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会儿,它微微蜷曲,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只这小两个钟头,瞧过去年岁好似小了些。
要是不引出,最后必定成婴孩模样。
“小宝!”姜桠丫失而复得,抱着小宝,眼里隐隐有红光。
那是鬼泪欲泣。
“别哭了,”潘垚化了张手帕过去,“你本来就魂灵受伤,要是再哭,魂灵之力该流失得更多。”
姜桠丫瞧着这手帕,视线微微往下,便见潘垚担忧的眉眼。
触及这关切的眼神,她死寂许久的心,好像有道春风吹过,黑黢黢的地底有一道轻微的声响,像种子感受到那温暖的春,它努力颤了颤,破开冰冷的壳。
“小仙长……”
潘垚冲玉镜府君投去讨救的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越劝,这姜同志越要哭!
瞧着小姑娘皱巴脸蛋,一副麻爪模样,玉镜府君眼里染上了笑意。
他心中也一片轻松,摊了摊手,示意他也不知道。
潘垚瞪大了眼睛。
这是袖手旁观?
府君太不够意思了!
秋风呼呼吹来,金万福被砌在石墩里,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嘴唇都起了皮,一些水泥渣沾在白胖的脸上,已经有些发干,让他的皮肤又痒又痛。
就是这样了,他还翕动着嘴,两眼无声地看着洒了月光的江面,嘴里喊着。
“滔滔财……滔滔财……我的财如滔滔。”
打鬼棒一转,没入虚空,潘垚侧耳听了听,忍不住重复。
“滔滔财?财滔滔?”
“没错,他要杀我,其实就是想拿自己的血骨做祭,求滔滔如江的财。因为孩子还小,还在我腹肚里,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搭上我,拿那我做这人柱!”何美娟恨声。
潘垚低头,看了一眼被束缚在一边的仇婆婆。
“哼。”仇婆婆别过脸,冷哼了一声。
潘垚有些不信,“这仇婆婆这么好心?金万福许了什么?她要为他施这样伤人和的法阵?”
何美娟图金万福富贵,潘垚相信。
要是说仇婆婆也贪图金万福的大红包,潘垚是不信的。
像她们这样走上修行路的,求财反倒是最简单的事,何必要替人施这人柱的秘法,平白让天道对自己记上一笔债。
这样想着,潘垚搜了搜仇婆婆身上,还有方才仇婆婆施法到一半的符文符阵。
细细看了看,这一看,潘垚便看出了端倪。
“府君你看,这像不像是在造鬼。”
“是,还是厉鬼。”玉镜府君肯定。
潘垚略略想了想,便记起了何美娟的生辰八字,再对比方才金万福将何美娟砌进石墩中的时辰。
衔怨而亡,一体两鬼,逢魔时辰,这不是为金万福求滔滔财,是仇婆婆在造厉鬼。
更甚至,对于这金万福的性命,仇婆婆也没想过要放他一马。
想通了这个,潘垚的视线落在金万福身上,就像在看一个蠢货。
“笨,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真是傻瓜!”
金万福本来便有些脑袋发沉,听到潘垚这话,他停了叨叨滔滔财的话,艰难地抬起了头,声音发干发涩。
“这,这是什么意思。”
潘垚掌心簇起一团火,直接将仇婆婆留下的这些符箓烧过,只见青色的火光撩过,黄符朱砂成灰烬,风一吹,杳无痕迹。
“美娟姐要是被你害了,大冤大恨,必定成厉鬼。”
“厉鬼寻仇,到时,首祭的就是你的性命。”
“别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就是你成了亡魂,仇婆婆也没想放过你,她必定要捏着你的魂,像是捏着一根萝卜,吊在厉鬼前头。”
“它听话做事了,做得好了,顺她的心意了,就赏它两口甜头,让它咬你的魂魄几口!”
“明白没,你就是甜头!”潘垚手指做爪,朝金万福眦了龇牙,做了个啃咬的动作。
金万福倒抽一口气,随即不肯相信,连连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滔滔财,是巩固新桥,为我纳那滔滔财的秘法。”
见金万福已然入了钱的迷障,潘垚不再浪费唇舌。
不过,人被砌在水泥墙里会呼吸困难,为防金万福没了性命,平白让自己惹上官司,潘垚心里不痛快,还是手诀一掐,让金万福重重跌在地上。
玉镜府君看了眼潘垚。
潘垚哼哼一声,“便宜他了,一会儿就打110报警,让警察叔叔收拾他,居然敢拿活生生的人命做人柱,知法犯法,下半辈子就该牢底坐穿!”
