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在这边,夫妻俩常住六里镇,对于学校里的一个学生跟着个老道学习,能镇灾解厄,颇有神通,这事他们也知道。
潘垚跟着解释了下,当即,连建峰对拿了祖坟里小鼎的石娟只有感激,没有恶感。
“多谢多谢!这事儿我得谢你。”
连建峰回头瞧自家儿子,眼里都是欣慰,只见连宝良这会儿正捏着笔,趴在小桌子上写字,嘴里还背着诗句,声音稚气清朗,连建峰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抽了抽鼻子,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让你们见笑了,我是真没想到,小良还能恢复成这样,以前,他连穿衣吃饭都得我顾着,我就没想过,他还能有捏笔的一天。”
潘垚看去,连宝良有些瘦,不过,他一直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之前还傻着的时候,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小良差不多也到读书的年纪了吧。”
“对,”连建峰喜上眉梢,“今年就算了,再养养身子,我和他妈妈再自己教点东西,明年再送他去学校。”
“我们呀,不求他多聪明,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连建峰半点没怪石娟,他是个心细的人,还主动说了,这事儿他知道就好,就别给连家其他人知道,免得出现争端。
毕竟,那小鼎算是古物,财帛动人心,不迷信的,那能缠着石娟偿还小鼎。
这东西听着就邪,可不敢再往家里招,只一个太太太爷的坟,就能牵连到他家小良,这事可不能不防。
“说起来,我倒是听过这太太太爷的事,我爷爷说过,他风流多情,女人缘很是不错,家里就找了好几个小老婆,外头也有……就是死得早,也死得惨。”
连建峰推了推眼睛,想着家里传下来的事。
“有一个女子瞧上了他,他也招惹着人,偏偏那女子有个情人是落了寇做山匪的,这不,一气之下,山匪提了刀就把人脑袋砍了,死无全尸,脑袋还是找了人缝的。”
随着时间变化,物是人非,往事早已埋藏在岁月长河中。
连家祖上风流,想来和陈柏升一样,是依着藏魂鼎而变幻面容,最后更是吞噬宿主的头颅,成为藏魂鼎中的一张脸。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下,在连家祖宗那代,藏魂鼎意外被当做了陪葬品,埋到了地下。
想来,连宝良脑子受损,便是藏魂鼎作祟,想引着连家人开棺捡骨,是以,它这才诱着石娟将它藏回了家。
只是石娟将它搁在供桌抽屉里,保家公镇宅,保佑了一段日子,直到陈柏升自己翻抽屉,拿了藏魂鼎起了贪心,这才让邪物寻到空隙,诱了陈柏升。
听了潘垚的话,石娟若有所思。
“这么说,要不是被人夺了小鼎,陈柏升那小子也得死无全尸了?”石阿婆推测,“如此一来,陈柏升倒是要谢谢他口中那小鬼了。”
这是救命的恩人啊。
“阿娟,回去后可得和柏升说说,让他也谢谢人。”寻不到人,心里谢,那也是谢。
石娟应下:“哎!”
想到陈柏升铁定又是一张苦瓜脸,憋屈得不行,顿时,潘垚心里又是一阵笑。
“对,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活命的大恩情呢!”
“她真这么说的?”
屋子里, 陈柏升圆乎着两只眼睛,问起潘垚说过的话,眼睛里头还有几分忐忑。
“是啊,”石娟坐在床榻边折着衣服,随口应道。
“人家说了,活人命的恩情大如天,你可得好好的感谢。”
“心里谢还不成, 逢年过节时候得供一桌做谢礼,这钱不能从我这儿拿,得你自己赚, 这样才心诚。”
石娟瞥了陈柏升一眼,就见他憋着一张苦瓜脸。
都说十年修得同床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她叠衣服的动作顿了顿, 难得地多说了两句。
“我瞧小大仙说的也在理, 嘴皮子一掀, 吐谢谢两个字,不免轻飘飘又没个分量, 听你话里的意思,那小鬼不是个心大的, 你谢得不够到位了,仔细人又回头来寻你。”
“做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 有一些小鬼就是好捉弄人,捉弄成功了一回, 它寻着乐子,下次还爱寻那人。”
“说不得…你还得遭一回罪。”
说着话,石娟的视线往下, 在陈柏升下身的位置溜了一圈。
陈柏升注意到,连忙将双腿一夹,动作大了些,扯到无形的伤口,他还疼得龇牙咧嘴,呼呼地出了几口凉气。
陈柏升心里苦哈哈又憋闷。
哪里有什么小鬼,分明是个小煞星。
小大仙说起这话,重点哪里是摆一桌的谢礼,分明是提点着自己去赚钱养家。
别老想着靠女人,媳妇也不成!
