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许风和的目光时,她从头发丝,细细地一路往下,最后落在了那略带苍白的唇,眼里有无法和外人说的缱绻。
“大哥,是我不好,昨天在树下时候没有留意,风又大,吹得树枝乱舞,我就被刮蹭了一点皮,落了一两滴的血。”
“我、我也没有想到——”
说到后面,许丽云懊恼自己的不小心,说话都吞吐了。
只一两滴血的事,每年时候,许风和给许丽云送来浇花的血,那都是一袋一袋的,许丽云以为,那样才算是喂山茶花血肉。
哪里想到,只刮破了皮,叶子上沾了一两滴血,竟然也算是喂花。
许风和怄得不行。
他微微闭眼,无奈又愤懑。
果然,天数就是如此难改。
再睁眼时,许风和的目光落在院子的山茶树上,“不愧是魑魅魍魉一流,昨日才划破的伤口,想来,你也是昨日才修成的人身。”
“只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就知道使伎俩了?
“呵呵——”许风和嘲讽一笑,“祖宗捎梦?与院子气场不和,容易破家招灾?啧…话语倒是一套又一套,鬼物就是鬼物,就是成了花鬼,沾了观音白的纯质,也依然诡谲狡猾,诡计信手就拈来。”
“花鬼?”许丽云震惊地重复,“是、是她,不不,是它,大权家不聘花了,是它捎的梦?”
那个孩子?
是那个孩子?
“不错。”许风和回得肯定,“是她入了梦,用了祖宗的名头。”
不愧原来便是人身,就是聪慧,和蒙昧单纯无知的花草修成人身就是不一样,狡猾!生来的狡猾!
许风和看着院子里的花树,又抬头看了看天,眼中有忌惮的神色。
李代桃僵。
眼下,只庆幸这天道尚未察觉自己十八年前的一出李代桃僵。
可是,要是放任下去,难保不会被发现。
如今只有一法了——
许风和目光幽幽闪了闪,捏着残损了一颗佛珠的佛珠串,手紧了紧。
末了,他叹了口气,侧头看向许丽云,有些无奈道。
“小妹,这树留不得了,是大哥对不住你——”
“不不,大哥你别这么说。”许丽云有一瞬间门的难过。
别人都不知道,在泥土下头,这棵花树的根系深处,曾经化去一小团的骨肉。
她知道。
因为,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才生下便被装进花盆,填了泥巴,最后种一株观音白的孩子。
花鬼花鬼,许丽云不知道什么是花鬼,不过既然有鬼,必定是有人。
想来,这鬼就是当初那个孩子。
如今留不得花树,不是等于再杀那孩子一次?
方才出门时,瞧着庄东福不关心人,躲懒又眼里只看着钱,许丽云回头瞧随风摇摆的花树,有过一瞬间门的百感交集。
如今——
许丽云又回头看了一眼花树,视线一转,目光落在挪了几步远,不知两人说着什么,有听没懂,这时一脸发懵的庄东福身上。
她叹了口气。
罢罢,她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东福。
十八年前,她从医院抱了东福回家,事情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大哥,你动手吧。”许丽云摇了摇头,说了两人才懂的一句话,“只是一道财运罢了,人比钱重要,在我心里,大哥永远是最要紧的。”
“小妹。”许风和目光闪闪,似有震动。
“好。”许风和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随着一声好,下一刻,就见他将手中常捏常盘的佛珠串往前一丢。
庄东福瞪大了眼睛,目光顺着佛珠串飞起的痕迹,一路朝山茶树上看去。
只见这串佛珠好像活了过来一样,空中有放大的虚影,宝光灼灼,如巨石一样朝院子里的绯爪山茶压去。
绯爪山茶也似有所觉。
一瞬间门,此处停歇了风,繁茂的山茶树无风却狂乱地摇动,落日的光照在地上,拉长了山茶树的影子。
黑影狂作,如鞭似爪,刺破大地,一路蜿蜒往前,就像有影子要从树里逃窜而出。
“哪里走!”许风和低喝了一声。
他盘腿而坐,单手立掌,另一只手虚空拨动佛珠,与此同时,立于山茶花顶上的佛珠被拨动,宝光绽绽,威压更甚。
