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她的脚下,则是摆了个木牌,上头刻着【敬请五谷神】这五个大字。
字用了黑墨描绘。
五谷神,这是对百鼠的尊称。
玉镜府君察觉到潘垚的发呆。
“盘盘?”
“啊,府君怎么了?”潘垚回神,还眨了眨眼睛。
玉镜府君:……
他瞧了眼对面一身红衣的女鬼,再看潘垚,眼里有分了然。
这是瞧着漂亮的,又挪不开眼睛了?
还不待玉镜府君开口,潘垚便觉自己理亏。
红粉骷髅,再是倾城色,也不过是骷髅骨一副,理解理解,这些道理她都懂。
不过——
真的好漂亮呀。
她又贪瞧了几眼,嘴硬辩解道,“府君,我没瞧这姐姐,我就觉得这饭挺香的。”
“要是搁的是腊肉,再搁点炒丁的小青菜,来点火腿丁,油渣子,干黄花菜……拌一拌下头这木桶饭,别提有多香了。”
说着说着,潘垚真馋上了,不忘强调,“好吃的!”
玉镜府君:……
贪吃和贪瞧美色, 这两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哪个也不比哪个强。
玉镜府君瞧来时,潘垚一捂嘴巴,眨巴了两下眼睛。
糟糕,这粉饰太平没粉饰清楚,反倒又漏了自己一个馋嘴的毛病,失策啊!
“不好吃吗?我觉得香着呢。”潘垚顾左右而言其他,继续嘴硬。
“……好吃。”玉镜府君无奈了。
“噗嗤。”这时, 一声笑声突兀地响起, 打破了黑暗夜色的宁静。
潘垚转头看去,就见屋门外那端着饭碗的女子笑得明媚。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饭碗,尤其是上头的肉片, 好似想起了什么, 笑着摇头, 一个弯身,将手中这一汤碗的米饭搁在了木牌前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汤碗的米饭拌肉滋味寡淡了些,今年委屈五谷神了。”
“楼下老板娘的厨艺, 确实马虎。”
屋子里,老鼠垒砌成的墙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只见鼠尾溜溜而动,小眼睛通红, 尖门牙啃啮着筑京观的禁锢。
显然, 它们是一点儿也不嫌弃肉拌饭不够美味,食物本身的滋味,于它们这些阴沟旮旯地里的生物而言, 本就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美食。
“我叫薛宁。”红衣女鬼大方,抚过乌黑如瀑的黑发。
她瞥了玉镜府君一眼,最后,视线落在潘垚身上,眼睛里盈着笑意,笑着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潘垚瞧到,随着她浅笑,眼底有魅惑的眸光朝自己这边漾来。
美目顾盼,一笑一颦皆含情。
是艳鬼。
潘垚有几分恍然。
百鬼录中记载了,艳鬼无一处不美,臂似莲藕,洁白细腻,模样美艳迷人异常,是以魅惑之力著称的鬼物。
……还很凶。
不过,这个姐姐瞧过去倒是不凶。
见潘垚还瞧着自己,目光清凌凌,有的只是瞧到美丽的惊叹,没有一分一毫的亵玩和迷失,显然,自己的这分魅惑对她无效。
而她旁边那灼华绽绽的白影,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只瞧着一旁的老鼠墙。
薛宁没劲儿地撇了撇嘴,倒是收了自己一身的鬼炁。
“你们是谁?”薛宁走了进来。
她脚步轻轻,行走时身下的长裙犹如芍药一般绽开,有香风阵阵飘来,带着让人舒缓的魅惑。
潘垚感叹,不愧是上百鬼录中有名的艳鬼,走路都这么美。
瞧到小姑娘眼里的赞美,薛宁别扭了下,随即,她有些失笑。
有多久,她有多久没瞧到这样纯粹喜爱的目光了?
和那些臭男人相比,还是小姑娘比较可爱。
“薛姐姐好,我叫潘垚。”
别人待之以礼,自然得还之以礼,至于方才那一点的魅惑,于潘垚而言,那就像夏日里的蝉鸣,嗡嗡嗡响,只扰人了些,倒是不足以让她生气和心生恶感。
“之前时候,我们隔壁村子遭了贼,小偷招了自己做过的恶事,说帮着人垒砌了尸体,说了这儿的地址……我们不放心,就过来瞧瞧了。”
说完,潘垚瞧了一眼百鼠啃啮的筑京观。
枉死的戾气是盛,可这阴差阳错的筑京观束缚更是凄惨。
死之前惨,死后做鬼也惨,这人倒是遭了不少罪。
“为小白来的?”薛宁停了脚步,身子半倚靠在门框上,瞧了瞧潘垚和玉镜府君,又瞧了瞧百鼠垒砌的墙面。
这会儿,百鼠细细密密的,筑京观的虚影瞧不清,也更无法看清里头被束缚禁锢的鬼魂。
潘垚意外:“小白?”
