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行,庄老公安撩起眼皮,盯着许丽云片刻,沉声一喝。
“带走!”
许丽云挣扎,“不不,大哥——不不,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是大哥让我做的,小妹那儿也是大哥和她谈的,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东福,东福,救救妈!祥安,祥安吶……”
“我不去公安局,不去不去!”
“……”
任是许丽云挣扎,此时,她牵扯进了杀女案子,还有买卖婴孩一案,法不容情,就算是亲生的闺女,落地后便是自由人,是公民,不是她想杀就能杀的。
年轻公安身体颀长健壮,一人一边,就将许丽云架起来往前走去。
都进了警车里,许丽云翻了个身,一双手还要朝车玻璃拍来。
“放我下去,不关我的事,是大哥,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静!不然上手铐了!”年轻公安低声。
许丽云窒了窒。
她瞅了瞅外头,都是相熟的街坊邻居,只见大家伙儿两两地凑在一起,眼睛看着这边,交头接耳,似在啧啧感叹。
那看过来的眼神,搁她心里,就像是刀一样。
许丽云安静了。
要是当真被上了手铐,她以后还怎么活?怎么回将军巷的庄家?丢大脸了!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许丽云在将军巷的人缘不错,她捂住脸,心里难受得不行。
脑子突然地清明。
她怎么就走到今日这一步了?
庄老公安看了一眼警车,又回头看潘垚,视线扫过那由绯爪山茶变成观音白的山茶树,沉默片刻,道。
“这一桩事,我们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潘垚点头,“麻烦伯伯了。”
许风和被烧成炭块的身体也被带走了,未免走漏了风声,在现场的街坊邻居都被要求禁言,签了保证书。
倘若庄东福不是个例,卫生院那一处,怕是有大案。
接下来几日,庄老公安几人有的忙了。
潘垚站在树下,只见远处有汽车启动的声音,车轮轧过雪地,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子印。
瞧热闹的街坊邻居们躬着身子,手往袖筒里插去。
冬风刮得脸蛋冷冰冰的,心里却火热热,说起刚刚的事,各个意犹未尽。
“祥安呢,他媳妇做下这事,怎么也见他出来。”
“去隔壁镇打零工了,说是要年关了,怕不好过,这不,想着多赚点贴补贴补。”
“哎哎,你说,东福这件事,他知道吗?”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他知不知道。”
“也是……要是不知道,祥安可怜哦,回来后,媳妇犯法被关了,儿子也不是自家的,这不就剩孤家寡人一个了?惨!”
“好了好了,不说了,刚刚才答应了庄老公安,说了暂时不说这事了,怎么,你也想过年了进去坐坐?”
“别别别!”被嘘的人赶紧否认,生怕慢了一步,他就得去里头吃白饭。
“家去家去,这么冷的天,还是被窝里窝着舒坦!”
热闹说够了,大家伙也就散了。
丁玉如和庄志安走了过来。
“小大仙。”
潘垚回过头,就见丁玉如脸上挂着担心,她当即一笑。
“玉如姐姐,我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忙。”
“是啊,小大仙自己能行。”庄志安跟着劝了几句,两人给潘垚留了门钥匙,也就先回去了。
潘垚瞧了庄家一眼。
只见庄东福一脸懵的回了自己屋子,心中忐忑,一会儿想着,自己的亲生爸妈是谁,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又是做什么营生讨生活的……日子过得难不难?
要是难,可以不回去不?
“啊啊——好烦!”他薅了薅发,甩了甩头,一脸的苦恼。
砰的一声,阖了门,往床上一躺,两眼发愣地看着天花板挂着的塑料布。
“睡觉睡觉!有事明儿再说!”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潘垚收回目光,抬手抚上观音白褐色的树干。
“府君你说,我带阿茶姐姐回芭蕉村怎么样?我们那儿也不错,就是冬天没那么冷,很少会下雪。”
说着说着,潘垚自己都有些惋惜了。
戴雪而荣,山茶开在冬日,就是迎着风寒霜雪而绽,那才是它真正的美丽,芭蕉村虽美,冬日少雪,这倒是有了点遗憾。
玉镜府君沉默了片刻,最后道。
“盘盘,你可以问问它自己,也许,它有它想去的地方。”
潘垚恍然,“对,我得问问姐姐的意见,依着姐姐的心意挪新居。”
花鬼花鬼,既然化了形,有了灵智,自然万事由己心。
可不再只是一棵树,不能动,只能随着风动而动。
“我?”阿茶诧异的指了指自己。
“恩,姐姐想去哪儿只管说,我都帮着你移新居,不怕,我一定将你的根系护得好好的。”
此时已月上中天,半满之月挂在半空之中。
潘垚贪耍,化了星力在半空中,只见星力如银,相互交缠成链子,有两条从星空上直垂而下。
听了这话,阿茶抬眸看去。
小姑娘化了片绿叶当板凳,手握着两条长长的星链,这会儿坐在上头荡起了秋千。
“府君,推我一把,要用力一些!推得高高的!”