见玉镜府君还瞧着自己,潘垚怕府君以为自己心里不痛快,回头又去教训金万福,连忙拉了拉那宽袍,说得认真。
“莫要管他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得遵纪守法。”
“好,听土土的。”玉镜府君笑了笑,应下。
于建兵被潘垚扫了个眼角余光,心中知意,立刻屁滚尿流的出现。
他看着潘垚的眼睛都是惧意。
“作证,我一定作证,交代金哥谋害性命的事实,争取宽大处理。”
姜桠丫抱着小宝,另一只手扶了扶额角的碎发,笑得温柔。
“小宝是我儿,我也是苦主,这一事,我一定会好好盯着。”
于建兵看着姜桠丫那温柔的笑脸,瞳孔微缩,心下如擂巨鼓。
盯,盯着吗?
这是要跟着他了?
……鬼,要跟着他了?
天啊!他这是做了什么孽!
潘垚寻了个公用电话亭,拨了110,将话筒递给何美娟。
何美娟看了潘垚一眼。
潘垚点了点头,目含鼓励。
何美娟接过话筒,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喂,是公安吗?我要报案,有人想要杀我……”
一句杀我,何美娟想起方才濒死的那一刻,鼻子一酸,后怕顿起,当下又掉下了眼泪。
接到报案,还是人命大案,警察来得很快。
很快,公安就将金万福和于建兵,还有何美娟带走了。
金万福身上没有了水泥的痕迹,身上只有雨渍,反倒是何美娟,一身的水泥,还有无数的擦伤,狼狈又可怜。
说什么小大仙和母子鬼,这些话不现实,要是说了,别人肯定怀疑他们的精神状况,平白增添波折。
何美娟和于建兵决定,就说关键时候,于建兵良心不安,又心生反悔,他和金万福起了内讧,这才让何美娟捡了一条性命。
警车滴嘟滴嘟,拉响了警报,声音警示急促,让人心神紧张紧绷。
似乎是有所感,金万福被拷着手铐,透过车窗,朝江面上那新桥看去。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不!”
何美娟和于建兵也看了过去,就见有数道白影从桥上走过。
只见她们腹肚干瘪,风一吹,有如鼓面被捶,有闷闷的咚咚声。
接着,那道新桥上有数道裂痕,直接塌了下去。
“不,不会的……”金万福手都抖了,抓着车窗,指甲盖划过玻璃,吱吱作响,刺耳又瘆人。
警车上众人也是一惊,这桥竟然塌了?
公安连连确定,“这桥上可有人?”
于建兵摇头,“没人,确定没人,金哥想要将小嫂子下人柱,这事自然不能给别人知道,新桥附近的工人,我事先便支开了。”
“警察同志,我可以保证,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几名公安看着远处滚落大江的断桥,又看看金万福,都不知道该说他是造孽还是积德了。
不过,还是庆幸,幸好这桥是还未投用之前便断了,要是投用了再出事,那该出多大的事故!
最后,一个年轻公安绷着一张脸,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人柱?封建迷信要不得!工程不偷材不偷工,做的时候多用点心,不比求神拜佛好使?你呀,就是心太贪!”
车上到底押着嫌疑犯,这辆车子油门一踩,朝前驶去。
哭丧棒赫赫而响,悲悲切切,让人听了心神恍惚,前尘往事浮掠而过,一点点淡漠。
藏魂坛中那数道亡魂依着哭丧棒的牵引,从新桥上走过。
犹如百鬼夜行,此地阴炁大盛,直接将那不合格的大桥给走塌了。
等最后一块碎桥块落入水中,潘垚冲鬼差彭一耘拱了拱手,道。
“都是些可怜人,还望大人仁慈,引她们走一段路。”
纸马驮着赵来景的生魂奔出九幽,鬼差彭一耘追击,潘垚和他不打不相识,后来,赵家供奉彭一耘,以示歉意,那场供奉的元宝和莲花是潘垚帮忙折的。
一来一往,也算有了交情。
方才,潘垚燃了三柱清香,将鬼差从九幽请来。
“咴律律!”彭一耘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大白马先昂首抬蹄,热情又欢快地冲潘垚打招呼。
似在保证,就是彭一耘不仁慈,它大白也顶事,一定将这些亡魂带进九幽。
稳稳妥妥!漂漂亮亮!
