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透,修为更进一步,参不透,甚至怀疑了前半生的努力。
江云舟参透了吗?
大江小江不知道。
潘垚的视线落在了封面上,那儿写着【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
这话,倒是和大江小江兄弟二人的叔公江云舟的变数一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叔公很久不落谶言了,”大江提起前些日子过世的叔公,还有几分伤怀,“死前的那一句莫做娃娃生意,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隔了好久才又落谶言……算下来,得有九年时间了吧。”
“对吧,小弟。”
“对,就九年,正正好呢。”小江手指虚虚掰了掰,确实是九年。
“叔公上一次的谶言你也听了,”再瞧潘垚,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我和哥作生意时扯着的话头,那什么,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卖过一万的那个。”
潘垚的视线落在册子上,果然,最后一页写着这两行字,一行猪过千是用毛笔写的小楷。
老先生和老仙儿一样,旧时代走过的人,毛笔字写得颇好。
另一行不能做娃娃生意,这是小江写的,用的是钢笔,细伶伶的一行字,墨渍是新的,格外清晰。
别人不知道,潘垚可太知道了,以后的市场上,还真是会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卖过一块,因为钱不再值钱!
九为极数,也是另一个轮回的依始,上一回的谶言准确,想来,江云舟这谶言也是准的。
娃娃的生意是不能沾。
潘垚迟疑。
可是,这娃娃是哪个娃娃啊。
要按大江小江说的,做娃娃生意丧天良,这事大家不都知道吗?人贩子可是犯法的!公安同志的普法还是可以的,只有没心肝的畜生,为了钱才做这无本生意。
那样一来,江云舟的话可就算不上谶言了。
除非……
“这娃娃一词,不是小娃娃。”
“不是卖人小娃娃?”大江不解,“那是啥?叔公啥意思?”
嗐!都怪他们那时围在床边的人多,七嘴八舌地应着话,只想让寿数将终的叔公走得安心,就没想着多问上两句,多打听打听。
大江小江都有些懊恼,还有些着急。
“叔公死前都这么不放心,说不得是瞧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这娃娃到底是啥?急死人喽!”
潘垚瞧着这一处。
清风徐徐吹来,拂动偃月刀上的红缨,一晃一晃的,正好,再往外走便是大门,能瞧到雕花的屋檐角,一瞬间,脑海里念头一闪而过,像漆黑的天畔划过一道流星。
这红缨晃动的模样……
这不是和家里屋檐下挂着的蓬头鬼娃娃一样么。
“是布娃娃啊。”
“啊?”大江小江朝潘垚瞧去。
潘垚一击掌,眼睛明亮,“应该是布娃娃,你们叔公想和你们说,别沾布娃娃的生意。”
“布娃娃?”大江小江瞧了瞧对方, 眼里有着恍然。
还真有这种可能,人娃娃卖不得,犯法, 这事儿谁都知道,他们族里祖上赊刀抵押着运, 虽也不是特别厚道的营生, 却也不曾这般丧心病狂, 做着人口的生意。
潘垚年纪小,还在学校里读书,身边都是小朋友,对这个最是了解了。
“也不一定是布娃娃,说不得是橡胶娃娃, 唔, 就小朋友手中玩的那种。”
这时候玩具匮乏,有一个毛绒绒的娃娃,或是小动物,或是穿衣裳的人形,都特别的讨小孩子欢心。
床头摆一个,拍照时候抱着,能玩许多年呢。
说不得到一三十岁了,收拾杂物间的时候, 还能翻出小时候的那个娃娃。
搂着娃娃瞧以前的照片,还能露一个甜甜的笑意,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还有橡胶娃娃,这也是一个畅销的娃娃,嘟嘟的脸蛋,红红的小嘴唇, 能自己给它做衣服,给它梳小辫子,别提多时髦了。
“对对,这是个好生意。”大江有眼光,眼睛一下便亮了。
谁的钱最好赚啊,那必须是小娃娃的。
潘垚和小江齐齐地瞧了过去。
大江:……
他讪笑了两声,“不做不做,不做这门生意!”
“叔公都特特交代了,指定这门生意里有什么坑,回头要亏大钱,我们卖日杂就很好了。别瞧生意好像不起眼,往市集里一摆,每日的流水和利润还是很可观的,东西老少都用得着,不挑客人,简单还不用操心过多!”