“恩。”不知为何,薛宁瞧着潘垚格外地顺眼,搭着话,也就和潘垚闲聊了起来。
“我也是前几年才清醒的,机缘巧合下,我住进了这家客栈……不不,不该说是客栈,现在该说是宾馆。”
薛宁改了口,因为口误,她还有些羞赧地朝潘垚笑了笑。
潘垚拽着龙形灯的手紧了紧,眼睛晶亮,觉得这艳鬼姐姐颇为难得。
虽然是艳鬼,周身的炁息却还算干净,有血味却无腥臭,脑子也清明,没有被鬼炁裹挟着迷失自己。
身上也没有沾到人命的孽,想来,她就是平时有去猎食,也是浅尝即止,没有伤及人命。
说着小白,薛宁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下。
当即,美人笑靥如芍药绽放,又似一副美人画的画卷缓缓展开,美得令人心醉。
“我住的正好是这屋子。”薛宁指了指脚下的屋子,“喏,就是这儿咯,三十那天来了警察,小白埋尸骨的墙壁被拆着走了,屋子里遭乱乱的,我就搬到了对屋。”
潘垚瞧了瞧,确实遭乱乱的,又是泥巴脚印子,又是水泥块的,挖掉的墙体也不工整,收拾得花些功夫。
再说了,住的屋子里挖出了尸骨,还是砌在墙壁里的尸骨,这事儿瘆人,薛宁一个姑娘家,要是没表示点害怕,还大咧咧地收拾了屋子继续住,那也太扎眼了。
就是现在,她没有退屋子走,转而住了原先屋子的对面,这事儿在宾馆里也是独一份。
老客全都跑了,连赚工资的保洁阿姨都提桶跑了!就她胆子大留下了。
薛宁抬手抚了抚黑发,笑起来时眸光似水,多情又温柔,不过,她说的话却颇为幸灾乐祸。
“老板娘都亲自忙活,最近都自己守着店……收钱记账擦地,事事亲为。”
薛宁不喜欢老板娘萍姐之前瞧她的目光,如今客人少了,老客只剩她一个,一来,老板娘惊奇敬佩着薛宁胆子大,出了命案,尤其还是隔屋的墙壁里挖掘出尸体,她都能如此淡定。
另一方面,她也珍惜着这仅剩的老客。
如此一来,萍姐瞧薛宁的目光都客气收敛了,心中再有猜忌薛宁的工作,眼里的篾意却收敛,或只在人后嘀咕两句。
薛宁笑了笑,表示满意。
她要是再这么瞧她,她都想破一破规矩,引着人去阴暗处,吸一吸这老板娘的血炁了。
“我才住这屋,我就发现不妥了……”薛宁压低了声音,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有几分诡谲,眼睛黑黢黢的,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里头有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眼窟空洞的骷髅骨,又或许是死不合眼的惨白尸骨,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有人在偷瞧我,瞧一眼,挪开一眼,再瞧一眼,再挪开一眼……那人贪看我的容貌,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瞧一眼羞一眼,自顾自地把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了。”
“我呀,就受不住这羞答答的目光,心里想着,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潘垚:……
明明是可怕瘆人的事,生生被艳鬼说得香艳了。
说起这事,身为艳鬼的薛宁有些激动,她舔了舔舌头,瞧着小姑娘眼睛晶亮,玉白的小脸蛋被灯光一照,好似染了一层薄晕,顿时心生捉弄之意。
还待再说些什么香艳的,突然,薛宁只觉得身上一僵,余光瞥过,就见小姑娘身后那道灼光绽绽的身影,此刻,那儿似有一双眼冷冷地看着自己。
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冷意,薛宁的舌头一个打结,生生吞下了未尽之言。
好吧好吧,还是个小姑娘呢,捉弄不得。
薛宁含糊过了自己如何使了美人计,诸如美人出浴,赤果的手臂如莲藕,肩胛骨似蝶翼,犹如初夏池塘荷花上的晨露,带两分的魅惑,三分的清纯,清风吹来,带着一池塘的荷花香,也迷得旁人头晕眼花。
“后来,我就发现了墙上的端倪了。”
薛宁顺了顺自己乌黑的发。
再看墙壁,她想起了自己头一次发觉里头砌着尸体,还有那因为枉死和怨气将化作厉鬼,却又因为筑京观的禁锢而不得超脱,只眼睛能动的鬼影时,自己的心情。
几分惊讶,几分怜悯,还有百感交集……以及感同身受的痛。
曾经时候,自己也如此的怨无处诉,有口不能言,憋得她双眼通红泣泪,满心都泡在恨的苦水里。
薛宁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
潘垚看了过去,只见她眉目微垂,好看的远山眉也轻轻地蹙起,芙蓉面上,那双含情眸里有水光点点,冬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拂动自己手中的龙形灯,光团摇晃,引得薛宁身上的红裙,也跟着变幻着光和影。
这是——
也有和被砌墙的小眼镜有类似的遭遇吗?
