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和抬眼看了过来,嘴巴微微翕动,看那唇形,似是叫了一声小妹。
许丽云心中大恸,“你这死丫头,到底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悲愤心起,许丽云抡起脚边的铁桶就朝树下闭眼的潘垚砸去。
只听“蹭的”一声,铁桶被一条树枝抽远。
不知什么时候,绯爪山茶的枝条疯长,无风也乱摇,像是深海中的巨章一样有着数个腕足,张牙舞爪恐吓着不安好心的人。
树干里,花鬼还闭眼沉睡,可它知道,有人在护着它,而它…也想护着那人。
枝条窸窸窣窣地延伸,编织成一个圆球,将树下盘腿的潘垚圈在里头,一瞬间,此处积翠如云。
感受到花鬼那颗保护的心,潘垚和玉镜府君都没有阻止。
“阿茶姐姐——”看着这盘成球的绯爪山茶,潘垚感动得不行,再看许风和,眼里有着气愤。
“阿茶姐姐是妖鬼,可她生了一颗人的心,大和尚你倒好,人模人样,套了个清风朗月的皮囊,内里却是污浊,今儿我就要让你瞧瞧,到底谁才是魑魅魍魉。”
下一刻,打鬼棒上有灼灼光亮起,【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些字如光,密密麻麻地朝许风和压去。
许风和心下一狠,咬了无名指。
无名指通往心脉,当即逼出心口止血。
一涂一抹,血光朝佛珠涌去,此处红光大盛,与此同时,他背后那胎身命的虚影再抬眼,幽幽如古井的黑眸里都染了赤红。
只见他嘴角微勾,下一刻,本是立掌的左手拍下,击向佛珠串,一瞬间,佛珠串迸裂,虚空中出现一百零八颗的佛珠。
一些光亮黯淡一些,一些宝光灼灼,漾着鲜红血光。
这是舍命的功法。
流血过多,许风和脸色煞白,手已经打不起佛号,撑在地上,可是,他的神色却不颓败,脸上挂奇异的笑。
“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这打邪灭巫的朱孟二帅厉害,还是我这魑魅魍魉厉害!”
玉镜府君暗道不好,这胎身命的真童子来历不凡,那佛珠更是了不得,打鬼棒与其相抗,本就有损。
而且——
玉镜府君抬头看了看天色,眼里有担心一闪而过。
此时天色将黑为黑,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正是逢魔时刻,也是《太上日月经》功法最为薄弱时刻。
“府君,我自己能行!”玉镜府君正想出手相助,这时,就听潘垚喊了一声。
他抬眸看去,就见小姑娘攥紧了打鬼棒,眼里似簇着火,下一刻,心随意动,打鬼棒在她手中成了一把弯弓模样,只见她朝天伸手,燃一张请鬼问神符。
“敬请秦将军赐箭,助我扶正黜邪!”
下一刻,天上云雷翻动,将军巷的尽头那一处石碑林里,箭矢形的石碑簌簌而动,有弓箭的虚影腾空。
【箭来碑挡,弓开弦断】
数百年里,将军巷这一处化去的将军箭煞凝聚成箭矢,成百上千,在小神龛的高马将军一声【允】后,万箭齐发,随着潘垚将弓拉满,箭芒锐利,铮然直指半空中那一百零八颗的佛珠。
“砰!”此处有华光溢彩,遥遥应和远处结亲的庄志安家放出的烟花。
庄志安喜气洋洋,回头向媳妇邀功,“玉如,好看吧。”
丁玉如眼里都是笑意,拉了拉庄志安的手,两人靠近相依偎。
“恩,好看!特别好看!声音也响亮。”
“那是!今日喜庆嘛!”
另一边的庄家院子。
许风和目眦欲裂。
“不——”
“我的佛珠——”
第185章
远处有烟花在半空中绽放, 万紫千红,流光溢彩,擦亮了夜的昏黑。与此同时, 一根根箭矢如流星, 随着弯弓拉满, 锐意不可挡, 直击悬浮半空的粒粒佛珠。
那气势,当真是弓开如秋月行天, 箭去似流星落地。
箭矢和佛珠相碰, 绽开更耀眼的光芒, 最后, 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落下。
许风和狼狈地往前踉跄了几步,抖着手去接, 自然接了个空。
他的修为没了。
“哈哈哈,一场空,一场空……”再抬头, 许风和看着半空中的潘垚, 眼神是压抑到极致前的平静,下一刻就要疯魔了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自己竟会败在了一个黄毛小丫头手上……可笑,当真可笑。”
潘垚没有理会,打铁趁热, 准备趁他病要他命!