小江附和,“对,贪多嚼不烂,我们不做这门生意。”
潘垚点点头,“我也去过你们的摊子,生意是很不错,以后攒了钱,找个人流量大的地方,开个店面,做大做强,说不定还能做成连锁店,也做一个大老板。”
做生意,从来都是做生不如做熟,大江小江兄弟俩做的是生活日常用品,这不就小超市的前身嘛,前途远大着呢。
和顾菟摆了几次摊子,潘垚也是一肚子的生意经,当即说得江家俩兄弟热血沸腾,只觉得有人朝自己喊着老板。
当然,这老板和小摊贩老板可是大大的不一样。
卖娃娃,那是两门不一样的生意。
不过——
潘垚瞧了瞧大江小江兄弟,“既然你们叔公特意交代你们了,你们就听着好了,别搭着卖玩偶娃娃,就是少赚一份钱的事。”
摆摊就是这样,商品五花八门的,江云舟去世前回光返照都不放心,显然是瞧到了什么,这才如此的不放心。
“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卖过一块,以后的世间确实如此。”
潘垚的视线扫过手中泛黄的册子上。
最后的一页里,一是沉淀了岁月的老墨渍,颜筋柳骨,下头那一行的钢笔字细骨伶仃,笔触却是寻常。
这是小江代笔记录的谶言。
时隔九年,再次落下谶言,看来,老先生的修为最后还是往前迈了一步,只可惜寿数已终。
大江和小江听后,神情一肃,“我们知道轻重,回头也给族里在外头做生意的乡亲喊一声,暂时不做这门生意了。”
潘垚又看了一眼江云稷关于玉镜府君的预言,上下翻查了一通,倒是不再有妙清道人的记载。
就好像,那一句鸡犬升天是江云稷为妙清道人唯一卜算的一卦。
阖上书册,泛黄的纸页翻动,倏忽地,潘垚的视线停顿了下,手中的那一页落在了甫一翻书的那一张。
【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
潘垚连忙又小心地翻到了江云稷落笔预言的那几张纸,两相比对字迹,杏眼微微睁大。
错不了!
这一句【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虽然和江云稷记录着预言的那几页字体不一样,笔触和习惯却是相同的。
潘垚师从老仙儿,每日练大字不断,不单单写得有几分章法,眼力也锻炼了出来。
字体能不同,但落笔的习惯经过千次万次的写字,肌肉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记忆,这是大脑所控制不住,也骗不过别人的存在。
【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
这话,它是江云稷写的!
潘垚迟疑了下。
后来,是又发生了什么吗?
潘垚将册子阖上,手轻轻抚过那蓝色的书面,上头是不语的罗盘画像,时间久远,边缘装订册子的清水白绢线都被磨得有些模糊,失了原本的颜色。
从江云稷写预言的位置可以瞧出,江氏赊刀人,第一个记载这谶言的人,并不是他,甫一翻书,第一页本该是空白的,后来却被江云稷反过来落了一笔。
后来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心生迷惘,就如大江小江的叔公江云舟一样,最后,更是在扉页上落了这样一句话,说自己的怅然,更是为后人落一道警醒。
到底是什么事呢?
潘垚好奇极了。
奈何时光无情,旧时光的事就像被砾石沙土掩埋一般,风吹过,只隐隐露出一角,引着人好奇,偏生却又窥探到全貌。
潘垚无奈一叹,两颊边有浅浅的梨涡。
罢了,能得一句【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也算是有收获了。
因着是江云稷为妙清道人卜卦的谶言,天然的,潘垚将他归到了妙清道人那一边,瞧着他怅然落笔,虽不明缘由,心里却也高兴。
总归是他吃亏了。
“你们是跟着我一道回去呢,还是在家乡再留两日。”
谶言册子重新搁好,暗箱阖上,上头再搁那被磕了一角的罗盘,潘垚转身问大江小江兄弟。
手一扬,指尖有两道甲马符和一张千里传音符,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放心,我给你们留着符,不会让你们又坐着火车回去。”
两天一夜的火车呢,可折腾人了。
“要是你们不敢独自上路,就将这张符烧了,这样,我得到了讯息,赶来和你们一道回去。”
大江小江心动得不行,对视一眼,皆是想到了方才虚空中,白马四蹄犇犇的潇洒劲儿。
不过,到底是生意人,还是个成年的男子,养家糊口的担子挑在了肩上,柴米油盐酱醋茶要钱,家中长辈要养,租的房子也是一日日的得花钱。
可以说,每天一睁眼,钱就得花了去,不进账可不成。
大江小江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了不了,为了送叔公一程,我们的生意耽搁了好一段日子,可不敢再耍。”
小江站在石阶上,往村子里看去。
江家祠堂在最高的位置,从这儿往下看,能瞧见村子的样貌。
月明星稀,月光照在地上沁凉如霜色,和清风中家家户户屋檐下摇曳的四方灯遥遥映和,故乡美得令人心中软乎。
虽有不舍,小江也道。
“赚钱要紧,等过年了,我们就又回来了,就不贪这几天的假了。”
潘垚:过年呀,那可还有很久的时间。
她心里不好受了片刻。
留在故乡的人孤单,奔波在外头讨生活的,也不容易!