“知道了。”陈柏升声音闷闷,“我会瞧着办的。”
接下来一段日子,石娟惊奇地发现,陈柏升勤快了一些,还在鞋厂找了份贴标包装的工作。
相比别人家养家的男人,他是还懒散了些,找的工都是轻省不费劲的,自然,那工钱也比别人家少。
就这样的活,游手好闲了好几年的陈柏升还喊苦哈哈,每天回来就嚎着累,不过,第二天再是不甘不愿,却还是洗了把脸,扒了碗饭,拖着沉重的脚步,耷拉着脸出门了。
“你…最近变了不少。”饭桌上,石娟迟疑了下,还有些不习惯。
陈柏升扒饭的动作顿了下,心里淌着苦水,面上却得往肚子里吞。
“不你说的么,一些小鬼心眼小,捉弄了一回,指不定还会来第二回 ……我知道,她还在暗地里盯着我,哼,别想抓着我小辫子,这辈子,我是再也不要遭这份罪了。”
不就是上班吗?他干了!
石娟不解:“真这么疼?”
陈柏升脸上露出个不忍回想的表情,良久,他才摇了摇头,憋屈又不堪重负,道。
“这疼,你们女人家不懂,说不通,和你没共同语言。”
石娟:……
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如风似光。
夜风拂过院子里的龙眼树,晃得树梢微动,伴着清风朗月,潘垚落在碧绿的树梢间。
她还真盯了几回陈柏升,见他找了个工,勤勤恳恳地上班了,这才颇为满意地点头。
她就说嘛,哪有什么真的懒人,就是懒驴,抽一抽也就上磨了,人还比不上畜生了?
他陈柏升就是缺教训!
这不,赶一赶也就动了。
养一个好的习惯,也只要二十一天的时间,只要去做,就是成功了大半。
大半个月的日子过去,见陈柏升渐渐习惯上工,潘垚也就丢了这事不再管。
入了秋,随着一场场的秋雨,天气一点点变冷。
一些树木染上了枯黄,风一吹,叶子摇摇摆摆地落地,河岸边,芦苇凄凄,芦絮随着秋风飞扬,更为秋日添几分的萧瑟。
秋日,是伤感的季节,却也是丰收的季节。
小庙屋檐处一团的月华,灼灼而绽,潘垚瞅去,只觉得似天上的一轮月坠在小庙那处,广袖的仙人也落入了人间,抬头望月时,衣袖翻飞,似要乘风而去,却也有几分寂寥。
“府君。”潘垚唤了一声。
玉镜府君低头看去,就见小姑娘手中拎着把小锄头,杏眼弯了弯,欢快地冲自己招手。
“夜里清冷,咱们去挖个番薯烀一烀,也暖和暖和,怎么样?”
神魂不惧严寒酷暑,自然也不分春夏秋冬,自在的同时,却也失去了许多体验。
玉镜府君还在迟疑,下一刻,就见潘垚随风而来,拉住玉镜府君垂坠的宽袖。
只一瞬间,风卷起宽袍,如卷动天畔那朵无心清冷的云,周围的景在往后退,拂过树梢,拨动过屋檐顶上的戎火草,吹得江边的芦絮纷飞……
“府君,神像里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有个大房子?”潘垚好奇。
“我以前看了本电视,是讲灶君的,只小小的一张纸,灶公灶婆住在里头,屋子可大了,雕栏画栋,神像里也是这样的吗?”
“……”
小姑娘的声音叽叽喳喳,听得玉镜府君忍俊不禁。
他认真思考着,是不是得将神像中开辟一个空间,回头也能邀请小客人来做客。
金秋十月,虽然萧条,却也是万物丰收的日子,潘垚拉着玉镜府君掘了好几处的地瓜,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地瓜也一样,每一地的土壤不一样,地瓜留的种子不同,种出来的地瓜也不同。
红心的,黄心的,口感糯一些,或是口感甜密一些……有好些种的滋味。
小庙前的空地上有了一簇的火,地瓜丢在火堆中,表皮被烤得焦黑,内里烫呼呼又绵软甜蜜,就连空气都带着番薯的香气。
潘垚冲玉镜府君笑了笑。
玉镜府君也是一笑。
他就坐在半截木桩上,手中拿着根火钳子,广袖被一条月牙白的襻膊缠起,秋风吹来,火星被撩动,漫天飞舞。
潘垚坐在对面,也不讲究,直接席地而坐,这会儿,她托着腮,瞧着玉镜府君,想到了什么,又是一笑。
火光中,小姑娘的眼睛很亮,玉镜府君多瞧了一眼,眼里也被染上了笑意。
“怎么一直瞧着我笑?”