打鬼棒化作的弯弓没有搁下,弓弦拉满,虚空中又是一根利箭。
玉镜府君看去。
只见箭芒冷冽,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半满之月在潘垚身后徐徐升空, 冬风猎猎吹来,拂动她的碎发,吹得衣裳簌簌而响。
幽蓝的天幕,群星闪耀,月光好似都落入了那双杏眼中,她的眼睛极亮,黑白分明,拉弓朝前看去,目光极为专注。
“嗖——”随着潘垚松手,利箭裹挟着飓风,呼啸地朝许风和身后那道巨大的虚影袭去。
许风和两眼惊惧,“不——”
这一刻,利箭如飓风,【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打鬼棒上这几个字拉长了风炁,莹光耀耀,如巨龙昂首一般,猛地朝虚影的心口刺去。
虚影双手合十,手掌厚厚,似要念一句佛号挡住,下一刻,它眉眼低垂,视线落在那被刺破了的掌心上。
只见潘垚这一箭势不可挡,“嘶嘶”卷磨着虚影合十的手,最后,直击它的心口之处。
带着茫然,带着不可置信,似乎是还不知道状况,虚影低头看去,目光怔怔,下一刻,它的身上有了裂痕斑斑,犹如大片的玻璃碎去一般。
风一拂过,碎痕如烟散,了无痕迹。
潘垚这才收了弓箭,打鬼棒重新变成棍棒模样。
“噗!”许风和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血溅三尺远。
潘垚这一箭,直接破了他的胎身命。
忽然,潘垚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她转头看去,就见积翠如云,将自己团成一个大圆球的绯爪山茶开了花。
椭圆带着锯齿的树叶之间,本就有许多的花蕾,此时,犹如春风吹来一般,一朵又一朵的绯爪山茶花开,天空落下了鹅毛飘雪,花瓣层层叠叠地绽开,美得不可方物。
戴雪而荣,那是花开的声音。
“阿茶姐姐。”如风又似光,潘垚的元神归位,睁开了眼睛。
她回身看去。
这是在花树的枝蔓中,枝条细细密密,不透光,怕潘垚闷着,绯爪山茶努力地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将她护在里头,靠近自己根腕最重要的位置。
“砰砰,砰砰——”潘垚侧耳,听着花树沉睡时,枝干深处发出的声音,是山茶花鬼的心跳。
潘垚心中感动。
她护着它,它也在努力护着她呢。
“姐姐,没事了,我出去瞧瞧。”
潘垚将手搁在树干上,凑近,小声地说了两声。
树干之中,失了大半元气的山茶花鬼似有所觉,只见此处无风,山茶的树叶微微而动,下一刻,枝条抽去,圆球散开,它重新延展成一株挺拔的山茶花树。
“府君!”
玉镜府君看去,就见小姑娘从绿云之中出现。
她瞧着自己很高兴,似是知道自己担心,当即拍了拍山茶树褐色的树干,又拍了拍自己,笑得眼眸弯弯。
“府君别担心,阿茶姐姐没事,我也没事。”
玉镜府君:“恩,我瞧到了,盘盘很厉害。”
听到一声夸,潘垚有些羞赧,又十分自豪,腰板一直,嘿嘿一笑。
“我也觉得自己厉害!”