符光漾过,星力倾泻,甲马神行千里,如与月色同辉,山河同流。
无数的景在脚下踏过,在大江小江意犹未尽之中,他们跟在潘垚身后,落脚在了凤凰洲忠关街的宅子里。
那一处租住的家。
“今天谢谢叔叔了。”潘垚笑着挥别,“帮我大忙了。”
临走之前,潘垚还是将方才掐在手中的甲马符和千里传音符递给了大江小江。
这会儿离过年,这是年头对年尾,时间久着呢。
四月清明可以回乡瞧瞧呀,不成的话,八月中秋也行,月圆人团圆呢。
“走喽走喽!”
大江小江捏着黄符,就见小姑娘提着灯,挥手摇摇,葫芦辫跟着一晃,走过小路边那株老荔枝树,转瞬时间,那儿就不见她的身影了。
两人低头瞧手中的黄符。
小江稀奇极了,“哥,还真别说,这阿妹本事不凡,难得的性子却这样好,脾气也好,笑起来就和咱们村子里的小妹子一样,亲切!”
大江:“可不是亲切,咱们先前还喊着人大哥呢。”
小江也哈哈笑了声。
显然也是想起了自己和大哥误会了救命恩人是个大哥,昨儿得了朱阿婆的话,一边准备酒水和下酒菜,一边叨叨,说的都是老大哥。
“对了,得给其他人发个传呼,这娃娃,它不是人娃娃,是玩偶娃娃。”
“知道知道。”
随着日升月落,就如跳丸日月一般,时间过得贼快,转眼又是一年的夏末秋初。
“我回来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人未到,声音先到,斜背的书包欢快的在身后飞扬起。
潘垚急急地打了声招呼,紧着就朝堂屋里跑去。
书包一丢,电视机按钮一转,开一瓶的橘子味儿的汽水,喝上一口,眼睛眯起,捂嘴打了个嗝儿。
听到了周爱红的脚步声,眼睛咕噜一转,潘垚侧头笑得有几分乖巧。
“妈,我作业在学校里就写好了,瞧一会儿电视呗。”
“拜托拜托,”潘垚双手合十,“正好看时候呢。”
这时候可不比以后,错过了电台电视,可瞧不得回放,也不能一口气儿地追一部剧,天天就追着一集两集,五点半到七点前能瞧个动画片,七点是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再来个天气预报。
周一最讨厌,尤其是周一下午,一个电台都没有,屏幕上一个花花绿绿的圆盘。
潘垚可烦这个了,一瞅就关电视,是电台大检修。
“你呀,少看点儿,读书费眼,回来就多让眼睛休息休息,别回头戴了个眼镜,和你燕妮儿姐一样,那就不漂亮了。”
周爱红本来想说啥,瞧着自家闺女儿湿润润的黑眼睛,比村子口撒欢的狗眼睛都要可怜。话语一顿,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倒是没拦着潘垚瞧电视。
“那不能。”潘垚臭屁,“我就是戴着厚底眼镜片,那也是漂亮的。”
周爱红:……
虽然臭美了些,不过,这话倒不是虚话。
她瞧了瞧窝在木头沙发垫里的小姑娘,这会儿,她正认真的瞧着电视,这两年时间,小姑娘又抽条长了些个子,眉眼却出落的越发的精致。
周爱红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就觉得瞧着她,自己的心肝都要化了去。
别说是多瞧一会儿电视了,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够不着,也得苦恼努力着,想着一定要够着,高低给闺女儿摘一个下来。
小丫头不耐洗头发,原先及腰的长发如今只到肩膀处。
头发乌黑又蓬松,衬得脸蛋小小,皮肤如玉雪一般白皙,杏眼明亮,侧眸看去,长长的睫毛微动,如园子里的蝴蝶微微振翅。
像清晨的露珠,又像清凌凌沾了水的荔枝。
“妈,怎么一直瞧着我啊?”潘垚摸了摸脸,“沾脏东西了?”