瞬间门,地上蜿蜒而开的黑影就像被无形的东西拘了回去,“嗖的”一下,黑影如水般往树干中收去。
庄东福惊恐,“啊啊啊——”
鬼鬼鬼,树的影子里有鬼——
不不不,树干里也生了张人脸,是个女孩子的脸,这会儿,它一点点凸起,一会儿白净的像人,一会儿,那面上又爬上了树干的痕迹,干枯发僵,瞧着痛苦不已。
“救——救我。”阿茶痛苦,浑身都在痛,像是火炙,又像水淹,更像泥土倾覆。
恍惚中,它记起了很久之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痛苦。
濒死的痛苦,虽未记事,却因为太过难受而被刻在了灵魂的深处。
口鼻中涌进了泥土,眼睛很重,怎么也睁不开,嘴巴里有土的腥气,泥土糊得它喉头涩然。
它张嘴啼哭,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渐渐的,它没了知觉。
身体被树的根茎插透,汲取血肉,沿着根茎往上,先是主干,然后是分枝,最后是一片片叶子,一点点输送养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它察觉到了风。
温柔的,自在的……
还有那道拉着它的手摇晃,一起在神龛处嬉闹,笑着喊它一声阿茶姐姐的…风。
昨日夜里,是它最为快活的一天。
“潘垚……”树干上,那张人脸微微阖眼,眼角有一滴泪落下。
庄东福都怔了怔。
鬼…也会掉眼泪吗?
下一刻,一道黄光从远处飞来,一击打中盘旋在山茶花顶的佛珠上。
瞬间门,此处黄光大盛,将下头的山茶花树牢牢护住。
“阿茶姐姐?”潘垚凭空出现在绯爪山茶树树前,声音着急,急急探看。
“潘垚,我有点怕。”这会儿,花鬼伤了元炁,在潘垚掌心漾起的灵炁下,它吃力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树干上浮起一个身影,只见它半数落在树干中,一半是清丽如仙的女孩子面容,另一半,却是粗糙的褐色树干。
瞅着吓人,说着害怕,却是委屈。
“他上来就打我!好疼。”
潘垚也心疼坏了。
“不怕不怕,我找他说理算账!”
这么漂亮的阿茶姐姐,告状都可爱,究竟是谁这么心狠,居然舍得这样伤它!
潘垚怒瞪向许风和,这一看,她愣了愣。
这大和尚好生奇怪……
潘垚看着许风和, 许风和也睁开了眼睛。
他抬眼看来,只见葱郁的山茶花落了一地的叶子,树梢顶上一串檀木色佛珠, 颗颗圆润。
此时,宝珠灼华绽绽。
那宝光本该继续压下,给这气息奄奄的山茶花鬼最后一击, 绞杀了这妖鬼。
偏生紧要关头,杀出了个程咬金。
至此, 逃出生天。
打鬼棒横斜半空, 与佛珠两相对峙, 剑拔弩张。
许风和垂了垂眼, 心下哂笑一声。
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 念了一声佛。
“檀越,虽是初见, 可我观你也是修行中人,当爱惜自己羽毛。我就不信檀越瞧不出,你所护之人究竟是人还是妖鬼。”
“魑魅魍魉, 人人得而诛之, 修行中人尤甚。”
“还请檀越收手,迷途知返,苦海回头是岸, 莫要被这妖鬼的好皮囊给蛊惑了。”
“对妖鬼留情,又如何让乡人安心?”
许风和说话的时候声音不急不缓, 身形清癯玉立,冬风呼呼地灌进了那洗得有些泛白褪色的僧袍,远远看去, 自有一番清修客的气度。
悲悯、淡泊、不染六尘……
要不是望气术下,瞅到了那一分的不妥,潘垚还当真以为,此人没有私心,有的只是苦口婆心。
明明是包藏祸心!
“和尚是不是都这样讨人嫌?我只知道,小孩儿的眼神绝对比老家伙好使,这是大家公认的事,我啊,瞧你才是那个套着个好皮囊招摇撞骗的!”
叨叨叨的,比老仙儿啰嗦多了!
潘垚皱巴了下小脸蛋,有些不耐听他说这些话,烦心!
许风和看了过来,目光定定。
许丽云先变了脸色,掐着腰就要上前麻人。
“哎,你是谁家的小孩?哪来的?怎么说话的,和长辈说话也这么不客气!”
潘垚往回瞪了一眼,不想搭理。
这也不是个好的!阿茶姐姐命苦!