“对,是非常的厉害。”玉镜府君忍不住又是一笑。
“花、花怎么变白了。”
另一边,庄东福瞪大了眼睛,抬手指着院子里的树,惊得不行,喃喃自语。
山茶满树的花开,有浓郁的花香飘来,冬风猎猎,带来山茶花树枝叶摩擦的簌簌声,听到庄东福的一声惊诧,潘垚和玉镜府君回头看去。
只见原先是一树的绯爪山茶花,此时,山茶花褪去了绯和红,红色的抓痕褪去,花瓣浅浅的粉同样褪去,积翠的绿叶间如有白雪堆叠,中间晕一点儿俏皮的淡黄花蕊。
观音白。
此处灵炁浓郁,且许风和的胎身命破去,修为散尽。没有了遮掩,他原先浇灌在观音白中的鲜血散去,被他以邪法遮掩的天机如云散天清,庄家这一棵花树终于露出了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此处有云雷聚起。
潘垚抬头看天,就见天上落下一道巨雷,目标明确,直接朝许风和劈去。
“不!大哥!”许丽云目眦欲裂,瞅着这一幕简直要心肝都碎了去。
她踉跄地起身,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许风和的身边冲去。
“妈,你疯了!”庄东福一把拉住人,难以置信模样,“那是雷啊,过去要跟着一起挨劈的,回头别说是人了,连个渣都没有。”
似是应和着庄东福的话,空气里有肉的焦香味,怪香的。
潘垚皱了皱鼻子,瞥了一眼,嫌弃又郁闷地嘟囔。
“都是这大和尚,我都不想吃烤鸭了。”
香酥的皮,柔软的内里……
雷光之下,许风和也是如此,劈了一会儿,火候就过了些,瞅着这时被烧成了焦黑,不过,内里还红红嫩嫩。
玉镜府君:……
许风和哀嚎不停。
只见雷光耀眼,能见他的四肢不停地挥舞,痛苦不堪,声音愈来愈小,最后,他两膝跪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身子狼狈倒地,砸起黑灰阵阵,碎肉点点。
“啊啊——”许丽云又惊又痛,捂着脸无助地哭嚎,“大哥啊,我的大哥!”
庄东福也想尖叫,他也好怕啊。
“你松开我!”
“不松!妈,危险,别去!”
“我不是你妈!你松手松手!”许丽云要疯了,头发遭乱,口中也不管不顾的胡言乱语,“我就知道,别人的孩子养不熟,你舅舅待你多好,你呢,遇到事儿就自己躲着,你不是我的孩子,不是!”
太过激动,并且心神惊惧,许丽云白眼一翻,整个人软了过去。
庄东福拉着许丽云的手松了松。
不、不是她的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边,潘垚和玉镜府君没有理会许丽云的哀嚎,这会儿,潘垚的视线落在砸在地上,没了气息的许风和身上,看了眼幽蓝且平静的天,眼里有敬畏。
“这是天罚,是他李代桃僵,欺瞒天道,上天给的惩罚。”
瞒的时候有多天衣无缝,谎言诡计被戳穿时,上天便有多怒。
这时,这处有马蹄踢踏的声音响起,潘垚看去,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秦将军?”
来人是秦牧秦将军,他从虚空中走来。
只见他高坐大马,穿一身铠甲,头上是红缨盔甲。
盔甲将整张脸都倾覆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盔甲上有枝蔓缠绕的图案,相聚拱起的地方,犹如长龙昂首,颇有气势。
“吁!”秦牧勒紧缰绳,马儿昂首,踢踏了几下脚步,停了下来。
“是予安兄和潘小友啊。”
“秦将军。”玉镜府君打了个招呼。
“府君,秦将军怎么来了?”潘垚不解,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袍,仰头问道。
玉镜府君和秦牧相互对视,皆是一笑。
“你忘了,刚刚你还朝秦将军借了箭。”玉镜府君拍了拍潘垚的脑袋,笑潘垚健忘,“可不敢这样大声,仔细下回秦将军不允你借箭了。”
“哈哈哈,那不会!”秦牧爽朗一笑。
潘垚瞪大了眼睛,瞅了瞅下了高马,这会儿牵着马儿,一身铠甲,看过去气势不凡的秦将军,努力地将他和小神龛中那尊石头神像靠近。
一点儿都不像!
当初那匠人手艺粗糙了!
想起自己和阿茶姐姐昨晚嬉闹,把将军的红缨都拨到了面庞上,潘垚心下心虚,想着,只等一会儿人走了,她定要再回去,偷偷地将红缨再拨回去!
“谢将军借箭。”潘垚道谢。
“客气了,”秦牧拱了拱手,声音真诚,“倒是我要谢一谢潘小友。”
潘垚和玉镜府君都意外。
“将军,这话怎么说?”
秦牧回头看了一样砸在地上,被雷火劈得没了人形的黑炭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接着,一道勾魂链袭出,勾出了许风和的魂。
胎身命被毁,许风和的魂浑浑噩噩模样。
“你们也瞧出来了,他是真童子,前世是仙。”秦牧也不隐瞒,直接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
许风和本是阴间幽都阎王殿里的一名鬼仙,犯了贿赂贪腐之罪,本来要被罚入畜生道,直到罪孽消弭。
只是他事先得了消息,抢先一步投了人身,还带了身为鬼仙记忆修为的胎身命。
佛珠串,是他将数百上千年的修为炼化在其中,只要避开天道修行,慢慢的,他便能将佛珠串中的修为再化为己用。
“黄泉不好走,记忆有所缺失,不过,依着残存的记忆,行那桃代李僵之法,倒是也足够。”
寻常的童子命,只需消孽债,摆供做法将其送走即可。
许风和的胎身命也是他,本就是为躲孽畜道的惩罚而来,怎会愿意被送走?