“瞧着府君烀地瓜,我心里就高兴。”
玉镜府君看去。
“刚才来寻你的时候,瞧着你抬头瞧月亮,就像诗文里写的那样,几欲乘风踏月而去。”
“不过,我就是觉得有几分冷清,还是现在这样更好,接地气,我瞧了还不心慌。”
潘垚顿了顿,咬了咬唇,抬眸看去。
“府君,要是有一天你要走了,一定要和我好好地告别,不能突然地就离开,我会难过的。”
玉镜愣了愣,侧眸看去。
说着难过,小姑娘好像想到了分别时的场景,神情一垮,鼻子抽了抽,肩膀耷拉了下来,已经提前伤心上了。
不难过不难过——
潘垚在心里想着。
都说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是重逢,那么,第二美好的便是分别。
因为分别,人们就可以期盼着下一次的重逢。
潘垚的脸垮了垮。
简直一派胡言!
只想想都揪心,一点儿也不美好!
“吃吧,烤好了。”耳畔有一道声音响起,温和的,像春日乍暖时候的春光,风不冷,拂过枝头,吹得花苞缓缓而绽。
潘垚看去,就见玉镜府君眼里带着笑意。
“我能去哪儿呀,”玉镜府君催了催,见潘垚将烤地瓜接过,火钳子又拨动了下篝火,让里头的番薯受热更均匀些,这才继续道。
“神魂修行,也得有个落脚之处,盘盘你送予我的那尊仙人骑凤玉像便是我的落脚之处,家在此处,我还去哪里?”
停顿了片刻,只听玉镜府君又道。
“便是有事离开了,我也会回来。”
“真的?”
“恩,”玉镜府君点了点头,“快吃吧,小丫头还操心真多。”
方才的愁绪一扫而空,潘垚剥了番薯焦黑的外壳,这是个红心的番薯,一下子,甜腻的香气便扑鼻而来,还未尝便让人知道,这定然是个好吃的!
小庙这处有火星撩起,天幕幽蓝,又是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玉镜府君抬头瞧了眼月色,又侧眸看了眼吃得欢快,热闹地盘算着河滩边的湿地里,荸荠也成熟了的小姑娘。
“今儿吃了糯的,香是香,不过也有些干巴噎人,明儿咱们去掘一篓子的荸荠回来吧,那东西清甜,就是烤着吃,也有不一样的味道。”
小姑娘说得热闹,只恨不得马上就去,末了,她自己又把自己劝住了。
“不成不成,生活嘛,就是一日一日的过日子,今儿忙一点,明儿再忙一点,不能急,也不能想太多,踏实过就成……”
“府君,咱们明儿再去掘荸荠好不好?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地方的荸荠生得特别好。”
“好,明儿一起去。”
玉镜府君笑了,自偃骨重塑,不再日日沉睡,又怅惘时移景异的心都静了下来。
星空下,他侧眸看了潘垚一眼。
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
……这才是一轮月。
这日,叮铃铃的铃铛声响起,一辆二八道杠的自行车沿着乡间路骑来。
乡间路小,有一些地方只一米多宽,两边是下陷的稻田,此时,田野里的稻谷早已经丰收,只余稻茬一茬茬地干枯在有些发干的田地里。
清晨时落了霜,稻茬都裹了一层亮晶晶的颜色。
二八道杠的自行车却骑得稳妥,前头后头还有两个军绿色的包。
“小大仙,小大仙……你的信。”
声音传来的时候,潘垚正在厨房里帮着周爱红将磨好的米浆搁一旁静置。
过两日便是冬至了,糯米磨成浆,沉淀成米团,搓一碗热乎乎的汤圆。
沾上黄豆粉花生碎芝麻粒白砂糖,香得人呼哧呼哧喊烫,还得再往嘴巴里塞一粒。
“妈,有人叫我呢。”
“快去吧。”周爱红摆手,“妈一个人能行。”
周爱红还推着小磨,磨石咕噜噜地转,白米舀进洞眼,摇了几下便成米浆流下,落入下头早就准备好的铁皮桶里。
潘垚快快出门,一眼就瞧到了站在院子外头,支着自行车的李大煦。
初冬风寒,他戴了顶雷锋帽,冲潘垚一笑,两个脸蛋都是酡红的。
这是冻的。
“李哥,是你呀。”来人是李大煦,六里镇的邮差。
“喏,小大仙,这是你的信。”李大煦扬了扬手边的信。
潘垚接过,没有瞧信,倒是多瞧了李大煦两眼,“这么大的风还麻烦你送来,后天就是周一,下回直接送学校就成。”
“进来喝口热水不?”