周爱红回过神,笑眯眯道,“没,妈就是突然想吃荔枝了。”
怎么就突然想吃荔枝了?
不过也不是不成,这个时候,他们这儿的荔枝是不挂果了,早已经过了荔枝的季节,别的地方却还有,气候越热的地方,种的别的品种还挂着果。
“唔,荔枝是好吃。”潘垚眼睛瞧着电视,心里却将这事儿搁在了心头。
清风徐徐吹来,吹散了初秋白日晒人的热意。
“府君,咱们一道去摘荔枝吧。”
一道风炁卷过,潘垚落在小庙的屋檐处。
“荔枝?”玉镜府君瞧去,只见小姑娘眉眼弯弯,手中还拎着个小篮子。
今儿,她少见的幻化了一身天晴色的棉布裙,腰间围着个围裙,绣花的,边沿还有指宽的花色镶边,腰后一系,垂下两条飘带。
这倒没什么,大晚上的,小姑娘还用布巾兜了乌发,是黄色的。
玉镜府君失笑,“这是做什么?”
潘垚:“不好看吗?”
她转了一下,围裙的飘带随着清风而动,乌发跟着一动,再回身,她手中除了拎着一个篮子,还搂着一个橡胶娃娃。
玉镜府君瞧去,只见娃娃穿着同色的衣服,嘟嘟着脸蛋,眉心还落一道观音红。
这是最近最为流行的橡胶娃娃,天晴色的棉衣质朴,娃娃这一身打扮,小朋友之间玩过家家,那是模拟着乡下捡鸭蛋的小姑娘。
玉镜府君眼里染上笑意。
显然,虽然多是在小庙的神龛里,可他也是瞧过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的,知道当下的潮流。
“咳……好看。”
“好看就好看,你咳啥呀,”潘垚撅了撅嘴巴,不满地瞪了玉镜府君一眼,“敷衍!”
“真的好看。”玉镜府君笑言,“刚刚是风大,呛了一口。”
潘垚:……
骗谁呢,风呛谁都呛不了他。
玉镜府君抬脚走出了几步,停住,回头瞧了过来,笑道。
“不是说去采荔枝么?还不走吗?”
是真的好看,小姑娘又长了些个儿,穿着和捡鸭蛋橡胶娃娃同色的衣服,本该是乡村质朴的颜色,他却好似瞧到了一片碧穹色的天空。
白云掠过,田野间有一朵向日的葵花。
明明今夜云层颇厚,是一场阴天。
“走,当然走啦。”潘垚跟上。
清风徐来,顽皮的心思起,潘垚让玉镜府君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一步一步地踩着他走过的脚印。
玉镜府君回身,怔楞了下。
“怎么了,府君?”潘垚走到玉镜府君旁边,抬头见他不走了,还有些不解。
玉镜府君恍惚了片刻,只觉得这一幕好似有些眼熟,只不过,不是别人踩着他的脚步,而是他曾经跟在一人身后,走着她走过的路。
记忆有些浑浑噩噩,支零破碎地一闪而过。
前头摇着铃的人回过了身,瞧不清面容,只那一双杏眼有几分熟悉,带着担忧和些许的哀伤,却又弯眸笑了笑,想让自己更轻快,更显游刃有余,更能让人依靠些。
“府君,跟我走呀。”
老榕树处,清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府君,府君?”一声声的声音在耳朵旁响起。
玉镜府君的袖子被扯动,低头瞧去,撞进了潘垚瞧来的眼睛。
带几分困惑,也有几分担心。
“府君,怎么了?”潘垚不放心,“你刚刚发呆了?”
