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千面,这母子之间的情谊,那也是各不相同。
“迎新娘来迎新娘,我看新娘好容装,一步桃花开,二步李花开,三步莲子结,四步永结同心结。”①
“好!”
潘垚跟着人群拍手,就见喜娘画着喜庆的妆容,鞭炮的硫磺烟气还未褪去,她走在新娘子旁边,眉飞色舞,嗓门大大地说着吉祥话。
周围的宾客都捧场,喜娘每每喊一句,大家就更热情地喊一声好。
声音如排山倒海。
喜娘不甘示弱,下一句吉祥话说得更动听,也更大声了。
庄家热热闹闹的。
潘垚瞧着人群中间的丁玉如。
新娘子今天极美,穿一身红色的毛呢大衣,裁剪适宜,在大家都穿着厚袄子的冬日里,她尤其的亮眼。
头上还戴红色的塑料花,还有亮晶晶的碎片。
她带着浅浅的笑意,面有些羞涩,旁边,庄志安笑得咧着大白牙,那模样生动地描述了一句话,开心得像个大傻子!
潘垚偷偷笑了笑,赶紧将挂在脖子的相机拿起。
快门一阵按,接连有“咔擦”的声音响起。
她将这热闹喜庆的一幕拍了下来。
新郎领着新娘子去堂屋,那儿也挂了红棉布扎的大花,这是要拜天地见高堂。
新娘子敬杯茶认认亲,还有红包拿。
堂屋见礼,那儿围了好一些的人,喜娘嘴巧,吉祥话说了那句还有这句,句句不同,喜庆又诙谐,逗得大家大声喝彩。
潘垚瞧到了,原先只想随个五块的,被喜娘巧嘴一通说,吉祥话奉承又夸赞,把婶婶阿婆说得像一朵花,叔伯赛潘安。
这不,人开心了,手头就大方,红包顿时翻了一番,阔气的给了张大团结。
潘垚咋舌,瞅着喜娘钦佩不已。
乖乖,回头姐夫得给人包个大红包!
不包都对不住这张巧嘴呢。
拍了好些张见礼的照片,这一处人多,空气闷得很,瞅着流程都差不多,唯一变化的,就是给钱的长辈面孔不同。
潘垚待不住了,往外头挤去。
她一路走,一路拍。
没什么特定的素材,翻炒冒烟的大铁锅,蒸笼里搁着的雪蛤干炖排骨,庄家牵起的灯串,偷懒抽一根烟的大师傅……
想了想,一道灵炁朝照相机涌去,再按快门,远远的,潘垚将庄家屋宅这处的【囍】字定格。
如雾似岚,阳气上升,阴气下沉,相互交织缠绕,汇成双喜一字。
红光耀耀,吉祥又如意。
庄志安这一处很热闹,笑声不断,沿着将军巷再往下走几步,到另一处庄家,只见院子的大铁门前同样贴着一对喜联,这儿却冷清得很。
许丽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从吉时前等到吉时过,却没有等到今日说好要挪花的大权。
“怎么还不来?”庄东福也诧异,探着头瞧了好一会儿,还走出大门去街口瞧了瞧。
没人,大权家没来人。
“也不要紧,”见许丽云脸色不好看,庄东福宽慰他妈妈,“左右这六百六十六咱们是拿了,挪不挪花,那是大权叔的事。”
不亏,怎么瞧都不是他们家吃亏。
知道个什么!
许丽云瞪了庄东福一眼。
“不行,我得去问问。”
许丽云坐不住了,回屋牵了自行车,就想上大权家问问。
旁边,庄东福瞧着这自行车,再瞅瞅这呼呼刮风的天气,缩了缩脖子,脚步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他半声也不敢吭,就怕他老妈使唤了他,叫他跑这个腿。
要他说啊,这急啥,明显就不是他们家该急的事儿!钱都揣口袋了!
上赶着做啥,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许丽云瞧到庄东福的那一下后退,知儿莫过母,养他十八载,就是他撅个屁股,她都知道这孩子是要屙屎还是放屁。
当下,她心中就是一寒。
突然的,许丽云心里有些悔,再回头看身后那郁郁葱葱,随风而摇的山茶,那张染了岁月痕迹,却依旧能瞧出几分姣好面容的脸上出现了分迟疑和懊悔。
当初,她是不是行了个昏招?