许丽云还想说什么,一旁,庄东福拉住了人,白着一张脸,紧着就往后躲了几步。
他的亲娘咧!
没瞧着这气氛不对么!还往前凑!
庄东福知道,别管是他大舅舅,还是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这两人明显就不是普通人。
一人能让佛珠悬在树顶上,一人使着一根棍棒,这会儿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就他和他妈妈是普通人。
不不——
这话又错了,就他是普通人,他妈妈也不普通!
她还拿血袋喂花,喂出了一株会长脸的绯爪山茶,人虎着呢!
瞬间,庄东福丢了拽许丽云的手。
算了,他还是顾好自己,抱紧自己一些吧。
这一个个的,就轮不到他瞎操心!
许丽云和许风和是隔房的堂兄妹,基因是神奇的东西,两人的五官生得有些像,外人一看就能知道,这两人之间沾了些亲。
山茶花汲取婴胎血肉,灵魂和花树缠绕,从此分不清彼此。
修成花鬼人身后,阿茶有山茶的清丽如仙,眼波流转,举手投足,不经意间还会透出花鬼的妖冶,细看,那五官有许丽云的痕迹。
不是许丽云,是他,阿茶姐姐更像他。
潘垚若有所思,目光同样落在许风和面上。
遥遥地,一灰袍僧服的和尚盘腿而坐,一稚龄的小姑娘立在山茶树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山茶树顶,黄光的打鬼棒和佛珠相互抗衡。
都说眉是长寿官,一人的寿数能在长寿官中窥见。
许风和面容清癯,眉眼细长,是长寿之相,然而,潘垚却瞧到,在他靠近眉心的位置,眉毛有一丝半点儿的断节,很细,肉眼几乎瞧不到。
是断眉。
倘若掩去后半截的眉毛的话——
这样一想,望气术施展,一抹气机将许风和的长寿官遮掩,下一刻,潘垚像是瞧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眼睛瞪大了些。
倘若掩去许风和后半截的眉毛,许风和的面相立马大变了。
只见他周身由原先氤氲膛红且血气充足的岚雾,转瞬即成死气沉沉的青灰之炁。
望气术下,他竟一下就从长寿之相,变成了早夭已死之相。
潘垚回头瞧了山茶树一眼。
瞬间,就如抓着了杂乱无章的毛线团中,最为关键的线头,一拉一扯,真相浮起。
潘垚可算知道,为何方才甫一见面,她会觉得这大和尚好生奇怪,好似哪里有着不妥。
桃代李僵……
他竟移了阿茶姐姐的命数!
可是,为何他能移阿茶姐姐的命数?又为何要移姐姐命数?
视线落在许风和的面庞,潘垚又回头瞧了瞧已是半人半木的绯爪山茶花鬼,心里有几分清明。
只是,她有些不敢这样想去。
要当真如此,阿茶姐姐它…它情何以堪!
潘垚手中掐了道手诀,氤氲在山茶花树周身的灵炁愈发柔和,莹白的光拢着山茶花树,像一阵风,也像春日里的一阵蒙蒙细雨。
渐渐的,花鬼好似被灼热的痛楚减小,痛苦的神色被抚平,双目微阖,树干上凸起的人形重新没入树干。
风来,山茶花树徐徐而摇。
见阿茶姐姐睡了,潘垚收回目光,这才放下心来。
“春秋寅子贵,冬夏卯未辰,金木马卯和,水火遇鸡犬,土命逢辰已。①”
潘垚想起昨日时候,庄志安说过的话。
结婚是喜,最怕双喜相冲,庄志安想和许丽云商讨商讨,看看能不能让她改了挪花的日子。
【丽云婶子的大哥叫做许风和,小时候被人算了,说他是个童子命,不好养,多病又多灾,后来家里人就送他去了一座庙里,给和尚养着……算卦解签,瞧瞧良辰吉日,镇灾解厄,听说都很灵。】
童子命过了早夭一关的大师父,六感通识,这样有本事的大师,他算出的日子,谁家又愿意改了这黄道吉日?
