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说得认真,潘三金又是哈哈一笑。
“人小鬼大,就爱给自己抬辈分。”
潘垚嘿嘿一笑。
这当小娃娃的表姑,那肯定比当新郎的表妹来得威风啊!
一路说一路走,时间过得很快,周家村到小元村的那点距离在悄然地缩短。
远远地瞧到村口的那棵柿子树,翁志仙又舒了口气。
人便是这样,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瞧到熟悉的东西,心里踏实,心情便也跟着轻松。
更何况——
翁志仙瞧了一眼隔壁那辆自行车,这时候天上的薄云被冬风吹跑,明月又圆又亮,月色下,地上赫然有影子。
三个人一辆自行车的影子,一个都没落下。
翁志仙心里更放松了。
有影子,应该就是人了吧。
哎,就算不是人,他也没法子,这倒霉催的,也不是他想不倒霉,它便能不倒霉。
遭灾太多,翁志仙心都宽了,只想躺着任凭风吹雨打,要不是那纸皮太吓人,他都不说话。
翁家在小元村的村子里头,靠近祠堂方向,沿着村路一路往里骑去,倒是好寻。
按照A市这边的习俗,明儿一早,新郎和新娘得回小元村再办一场酒,主家是翁家,到时宴请的是翁家这边的亲朋好友。
因此,翁家今夜的灯还亮着,大家都在忙活,准备明天办酒席的事。
洗洗擦擦,还得将借来的桌子凳子打好,碗筷也得洗出来,新鲜的活羊活猪鸡鸭杀好,再烫一烫,过过水,明儿大厨师来做菜。
顺着动静,潘垚一行人来到了翁家。
“老三回来了。”
远远瞧见三轮车,翁志仙的大嫂许元英,也就是新娘子翁彩凤她阿妈嚷了一声。
今天出嫁的是亲闺女,当妈的都操心小孩,瞧着送嫁的老三,许元英迫不及待地就小跑了过来。
她面上带着笑,又带着几分着急。
“老三呐,彩凤那儿怎么样?婚礼还顺当吧,亲家公亲家母是不是— —”好相处?
话还没说完,许元英走近三轮车,就着月光,她将蹬三轮的人瞧了个正着。
不是她家那瘟老三,是个不认识的小年轻。
“你是——”还未问完,许元英似心有所感,探头朝三轮车后头瞧去。
果然,就见老三窝在那儿,呲着牙咧着嘴,一副受疼模样。
想都不用想,这铁定是又瘟了!
“妈,妈— —”许元英扭过头,扯着嗓子就喊道,“你快来瞧瞧,老三受伤了。”
“什么!他又发瘟了!真是一天天的就没个消停!究竟是惹哪路瘟神了也不知道!”
一道老妇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担忧少,中气足。
潘垚探头瞧去,就见随着声音传出,翁家厨房方向走出一位老太太,她头发花白,齐耳长,两边都用了黑夹子夹着,利落模样。
这时候,她手中还拿着个竹漏勺,朝三轮车这边瞪了一眼,身量矮小,气势却足。
翁志仙缩了缩脖子,讨好地喊了一声,“妈— —”
潘垚也往她爸爸的咯吱窝里躲了躲,老太太一瞧就凶。
果不其然,就见老太太气势汹汹地过来,眼睛上下瞅着窝在三轮车里的翁志仙,想扭他耳朵,又怕下手太重,让人伤上加伤。
最后,又花钱又得搭把手的还得是自己,亏!不划算!
打量了好几眼,又剜了剜,老太没好气,手随意在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道
“说吧,这回又伤着哪儿了?”