发呆耶。
她上课也会发呆,发呆不稀奇。
可这是谁?是玉镜府君呢,潘垚从来没瞧过玉镜府君这样发呆,魂好似都丢了,当然,他这会儿也就只是一道神魂。
玉镜府君迟疑了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的记忆都是不明朗的。
“盘盘,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在他以为自己沉睡的年月里。
潘垚不在意,“可不是很久了么,我上辈子就捡着你了。”
雷云纹的袖袍被拉动,潘垚急着摘那荔枝,拉着人一道往前走。
玉镜府君:不,好似不是那时……
“府君你瞧,云里有人!”突然,潘垚的声音响起,有几分激动,拉回了玉镜府君的思绪。
玉镜府君抬头看去,果真,云层里有一道人影。
第221章
今夜的云层颇厚, 前两日还下过秋雨,只见那人是成年女子的模样,穿红绿衣裳, 在云层里颇为显眼,手中持着一把扫帚, 随着扫帚挥动, 头上戴的红花也跟着一动。
“是扫晴娘。”玉镜府君道。
“扫晴娘?”潘垚好奇, 心神一动,人便坐在云端。
不远处,被玉镜府君称为扫晴娘的女子扫帚一挥,云炁翻动。
“哇~”潘垚发出一声惊叹,“好漂亮呀。”
下一刻, 玉镜府君也落在了潘垚身边。
他抬眸朝前方看去。
确实旖旎壮阔。
云层高低不平, 此处厚,那处薄,扫晴娘的扫帚一扫,厚重的云层被扫薄,一道一道,露出下头幽蓝的天幕,能见银河如飘带。
“明儿傍晚的景致定是更好。”玉镜府君侧头看向一旁的潘垚,“一道去看?”
“恩。”潘垚应得利落。
她知道玉镜府君为何会有此一说, 此时的云层还是颇厚,等扫晴娘忙碌了一整日后,这一处的云层定是被扫得只剩薄云,云色也将由晦暗的乌云成为如飘纱的薄云。
到时,天色放晴,是秋日疏朗的天晴色, 薄云有扫帚扫过的梯田色,落日时分,云蒸霞蔚,仅剩的云也似烧着了一般,边沿处染着火红的色彩。
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
潘垚走了一段路,便瞧到了有一处村子的屋檐下挂着扫晴娘的剪纸,此时秋日,粮食收获,正是需要晾晒时候。
最近天气有些反常,阴了挺多天了,不怪有人剪了扫晴娘的剪纸挂上。
云层中的扫晴娘注意到了潘垚,扫帚一扬,弯唇笑了笑,颊边点着两个小红点,这是画了个面靥妆。
风炁扬来,潘垚也不躲,让它吹得自己的头发乱飞,迎面而来的风炁带着云炁的味道,清冽又干净,又因为这几日水炁太盛,风里带着水炁,雾蒙蒙的。
潘垚乐得哈哈直笑,眨了眨眼睛,水珠蒙住了眼睫毛。
好玩,像是沾了一场春日的杏花雨一般。
潘垚也不急着去采荔枝了,左右荔枝还挂在树上,迟一些采也不打紧,这扫晴娘可不多见。
扫晴娘瞧着潘垚也喜欢,抿唇笑了笑,又朝潘垚扫了几道云炁。
玉镜府君也不催促,寻着一片大朵的云坐上,瞧着潘垚在半空中推着云炁,和穿着一身红绿衣裳的扫晴娘一道。
还真别说,潘垚今儿和娃娃穿了同色的衣裳,腰间围着绣花的围裙,带几分质朴,扫晴娘瞧着潘垚的围裙,又瞧了瞧自己腰间的围裙,微微一笑,面靥添几分喜庆。
一道的,这是和自己一道的。
不知不觉,云层后的月亮从东爬到了西,东边泛起了鱼肚白,潘垚意犹未尽,瞧着被自己卷着推走的云炁,却也有些疲惫。
再瞧那道穿着红绿衣裳,手持扫帚的扫晴娘,她有几分不好意思。
“扫晴娘,我还得去摘荔枝,今儿不能再陪你扫晴了。”再瞅这一片天空,潘垚也好奇,“你要歇一会儿么?”