“那姐姐怎么知道他叫小白呀?”潘垚岔开了话题。
人死为鬼,一般来说,亡魂会入幽都,渡黄泉过望乡台……前尘往事尽数洗去,重入六道轮回。
只有生前有怨有恨,死得凄惨又不甘心,口衔一口怨恨之炁断气,怨气冲天的人,才能化作一方厉鬼。
艳鬼,便是这样的存在。
终究是不开心的前尘往事,再想作甚,潘垚将薛宁的注意力引开。
薛宁回了回神,再看潘垚,感受到小姑娘这无形的贴心,轻笑一声。
“自然是我自己取的了。”
“小白被困在里头,只眼睛能动,我问了他,要是同意叫做小白,那就眨一眨眼睛,小白瞪了好一会儿,还是眨了下眼睛。”
至于是不是瞪得累了,又或是见自己迟迟不说别的名字,迫于不能张口的无奈,只得认了,她可不管。
潘垚附和,“也是,名字是用来称呼的,叫的人喊得顺口就成。姐姐喜欢,叫什么都行。”
“没错!”薛宁瞧着潘垚更亲切,更合眼缘了,“小姑娘说话就是好听,字字都说到姐姐心坎里去了。”
“姐姐客气,”潘垚神情真挚,“大抵因为是真心话吧,人都说了,真诚的话最动听。”
薛宁被逗得又是一笑。
玉镜府君:……
就这副模样,刚刚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馋着饭的瞎话?
他不瞎!
冬风从窗户处吹进,拂动白袍簌簌,玉镜府君颇为无奈,侧了头,视线瞧向窗户外头。
不知何时,H市这一处的乌云被清风吹薄,十五的明月又圆又大,遥遥挂在天畔,月辉将薄云晕染,那一片天幕幽蓝,能见风走云动。
玉镜府君说得不错,薛宁生前也是H市的人,古时,H市便是丝绸之地,种桑养蚕之风旺盛,薛宁的家中便有种了桑树养了蚕。
每年的元月十五,别的地方有走百病,办灯会的习俗,而H市这一日尤为重要的一事,那便是逐鼠。
碎肉糜搁在米饭之上,请五谷神莫食蚕宝。
“这筑京观的禁锢太过霸道,要是硬碰硬,隐隐还有兵戈之意……后来,我便试了在元月十五这一日请五谷神,借百鼠啮齿,破一破这禁锢。”
“万幸,虽一次不成,禁锢却也有了松动。”
“想来,再来几次,小白便能从这面墙里出来,那样,他也就解脱了。”
薛宁笑了笑。
潘垚瞧去,只觉得她眉眼处有着光亮,照得她分外的耀眼,比那芙蓉面,远山眉,潋滟的桃花眼…都更加的好看。
听过玉镜府君解释的筑京观,潘垚明白了为何会有金戈之意,这是古时战场的无情锋利,战胜一方的炫耀威震之意。
“每年的元月十五?”潘垚好奇,“这么说…姐姐,你在这儿住很久了?”
“是啊,自发现小白后,我便没有挪过住的地方。”薛宁不以为意,“住哪里不是住,反正我也没地儿去,别的倒是不要紧,就是嘛,我身为一介鬼物,弄钱麻烦了些。”
鬼用的是啥钱?
自然是大金大银!