潘垚轻声,口中念着童子命的口诀。
最后,她的声音沉了沉,说得肯定。
“童子命的童子关,大和尚你没有走过,如今,你靠的是姐姐的命数。有人形容像人,内里却是魑魅魍魉,大和尚,你就是这样的魑魅魍魉。”
许风和听到,眉眼微微沉了沉,看着潘垚的目光里有狠意一闪而过。
看破不说破,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小友既然揭了他的短,他自然断断不能让她轻巧脱身。
许风和为潘垚感到惋惜,小小年纪,一身道法精湛,打鬼棒和佛珠相互抗衡时,上头传来的灵炁精纯。
她说得不错,生死关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过的,他筹谋数载,哄着同宗的许丽云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如此,身负他血脉的孩子,另一条血脉也是许家的血统。
这是和他的血肉最为接近的孩子,也是最好的替身。
渡童子命的替身。
李代桃僵啊。
许风和抬头看了一眼天,眉眼慎重。
此事机密,不可为外人得知,山茶化花鬼,要是不绞杀了去,他怕有一日,事情功亏一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鬼还未绞杀,如今,又来了个修行的小姑娘,修为不凡,只瞧了自己几眼,就道出了其中关键,就是不知道,她到底瞧出了几分。
许风和叹了口气,心下做了决定。
只见他的目光逐渐平和,如古井一般,无波亦无动。
“檀越既然执迷不悟,放不下这妖鬼,那就让贫僧渡一渡檀越。”
随着话语落地,许风和左手立掌,缓缓闭上眼睛,另一只手虚虚拨动这佛珠。
一瞬间,半空中的佛珠被拨动,光彩愈发强盛。
只见宝光绽绽,如日光灼灼。
这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潘垚瞧到,随着念经,大和尚身后出现了一道虚影。
同样盘腿而坐,虚影半浮虚空,身形高大丈长,面容模糊,隐隐能见它紧随着许如风的动作,也阖下了双眼。
【四柱八字假童子,胎身命真童子】
这大和尚是真童子!
潘垚想起在玉镜府君手札中见过的一句话。
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其实不拘是和尚还是道士,都有鱼龙混杂之人,童子命便是很好的说头。
小儿病弱,不好养大,每逢说起亲事,就有诸多的不顺。
如此一来,依着四柱八字,沾了口诀中的时辰,便能说是童子命。
童子命,天上的神仙犯了戒条,被罚下人间历劫,多数犯的是思凡的情念。
之所以称为童子命,除了因为早夭且不可亲近情爱,保持童子身的由头,也因为坊间有流传,下凡之前,他们也多是童子,是各路神仙身边伺候的小童。
牵马的,浇花扫洒的,书房中伺候笔墨的……
许多被说为童子命的,只是道人和尚夸大其词,特意将情况说得严峻一些,做法送童子后,好哄得主家多给些酬劳。
而许风和——
潘垚抬头看他身后那道巨大的虚影,一时震惊。
胎身命,这是胎身命。
神为形之主,形为神之宅,人为炁舍,肉、体只是一具皮囊,控制它的是内里的精神,也可以说是灵魂。
人本应只有一魂,胎身命则是人的身上,还有人。
这个才是真童子,不知道上一世在哪路神仙身边伺候,又犯了什么错,被贬着入人间的真童子。
潘垚眼里有忌惮之色,知道今日这事不好了。
树梢半空中,打鬼棒和佛珠缠斗,两光相碰,激起层层气劲,此时无风,地上却飞沙走石,远处山峦边缘,最后一点落日跳下了山头,天光一下就晦涩了两分。
大冷的天,潘垚头上沁出些许冷汗,手诀不停。
“当真是后生可畏,”许风和睁开了眼睛,话语里不乏称赞,话音一转,他又道。
“就是可惜了,你年纪小不知轻重,心性不坚,被妖鬼给迷惑了。要知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你帮着这花鬼,其心当诛,定是没有好结果了。”
“啰嗦!”潘垚啐了一声。
佛珠串的压迫都顶在头上,胎身命的真童子,上一世那也是真神仙。烂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被贬下人间,这胎身命也不容小觑。
还有那佛珠串,宝光绽绽,想来也是来历不凡。
再听这和尚念经,想想他颠倒是非,明明是怕李代桃僵的事被天察觉,杀了阿茶姐姐一次还不够,成了花鬼还要绞杀,为的还是欺瞒,潘垚心下愈是恼恨。
随着修行,她隐隐能察觉到天的存在,那是一种秩序,前因结后果,不容情,不悲悯……却也不容欺瞒。
山茶树时,在天的眼里,那就是一棵树,很是渺小。
世间有万万棵的山茶,而山茶花鬼则少,成了花鬼修成人身后,阿茶一下就显眼了。
这也是许风和怕的。
更甚至——
他对自己也动了杀心,
生气使人长力气,潘垚心下一狠,下一瞬,此处有飓风起,元神出窍,如风似光,一把攥住半空中的打鬼棒。
与此同时,许风和身后那道巨大的虚影也睁开了眼睛。
“怎么这么大的风。”
庄东福抬手遮住了眼睛, 微微侧头,身下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成了弓字步,降低重心。
“乒乓——”
“砰!”