别人家的孩子…当真养不熟?
许丽云目光定定地看着庄东福。
庄东福被瞧得有些别扭。
他妈有时会嫌弃地瞧他, 数落一句你懂个啥,不过,亲母子嘛, 那就没有隔夜仇的。
白日吵吵两句,晚上还是会给他烧他爱吃的菜, 走到别人家唠嗑时,手腕间挂一个袋子, 里头是毛线团, 手指上搭的木头针不断的穿梭, 打的毛衣也是自己的。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目光一样。
瞅着他……瞅着他就像个外头捡回来的垃圾!
就是瞧垃圾的眼神!
“妈, 你怎么这么瞧我?”庄东福不自在了。
“没什么。”许丽云移开了目光。
她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样,扯了个笑模样。
似乎要抹平方才的不妥, 许丽云笑得慈爱,还抬手替庄东福将衣领整平, 声音絮叨又温和, 像妈妈的模样。
“原先时候,妈妈想叫你去你大权叔家走一趟, 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下瞅着, 天儿这么冷, 风又大,你年轻人面皮嫩,回头吹皲吹裂了,还怎么找漂亮媳妇?”
“仔细想了想, 我还是自己去吧。”
“这样啊。”庄东福挠了挠头,听到一句媳妇,尤其是漂亮媳妇,还有些不好意思。
“嗐, 妈你说什么媳妇呢,我还小着,不急。”
他就说嘛,老妈怎么会那样瞅他!
瞧,这不是还心疼着自己?
错觉!什么捡回来的垃圾,就一错觉!
庄东福心里的别扭劲儿一下就消散了。
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妈妈关心儿子,儿子也关心妈妈,这样才是人之常情。
听了许丽云这句关心又温情满满的话,庄东福迟疑了下,想着自己年轻力壮,正是火气大的时候。
既然她这么操心山茶花这事,要不,他就帮着走一趟?
又是一阵冬风吹来,寒风从脖子处倒灌进去,激得人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嘶——这天儿真冷。
庄东福缩了缩脖子,弓着身将厚袄子搂紧,只一下,他就将方才浮起的念头打破。
算了算了,还是让她自个儿忙活着去吧。
谁叫她脾气犟,前两年三千三的过路客不卖,大权叔只出了六百六十六,她就同意了。
也不知道再等等!
谁都知道将军巷庄家的绯爪芙蓉养得好,花聘那天来了四户人家竞价,回头这热闹消息传出去了,说不定那过路客听到消息,还会回来呢。
让等等又不肯……
呸!什么事儿都是她做主,她说了算!
今儿,他就再听一回她说的!
大权叔家,他还真就不去了!
想着平白少掉的两千多块钱,庄东福仍然心绪不平,气血涌得脸色微微涨红,瞥着许丽云的目光涌上了数落。
细看,里头还有分愤愤。
叫你让了香瓜找苦瓜,这会儿折腾又挨冻,自讨苦吃了吧!
“成,那我就进屋等着了,冷。”
庄东福心气儿都散了,摇了摇手,惫懒地进了屋子。
庄家这处院子安静,只有木门开阖又关上的声音。
只听“砰的”一声,屋子的门被紧紧阖上,儿子不贴心,连个路上慢一点的嘱咐也没有。
许丽云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冬风中,她紧紧地捏紧车把头,临着出门了,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葱郁的绯爪山茶迎风而立,寒风中不失风骨,风来,长椭圆的树叶随风摇摆,似有人在摇摇挥手,不远处,刷了深蓝色油漆的木门闭阖得紧紧,不透一丝缝隙。
一时间,许丽云心中茫然更甚,她捏着车把久久没有骑车,想到了什么,眉眼垂了垂。
罢了,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寒风吹得路边的枯枝摇摆,今日虽冷,却有明艳的日头,日光将树的影子拉长,铺在地上,就似有尖牙利爪想从阴暗的树影中挣脱,大声叫出被埋藏许久的狰狞往事。
顶着寒风骑了半个小时,许丽云来到了大权家。
“填上,对对,把这坑给我填上,再轧平喽,别回头磕绊到人。”
院子里有坑,风水上不就是坑内人了?