瞧见这尾巴微微翘起的大白马,潘垚认出它来。
只一瞬间,那对大大的杏眼弯了弯,潘垚将手掌一翻,摊开手心,笑道。
“瞧,这是什么?”
一团胡萝卜的精炁便在掌心。
“你现在跟着大人做事了呀,辛苦辛苦,我请你吃好吃的。”
“咴律律!”大白马又是抬蹄踢踏,又是摇摆脑袋,水汪汪的眼眸瞅了旁边的彭一耘一眼,似在嫌弃,说它也是勉为其难才跟他做搭档。
彭一耘:……
清风一卷,将潘垚掌心的胡萝卜塞入大白马口中。
彭一耕没好气,“吃你的萝卜,不许多嘴。”
视线转向潘垚,彭一耕将哭丧棒往地上一杵,笑道。
“这大白是颇为机灵,也有点造化,就带在身边了,别的不说,脚程是真的快,神勇非凡。”
潘垚附和。
是神勇!
那时,它还驮着赵来景的生魂,于万千骏马中奔腾逆流,跑出了九幽。
一般纸马可跑不出鬼差的追击。
潘垚悄悄摸了摸大白马,笑眯眯模样。
“不错不错,你这也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下一次再供奉彭大人的时候,我也给你捎些好吃的。”
“咴律律!”大白马欢喜,在说一言为定!
“哈哈!”听到要下一回还会供奉自己,彭一耘也笑得畅快。
“潘小道友客气了,今日这一事,说来倒是我得谢你。”
潘垚看了过去,就见彭一耘手中哭丧棒有赫赫之声,他视线看向那些朝九幽方向走去的女子,目光落在她们空荡荡的腹肚,似有叹息。
“这些人的寿数未尽,因此,九幽之下也不知,她们竟已成亡魂,更甚至被炼成恶鬼,要是放任她们在阳间,迟早出现大乱子。”
潘垚了然,算是在逃人员。
“对了,彭大人可识得这位仇婆婆。”
潘垚指着地上的仇婆婆,问鬼差彭一耘。
仇婆婆被灵炁束缚,从方才便抿着唇不再说话,潘垚见彭一耘穿着古时的衣服,想过去也是死了几百年的老鬼,说不得会知道这仇婆婆的来历。
说实话,潘垚好生好奇。
为什么偃骨制成的藏魂坛,藏魂瓶,藏魂鼎,按照玉镜府君说过的话,有度真人将自己的魂藏入这三器之中,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以偃骨之力温养魂魄。
只等时机一到,魂魄吸纳偃骨资质,重塑根骨。
只是如今一看,藏魂瓶和藏魂坛都已经出现,里头确实是藏了手,也藏了五脏六腑,藏的却不是有度道人要蕴养的魂,反倒是成了邪器。
藏魂瓶吃人手足,藏魂坛吞噬五脏六腑。
“仇婆婆?”彭一耘皱了皱眉,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向地上的老太太。
仇婆婆别过了脸,冷哼一声,“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我技不如人,算我栽了。”
潘垚:“别急,等我问彭大人几句,就为你散了功法。”
仇婆婆猛地抬头,耷拉下来的眼皮撩起,露出下头有些浑浊的眼,里头幽幽暗暗,有凌厉的光闪过,带着浓烈的憎恨。
“咳咳,”她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带着血腥之气,“散功?黄毛丫头好生歹毒!”
潘垚莫名,“歹毒?我怎么就歹毒了?”
“哦,你也想跟金万福他们一样去警局啊。”潘垚为难,“这不是怕你手段诡谲,金蝉脱壳又跑了嘛!”