潘垚快活的声音传来,“哈哈哈,好高呀,我的元神都要跑出来了。”
阿茶看着这一幕,它眼中颇为沉默的白衣仙人,这会儿,他站在星链旁边,虽然没有应话,却在潘垚每一次荡下的时候,伸手再往前一推。
雷云纹的袖袍随风而动,似天边的云卷云舒。
不见无聊枯燥,眼里有浅浅笑意。
“跑出来也不要紧,我能接着你。”
潘垚不服输:“我自己也行!”
玉镜府君轻笑,“好。”
山茶花鬼瞧着这秋千,耳畔里好似传来遥远时候的欢快声音,在它还未想清楚,这声音来自何处,又是何人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潘垚,我不去芭蕉村,我想留在将军巷。”
“将军巷?”潘垚站在秋千上,悠悠晃了几下,侧头看去,冻得红红的脸上有着好奇,“还在庄家吗?”
“不了。”阿茶摇了摇头,再抬头,细眉下的眼眸很明亮,“我想好了,我要种在将军巷的小神龛旁边。”
潘垚想了想,没有理由反对,“好,我帮姐姐挪新居。”
漫天星辰,潘垚往庄家走去,踢了踢路边的一颗石头,小石子咕噜噜地划过雪地,滚进了干枯的杂草堆。
潘垚偷笑了一下。
“怎么了?”玉镜府君问。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姐姐也狡猾了,在小神龛旁边好啊,还能偷偷沾一沾香火。”
都说一招鲜吃遍天下,这做神仙也一样,将军巷的秦将军化小儿关煞灵验,香火铁定差不了。
“府君我和你说,保佑小孩的神,香火才是最好的,咱们小庙里保六畜平安,路有点走偏走窄了。”
说起这个,潘垚就像说起了生意经,有好多想要说的。
果然,人就得出门走走,神也得取取经,可以长见识长香火呢!
玉镜府君:……
就像世上没有不落的日头, 世间没有不变的天气,这一日上午,潘垚和丁玉如告别。
“玉如姐姐, 我就先回去了,明儿还得上学呢。”说起上学, 潘垚的精神头都蔫了蔫。
请假几日,家里保准一堆作业等着她。
振了振精神, 潘垚将书包袋拽紧,挥手往前走的时候,不忘道。
“咱们书信联系呀, 要是有什么急事,就朝我留的号码打去, 不要紧, 这是我们大队的电话, 大队长和我熟着呢,保准帮着喊人。”
“好。”丁玉如满心的不舍, 却也知道一句话,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一旁, 庄志安揽着丁玉如的肩膀,稍稍握紧了些, 示意他都在。
两人目送着潘垚往前走去。
将军巷这一处有一定的年头了,好一些屋子是古宅模样, 地上是石板路,此时, 冬风呼呼吹来,摇动树上的冰晶雪花簌簌落下。
潘垚回头看去,见两人还朝这边看来, 一手拽着书包带,另一只手大力地摇了摇。
“别送啦,我走了,风大,回屋去吧。”
喜宴才结束两日,院子大门处贴着喜联,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还挂着,潘垚远远地看去,望气术下,阴阳二气交叠而成的【囍】字还未散去。
飘飘渺渺,如雾似岚。
潘垚冲丁玉如和庄志安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掐了道手诀,过几日该一点点散在天地中的【囍】,此刻,像是一张丝绸被牵着往下,最后没入庄家这一处的院子里。
从此,缔结良缘,和睦和顺。
走过巷子尾的时候,只见那儿有一座小神龛,神龛里,将军骑着高马,红缨铠甲,手持一根长、枪。
虽只是小小的石头像,却自有骏马英姿,万里横戈探虎穴的气势。
神龛旁边,一株观音白茂如华盖,满树的山茶花戴雪而荣,隐隐有山茶香气飘来,氤氲缭绕。
此时冬日和煦,光从树梢间透下,落在神龛里的将军面上。
风来,山茶花树摇摆,不变的是将军面上那道道光影。
潘垚看了许久。
“怎么了?”玉镜府君问。
潘垚摇了摇头,下一刻,玉镜府君就见小姑娘笑弯了一双杏眼,手指着这一处的小神龛和山茶花树,声音轻快。
“府君,你瞧,那儿总是有一束光在阿茶姐姐和秦将军之间,多好呀。”
树影婆娑,山茶花动,不论何时,总有一道光落在花树和神龛之间。
此处一阵风来,风拂得雷云纹的衣袖随风而鼓,玉镜府君颇为诧异,抬眸一看,随着潘垚一句话,只见气机起,千百年前断去的缘分,隐隐被重新牵起。
他回头看去,小姑娘一无所觉,这会儿走近了山茶花树旁,拍了拍树干,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儿,大抵是不怕不怕,现在是花鬼了,要是有人还想要挖了树去聘去嫁,使点儿手段吓他!千万别留情!