秦将军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山茶,他知前因后果,知道这山茶花鬼的人身是如何由来,又叹了一声,道一声可惜。
是个可怜的姑娘,还未睁眼就叫爹妈害了,连出生都是一场算计。
“贿赂贪腐之罪?”潘垚意外。
见玉镜府君看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为他是思凡。”
思凡,也是春心萌动。
天界禁欲,却仍然是欲界,光阴孤寂,有神仙春心暗动,情愫渐起。
据说,男神仙心动五次就被谴下人间,女神仙尤为苛刻,心动一次便要被罚。
潘垚哼了一声,不忘和玉镜府君嘟囔,告状道,“重男轻女,上头的风气不行!”
“我们人间在领袖的带领下,都在慢慢改变思想,也不知道上头的人改了没!没改可不成,那是落后!是愚昧!”
玉镜府君:……
“慎言。”外人还在呢,有话回家说。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朝秦将军看去,秦牧轻咳一声,只当自己没听到这一些大不敬的话。
被谴下做童子命,一般有思凡,逃跑,犯错被罚……等原因。
许风和自小养在庙里,穿着僧袍,敲着木鱼念着经,行事却跟那豁嘴的和尚一样,没念出一句正经,竟然还引着同宗的堂妹行不伦事,就为了诞下和自己血脉最为相像的血脉,好行李代桃僵之事。
欺瞒上天,躲过死劫。
这一辈子不正经,想来上一辈子,他定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潘垚有这一思凡的猜想,实属寻常,合情合理。
“是受贿贪腐。”秦将军也是无奈,“他生前贫苦,尤为爱钱。”
“有几百上千年的时间了吧,我们也是前几十年前才发现,他收了人间一修士的供奉好处,胆大包天,竟然替他将一缕善魂投为人胎。”
人死后,前尘往事皆了,仅一缕善魂投胎,此事有违规矩。
“那人间修士颇为狡诈,还以功德修身,补全魂魄,如此一来,虽然只是一道善魂投了人胎,却也不会有痴傻的顾虑。”
“自查出这事,知有人坏了六道轮回,上头震怒,当即下了命令,定要拘了此魂归幽都审讯。”
“只是人海茫茫,人魂投胎后如泥牛入海,我们至今都没有丝毫线索。”
顿了顿,秦牧看着这有着数面之缘的前同僚,语带希冀道。
“如今,我拘了许风和入幽都,想来,或多或少,应该能问出一些消息,如此一来,我也算是立了大功了,可不是我得谢潘小友么!”
潘垚稀奇地瞅了瞅秦将军身后拘着的许风和。
原来, 这鬼仙不但会思凡,也会贪腐受贿,临到东窗事发了, 还会害怕和逃跑, 这样一看,和人也没什么差别。
瞬间, 神仙一词在潘垚眼里的滤镜碎了。
如此看来, 天上地下, 有不平之事也属寻常。
“善魂投胎?”潘垚好奇,“还持续了几百上千年, 那不是说明,这人一直活在人间?”
像老妖怪一样!
潘垚直言不讳, “你们是失职了,还是大大的失职。”
都是修行中人, 秦牧的一句善魂投胎, 前后又持续那么长的时间,潘垚和玉镜府君当即知道, 这人间修士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是在夺舍!
善魂投胎,这是在养一具肉身,有爸有妈,有出处且正规至极的肉身。
更甚至, 因为善魂和原来的魂魄同出一魂,这肉身更为的贴合好使。
至于花费功德补全魂魄,也不过是让新生的□□不至于遭太大的罪。毕竟, 人脱不开七情六欲,当爹妈的也现实,要是生出来的孩子是个痴傻的, 难保不会让他自身自灭。
他苦心积虑就是要养一个肉身出来,又怎么会让善魂的身体出这样的差错?
只等寿数将终,寻到这善魂投胎之处,再带回这个孩子。
到时,旧皮囊一脱,进入新皮囊,他就又是年轻帅气模样。
想通了这些,潘垚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人,他对自己倒是怪狠的!