夜里时候,借着夜色的遮掩能够欺瞒过人的也眼睛,第二日时候,阴气下沉,阳气上升,明晃晃的日头一出来,阴暗无处藏身,障眼之法自然而然的破去。
夜里的钞票成了黄纸钱,上头涂一层的金箔银箔,吓都要吓死人了。
流动之处还好还说,长期住宾馆用这东西,确实难以掩藏身份。
多来几次,只怕和尚道士也得来了。
薛宁:“太难了。”
潘垚心有戚戚地点头。
不容易呀,姐姐真不容易,活着时候要为生计操心也就算了,毕竟,人食五谷杂粮,不吃得饿肚子,这死了后还得赚钱……人间惨剧。
不容易,着实不容易!
“姐姐别担心,这小白还是有钱的,等他出来了,咱们让他还姐姐这几年的房钱。”
薛宁笑了笑,视线一并落在百鼠墙上,末了又一叹息。
一年才一次的元月十五,且有的等了。
不过——
她作为一介鬼物,就不缺的便是时间,等便等着吧。
薛宁振了振精神。
“府君?”潘垚侧头瞧了玉镜府君一眼。
玉镜府君微微颔首,“鼠齿锐利,且鼠为地支第一位,是新的开始和新一轮的循环,隐隐应对了破禁之意。”
“既然薛姑娘逐鼠的法子已见成效,那么,盘盘你便依着此法,敬请五谷神来,破一破这筑京观。”
末了,他又道,“用六神引鼠诀。”
“恩,我也是这样想的!”
玉镜府君开口,又是说了一段比较长的话,薛宁站在屋子里,抬头朝玉镜府君看去。
这是她头一次听清了潘垚身边这白影的声音,仔细瞧去,许是自己和潘垚说了话,也有了亲近之意,原先只是灼华绽绽,笼罩着一层月华的虚影也有了真切之意。
广袖白衣,冬风吹来,衣袖间有雷云纹翻动,人不大,只十八九岁模样,眉眼生得清俊不凡,月色下,当真如诗句中所写的一般,皎如玉树临风前。
瞧清了玉镜府君的容貌后,薛宁心下一震。
这人——
她怎么好似见过?
只是那时,他又好似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像,却又不像。
一时间,薛宁有些困惑了。
她多瞧了玉镜府君几眼,心里想着,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还不待薛宁多想,她的心神又被潘垚牵引着走了。
只见潘垚眉眼微沉,目光注视着那一面老鼠垒砌成的墙面,口中念着和合咒,手中捻着和在诀。
下一刻,她手一扬,指尖多了七张黄符。
灶王、土地、门神、户尉、井泉童子、三姑夫人,敬请六神让路。
这是六神符,一方家宅的守护诸神。
随着符箓的燃烧,隐隐能见此处宾馆的庇护褪去,无数的鼠类被吸引而来。
月夜朦胧,能见鼠须溜溜,四爪飞速地从管道上爬了上来。
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一处有啮齿啃啮的声音,让人听了,牙齿都要酸倒了去。
这一回,潘垚瞧着这络绎不绝的鼠群没有了发毛的感觉,只目光盯着墙面,望气术下,能见筑京观的禁锢一点点被消磨。
金戈之意起,鼠齿锋利如月夜下的短刃,两两相碰相磨,寒光闪烁。
这只的牙磨平了,还有下一只——
鼠群如潮水般涌来褪去,涌来再褪去……终于,在天光将明未明时,只听一声乍破的声音响起,如冰层断裂,又如玉瓶破碎,前头有青光炸开,星星点点落下。
与此同时,筑京观的禁锢破去。
被禁锢的亡魂垂下了手,睁开了眼睛。
第215章
手中的黄符化作了灰烬落地, 六神避让的术法褪去,屋子里如潮的鼠群又退了去,个个头上顶着潘垚给的报酬, 一颗巴掌大的番薯。
细长的尾巴溜溜,没有几下, 这儿便不见方才那壮观的鼠群。有几只机灵的, 离开之前还朝潘垚瞧了瞧, 头顶着大番薯,龇着大板牙朝潘垚叫了几声。
“吱吱吱, 吱吱吱——”牙坏了,牙坏了,一颗番薯可不够!