不妥不妥。
许丽云才下了自行车,就听到里头传来大权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推着自行车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一踢,支下脚撑,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这座三层半洋房的小院子里走去。
“大权,你这是……”许丽云看了大权一眼,又看了一眼院子的北面。
那儿,大权工厂里的两个大叔正拿着铁锹,推着辆手推车,车斗里装着泥土,顶着寒风吭哧吭哧忙活,正要将坑洞填平。
花树还没种上,坑洞怎么就要填起来了?
许丽云着急。
“哟,许大姐来了,正好正好,您就是不来,我也得上你家门,把话和你说清楚。”
大权瞧见许丽云,也是一副赶巧的模样。
他两步走了过去,顺着许丽云的视线瞧坑洞上一瞧,颇为豪爽模样,应道。
“对,就是大姐你想的那样,你那绯爪山茶的花树,我们家不聘了。”
“为什么?”许丽云的心揪了揪,露出诧异的表情,“是我那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为什么?
大权砸吧了下嘴巴,想想昨夜自己做的那个梦,还觉得颇为稀奇,也有着庆幸。
“不妥啊…是有些不妥。”
“你家那一株山茶,它和我的院子不合适,要是硬凑在一起,我家会有灾。”
大权捻了捻手指头,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对了,现在我家不聘那绯爪山茶了,前些日子,我给的六百六十六聘花钱,也该退了吧……”
许丽云脸色不好看,“不是,这都下聘了,咱们都说好的事儿了,怎么还能再变卦?”
“怎么就不成了?”大权眉毛倒竖,“大家伙儿去商场里买个电视机什么的,不合适了,买回来的日子不长,都能退能换!”
“怎么到了你这儿,这花树还没挪回来,我就不能退了?”
大权做生意的,砖窑厂还管着好几个工人,嚷嚷开的时候,气势足,嗓门也有些大。
许丽云还瞧到,他说话的空档,旁边的两个工人动作都慢了下来,这会儿支着铁锹,转头朝这边看来。
许丽云:……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也、也不是不能退……”
大权多精的人啊,顺着许丽云的目光,大圆眼骨碌地转了一圈,转眼就知道,她这是误会了!
呸!小瞧谁呢。
为了六百六十六,他大权能杀人埋尸?
六百六十六…埋汰谁呢!
不过,误会了也好。
“哦,你也同意了,那咱们就说定了啊,这花树我就不挪了。”大权立马顺杆爬。
到底自己也是个做生意的人,说好的事情又反悔,没付出个代价,自己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这不是平白留了个短板,给以后挑剔的客人说嘴了?
以后大家找他定砖了,转头不要,那定金他可不退!
大权想了想,忍着肉痛,面上却豪气,道。
“大姐通情达理,我大权也不能差,这样吧,这事算我大权事先没考量好,我也不多退,大姐你退我个六百,剩下的六十六,就当做是小弟我给大姐和大哥赔个礼。”
“回头,你们夫妻俩不拘是买茶还是买酒,一杯子喝了,一杯泯恩仇,也算是不和我计较了。”
大权庆幸,自己当初给的花聘聘金就是吉祥。
六百六十六吉祥,退六百吉祥,赔六十六…那也是吉祥!
湖安镇,将军巷。
许丽云推着自行车进了宅子。
听到动静,庄东福就看着窗户往外瞧,他瞧见许丽云回了屋,一进屋就拿钥匙开了五斗柜,从里头拿出个铁皮巧克力盒。
当即,庄东福眼睛都瞪圆了。
这盒子他认得,他妈妈装钱的盒子,家里的散钱都搁在里头,还有前几日卖花树的六百六十六。
下一刻,就见许丽云搁了铁皮盒子,拿着一沓的大团结。
她顿了片刻,叹了口气,手指头沾了沾口水,开始点钞。
“一张,两张,三张……六十张,乖乖,是六百块!妈妈要准备做啥!”
隔着窗户,庄东福瞪圆乎了眼睛,瞅着许丽云将那六十张钞票折了折,往兜里一塞,推了自行车又要出门。
这一下,他彻底是坐不住了。
他妈这是要把他寻媳妇的钱往哪里带?
“住手住手!”