翁志仙尴尬地笑了笑,“腿和腰,应该是骨折了,车子翻到吉娃坡那儿的小沟渠,就把腿压到了,幸好遇到潘大哥一家。”
“车翻了?”老太皱了皱眉,才重复了一句,还不待继续说什么,旁边,听到这话的许元英就着急了。
她忙不迭的追问。
“那彩凤的那些嫁妆——”
“没事没事。”翁志仙连忙道,“空车翻的,肯定不能是去的路上,就回来时候天黑,空车翻的。”
“还好还好——”许元英庆幸地拍了拍胸脯,才拍到一半,她就察觉到不妥。
视线一转,就见好几人瞧着自己,婆母不吭声,老三耷拉着脑袋,就连送老三回来的一家人里,那坐自行车前杠上的小姑娘都瞧着自己。
只见她唇红齿白,眼睛格外的清澈明亮,像是一汪清泉,好像将自己方才庆幸的没良心与凉薄映射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许元英尴尬了下,搁下了拍胸脯的手。
“妈,我没别的意思,就,就担心彩凤了,那些嫁妆可不便宜。”
许元英还想说什么,老太太撩眼看了过去,许元英的声音便戛然停了。
对着媳妇,老太太也一样嫌弃:“成了成了,老三这里不用你,你忙着去吧。”
“哎!”许元英应下,赶忙往厨房方向走去。
潘垚瞧了瞧,这婶儿就像被人追撵了一样。
“多谢你们了,留着吃个点心吧,明天家里摆宴席,今晚就熬大骨汤了,我给你们泡份线面,再搁两个蛋压压瘟……”
老太太招呼潘垚一家,转过头,又对车上的翁志仙叹了口气,对三儿这瘟神附体也是服气了。
出门一趟,保准添一点伤,运道好一点就是小伤,运道差一点,就得休养久一点。
她这慈母的心肠,在一回回的瘟中,那都变冷变铁石心肠了。
左右死不了!
“老三你等一下,我喊人抬你进去。”
这时候大家都忙,老太太回过头,一时还真不知道喊谁。
她家老三瘟,不单单小元村的人知道,声名在外,外村的也知道。
瘟这东西不好说,瞧不到摸不着,偏偏运道差,翁志仙究竟是如何遭罪,大家在旁边都瞧了个清楚,同情归同情,那沾惹,大家也是真不爱沾惹。
因此,翁志仙的人缘,不单单在周家差,就是在翁家,那也是没有好到哪里去。
“阿大。”瞧出了老太的难处,潘垚朝阿大喊了一声。
阿大知意,下了三轮车就朝后头走去,一个弯腰,动作利落又灵巧地将翁志仙抱了起来。
稳稳妥妥,轻轻松松,托着腰和腚,伤腿也没磕着。
翁志仙瞳孔紧缩了下。
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这熟悉的被当小娃娃一样珍视的错觉。
注意到翁志仙瞧着自己,阿大蹙了蹙眉,低头朝怀里的翁志仙瞧去。
想着主人刚才说的,自己吓到这人了,阿大想了想,冲翁志仙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翁志仙:……
他好不容易不抖的身子,一下子又抖了起来。
跳下自行车,回头正好瞧到这一幕的潘垚:……
她家阿大是缺心眼,这翁叔就是心眼太多,脑补太多,想得也太多!
这不,自己又吓自己了吧!
阿大帮着将翁志仙抱到他自己的屋子,西边二楼靠后的一间。
木梯走上来,咚咚地作响。
阿大细心,动作轻轻地将翁志仙搁到床上,这才走到潘垚身后。
潘垚四处看了看,房间不是很大,约莫十来平,有一个木头的小窗户,上头的栅栏都是木棍立着,起着防贼人的作用。
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一张原木色的床,一个是砖头砌下的。
“那床平时没人睡,就搁稻谷的,我平时睡这张。”翁志仙拍了身下那原木色的床板,指着砖头砌的那一张,笑着道,“偶尔客人来,铺个垫子将就将就。”
这个时候砖砌的床铺中间空心,老百姓往里头屯粮,到了丰年时候,又屯新粮,旧粮卖掉。
不管如何,粮仓里肯定得有余粮剩着,无他,以前饥荒年时饿怕了。
屋子里瞧了一通,潘垚没瞧出什么不妥,昏黄的电灯泡下,她认真地瞧了下翁志仙的面相,还不待瞧清,突然,耳朵里有细微的动静声起。
还不待多想,潘垚手中的动作比心里所想更快,手诀一掐,一道莹光闪过,护着床上的翁志仙。
“滋——啦啦。”只听一声电光声响,翁志仙床头的电灯泡破了,正好砸在半靠在床头的翁志仙头上。
眼睁睁瞅着灯泡掉下,翁志仙急促地叫了一声。
完了完了,这下伤着脸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没事时,翁志仙的视线一转,嗖地一下看向了潘垚,就见小姑娘掐着手诀的姿势还未收。