“也可以和我捎信呀,秦将军,你和阿茶姐姐也是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千金难买邻里情,阿茶姐姐要是想和我捎信,山高路远的,还请将军奔波一趟。”
潘垚说着话,手一翻,还捻上了三根香,掌心拂过,香头上有三颗猩红的火点,冬风中,香火令人心安的香气氤氲,袅袅腾空。
“受了香火,我就当将军应下了哦。”
神龛里的高马将军一脸严肃,一看就是信守承偌的主儿!
潘垚心生满意。
玉镜府君:……
“盘盘,走了。”
“哎!”潘垚应下,几步跑了过去,拉住玉镜府君被冬风拂动的宽大衣袖,入手是凉凉的触感,像天边的云,又没有云炁的潮湿。
玉镜府君低头看了看,也不介意,还有些习惯了。
两人往前一踏,甲马符的符力下,周围的景在不断地往后退。
一路往东南方向走去,气候逐渐变暖,山也由枯黄冰晶的颜色,逐渐变成了青翠之色.
潘垚贪看下头的景。
真是一路有一路的景,明明都是山,每一座的山形都不一样。
见潘垚好奇,玉镜府君脚步慢了一些。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话当真不假,潘垚就瞧到了好几处的山形和手札中记载的有些相似.
风水之中,不论是阳宅亦或是阴宅,山都有着不凡的意义。
山管人丁水管财,而山,也有明山和穷山的区别,明山秀水旺丁财,穷山恶水断三代……
“府君快瞧,这儿有一座将军山。”
潘垚颇为稀奇,只见脚下那座山远远看去,像是三根指头,山形似剑锋直指天际,又行了一段路,瞧着一座山似官帽……
“要是寻我来点穴,我都瞧了好几个好位置了。”
像这一处将军山,寻到合适的葬处,后代便容易出武将,官帽山则是文官。
“当然,现在不叫武将文官了,现在呀,一个在部队,一个叫公务员。”
玉镜府君失笑。
“笑啥!”潘垚瞪了一眼过去,“以前时候,我就想考个公务员,铁饭碗呢,旱涝保收,多好!”
玉镜府君也好奇,“那现在呢?”
“现在?”潘垚瞥了玉镜府君一眼,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了。”
“怎么了?”
潘垚老实,“因为我迷信了呀,现在当着小大仙,以后长大了就是大仙儿,人不收我的。”
玉镜府君又是一阵笑。
一路走一路说着话,路上时候,潘垚瞧到了什么,眼睛瞪圆了些,扯了扯玉镜府君的衣袖,另一只手朝下头指去。
下头是一座桥,千米的长度,横跨大江江面,桥面上有公交车和小轿车奔驰而过,还有人力的三轮车,摩托车,甭管是有盖的,还是敞篷的,个个热热闹闹地奔波着生活。
潘垚手指的方向却是桥下头的石墩,只见那儿站了个人,风很大,吹得他的衣服都鼓了起来,像面包一样,头发遭乱,像杂草乱飞,应该许多天未刮胡子了,邋里邋遢模样。
“府君,那人是不是遇到事了,想不开要寻死?”