扫晴娘挥了挥手,朝潘垚笑笑,扫帚一扫出,又是一道云炁被扫薄。
她无声地表示,这片天未晴,扫晴娘不能停。
时隔地面几千米的地方,挂着扫晴娘的村庄里,屋檐下的扫清剪纸随着风动,风一吹,扫帚一扬。
人间祈愿,天地化其形,扫晴娘是人们的祈愿,以及,这也是一片风炁凝聚而成,为的便是这一场晴。
歇息,那是不可能歇息。
扫晴娘虽然不会说话,瞧着潘垚却是面有笑靥,扫帚一收,低头瞧着两人都围着围裙的模样,几步走了过来,亲昵地拉了拉潘垚的手。
潘垚有些诧异,祈愿所化,扫晴娘的手像风,也像云。
玉镜府君也有些意外。
下一刻,就见那握过扫帚却依旧纤细的手点了点潘垚的脸颊两边,如平静的湖面落入一道雨滴,非常寂静时候,是雨落的声音。
扫晴娘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下一刻,云炁翻动,一下又一下的扫帚起,扫去这一片天的积云。
潘垚一路往前走,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边,那儿,轻轻被点动的触感好似仍然存在,有些温柔,带着晴朗的干燥。
“府君,扫晴娘点了我两下,这是什么意思呀?”潘垚还化了个小镜子在手中,探头凑近瞧了瞧,还以为能瞧到和扫晴娘一样的面靥,哪成想并没有。
“扫晴娘脸颊边的两个小点还怪好看的。”潘垚弯了弯眼睫。
“这是扫晴娘的祝福。”玉镜府君也是意外,他也未见有人能得扫晴娘的祝福。
民间说着扫晴娘,也叫扫晴婆,只是挂于屋檐下的一道红色剪纸,头戴着花,手持一柄扫帚,是北地一片祈愿天晴的祈祷。
而今夜瞧到的扫晴娘,那可不单单是剪纸,它是天地之势应祈愿,风炁化其形,扫晴娘的祝福,究其根本,探其本质,也是天地的祝福。
因着扫清娘的扫晴的特点,此举,亦有拨开云雾见天明之意。
拨开云雾见天明,结局虽是天明,可是也曾有过云雾。
玉镜府君瞧了潘垚一眼,眼里有沉思之色,想着方才他一闪而过的记忆画面,难得的,心绪有些许波动,眸中染上了不宁之色。
难道,他当真忘了什么?
玉镜府君有些不放心潘垚的安危。
万千气机起,片刻后,雷云纹翻动,玉镜府君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万般波澜。
天机,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机。
才窥探便有赤光反噬,显然,此事机密,此时不是知情之时。
玉镜府君的脚步慢了一些。
过往的记忆浮掠而过,仔细思量,好一段时间的记忆是空缺的。
原先,他只道自己是一道残魂,自被师兄夺了偃骨后便陷入了沉眠……如今看来,里头当另有蹊跷。
“是祝福呀?”潘垚惊喜,回头瞧远处的那一片天,隐隐好似还能瞧到扫晴娘扫着扫帚,得空了,朝着自己挥了挥手。
潘垚也笑弯了眼睛,踮着脚,遥遥地摇了摇手,再瞧那儿,天空还有好一片的云炁。
突然,想到了什么,潘垚眼睛一转,停住脚步,回身,也扯了扯身旁那白色的袖袍。
“府君,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回芭蕉村一趟,去去就来。”
才说完,玉镜府君就见小姑娘如风似光,元神出窍,佛子出游,意随心变,一道风炁从自己旁边呼啸而过,翻动衣袍翻飞,只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玉镜府君好笑,下一刻,心随意动,玉镜府君跟上了潘垚的速度,瞧着小姑娘如一阵飓风呼啸,卷着朝潘家的屋檐袭去。
屋檐下,蓬头鬼娃娃还挂在那儿。
飓风来袭,后颈处吊着一根细线,双脚着不到力,蓬头鬼娃娃只得跟着风炁一晃又一晃。
它气怒得不行,蓬松的发像炸毛了一样在半空中炸开,小豆儿眼里都是气闷。
潘垚落地,化成人形,瞧着依旧挂在自己家里晒月亮又晒太阳的蓬头鬼娃娃,无奈地摇摇头。
“你说你,都小两年的日子了,你还在我家挂着,你呀,就是心气儿不行,老是想着听墙角耍坏,我这才送不走你。”
蓬头鬼娃娃哀怨:……
天性如此,它也没法子。
这小大仙还好意思说这话,明明自己前儿日子写着作业,搬了个小凳子和小桌子在屋檐下头,做着什么好词好句的摘抄,上头还写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蓬头鬼娃娃心里哼哼着气,叨叨着潘垚。
写作业都知道这话了,何苦再来为难它?
它多不容易,如今不捉弄人,也没去吓着人夫妻,就是一颗爱好八卦的心,尤其是夫妻八卦的心,如烈火熊熊难熄,这有什么错,这有什么错!
天天吊在这儿,晒太阳又晒月亮的,它都要晒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