手一扬,那些玻璃渣被罡风笼罩,轻轻落在一边。
没了灯泡,只有前屋的灯透进来,屋子里有些暗,潘垚手一翻,手中捏一柄龙形灯笼。
龙口衔珠,晕开一道光亮,旖旎又奇丽。
翁志仙瞪圆了眼睛。
他是头一次觉得,原来穿着格子裙,踩着顶顶时髦小皮鞋的小姑娘,也能是如此的仙风道骨。
潘垚皱巴了下脸,莹白的手捏着灯柄,瞅着翁志仙,面露同情。
“叔,你这霉运真是绝了。”
要是刚刚那灯泡落在脸上,瞧那电闪火花的,这张脸绝对是毁了。
本来就因为太瘟而讨不到媳妇,要是脸一毁,那媳妇就更别想了。
翁志仙也在庆幸,他手摸了摸脸的左边,又摸了摸右边,爱惜模样。
最后竟然是两手捧脸,瞪大着眼睛朝潘垚瞅来。
潘垚乐了下。
紧着,她收了眼里的笑意,使了望气术,朝翁志仙看去,只一瞬间,龙形灯照亮的这一处氤氲起了气场,如雾似岚。
半靠床上,翁志仙瞧着潘垚的眼睛,不敢出言打扰。
无数的气机交缠,犹如抽丝剥茧,在那如雾如岚的气场中,潘垚注意到,翁志仙竟然有道死炁,他代表生命的那一条气机曾经断过。
这会儿,上头缠着些许绿意,断断续续,又有原本死炁的晦涩。
如此,晦气惹晦,绿意代表生机,两相交杂,这才有了翁志仙格外瘟的命格。
处处坎坷,处处绝境,却又处处逢生。
望气术淡去,无数的气机犹如潮水般的消退,潘垚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翁志仙身上,道。
“叔,你这命本该死了,是有人为你逆天改命,以自身机缘续了你这条命。”
第107章 “啊--我本该死了吗……
“啊--我本该死了吗?”听到潘垚的这句话, 翁志仙一脸懵地重复了一句。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这事也确实有可能,好几回他就离死亡只差一点点的距离。
别的不说, 就说在国道上被大车卷进车底的那一回, 车子卡着自行车又开出了好几十米, 刹车急刹, 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声音尖锐刺耳,隔大老远都能听到。
那开车的大兄弟吓得一脸白, 腿软得不行, 踉踉跄跄地便下来了,瞧着自己没事,当场就把眼泪淌了下来,擦着鼻涕眼泪, 哭嚎道。
“哥, 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
可不是好么,本来要赔一条人命的钱,最后只要赔一辆自行车的钱, 再买点黄桃罐头压压惊,花销省老多了。
那一回, 要是再多半个指头的距离, 他皮肉都得磨烂了, 真真是死亡擦肩而过,确实是祖宗保佑,不单单他翁家祖宗, 那开车小伙子的祖宗也出了一份力。
翁志仙有些不解。
不过--
机缘,谁会拿机缘为他续命?
待他这般好?
不是他看轻自己,是他务实,说句公道话,就连他老娘都没这样看重他呢!
机缘这东西,一听便重要,没瞧见乡野志怪里流传下来的故事么,妖精得机缘才能开智,化形,便是一个寻常人,他的机缘也是有大造化,能得大富贵的。
“是谁?”翁志仙连忙追问,“我得去谢谢他,救我好几条命,说是再生父母也成。”
一着急,翁志仙的腿动了动,还有些抽痛。
不过,他这会儿并没有在意。
救命的恩人呢,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他知道是别人拿机缘为自己续了命,自然要知道这恩人是谁。
他翁志仙运道瘟归瘟,做人可不瘟!
对于翁志仙这样的命格,潘垚也没有见过,想着气机中的绿意,她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还不确定。”潘垚摇了摇头,下一刻,她掌心翻了翻,上头悬浮一点绿意。
当真是只有一点,小小的,犹如夏日夜里,飞舞在溪畔和河边青草堆中的流萤,莹光细微,却又似天畔最亮的那颗星,于幽蓝夜幕下忽闪忽闪,令人着迷。
潘垚看着掌心的这点绿意,呼吸都放轻了些。
“这绿光是--”翁志仙也瞧到了。
“这是救你之人留下的炁息,跟着它,我们便能寻到为你改命之人。”
潘垚的话才落地,就见她掌心的那点绿意飞跃了下。
它犹如春日清风中的蒲公英一般,轻盈又翩跹地朝外头飞去,穿过半开阖的窗户,绕过木窗上那似栅栏的木棍,朝黑暗中一跃而去。
“哎,它跑了。”翁志仙着急。
潘垚:“不急,我们跟上它。”
翁志仙有些为难。
他也想动,可自己这腿伤和腰伤还没好,如何能走?