玉镜府君看去。
潘垚的话才落地,下一刻,就见桥下那人摘了眼镜,往石头墩上一搁,接着,一个闭眼屏息,心下一狠,身子歪了歪,紧着,整个人就朝江面跌去。
“不好!”
两道灵炁如铁链,猛地朝江面探去,在水中蜿蜒着往前,一路追着那沉沉浮浮的土灰色外套缠去。
今日是涨大水的日子,水势又大又急,人才跳进水里,肉眼就瞧不到了,距离水面八九米的大桥上,车来车往,人人奔波着自己忙碌疲惫,却又充实的日子,行色匆匆,无人注意到桥下发生的这个意外。
灵炁拖着人一路往前,搁在了大江中江汀的岸边。
“呕。”湿哒哒的人吐出了一大口污水,大冷的天,他被冷水冻得脸色发白发青。
陈星汉迷迷瞪瞪地睁眼,脑袋还不清醒,口中喃喃地喊着话。
“什么?”潘垚蹲地,侧耳听了听。
“冷,我冷……救命救命,救救我……”
潘垚可算听清楚了,瞪了人好几眼,颇为恨铁不成钢。
“这会儿喊着救命了,刚刚跳下去倒是利索!”
“应是遇到什么事了,”玉镜府君瞧着潘垚,只见她嘀咕着埋汰数落的话,手中的动作却轻柔,掌心抚过,聚起此人身上的水炁。
无数的水珠腾空而起,如飞珠溅玉,阳光下闪着剔透的光泽。
“嘿,府君你瞧,他倒是个好运气的,跳了一回水,还兜了一条鱼在怀里。”
潘垚抓了一条鱼出来,在玉镜府君面前晃了晃,又转头瞧这一处的大江,和他感叹这处的物产颇为丰饶。
“这土灰色的外套也好使,保暖还能当渔网。”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去了水炁,这人的面色好看了许多,虽然眼睛还半阖,脸色已由青白转回了几分红润。
他口中依旧喊着救命,显然死志已消。
有时人便是这样,遇到了难过的坎,一时想不开犯了糊涂,当真体会到那濒死的感觉,又激起求生之欲。
等过了这个坎,回头再看来,也感叹当初自己的草率。
“救命,救命……”陈星汉迷糊地嘟囔。
这时,他好像听到一声轻叹,声音不疾不徐,恍如一汪清泉流淌而过,抚慰人心。
“人运如潮水,有落便有涨,否极会泰来,再坚持一次,也许就有不一样的结果。”
一旁,潘垚也在嘀咕,虽然胡子邋遢,仔细看,要是把胡子给刮干净了,这年纪也不大,皮白面嫩,头发也丰茂,全手全脚的,身量颀长,爹妈给的皮囊还不错。
好好打理下,那也是清俊的小年轻,怎么就想不开了?还要去跳大江。
“府君,你瞧到什么了?他为什么要跳江啊。”
有无数的气机纷沓而过,玉镜府君的视线落在躺在江汀草地上这人的身上,见潘垚好奇,沉吟片刻,言简意赅道。
“名落孙山,数次。”
潘垚恍然,搁现在的话,这叫做高考失利!
她有些气这人,只是学习这条路走不通,怎么就犟着脑袋一直往前走?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换个道,今儿竟然还寻死了!
末了,她又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倒也不能这么说,自己没经历过他的痛苦,谴责他轻忽生命都是轻飘飘的,这呀,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下一回真的能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玉镜府君看去,就见小姑娘眼睛很亮,有几分紧张在里头,显然已经操心忧心上了。
他轻笑了下,示意潘垚瞧此人的眼睛。
潘垚低头看去,虽然还半阖模样,望气术下却也能瞧清。
片刻后,她恍然道,“是龙眼,府君,这人生了一双好眼睛。”
所谓龙眼,是指眼睛黑白分明,有神气暗藏于眼内的眼睛,在相面术里,有这等眼睛的人都颇为聪慧且人情练达,在古时,大官都有这样的眼睛。
潘垚稀罕极了,想了想,现在不叫大官了,都是为人民服务。
现在呀,得说这是个考公务员的好苗子!