“没事,功法散去,还是会送你公安局的,你放心,我都有认真上思想品德课,最是遵纪守法。”
“违规违纪违法的事那是一点都没沾的。”
潘垚说得认真,她可是上了两辈子的思想品德课,觉悟必须比别人高。
更何况,思想品德课是江宝珠爷爷,她们学校的校长江铭淇上的,校长也!多少是要多给点面子的!每个娃娃都听得可认真了。
气血翻滚,仇婆婆又呕了点血。
“姓仇?这个姓氏倒是少见。”旁边,彭一耘看着仇婆婆,突然道。
“数百年前,阳间倒是有一脉的缝尸匠就姓仇,一根绣花针修得出神造化,便是成碎肉,都能缝成生前模样,栩栩如生,堪称鬼斧神工。”
“安抚亡魂,很是积了一些阴德。”
仇婆婆面皮跳了跳。
这时,又听彭一耘继续道。
“不过,这一派已灭绝失传,还是灭在她们自家人手中。”
第99章 时间流逝,许多往事……
时间流逝, 许多往事被时光长河的流沙掩埋,后人不知其中的是非曲直。
不过,对于彭一耘这样的鬼差却不一样。
数百年的光阴, 对于他们来说, 这些往事,只需要他多想想,脑袋瓜动上一动, 事情便能想起来,有些许印象。
见潘垚这样的小姑娘瞧着自己,一双杏眼明亮有神,别提多机灵了。
莫名地,彭一耘有说古的兴头。
唔, 这大抵就是凡间爷爷疼爱孙辈的慈爱吧。
彭一耘将哭丧棒往地上杵了杵, 皱了皱眉, 开始回忆, 道。
“缝尸这活阴气重,女子属阴,多接触自然不好。不过,女子心思灵巧,眼明手伶俐, 也比男子坐得住, 天生便比男子擅针, 如此一来,仇家缝尸一脉倒是也不拘,他们的传承是男是女。”
“数百年前,仇家一脉之所以被灭绝,据说是姐弟阋墙。”
姐弟阋墙?
潘垚将视线看向一旁的仇婆婆。
只见她从彭一耘提到缝尸匠仇家开始, 面色便沉了些,那被灵炁束缚的手攥紧了些,眼皮耷拉,下颌骨也咬紧。
虽然一声未言,种种迹象却表明,这仇婆婆,她定然和缝尸匠仇家有着莫大的关联。
彭一耘继续回忆。
“仇家祖上与一位道人有过约定,要为道人做一件事,那一次,仇家继承人的考核,便是和道人的那一个约定有关,并以此为判。”
潘垚瞪大了眼睛。
她和玉镜府君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想起了有度真人。
潘垚恍然。
是了是了,偃骨制三器,成藏魂瓶,藏魂坛,藏魂鼎,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这样将自己一分就分成好几份,可不是得缝合么。
不然,再是偃骨资质,这零零碎碎的,它也不得用啊!
“府君,府君。”
玉镜府君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动,低头一瞧,就见小姑娘晃了晃自己的衣袖。
她皱巴着张小脸,一副心有戚戚模样。
“你这师兄是个能忍的,你栽在他手中,倒是也不冤,不是咱们技不如人,是不如他心狠手黑。”
可不是能人么,一般人还真没法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四分五裂,好比五马分尸呢。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是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
潘垚总结,“是个疯子!”
同时,潘垚对于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有度真君更加忌惮了。
遇到坏人不可怕,怕的是遇到那种疯子一样的坏人。
深井冰,可怕!
玉镜府君回忆起有度真人,喟叹一声,不得不感叹一句。
“师兄心性卓绝,确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仇家的事,太过细致的,彭一耘一介外人,其中内情倒是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仇家考核过后,仇家的继承人定成弟弟仇景明,由他来完成先辈和道人的约定。
姐姐仇春和很是不甘,最后入了魔障,屠了仇家满门,一个不剩。
最后,仇春和也不见踪迹,仇家的传承自此断绝。
彭一耘想着那时接的仇家亡灵,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是个心狠的,尤其是她那弟弟仇景明,身上没一点好肉,连魂魄都不全了。”
“手足一场,只是为了这家主之位,便如此行事,这仇家大姐心性残忍,到底是将事情做得太绝。”
“呵!”这时,一直不言一语的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众人朝她看去,就见她一脸的讥诮。
“道听途说也好在这大放厥词,到底是谁心狠,这事还两说,依我看,仇家不是断在姐姐仇春和手里,它是断在弟弟仇景明手中!”
彭一耘皱眉,“你又是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
仇婆婆冷笑一声,“我便是你口中的姐姐仇春和,你道我知是不知?”