下一刻,翁志仙朝阿大看去,咧嘴笑了笑,“小兄弟,都说叫生不如叫熟,还是再麻烦下你吧,不不——不用抱不用抱,你背着我就成。”
翁志仙讪笑了下,摆手拒绝了阿大要抱的手,他总觉得被抱着,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因着好奇是谁待自己这般好,竟还舍了机缘,逆天改命地救了自己,翁志仙心中焦急又感动,瞧着阿大都不怕了。
夜色微凉,天上一轮明月,映衬得那天幕都成了幽蓝之色。
翁志仙趴在阿大背上,看着前头提着灯的小姑娘,只见清风吹来,裙子微微摇摆,拂动灯光摇曳。
她行进间不急不缓,自有怡然自得的气度。
一抬脚,只小小的几步,身边的景就在不断地后退。趴在阿大背上,翁志仙还瞧到了村子口的那棵大柿子树。
冬日的柿子树落了叶,树枝疏朗,上头挂着橘色的柿子果,清风吹来,树枝摇摆,在地上投下属于月夜的影子,清幽又静谧。
这一处除了月光,便只有潘垚手中的龙形灯泛着暖光,龙口衔珠,光晕灼灼。
那抹如流萤的绿意一直在前头飞舞着,时不时地,它还绕着潘垚转了转,似在好奇。
小姑娘笑了笑,大大的杏眼潋滟着水光,像是天上的繁星坠在其中。
“走呀,带我去找它。”
绿意知意,它高高跃起,如光似风。
约莫过了十分钟,潘垚捏着灯柄,脚步停了下来,道。
“到了。”
翁志仙从阿大的肩膀处探出头,左右瞧了瞧。
周围黯得很,冬风呼呼吹来,好似还带着深山里的狼嚎和野猪叫声。
这地儿……是深山里头?
A市这边是南方,种的多是四季常绿的树,便是初冬的季节,山林里也是郁郁葱葱,松针簌簌作响。
潘垚提着灯,脚踩着地上的枯叶,抬脚朝前。
很快便来到一株古树前。
她抬头瞧这棵古树,只见其枝繁叶茂,树枝虬结,枝干朝四面八方生长而去。
主干很粗,约莫要四五个人才能抱住。
粗糙的树皮,上头还有无数的气根垂下。
这是棵大榕树。
瞧它生得这么大,该有数百上千年的树龄了。
一直在半空中的那点绿意绕着潘垚跳了跳,最后跃进大榕树中。
翁志仙也瞧到了这绿意没入褐色树干中的一幕。
他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是这棵树救了我。”
潘垚点头,她眸光扫了扫,视线落在一处,下一刻,手中的灯一提,往大榕树的一处枝干位置照去,示意翁志仙瞧这。
“翁叔你瞧它像什么?”
翁志仙一看,冷不丁地还吓了一跳。
只见那光亮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瞧到,这一处的树干好似生着一张脸,微微凸起的地方还像手和脚。
瞧过去就像有个人要从树里走出来一样。
只是,此时它的眼睛是闭合着的。
潘垚好生可惜,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榕树便修炼成精,从树身中走出来了。
机缘予了翁志仙续命,成精之事,功归一篑。
“我记起来了!”
潘垚侧头看去,就见翁志仙一拍手,面露恍然之色。
他看了眼大榕树,又朝周围看了看,最后,目光急急地朝潘垚这边看来。
“我听我老娘说过,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跑丢了,还在外头过了夜,后来还是自己找回来的,那一回,我就是丢在山里头了。”
那时他几岁来着?
六岁还是七岁?
都要记不清了,反正没人寻来!