第190章
陈星汉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跳了一回水,脑子也像进了水一样,半阖着眼睛, 瞧着前头看不清,周围的景在眼前晃个不停。
依稀能见,救了自己的是个小姑娘, 还有一个穿着电视剧里才有的古时衣袍的年轻人。
两人瞧着他,说他的眼睛生得好, 搁古时是当大官的运。
“别想不开了呀,府君都说了,人生的运就像这江水, 有时涨,有时落, 撑不下去了,你就想着再试一次,就再试一次……”
“难过时候就看看天空,吹吹风,太阳落山了还有星星和月亮,活着多好呀, 特别是这样健康的活着……”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语速快了一些,却不呛人, 像是夏日里落了一场雨。
雨滴落在瓦片上,有哒哒哒的声音,周围潮湿一片,莫名的,在檐下看雨的人却心情平静。
时光好似都慢了去, 不舍得往前流逝。
“我们走喽,你别再做糊涂事了,再试一次吧,不成的话就换一条路走,你可是长了一双龙眼的人,搁以前,高中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大家都得喊你大人呢,别提多风光了……”
“可别给前辈们丢脸!”
声音渐渐远了,陈星汉躺在江上的汀州上。
时值冬月,青草枯黄,江汀上有芦絮茫茫,冬风中,陈星汉睁开了眼睛,他恢复了意识,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也渐渐消失。
没有起身,就这样躺了许久。
碧空如洗,云素若棉,风吹摇着芦苇荡,簌簌而响,不远处有流水湍湍的声音……
这一切,果然就像方才那道声音说的一样。
生活虽然忙碌贫苦沉重,静下心,慢下脚步,寻常的景中,美好宁静也处处皆有。
陈星汉坐了起来,摸了摸身上,明明落了水,身上却已经干透。
撑地的手碰到了什么,侧头一看,陈星汉又是一愣。
只见有着砂石的地上搁着一副眼镜,冬日的暖阳一照,镜片闪过明亮的光。
……不是梦,也不是濒死前的错觉。
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存在救了他,还将自己搁在桥下石墩处的眼镜给他送来。
陈星汉捏着眼镜,久久后,压抑的哭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随着眼泪的宣泄,好似也带走了那些糊涂又懦弱的想法。
真武大帝发令,六丁六甲听令,甲马神行千里。
日光耀耀,天上北斗星的位置上,星光一闪而过,有星力倾斜而下,周围的景在急骤地往后退。
玉镜府君看了一眼认真赶路的小姑娘,笑道,“我还道盘盘要送那人归家。”
“人命自有定数。”潘垚摇了摇头,“咱们救他一回已经是不容易,要是他自己想不透,旁人怎么防都防不住,送回去,还是留在江汀边,这都没差的。”
真想死还不容易,鞋带子都能吊死人呢。
周围有风炁呼呼而来,虚空中,山川河流都在不断的往后退,看着潘垚,玉镜府君都不禁感慨。
真是天生的修行者,心怀悲悯,却又知万物过犹不及。
两人当这事只是路途中遇到的一个小插曲,继续往前赶路。
又瞧了好几处不一样的山形,也看过川流不息的街道,山河俊美,人间安宁,交织成一片盛世太平。
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日头从东爬上了西。
潘垚颇为兴奋,“府君,咱们到A市了!”
A市到了,六里镇便近了,远远地,两人于虚空高处瞧着下头的岷涯山脉,只见山形狭长,犹如一条盘旋的卧龙一般。
玉镜府君笑了笑,雷云纹的袖袍一卷,两人如流光箭矢一般的朝芭蕉村掠去。
潘垚落在村子口的柿子树下,抬头看去,正好见一道风炁席卷而过。
冬月是柿子丰收的季节,只见树木高大,树叶落了大半,只零星挂一些枯黄叶子在枝头,一个个柿子高高挂着,为这枝丫疏朗的柿子树添几分喜庆。
风卷过,有沉甸甸的东西落下,潘垚低头一看,自己怀中落了两个甜柿子。
再抬头,只见那道风炁往前,隐隐能见雷云纹的衣袖拂过檐顶的仙人骑凤神像,浮光一掠,身影淡入其中。
潘垚偷笑,将怀里的甜柿子往书包里一搁,抬手冲小庙方向挥了挥手。
“多谢府君。”
清风徐徐,将小庙屋檐处的戎火草轻摇。
离家几日,再回来时,瞧啥都是稀罕的。
沿着乡间小路,潘垚的脚步轻快,看啥都亲切,阿桂婶家的大猪,跳上篱笆桩的大公鸡,摇着尾巴跑的土狗……她都打了招呼,还捡了根芦苇草逗了逗。
“爸,妈,我回来了!”