潘垚:……
嘿!这是个精明的,要搁在以前,这可是鼠妖预备役呢。
没办法,都和她讨食了, 这大过年的,就给个小红包好了。
灵炁漾过, 这三只老鼠头上顶着的番薯多了个气泡, 莹光闪烁, 下一刻便没入番薯之中。
瞧过去只是寻常模样的番薯, 平平无奇,好似没什么变化。
这三只老鼠多精呀, 鼻子灵得很, 它们一下便嗅出了番薯和之前的不同, 当即喜得不行,顶着番薯绕着潘垚跳脚了几圈,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潘垚笑得杏眼儿微微眯起, 摆手赶客。
“好了好了,快走吧,平时不许捣蛋,也不可贪心地将每个东西都咬过去,得节俭,捡着一个回窝里吃就成,知道没。”
玉镜府君瞧着潘垚似模似样地驯了驯老鼠,颇为好笑。
送走了破筑京观的鼠群,潘垚好奇又担心地朝屋子中间看去。
筑京观的禁锢破去,里头被禁锢的鬼灵露出了被掩藏的身影。
果然如小贼江新伟说的那样,是个穿白衬衫灰马甲,皮肤白皙的小年轻,这会儿,他好似还有几分不习惯,也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手。
能动了?
他自由了?
下一刻,想起了什么,他身上有冲天怨气起,眼睛一下子就变通红,鬼气森森,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也破了去,一个眼镜脚断了,耷拉在脸上。
皮肉也绽开了去,白衬衫和灰马甲染上了血迹,狼狈有触目惊心。
湿濡,黏腻,带着一股腥味儿……
那是他死时的场景。
“静心。”一道静心咒裹挟着十五的月华,如一层缥缈的薄云落在了鬼灵身上,冲天的怨怒被包裹。
他耳畔好似有悠远的钟声荡来,混沌的神志如被清泉涤荡而过,渐渐清明。
鬼灵破败的身体渐渐恢复寻常,他站在原地,恍神了片刻,再抬眼,目光看向潘垚和玉镜府君,只觉得这几年的时光,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
如今,上天垂怜,他终于从这场漫长可怕又好似不见天日的噩梦中醒来了。
“谢谢,谢谢两位大人相助。”鬼灵泣血泪,声音中有几分哽塞,激动之下,他膝盖一软,甚至要跪了下去。
“不不不,叫我潘垚就成,我修为不成,还当不得一句大人呢。”
灵炁漾过,拦住了鬼灵下跪的姿势,撑着他重新立好。
瞧着鬼灵在玉镜府君的清心咒下清醒,没有被恨意裹挟,化作只知道杀戮和仇恨的厉鬼,潘垚心下一松,指着玉镜府君又道。
“这是玉镜府君,是我们村子里供的神灵,唔,他倒是能被称一声大人。”
潘垚瞧着玉镜府君又是一笑,杏眼弯弯,有几分狡黠。
玉镜府君轻拍了下小姑娘脑袋,让她莫要胡言,转而,他冲鬼灵微微颔首,声音清朗。
“客气了。”
“小白,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就没功劳了?”薛宁的声音响起,只听女子的声音如黄莺一般,一声小白,明明只是寻常的话,因着艳鬼魅惑的天性,无端地添了几分旖旎。
唰的一下,鬼灵的眼神游移了。
“谢、谢谢薛同志。”
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视线对上薛宁,像是被烫着一样,倏地一下,飞快地又将视线移开。
潘垚瞧去,只见他慌手慌脚,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局促。
“之前时候,我在墙里动弹不得,要是有什么唐突薛同志的地方,真不是我的本意,还请你见谅。”
“不过你放心!”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急急地又补充,道,“我这眼睛近视,度数还不少,没戴眼镜的时候,瞧得不是很清楚,和睁眼瞎也没差。”
“待墙里久了,我才知道,自己变成死时模样时,眼镜碎了也缺胳膊了,挂不住鼻子上,这样,也就瞧不清楚东西了。”
鬼灵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啊,发现了这个以后,筑京观的禁锢里,他便时常顶着死时的烂脸,血糊糊的。
薛宁愣了愣神,好半晌,那张芙蓉面柔和了许多,眼眸中的笑意也添了几分真心实意。
“呆子,难怪后来那么的丑。”
鬼灵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潘垚在一旁瞧了,不禁暗道,这要是还是人,保准耳朵尖都红了。
“对了,我复姓公明,单名一个亮字。”鬼灵介绍自己。
“公明亮?”一旁,红衣的薛宁顺了顺垂在肩头的一缕黑发,微微挑了挑眉,清风吹来,红裙如芍药花一般,“又是明又是亮的,看来,我喊你小白,倒是也没有喊错。”
说完,她瞧了瞧潘垚,眼里有得意,似在说自己的神机妙算。
潘垚捧场,“这名字应景。”
玉镜府君:……
“都行,小白,这个名字我都听习惯了,薛同志叫我小白也成。”公明亮挠头笑着。
他对薛宁感激得很。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当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给遗忘时,垒砌在一面不见天日的墙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这种感觉有多绝望。
明明,明明他还有知觉,还有思想……他还是存在着的!