那时,他丢在了外头,一夜没回家,后来是自己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又寻了回来。
到家时,还是瞧着他衣服上被刮了几道口子,老娘心疼衣裳,拎着胳膊一番问,这才知道他晚上丢山里了。
翁志仙想想还有些心酸。
他排行老三,上头还有大哥二哥,下头有四弟五妹六妹和七弟,还有一个老八。
老八早早就没了,就喝了一碗米汤,人就莫名其妙的没了,也不知是不是噎着呛着,又或是本来就病着。
“唉,也怪不着我老爹老娘,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命就贱,看顾不过来。”
冬风吹来,大榕树沙沙作响。
翁志仙瞧着这树,又抬头瞧了瞧周围。
“原先都不大记得了,这会儿一瞧,倒是有了几分印象。”
“这个地方,我们都叫它月亮湾,在这处瞧月亮,月亮格外的大,尤其是那儿。”
潘垚顺着翁志仙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这棵大榕树冠如华盖,覆盖的范围竟然有百米之大,他手指的地方是这棵榕树的一根气根,榕树生长得靠近崖边,这根气根更是生得颇巧,它从这个山头探向另一边,正好落在另一座山头上。
这样一看,倒像一座桥一样,它将原本分开的两座山头相连了。
翁志仙指的便是这一根气根处。
只见中间悬空,下头是缥缈的云雾,那一处视线没有被挡,从那儿看景,自然美得动人心魄。
只是这地儿也险,只一根气根探出,下头是百丈悬崖,要是一不留神跌了下去,保准尸骨无存,是以,漂亮归漂亮,还真没什么人上山来瞧月亮。
每天忙着赚钱还来不及!
翁志仙迟疑:“我好像在这儿瞧过月亮。”
潘垚转头看去,就见翁志仙拍了拍脑袋,一副记得不是太清晰模样。
翁志仙皱着眉,视线盯着古树,没有再继续说话。
依稀之中,他好像瞧见一个又瘦又黑的小孩,爬上了这条气根,天很黑,风呼呼地吹来,背篓里的菌子早已经跌在山路上,怕得想哭的时候,一轮明月升起,美得让人心惊……
翁志仙搀着阿大的手,一瘸一瘸地走到大榕树下,绕着那需要好几人抱柱宽的树干走了一圈。
最后,他指着那树洞,一脸惊喜道。
“对对,记起来了,我从那边山头爬了过来,有些累,也有点冷,直接便在这坑洞里睡了,那时候天冷,蛇都在冬眠,正好也在树坑里,我扰着蛇了,就被它咬了……”
“疼啊,疼得我晕过去了,我记得,那蛇的蛇头还是三角的。”
三角,那便是毒蛇。
翁志仙觉得奇怪极了,这么走一遭,他竟然将小时候的事记起来了。
被咬后晕了,等再醒来时,手上没瞧到咬痕,小孩子只以为是做了个梦,丢了竹筐,也丢了捡的菇子和木耳,只得再捡些木头,心中忐忑,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村子里。
要不是衣裳被刮破了,家里人还发现不了,小孩子竟然在山里睡了一夜。
翁志仙稀奇。
他抬手瞧自己的手,对着手腕位置摸了又摸,那儿平整光滑,没有留一丝半点的疤痕。
“这么说,那时候我被蛇咬死了?”
“那这树爷爷为啥要救我?”
难道是瞧他生得俊俏可爱。
翁志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一丢手。
嗐,人得有自知之明,他翁志仙这辈子就没和俊俏沾过边,成年没有,小时候也没有,那时候生得又黑又瘦,就跟皮猴一样。
“翁志仙翁志仙,都说人如其名,我嘛,沾了个瘟字,倒是和志仙没啥关系。”
翁志仙哈哈苦笑了下,这几年,他光顾着倒霉了,什么志气和仙气,那是半点没顾上。
听他这样吐槽自己,潘垚都绷了绷脸,总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笑了,翁叔保准哀怨地瞧自己。
“翁叔敞亮,看得开。”
“看不开不成啊。”翁志仙摊了摊手,“日子本来就过得苦了,心里要是还苦,我就要被浸出苦味儿了。”
潘垚笑了笑。
她跟着抬头瞧这一处的老树,只见冬风吹来,树枝摇摆,沙沙作响,树干上的木脸五官朦胧,还能见到双眼闭合。
这大榕树为何舍了自己的机缘救翁志仙,这会儿,树灵闭口沉寂,谁也不知道。
说不得是精怪心善单纯,见不得人间小娃娃死在它腹肚之中,又或许是不忍见小蛇背了杀孽……
潘垚眼里盈着好奇,浮想联翩。
“现在想想,我好像确实是从那时开始便大灾不停,小灾不断的,瘟仙的名头也打出去了。”
翁志仙仔细地想了想,虽然不知它救自己的缘由是什么,心中却感念这棵大榕树。
这几年虽然瘟,人也遭了好些皮肉罪,时常上演惊魂一刻,名声也不好听,大家都嫌他瘟,家里的老爹老娘也不例外。
不过,他还活着啊,活着便有万般可能,没瞧到这几年日子好过多了,有衣穿,有饭吃,蹬着三轮儿,卖把力气也能赚好一些的钱。
空的时候听听录音带,还有看看好看的电视电影,再下个管子,左右一人不饿,全家不愁,搁以前,哪里有这些东西?