许丽云看去,紧阖的木门被打开,开门太快,强劲的风如飓风一样朝屋子里卷去,直把庄东福的头发吹成了鸡窝。
这一下,他也不怕冷了,趿拉着棉鞋,连个厚袄子都没裹,三两步就冲到了许丽云跟前,急急地问道。
“妈,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你刚才去五斗柜里数钱了。”
许丽云眼里闪过道嘲讽。
啧,她养的好儿子…这是只知道钱了?
“咱们家这株绯爪山茶,你大权叔不要了,钱得退他。”
“怎么能不要了呢?”庄东福声音拔高了两分。
“不要不是正好?”许丽云反问,转头又要去推自行车。
“我知道,你和你爸都嫌六百六十六卖得便宜了,想着要卖三千三,这几日和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都是心里在和我不痛快。”
“……我,我没有。”庄东福不好意思。
“有没有,你和我心里都有底儿。”许丽云抬眼,冲还挡在车把子前的庄东福喊了声,“还不走开?人等着我还钱呢。”
庄东福松了撑在车把子上的手,想要挪脚,脚下的步子却又很沉重。
已经到手,实打实的六百六十六块,它和虚无缥缈,只是一句空话,见不到落地时候的三千三对比,最后,还是六百六十六更香一些。
人都是这样,临着要失去了,这才觉得珍贵和懊悔。
到了裤兜里了,还要再掏着还回去,这不是无异于割肉嘛!
他的媳妇——
他的漂亮媳妇——
不不,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庄东福懊恼,“妈,真的要退?为什么啊,他不是很喜欢咱们家的绯爪山茶吗?事情都说得好好的了,怎么就又不想要了?”
想了想,又怨气满满,满腹牢骚。
“既然他不想要,心不诚,前几天凑这热闹作甚?这不是等于坏了咱们的买卖嘛,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当他自己是谁!世上就没这个道理的。”
“不退不退,我们不退,这山茶他们挪走!”
许丽云也想叹气,“挪走是不可能了,说是做了个梦,祖宗捎话了,他家院子和咱们的花树气场不和,硬要挪树,容易破家。”
庒东福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往前,垂在一旁的手一抬,一把攥住车把。
因为用力,青筋凸起。
“妈,那就更不能退了!”
“你想啊,他要是在外头说了祖宗梦中捎话这事,咱们家这株山茶怎么办?想要卖钱?想都别想!白送都没人要!”
T市自古以来便玄学气重,出远门要算日子,红白喜事迁居乔迁,都要找人算吉时,家里遇到事了,或是有人病重了,去卫生院的同时,也得寻个阴阳师父瞧瞧,看看是不是哪里犯冲了。
就连花草树木这样大株树木的买卖,都要请吉时,不说买和卖,只说聘和嫁,讨个吉祥喜庆的意头。
庄东福都知道的事,许丽云怎么会不清楚?
祖宗捎梦,这事灵异,大家指定爱听也爱说,回头传出去了,谁还注意大权话里那句,花树是和他家的院子不和,大家定然只注意【破家有灾】这话。
怪只怪,那会儿她孤身一人上门,胆子小了点,被大权大嗓门吼懵了,也被那两个拿铁锹的壮年男人唬住了。
【也不是不能退……】
退这个词一说出口,再想收回,哪里这么容易。
想起这事不顺,许丽云也怪上了庄东福,让他一个壮年小伙子躲懒,不跟着一道去!
“这事还不是怨你?”
“怨我做啥?”庄东福嚷嚷着叫屈,“我人都没在那儿!”
许丽云心烦,眼睛一瞪,正待张嘴再说什么。
“这是怎么了?”这时,大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许丽云和庄东福抬头看去,面上皆是一喜。
“大哥!”
“大舅舅!”
来人是许丽云的大哥许风和,只见他穿一身灰色的僧袍,没有落发,也没有戒疤,理着一个杨梅头。
五官和的许丽云有几分相像,细长眼,挺鼻,薄嘴唇。
不知是不是修行茹素的原因,他的皮肤状态要比许丽云好上许多,两人要是走在外头,不熟悉的人定要以为许丽云年长,且年长许多岁。
只瞧五官仪态,说许风和是庄东福的大哥,这话都有人相信。
许风和笑容浅浅,手中捏一串的佛珠,笑得和蔼可亲又平易近人。
“人生随缘,不管是高兴事,还是烦恼事,事事都是命中注定,嗔恨无用,且造孽业……小妹,东福,你们要学会放下。”
庄东福撇了撇嘴。
大舅舅别的都好,就是爱装大和尚,就是劝人不要吵架,一句话的事,他也要跟大和尚念经一样,笃笃笃地敲着木鱼惹人心烦。
明明就没有出家,只是在寺庙里住过!