表面上看,这人间修士苟且偷生,嚯嚯的也是自己的□□,好像没怎么妨碍到别人。
可人为了长生而努力,折腾又受罪,哪里又会只是简单的追求活着?定是要高品质、高质量的长生,日子要过得舒心又畅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像古时候,想要长生的人,从来只有皇帝和王孙贵族,种地的大爷才不想长生呢!
一辈子种地讨口饭,操劳子孙,临到老了死了,这才欣慰地闭眼,舒出紧咬牙关的那口气。
死后长眠,睡个长长又安稳的觉。
人间走一遭,再问下一回,说不得都不想来了。
“这人间修士对自己这般狠,对别人定然只有更狠!”潘垚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善魂入轮回,还逃了轮回审判,你们都不知道他到底还做了什么恶事。”
搁现在的律法,这是重量级的在逃案犯,而且手段不凡,回回都能金蝉脱壳。
秦牧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潘垚说的在理。
“是啊,这事确实是我们幽都失职,扰了人间秩序。”
他扯了扯手中的勾魂索,回头看了许风和一眼,“只盼抓了这许风和,能问出一丁半点的线索,尽早阻了这恶事。”
自听了善魂投胎后,玉镜府君便若有所思。
临着分别了,他冲秦牧拱了拱手,“将军,幽都有消息了,若是方便,能否与我们一说?”
“虽然力微,我们也想尽一番绵薄之力。”
潘垚也探出脑袋,“对呀对呀,扶正黜邪,人人有责,有消息了也要和我们说哦。”
“成,有了线索,我便再走一趟人间。”秦将军想了想,应下了。
潘垚紧着就把自己的地址说了说。
六里镇的芭蕉村,离T市湖安镇将军巷这一处虽远,不过,从幽都到人间,走的是阴路,这路程倒是无差。
一轮半满之月挂在天上,投下清冷的月辉,这时候的天空很干净,月亮格外的亮,天幕是幽蓝色的,远远能瞧到远处山峦的形状,边缘氤氲薄薄的云炁。
鹅毛的飞雪飘下,雪花落在白雪塔的山茶花树上,衬得绿叶更绿,白雪塔的花愈发白,只见雪下花枝微摇,满树花开,美不胜收。
“潘垚。”一声细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茶姐姐,你醒啦。”听到声音,潘垚回头看去,语气轻快。
玉镜府君正和秦将军告别。
“将军慢行。”
“予安兄留步。”秦牧跨坐在大马上,拉动缰绳。
只见马儿昂了昂头,正要抬步朝西南方向奔袭去,那是九幽地界的入口所在。
何为九幽?
天有九重天,谓之九霄,地也有九重地,谓之九幽,九为极数。九幽,也就是地里的最深处,那儿是幽都,不见天日的亡者之地。
许风和被勾魂索拖拽在后头,双手被束缚,进入九幽地界时,他的灵魂还得受一阵罡风的痛楚。
秦牧的手朝腰间的装鬼布袋摸去,盔甲下,他的眉头皱了皱,认真地想着。
好歹是同僚一场,要不要捎带一程?
到底是千年的鬼仙,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诸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听到这一声细柔的声音唤潘垚,鬼使神差的,高马坐上,心口氤氲一抹红的刀鬼将军持着长枪的动作一顿。
他顺着声音,转头朝那株观音白看去。
这一看,一身铠甲的将军僵在了高马之上。
“……阿音。”盔甲遮住了刀鬼大半张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盔甲下,那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茫然又失神地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冬风猎猎吹来,潘垚正欢喜着山茶花鬼的清醒,没有听到。
花鬼温温柔柔,任由小姑娘拉着手,低头笑时,虽然半边脸还是可怖的木头色,只是姿容清丽,身姿曼妙,无端的,人们只注意那半边的花颜月貌之色。
不见可怕,倒让人心生怜惜。
山茶花鬼,它也没有听到高马上红缨将军冲自己喊的一声阿音。
倒是等在一旁的玉镜府君听到了。
他看了一眼高马上的盔甲将军,又看了一眼那株观音白。
无数的气机纷沓而过,画面如碎片一般的掠过。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个拎着树枝跨坐在上,扮着骑高马的将军,口中喝着“驾驾”,冲锋往前,威风凛凛。
另一个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手边搁一竹编篮子,里头是一朵朵盛开的山茶花。
相视时,男娃娃女娃娃都甜甜一笑,无忧无虑,稚子可爱。
“阿牧,我卖了这些花后,给你买高马呀,让你当大将军!”