这话一出,潘垚和彭一耘都朝仇婆婆的脸上看去。
只见她满脸的褶子,虽然老,却也鲜活。
可那仇家之事已有数百年的光阴,这仇婆婆,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潘垚仔细地回想自己方才和仇婆婆的交手,觉得她这数百年的修行,倒是也没有非常精深。
估计,这仇婆婆就顾着延年益寿了。
仇春和没有理会两人,她眉眼一垂,兀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仇家缝尸,吃的是死人饭,也有几分神通,平时遇到诡异不太平的事,村人也会寻仇家人看看,因此,仇家在乡间的名声也颇好。
更因为他们祖上与一只蜘蛛精有恩,蜘蛛精认了仇家做主人,借助千年蜘蛛精的蛛丝,仇家不但能缝尸,还能缝魂。
这便是仇家和寻常缝尸匠最大的区别。
如此一来,仇家也在阴阳两界有了名声。
那时,仇家家主,也是仇婆婆的爹仇顺禹,他有一对子女,大闺女儿仇春和,小儿子仇景明,取自春和景明之意。
两人同爹不同娘,相差三岁。
仇春和的娘早逝,仇景明是仇顺禹续娶的夫人所生。
仇春和自小没有娘,后娘紧着又有了自己的骨肉,自然是顾着自己的孩子,没有苛责已是有良心。
男人家心都大,又忙活外头的生计,对于仇春和,就是亲爹仇顺禹,对闺女儿的看顾也少。
如此一来,后娘更不会自讨苦吃,去揽着大闺女的教导,只吃穿上用点心。
左右不麻烦,有下人婆子操心,准备着儿子的那一份,顺道就也备着便宜闺女儿的那一份就是了。
小孩子嘛,不缺吃不缺喝,随着年岁流去,自然便长起来了。
没人在乎,大姐是不是羡慕弟弟,是不是也想有个阿娘,是不是瞧着这一家三口和乐,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格格不入的。
不知不觉,月色西斜,月光晕染了薄云些许凉意。
秋风阵阵吹来,新桥这一处很安静,偶尔从草丛中传来几声虫鸣。
那是秋后的蚂蚱,它们趁着生命最后的时光,依恋又不甘地嘶鸣,唱尽虫生最后的繁华。
“咳咳,”仇婆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难得起了温情,“我是喜娘带着长大的。”
仇婆婆口中的喜娘,便是和仇家结缘的蜘蛛精。
喜娘是一只千年的蜘蛛精,偶尔能幻化成人形,大多时候,它是变成原型窝在屋里。
它是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
蜘蛛嘛,黑黢黢的,又生了毛茸茸的脚,背上还有好几对的眼睛,虽然同样有毛,却不如猫狗受人待见,尤其是喜娘这样的大蜘蛛,大家瞧着它,不对它跳脚大叫,已经是礼貌和勇气。
平时时候,喜娘住在仇家偏院最里头的那间房间,兢兢业业地为仇家吐丝。
想起旧时的时光,仇婆婆眼里的眼神都温和了。
“我还记得,喜娘喜欢种花花草草,尤其喜欢种一叶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风吹来的气息特别好闻。”
那是她孩提时候的时光,她已经许久不再去回想。
一叶兰又叫做蜘蛛抱蛋,叶片碧绿细长,果实像蜘蛛的卵,下头的根茎像八脚蜘蛛。
如此一来,它瞧过去就像一只蜘蛛抱着自己的蛋,因此,它才得了这诨名。
喜娘喜欢这一叶兰,就是因为这蜘蛛抱蛋的诨名。
仇婆婆叹息了一声。
那时不觉,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痕迹,喜娘她,在仇家待得也是孤单的吧。
“咳咳。”仇婆婆从那充满温情的小院子回忆中回过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又添了郁色。
“我自小由喜娘养大,在我心里,她如母似姐,就是爹、后娘、手足的兄弟,她都更为重要。”
所以,仇家的家主之位,她愁春和势在必得。
“只有夺了家主之位,喜娘才能跟着我。”
听仇婆婆这么一说,潘垚突然想到一事。
那【鹤情】秘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蜘蛛精的妖丹,那这喜娘……
果然,才这样想着,还未出言,就见仇婆婆的脸色沉了沉。
她目光看向彭一耘,眼皮耷拉,眼里透着几分阴狠。
“你这鬼差倒是知晓挺多事,不错,我仇家祖上是和一位道君有过约定,只等时机成熟,便为道君做一件事。”
她呵呵笑了下,面有嘲讽之色。
“什么道君,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
“你道他让我们仇家为他做什么?为他缝合魂体!堂堂一道君,本该是风光霁月,犹如仙人一样的存在,他倒是出息,身体和魂体四分五裂,还将自己藏在瓶子,瓮坛,大鼎之中,最后要我仇家这样的缝尸匠为他缝合。”
如此藏头露面,尚且年轻的仇春和莫名觉得不安,只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为何道君会成这般模样。
仇春和不安,“爹,这里头当真是道君吗?”