院子里,潘三金和周爱红正在忙活,闺女儿不在家,这心里怎么都不得劲儿,潘三金连造船厂都不爱去了,两人就像空巢的老人,忙着活都一会儿一会儿叹气。
周爱红横了一眼过去,正想数落潘三金。
听到声音,两人眼睛一亮,一下就打起了精神。
“是盘盘的声音,咱闺女儿回来了。”
两人都丢了手中忙活的活儿,快步走了过去,一个将闺女儿身上的书包拿下,一个去厨房的灶里打了热水,准备给小丫头洗洗。
农家就是这样,柴火不要钱,勤快些捡就有,白日时候,大灶一般都不歇,就是不煮饭了,里头也温一锅的水,炭火将它一点点煨热。
“瘦了瘦了,都憔悴了。”潘三金心疼。
潘垚嘿嘿一笑,“爸,你这是自带瞧闺女儿的滤镜,我哪儿瘦了呀,在玉如姐姐那儿吃好喝好还睡好,这小脸蛋都鼓了。”
说着,她吹了口气,将脸蛋鼓了鼓,做了个胖胖的动作。
小姑娘眼睛明亮,杏眼大大,这样一鼓气,手握着拳头捧着,两只眼睛水汪汪又灵活的转动,别提多灵动可爱了。
可把周爱红和潘三金稀罕得不行,一个搂着喊乖乖,一个呵呵乐着,说道。
“对对对,咱盘盘没有憔悴,是爸爸憔悴了。”
潘垚一瞅,哟!还真憔悴了!
定是她不在家,爸妈两个心中牵挂,吃啥啥都不香了。
“哎哟哟,我都心疼坏了!”
潘垚从周爱红的怀中坐正了,一骨碌站在长条登上,捧着潘三金的脸蛋就是一阵揉搓。
“欸欸,轻点儿轻点儿,爸爸这老脸都要被你揉得秃噜皮了。”
潘三金夸张地嚷嚷。
周爱红在一旁笑个不停。
一家人笑闹了一会儿后,潘垚将照相机翻出。
相片她在湖安小镇便寻了个照相馆洗了,加了几块钱,让老板来了个加急单。
这会儿,一家人坐在长条凳上,潘垚坐在中间,一张张照片的讲了过去。
“他们那边的喜宴也好吃,是另一种味道,羊肉牛肉都鲜……还有还有,阿婆婶子她们都唤我米子,还夸我心疼,爸妈,你们知道什么是心疼不?心疼呀,就是说我漂亮的意思!”
潘三金和周爱红都忍俊不禁了。
就见小姑娘腰板都挺直了些,眉眼明亮,要是有尾巴呀,这下保准要翘到天上去喽!
“我们这小阿妹啊,是漂亮!”周爱红捏了捏潘垚的鼻尖,脑袋凑近靠了靠,亲昵不已。
潘垚嘿嘿直乐。
潘三金不住点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离得这么远,说话的习惯自然和咱们这边不一样,不过心疼,嘿,还怪有意思的。”
民以食为天,吃食是顶顶重要的事,一方水土一方人,每个地方有自己的特色食物。
潘垚拍了好几张好吃的菜色。
潘三金和周爱红继续看照片,每一张都爱不释手,有在山茶树下的,有飘雪的雪地里,还有贴着牛羊的照片。
只见小姑娘将脑袋和牛儿凑在一处,还真说不清,到底是牛的眼眸大,还是他们家盘盘的眼珠子大。
“对了对了,我还带了好一些的特产,活羊活牛不好赶,这不,带的是肉干,我尝了,也特别好吃呢,爸爸妈妈,这一份咱们自己留着,老仙儿的那一份,回头我自己给他送去。”
潘垚大方一拍肚子,“多着呢,敞开了肚皮吃!”
潘三金和周爱红又是一阵笑。
“好好好,咱们盘盘有心了,出门还记挂着爸爸妈妈,我这心里啊,比喝了蜜还甜。”
潘家这一处热热闹闹,周爱红拿着一张照片稀罕不已,只见照片里,两边是枝丫疏朗的高大树木,冰晶拢在上头,树干好似都成了银灰之色。
中间是一条小河流,蜿蜒清透,小姑娘坐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上,叶子的头尾翘起,像一方的小扁舟,流水往下,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得快活又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