庄家这处有飓风起,风卷得院子里的盆子箩筐铁桶到处乱砸, 混乱中, 只听一声颇大的声响。
庄东福侧头看去, 就见许丽云被风刮起,重重地砸进了院子西角。
那儿堆着两袋化肥袋, 里头装了翻晒过的鸭粪肥, 这会儿,化肥袋都被撞破了,她大半个头扎在里头。
鸭粪味重, 晒干还有粉尘,许丽云吸了一鼻子,鼻孔都被填堵得满满, 被呛得拼命咳嗽。
庄东福缩了缩脖子, 马步扎得更稳了, 手是一丝半点也不敢松。
也、也不错了,埋汰是埋汰了点,还是倒葱栽……不过,好歹那鸭粪肥柔软,还护住了脑袋, 不幸中的万幸。
……算是走狗屎运了?
不不,是鸭屎运!
庄东福漫无边际地瞎想,不想不成啊,不想他心慌慌!
不知何时,天色愈发的黯淡, 庄家这一处宅子就像是处在风眼之中,隐隐地,众人还能听到雷鸣的轰隆声,风云朝此处汇聚而来。
在这风眼之中,有两人的身影巍然不动。
灰袍的僧人闭着双眼,左手立掌,右手的大拇指虚拨佛珠,只见他越拨越快,脸色也愈发的难看,青中透白,似失了血色。
他的对面,山茶花树自成天地,风雨无侵。树下,小姑娘席地而坐,同样双眼紧闭。
好似越战越畅快,她的脸色由原先的白,渐渐恢复红润,只见杏眼阖上时,眼睛处有浅浅的眼痕,相碰的睫毛长长,微微颤颤。
她天生生了个笑模样,好似下一刻就要睁开眼睛,冲人甜甜一笑。
狡黠,机灵,鲜活……
天色将黑未黑,天边有山峦的轮廓,一阵风从远处拂来,广袖宽袍的仙人落下。
玉镜府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胎身命。”
见潘垚好端端的,玉镜府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视线一转,很快便注意到了坐在潘垚不远处的许风和身上,知道这便是自己方才心神不稳的原因。
杨梅头和尚的背后半浮一道虚影,手中盘一串的佛珠,只见他眼梢细长,视线直视潘垚的元神,嘴巴张阖,无声地念着佛经。
每一次拨动佛珠,便有一道宝光绽出。
玉镜府君一眼就瞧出了这道虚影的来历。
胎身命,人身后还有一魂的真童子。
观其气息,原应是幽都神官前的童子。
此处飓风起,风炁如刀似剑,玉镜府君抬眼看去,就见风眼之中,潘垚的元神手握打鬼棒,身形如风似光,又似一尾灵活的鱼。
无边的天际便是汪洋的海。
佛珠宝光灼灼,本应有一百零八的珠子,这时只剩一百零七。
小姑娘越打越激动,见她眼下没有吃到亏,玉镜府君便没有插手,只是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半空中缠斗的气劲上。
广袖迎风,如云浪翻滚。
都说天下武学尽出少林,此话果真不假,随着宝光每一次的绽放,里头都出现一个武僧,半赤胳膊,穿一身黄色的僧服,腿部缠扎着黑带,利落又悍勇模样。
他们或使棍,或使刀,或赤手空拳……
潘垚越打越激动。
自打修行后,她便愈发的耳聪目明,瞧着什么东西,不需要多琢磨便能知道其中的窍诀。
在你来我往中,潘垚也学了武僧的招数。
打鬼棒横斜着刺出,打碎了面前飞旋而来的一颗佛珠,用的是上一颗佛珠中武僧的招数。
佛珠串已经黯淡了大半串,在佛珠串上又一颗佛珠亮起的时,潘垚皱了皱眉,心下也有些着急了。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打鬼棒。
牛顿先生说得对,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打鬼棒每一击打佛珠,击去上头的宝光时,打鬼棒也吃到力,受到了伤害。
这个时候,握在手中的打鬼棒发出嗡鸣声,潘垚能够感觉到,要是再不管不顾地击打下去,打鬼棒会碎了去。
打鬼棒簌簌而响,在潘垚手中嗡鸣,似在催促着继续,它不要紧,还能再战十个百个回合。
潘垚捏紧了打鬼棒,却是心中不舍。
她的朱元帅,她的孟元帅……
呜呜,不行,她舍不得。
这该死的大和尚!贼秃!