“知道了,我和妈在说事,没有吵嘴。”
“大哥——”一旁,许丽云依恋地贪看了许风和几眼,声音都柔和了几分。
想到了什么,她捏着车把的食指和大拇指不安地揉搓了几下,回头瞧院子里的绯爪山茶。
“大权家…他准备不要聘这花了。”
“说是祖宗捎梦,绯爪和院子不和,会妨碍他家运道。”
“是啊,大舅舅,你不是会镇灾解厄,能掐会算吗?你给大权叔说一声,咱们这花好着呢,不会克他们家……”庄东福像瞅到了救星,嘀咕不停。
“这花在我们家都好好的,妨碍啥了,生意人就是狡猾,就会瞎说!明明就是他自己反悔,不想要了!”
许风和没有理会庄东福,随着许丽云的话,他嘴边噙着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再抬头朝绯爪山茶看去时,目光有几分锐意。
“他又不要了?”
“嗯。”这一声,许丽云的声音有些轻,风一吹就散了。
冬风猎猎,在许风和的目光下,院子里的山茶花枝摇摆得厉害。
突然,许风和的目光一顿,再看许丽云,里头有几分凶意。
“你给山茶喂血肉了?”
许丽云愣了愣,这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喂完了啊,你给我的血袋,今年的这一份,我早就浇了,春末初夏就浇了。”
“不是我给你的!”许风和厉声,“你喂它你的血了?”
她的血?
许丽云的眼睛睁得愈发大,有诧异也有委屈,“我没有啊。”
旁边,庄东福都被吓着了,瞅了瞅许丽云,又瞅了瞅许风和。
说好的人生随缘,高兴事、烦恼事,事事皆注定,没什么好吵嘴的……
言犹在耳,大舅舅怎么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了?
还啪啪啪贼响!
果然,这就是个假和尚!
还有, 什么血袋?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血,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还是用来浇花, 听着就邪门。
不自觉的,身体比心里诚实, 也更机灵,庄东福往后挪了两步。
再看院子里随风招摇的绯爪山茶, 只见绿树葱郁, 枝干挺拔, 猎猎冬风下也不惧严寒, 夹杂在树叶间有许多的花苞。
花苞细细,里头包裹着层层叠叠的花瓣, 只等天气更冷时候,它便会争先戴雪而绽。
到时满树的绯爪山茶花开, 美得惊人, 美得妖娆。
庄东福恍然。
难怪这花树养得这样好,原来是有偏方!
就是这偏方瘆人了点!
此时日头西斜, 阳光铺在地上, 将花树的影子投下, 随着冬风吹来,树木摇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了起来。
明明是平日看惯的景,因为一句血袋, 庄东福盯着地上的影子,只觉得一股深冷从心底涌起,疑心生暗鬼一般。
影子就像一双双鬼手在张牙舞爪,挣扎不停, 好似下一刻就要拔地而起,伸出一只只鬼爪,将人的脚腕抓住,拽到地底深处……
庄东福打了个寒战,急急别开头,不敢再瞎想。
“没有没有,我都依着你说的话做,大哥你特特交代过了,不能让山茶沾了别的东西,我怎么会违背你的话?”
“大哥,你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丽云最听你的话了,你怎么能这样疑心我。”
另一边,许丽云声音的哀哀,带一分幽幽的怨。
细听,她细声下来的声音还有分甜腻的嗔意。
不知是不是冷的,只穿着毛衣的庄东福打了个寒颤,控制不住的,身上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颇为无语的瞧了眼许丽云,庆幸爸妈没给他生妹妹。
他知道妈妈和大舅舅感情好,虽然是堂房的兄妹,大舅舅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十一个月寄居在寺庙,两人少见少相处,感情却亲厚。
据他爸说,当初送嫁的兄长就是大舅舅,妈妈趴在他背上依依不舍地哭嫁,哭成了泪人儿。
听习惯了许丽云数落人时拔高的声音,瞅惯了她时不时的瞪眼剜人,再听这一下她放柔放低的声音,庄东福这个做儿子的都不习惯。
夹,嗓子有点夹!