仇家的院子里摆了张供桌,只见上头摆了三器。
玉白色的瓶子,宽口大肚,两边带耳,再往右是一口瓮坛,半人膝高,土陶制式,上头绘着如心肺肝脾一样的图案,最后的位置,摆的是一口三脚圆肚的青鼎。
仇顺禹皱了皱眉,“不许对道君无礼。”
见大女儿攥着荷包,青葱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似有不安之色,他心中又觉得自己说话生硬了些,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
“自然是道君!”
仇顺禹朝旁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道君风光霁月,一时不察,为奸人所害,魂藏三器蕴养……他于我们家有恩,咱们自然要知恩图报,为道君尽这绵薄之力。”
说是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人情往来向来如此,雪中送炭难得,锦上添花轻飘。
眼下,有度真君算是在微末时候,只要他仇家尽心,自然算是雪中送炭。
给予一个道君恩德,得他一个承诺,可保仇家数百上千年的繁盛和无忧。
像道君这样修行的人,命数绵长,山中修行不知年月,也许只是一个闭关出关,人间已经百年。
这些话,仇顺禹没有和仇春和说得太明白,只囫囵地说一句有恩。
一些事,他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反倒不美了。
仇顺禹颇为自得,他的一双子女都是有天分的。
大闺女儿女工虽然不好,不过,她颇有仙缘,小儿子虽然仙缘不如大闺女儿,但那一手绣花针捏得是出神造化,登峰造极,关键是,他的心能安静。
不错,仇春和和仇景明就像生错了性别一样,擅女工的反而是男儿仇景明。
不论是谁更出色,仇家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一场斗法,仇春和与仇景明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将藏魂三器中的身体和魂灵缝合。
最后,于雷鸣电闪之中,两人收了绣花针入荷包,躬身而立,由道君有度真君裁决,谁是仇家继任的家主。
新桥附近安静,下头的江波也平静,浑然没有方才新桥断裂的惊心动魄。
见潘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不错,最后是仇景明得了仇家的家主之位,得了喜娘。”
“不是他胜我一筹,是他更得有度真君眼缘,我知道,他缝合的针脚更平整细密,有度真君看上的便是这一点。”
潘垚:……
她抬头瞅了玉镜府君一眼,悄声道。
“府君,你这师兄,他……”潘垚卡壳了一下,想了想,这才找到话语形容他。
“他还怪臭美的。”
“没错,就是臭美!”
玉镜府君失笑,随即也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如今想来,师兄是颇为在意他人的目光。”
仇家的家主由弟弟继承,此事尘埃落定,有度真君也从藏魂三器中出现,魂魄肉身被缝合,这事本应该告一段落。
仇春和再不甘心,也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得到喜娘。
不过,仇春和想了想,自己也开解了自己。
她还是仇家人,喜娘也在仇家,她们在同一个宅子,她还能去偏院寻喜娘,弟弟要的只是喜娘的蛛丝,一切,和之前并没有变化。
很快,仇春和便知,以为没有变化的她是那样的天真。
这偷来的东西,它始终是偷来的,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肉身重塑,得见天日,筹谋成真,有度真君喟叹这偃骨资质的不凡。
他两手撑平,瞧着自己的手脚,万分确信,只要他勤奋修炼,总有一日,他能够登上仙途。
“不愧是每一个登记在仙册上的仙人皆有的资质,这入星骨,好生不凡。”
还不待有度真君哈哈欢喜,好好修炼,倏忽地,他脸色变了变,皱着眉朝自己的手看去,面上的神情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