潘垚迁怒,瞪了下头盘腿而坐的许风和一眼。
“小心!”
时刻看着气劲中心的玉镜府君眉眼一沉。
只见他宽袖一拂,一道灵炁正要迎上那一分为二,从旁边袭来的佛珠,下一刻,就见小姑娘的身形在半空中一转,如鹞子翻身一般。
她躲过去的同时,也不忘追击。
“砰!”一声巨响起,如雷声轰鸣。
许风和身后那道举巨大的虚影都停滞了片刻,本无波无动,犹如古井一样幽幽深深的眼眸看了潘垚一眼,又低头看持在右手上的佛珠串。
佛珠串闪了一闪,又是一道宝光灭去。
许风和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抬眼看前方虚空,声音沉沉。
“好,好!好一个元神出窍,佛子出游,檀越好修为,元神淬炼得如此凝实,堪比神光利器。”
潘垚:“客气客气,大和尚你的脑袋也不差,就比我差一丁点儿,回头再努力努力,好好修行。”
礼尚往来,被夸了一声,自然得夸回去。
许风和脸色更青了。
竖子!竟敢嘲讽他!
方才那一下,小姑娘用的不是打鬼棒,用的是自己的脑门,正好这一颗佛珠中,武僧的功法正是铁头功。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颗铁头相碰,必有一颗胜。
铁头的武僧皮肤古铜,半空中消失的虚影里,只见他眼睛微睁,好似都在诧异迷茫,为何自己会是败的那一颗。
不成不成,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
潘垚眦了龇牙,疼得想揉自己脑门,对上许风和的视线,一下又不记得疼痛了,当即又瞪了回去。
这大和尚不好对付,就是疼了,她也不能表现出来,得云淡风轻!
这一瞧,潘垚眼角的余光瞧到了屋檐下站着一人,广袖宽袍,袖口的雷云纹若隐若现,黑发白衣,此时处在飓风之下,衣和发只微微而动,如天畔疏朗的云。
他也朝这边看来,眸清似水,微微笑了笑,似有安抚之意。
“府君!”潘垚高兴坏了!
许风和听到潘垚一声府君,心中一个咯噔。
何人能称府君,旧时的郡相、太守……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对神灵的尊称。
顺着潘垚的视线,许风和这才发现庄家的屋檐下站了一人。
白衣黑发,做一身古人的装扮,没有锦衣,没有玉授,却形象的诠释了何为皎如玉树临风前……
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是何人?又是何时站在这处的?
隐隐的,许风和能察觉到眼前这人身上有神力的波动。
“噗!”许风和惊惧,目光惊疑地在潘垚和玉镜府君身上来回瞧了瞧。
佛珠的宝光寂灭了大半,本就失了半壁江山,正在心烦苦闷,这会儿见潘垚欢快的神情,知两人定是熟识,关系亲近,许如风更是气血上涌,呕的一下,他吐了一口血。
右手按住心口,生生将嘴边的血吞下了肚子,许风和看着两人的目光如淬毒一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疼不疼?”玉镜府君问。
“不疼。”潘垚嘿嘿一笑,趁机摸了摸脑袋,悄悄揉了揉。
手一拂,原先击出的灵炁在广袖下消弭,玉镜府君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扶额了。
这小丫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拿自己脑袋去撞!
怎么能在这样紧张的时候,让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另一边,许丽云好不容易倒腾出了鼻孔里的鸭粪土,止住了咳,一头狼狈地站稳了身子,待看到许风和嘴角边留下的几丝血,心揪得不行。
“大哥——”
“大哥——”
许丽云唤了几声,一开始声音低喃,到了后头,声音越喊越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