许风和视若未闻,视线在山茶树上瞧过,又看了看许丽云。
下一刻,他拿着佛珠的手往胸前一靠,左手立掌,右手大拇指飞速地拨动佛珠,狭长的眼微微下垂,口中无声地念着经文。
突然,许风和拨动佛珠的手一顿。
只见他食指和大拇指摩挲着拨到的那颗佛珠,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原先该是光滑润泽的紫檀木佛珠,这一刻却有了裂痕。
犹如冰面上起了一道痕,紧接着,只听“咔咔”的声音响起,冰面越裂越大,到了最后,冰块往水下一沉,砸起水花,漾开层层波纹。
许风和手中拨到的那一粒佛珠也裂开了,一刹那间门,气机飞出。
在许丽云和庄东福瞪大又惊恐的目光中,气机犹如飓风,犹如流窜的箭矢,凛凛势凶,朝许丽云的面门击去。
“你没有喂它血肉,那这伤口又是怎么回事?”
许风和声音沉沉,没了笑模样,那狭长的眼有几分冷,几分厌。
一道道无形的风在许丽云脸颊一寸远处停滞,撩起她的发丝,直指她右脸边的一道裂口。
许风和沉眼,他一通寻根究底,损了一珠的修行,气机所指之处,就是根源。
许丽云瞳孔急缩,被这离眼睛只一丁半点的东西吓得无法说话,压迫非凡。
庄东福惊魂未定,这、这是什么?
他瞅了瞅许丽云,又瞧了瞧许风和,脚步又挪远了两步。
这下,他是不敢再在心里埋汰大舅舅是假和尚了。
就算是假和尚,那也是有真本事的假和尚!
佛珠有一颗成了糜粉,许风和好似也添了分憔悴,他手拂了拂,直指许丽云脸颊的那几道气机便散了去,顿时,令人心揪的压迫顿去。
许丽云大松一口气,如从危机四伏中逃出生天,手软脚也软。
“大哥——”
“小妹,”许风和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面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霜华。
他抬眼看了绯爪山茶一眼,声音无奈。
“别人不知道,小妹你还不知道吗?这一株观音白,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它是大哥的命啊。”
后头那一句,许风和的声音很轻,里头有着苦涩和自嘲。
“也是,是我勘不破,枉费了在寺里清修数十载,还是勘不破生死,贪嗔痴,佛家三垢,我起了贪念。”
“贪恋人间门世的点点滴滴。”许风和抬起手,侧头看周围,由清风看到了薄暮,狭长的眼里隐隐有水花,有万般感慨和怅惘。
“我贪这风,贪这光……”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许丽云,声音很轻,眼眸往下垂了垂,睫羽微颤,“还贪一个你。”
许丽云一震,目光凄迷,喃喃地唤了一声。
“大哥——”
许风和:“由始至终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勘破。”
离了几步远的庄东福没有听清,就见他大舅舅撩了嘴皮,好似说了些什么,下一刻,他妈妈就像被触到了什么神经一样,一下就振作了精神。
“不不,大哥,不是你的错,丽云是甘愿的,心甘情愿!”
许丽云抬手抚上脸,那儿,被山茶花叶滑过的裂口太浅,才一日的时光,没有敷药也没有贴邦迪创可贴,这会儿,它也已经结了浅浅的疤。
伤口——
因为伤口太小,她都没有留意!
“是昨天时候!”许丽云恍然,急急地朝许风和走了两步。
她想靠近,才抬起手,视线的余光瞥过自己的手。
只见上头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忙碌于家务和生活,她的手变得粗糙了,就连原先纤细的指节,也都粗大了几分。
一些人格外得岁月优待,许丽云无缘,许风和就是那得到了眷顾的人,他仍然是年轻模样。
这会儿,因着佛珠破裂,他面上添一分憔悴,不过,这无损他的气质。
只见僧人狭长眼,高鼻梁,薄唇,清癯玉立模样。
无需价格不菲又时新的衣服,只一身微微泛白的僧人灰袍,就衬得他气质不凡,挺拔如松,如山间门走来的清修客。
许丽云自惭形秽了。
她止住脚步,在离许风和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