可是没有人瞧见,也不会有人能瞧见!后者,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认知。
就在这个时候,这间屋子里住进了一个红衣的女鬼,她出门都拎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这是自己头一次瞧到了鬼,难免多瞧了几眼,然后,他发现这女鬼当真生得好漂亮,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里头描写的美人,大抵也就是生得这般模样了。
他瞧了瞧,又羞于瞧。
不好不好,这举动和偷窥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只是砌在墙里,有时不是他想不瞧就能不瞧的。
也是这几眼,让女鬼察觉到了,有一日,她走到了墙壁边,背着手,微微弯腰探头,和自己说了句话。
那一刻,他们隔着水泥和筑京观的禁锢对视,像是无尽的深渊中落下了一道光,虽然熹微,却的的确确是光亮。
有人,知道了他还存在。
“对了,今儿我来,也是有东西要给你。”潘垚拿出了顾菟托自己带来的金子。
瞧着公明亮发懵的神情,她弯眼笑了笑,语气轻快地将他被害死之后,张大旺和江新伟发生的事说了说,最后道。
“顾菟是只蟾蜍精,它有金蟾血脉,当初顺着财炁,在河底下捡到了你那保险箱……”
“它说了,现在这个情况,钞票你也不好用,就给你折成金子了……还有还有,这几年时间,它的生意做得不错,多亏了你这保险箱里的钱财丰厚,本金才充足。”
“这不,它在保险箱原有的基础上,又添了两成,算是利息钱。”
公明亮呆住了。
瞅着公明亮的神情,潘垚愉悦,“财不进脏门,福不润浊人,他们呀,就算一时抢了你的钱财,拥有的时间也不长,最后也就是叫花子唱戏,穷开心了一场。”
潘垚将金子银子化作了金箔银箔,烧给了公明亮。
很快,他手中便出现了一箱子的金银,不单单幽都能用,金子银子特殊,在阳间也能成金银原本的样子。
“江新伟在公安局里了,他身上有数起的盗窃案子,你的事,虽然不是他动手,可他帮着隐瞒,帮着砌尸,这都是罪,要判好几年的。”
“张大旺那儿,公安也在通缉了。”潘垚瞧着公明亮,迟疑了一下,还是道。
“要是你寻着他了,吓唬吓唬就成,别自己沾了人命,他抢了钱,还害了你,手段还这样可怕,本来就要吃枪子儿的,你别因为他手中沾了血,不值得。”
张大旺隐姓埋名,又不和旧时相识的人联系,人海茫茫的,一个人往里头一藏,当真犹如泥牛入海,一时半会儿的,公安还真不好寻到他。
不过,他害了公明亮,两人之间有杀孽存在,别人不好寻他,公明亮寻着那道孽的气息,倒是能寻到人。
因此,潘垚才有些不放心。
好不容易得见天日,虽然现在是以鬼魂之身滞留人间,要是快意恩仇,自己手中也沾了血腥,张大旺死不足惜,就怕死得凄惨,做鬼也凄惨的公明亮被恨意冲破了清明,身化成厉鬼。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寻到人了,报个警,你们鬼炁充盈,倒是没有不能显形的顾虑,电话能打。”
薛宁也爽快,“我知道在哪儿买公共电话的卡,也有钱,给你打吧。”
公明亮有些哽咽,“知道,我都知道。”
原来,这么些年,害了他的人也没有过得很好,老天还是有眼的。
清心咒下,公明亮本就保持住了清醒,没有被恨意和怨怒裹挟化作厉鬼。
这会儿,听了仇人没讨到好,辛苦忙活了一通,最后捞了个空,心下畅快,心里的恨和怒又平静了一些。
将钱财交给了公明亮后,潘垚了结了他和顾菟之间的因果,舒了口气,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府君,咱们走吧。”潘垚提起搁在一旁地上的龙形灯笼,准备往回走。
冬风徐来,雷云纹的白袍盈风而动,十五月圆,也格外的明亮,如一汪冷泉照下。
薛宁瞧着玉镜府君的脸,眉头微微皱起,有几分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