道!
他晚上不敢上厕所,偏偏夜里肚痛,劳累妈妈白日刷痰盂,这事谁不知道呀。
鲁鸿平想哭。
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分别后,想着潘垚说的今日是七月十五,张巧峰和鲁鸿平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快,埋头苦走,大气都不敢多喘,眼睛也不敢乱瞧。
远远地瞧到公共厕所那边,方才灭掉的灯,这会儿又重新亮起了。
也不知道是达叔换了,还是鬼过了境,影响散去,灯泡重新明亮。
潘垚将铁锅和勺子收妥,装在麻袋里的剩饭拿去肥了地,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子。
“走,咱们去瞧瞧我那小店铺,等签字了,这店面就没了。”
玉镜府君从善如流地跟上。
瞧了店面,还没两眼,潘垚又被别的事分了心神,今夜百鬼夜行,鬼的种类特别多,还是不同时代的,她就见到了,竟然还有古时穿铠甲的将军,骑着马得哒得哒,颇有气势,好生有趣。
街上空荡荡,却又拥挤。
潘垚爱凑热闹,瞧着一个队伍长,拉着玉镜府君就去瞧。
另一边,临街的小饭店里,赵大飞食指叩了叩桌面,朝里头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哎,就来。”
店老板搁了擦桌收拾的抹布,水龙头一冲手,胡乱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几下,紧着来到饭桌前。
他眼睛看了看桌面,快速地算出了价钱。
“这酒是我请你喝的,不算在内,炒卤煮猪耳三块二,豆芽五毛,香酥小炸肉两块八……算下来一共十块八毛。”
一顿饭吃了一张大团结不止,这是个阔的。
赵大飞也干脆,没有吃霸王餐,也没有讲什么抹掉零头的话,十一块钱搁在桌上,拎起酒瓶子,仰着脖子将最后两三口喝掉。
咕噜、咕噜、咕噜。
喉头拱动,手上有力道,青筋肌肉,还有纹身,映衬得他更像个硬汉子。
“不用找了。”
“哎,下次再来啊!”
人走后,店老板紧着就收拾,准备将最后两块木板门搁上,关门回家。
中元节就该早些归家,万事明儿再说。
赵大飞出了门,抽抽鼻子,觉得外头空气颇为凉爽,还带着烧纸和香的烟气味道。
不愧是京市来的啤酒,好地方的酒就是不一样,爽口!
一瓶燕京啤酒下肚,肚子有些撑,赵大飞松了松裤头,再回头瞧小饭馆,笑了笑,手中拿出一个打火机转了转,把玩一番。
今晚要是顺利,这解放街,他下次是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