“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自在,更畅快。”翁志仙握了握拳,“能活着,还是得好好的活着。”
潘垚听了后,笑道,“叔是个知足的。”知足便长乐。
翁志仙摆了摆手,“哎,不知足不行啊,要是不知足,想得再多,那苦的也还是我自己。”
翁志仙这霉运究根到底,是因为他的死劫,是大榕树以自己成灵的机缘逆天改命,这才留了他一条命。
如此一来,这霉运便轻易不好改。
处处坎坷,处处绝境,却又处处逢生,虽然事有转机,却不免遭罪,一个不慎,晦占生机上风,那便是掉命的事,就是不掉命,回回如此,也着实磨人。
没瞧大家都不爱和他亲近,就怕沾了瘟的模样么。
就是至亲之人也是如此。
好在,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任何事都有一线生机。
潘垚:“翁叔,只等你过了七七四十九难后,这死命的晦就会散去,到时一定会否极泰来,福禄安康。”
在周易数理之中,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成数,平时常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中,太极便是一。
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这些便是生数,也就是产生万物之数。而成数则是成就万数之数。生数和成数相加,则是五十五,如此一来,五十五便是天地总数。
五为小衍之数,天地总数去了小衍之数,则成五十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则成四九。
潘垚掐指算了算,万物循环,七为极数,七七则伊始,过了七七四九难,那死命之晦必定散去,如此,生机长存,自然否极泰来。
潘垚好奇翁志仙还剩几个灾难。
既然是从小便开始遭灾,这七七四十九难,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翁志仙也在掰指头数,当然,他数的是那些大的灾。
“秋日割稻谷,莫名就划伤大腿了,算四十……今天翻车,四十五,”掰着手指头,翁志仙瞧了瞧潘垚,眼睛都兴奋了。
这算什么?这是泼猴快取到真经了啊!
很快,他就能摆脱瘟字这个大帽子,从此是自由身了!
“今晚灯泡破还算一个,那就是四十六了!”潘垚也跟着欢喜。
如此一算,就只剩下3道坎了,潘垚想了想,为防万一,给翁志仙画了三道灵符。
“翁叔拿着吧,要是坎太深,也能护一护你。”
“多谢多谢。”翁志仙接过黄符,紧着就往衣兜里揣上,准备回去就拿个银链子坠着,回头挂脖子上。
要跟小娃娃挂护身符一样。
“就是我欠了树爷爷一份恩情,不知该如何报答。”离开之前,翁志仙还瞧了瞧这古榕树,感叹又唏嘘。
榕树好养,就是连捉虫施肥都不用,翁志仙想尽心意都无从下手。
潘垚提着灯,也往榕树瞧去,视线落在那枝干上的木脸上,她也好生惋惜。
只差一点就成灵了。
夜色幽幽, 冬风阵阵。
下山之前,潘垚又回头瞧了一眼这山林,只见夜幕下,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泛着绿幽幽的光, 清风徐来, 如华盖的绿叶摇摆, 像一团绿色的云海。
潘垚提着灯走在前头,没有说话。
阿大背着翁志仙。
它本就沉默,小主人不出声时, 它便默默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像一道影子, 无声无息。
再加上面容普通, 别人更容易忽视它。
这也是剪纸成兵中,小兵的一个特质。
想着大榕树, 连话多的翁志仙都沉默了。
心里沉甸甸的,像那柔软的棉花吸了水一般。
无数的景在往后退,走过山脚,山风摇摆, 小山坳那儿,灰白的落帚草一丛丛, 小元村村口, 高大的柿子树舒展枝丫……
只片刻时间, 一行人便回到了翁家。
翁家还是热闹忙碌模样, 潘三金和周爱红被翁老太招待, 正在吃待客的太平线面。
“盘盘,来,阿婆也给你泡了一碗, 快尝尝,老番鸭的汤做汤底,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