“想什么呢!就你这三瓜两枣的,你留着自己买糖吧……嘿嘿,等我当上大将军了,自然有马,好多好多的马,我想骑哪一匹就骑哪一匹!”
“噢——”修剪着花枝的小姑娘丧气地垂下脑袋,拖长了声音,“铜板不够买啊——”
她的失望如此明显,就连一旁篮子里的山茶花,好似都失了精神。
腰间别着木头面具的小子想了想,丢了骑得欢快的树枝大马,骨碌一下,动作利索地爬上了大石头。
他将小姑娘牵了下来。
“别不高兴了,走,我们荡秋千去。”
说是我们,只有簪着山茶花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腰间别着木头面具的小子在后头推着,长长的秋千高高荡起,越荡越高,只听笑声阵阵,似要飞出湖安这一处的小镇子,去更广阔的天地。
再后来……
两人长大了,媒婆上门,说定了亲事,天下乱了,青壮被拉着去了军营,戴木头面具的小子戴上了盔甲,去了更广阔的地方,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湖安小镇,山茶一年一年花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村子口却等不到远归的人。
因为,那一年冬天,长枪从背后刺破了盔甲,贯穿而过,将军胸口破了个大洞。
鲜红的血氤氲了白色的里衣,残阳黄尘,战后的战场尸横遍野,面带盔甲的将军被刺扎在地,目光不舍地看向东边,失了光亮,迟迟不肯闭眼。
那是故乡的方向,那儿,有人还在等着他。
不瞑目,不跪地,斜阳落下最后一道红,寒风起,远处有黄尘漫来。
日与夜交替,阴阳交叠,正是黄昏逢魔时刻。
不甘与血煞相汇,再睁眼,红缨铠甲的将军已是刀鬼……
断去的红线痴痴缠缠,因为刀鬼的不松手,它一点点爬上了那覆了面的盔甲,最后蜿蜒成花枝缠缠,似记忆中秋千旁的那株山茶花树。
气机纷沓而去,只是一瞬,前尘往事浮掠而过。
玉镜府君收回了目光,心中微叹。
雪愈下愈大,覆盖了积翠的观音白,也在冰冷的红缨铠甲上覆了一层白,高马上,秦牧伸出了手,让那白雪落了浅浅一层在手上。
就这样看着白雪,目光远处是山茶花鬼,他久久不曾动。
“我没事,潘垚你也没事,真是太好了。”被潘垚拉着摇了摇手,阿茶也活泼了,它抿唇笑了笑,跟着晃了晃潘垚的手。
似是注意到一道目光,阿茶侧头看去,正好撞进了高马上盔甲将军在看雪的目光。
莫名的,它心头有一道酸酸瑟瑟,似是刻进了灵魂深处。
白雪落在长长又披散的发上,染上了霜白之色,就连睫羽上都有些许的冰晶,像眼泪凝聚。
与君未共白头,倾雪之下,亦如已是人间共白头。
“驾!”红缨将军一拉缰绳,快马疾驰,一人一马的身影朝西南方向奔袭而去,在他身后,勾魂链锁着的许风和被拖拽着往前。
潘垚眼睛利,马儿都跑出好远了,许风和还被拽着往前,就像被放了风筝一样,他飘在半空,发懵寻不到状况的灵魂啊啊啊乱叫。
冷风一吹,魂灵都有了几分清明,口中喊着秦牧,秦将军手下容情!
秦牧只当罡风强烈,风大,听不清。
“不愧是将军,”潘垚夸赞,“才这么一会儿就寻到了审讯的法子,而且雷厉风行,想到了就立马去做。”
这动作利索的呀,让人不禁感叹,他不愧是做将军的,行事就是不拖沓!
是个好习惯!
“府君,我以后也要和秦将军学习,心里搁了事,不去做,搁着搁着,它就成了愁,还是像将军这样的好!”潘垚眼睛晶亮,语带崇拜。
玉镜府君:……
哪是什么雷厉风行,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潘垚,刚刚那个是谁?”阿茶走近,目光看向西南,眼里有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怅惘。
“那是秦将军呀,秦牧秦将军,方才和恶人相斗时,我就是向他借的箭,咱们昨晚还去他的小神龛那处耍了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