“不用不用。”李大煦笑得爽快,拍了拍自行车旁边挂着的保温壶,示意他自己带了。
“这不是怕有要紧事,后天再送就耽误了嘛!不要紧,我这一整天都在外头跑的,也习惯了。”
潘垚替李大煦家破过鬼抬棺的风水,平时还托李大煦买一版一版的邮票,两人颇为熟稔,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挥别。
潘垚一边往回走,一边瞧信封上的地址。
“G省的?这倒是远……”
“盘盘, 谁来的信呀?”
潘垚瞧信封的时候,听到厨房里传来周爱红问话的声音,听到这话,她一边往里走, 一边扬高了声音朝里喊去。
“G省来的, 信封上没写名字,等等啊, 我拆开来瞧瞧。”
潘垚拆了信封, 特意挑了没有贴邮票的那一头。
邮票颇为精致,是古典人物的画像, 雕栏画栋的屋舍, 灰色的屋檐,白色的墙面,远远能瞧见铺了木地板的廊坊。
老树探出枝丫,树下奔腾过一匹骏马, 红缨将军高坐其中,树的背后有一人素手提灯,露出翩跹的衣诀……
小小的一张邮票含蓄柔美,只一节纤弱的指骨,一片衣裳, 便让人浮想联翩,想了许多的故事。
潘垚瞧着这张邮票就喜欢, 准备回头剪了就贴集邮本中去, 好好地珍藏。
拆了信, 展开是薄薄的两张信纸。
粗粗扫了几眼,潘垚有些意外。
“是玉如姐姐来的信。”
“玉如?”周爱红重复了一句,磨糯米的动作还停了下。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仔细想却又想不起这人是谁。
“嘶——我怎么记不起来了?瞧妈这记性,天气冷了,脑袋也被冻住了,都不灵活了。”
潘垚笑得眼眸弯弯,“妈,你没见过玉如姐啦,只听我说过,记不得很正常。”
就耳朵边听过的人,没有见过人,谁能有这样的好记性,隔了一年半的日子再听,还能记起是谁。
“就去年夏天时候,不是有地产公司遣了打手去解放街烧街么,那时我和你们提过玉如姐。”
“对对对!”周爱红记起了人,一下便舒畅了。
她记得盘盘那时说了,寻到地产公司老板的宅子时,还从里头救了个姑娘。
那姑娘就叫做丁玉如,被同村的丁胜利提脚卖给了地产公司老板方在坤,给人家做小老婆。
可怜的哟,听说长得可漂亮了,手脚被恶人用铁链子缠了,伤口好了烂,烂了坏,手腕脚腕没一处好皮。
自古以来姑娘家都不容易,就是现在,虽然解放了,妇女也可顶半边天,可对姑娘家的束缚还是很多。
丁玉如遇到恶事可怜,可要是给乡亲知道了,人人说上一句,或感慨,或风凉,或无关紧要,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压在丁玉如身上都是不小的分量。
一些人艰难地扛过来了,而更多的是扛不过去的人。
是以,那时潘垚问了丁玉如的意见,最后没有让公安那边知道有丁玉如这人,而是让丁玉如拿了方在坤宅子里的一些钱财,送她去了另一个城市。
“是小丁啊,信上说啥了?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吧,怎么跑到G省去了?”
方才粗略地一看,潘垚已经将信的内容瞧好了。
丁玉如自从脱困,因着和丁胜利是同乡,怕他有和家人说过自己的事,且她又是被熟悉的乡亲给骗了卖掉,甚至来说,两人同宗同姓,祖上还是同一个祖宗。
心中惊怕之下,丁玉如也抗拒着回故乡,只身居住在外头。
她没有安全感,先前被拘得狠了,特别的向往自由,手中有着钱财,不愁生计,索性就一段时间住一个城市。
这次来信,她告诉潘垚,她要定下来了。
“玉如姐要结婚了,邀请我有空去G省玩耍。”潘垚扬了扬信纸,为丁玉如高兴。
“要结婚了?”周爱红意外了下,随即也为丁玉如高兴。
“好好,”磨盘咕噜咕噜地转着,周爱红的声音颇为轻快,“这说明啊,她想通了想开了,慢慢的,心里也将那件事搁下,这是好事!”
“恩。”潘垚重重点头。
人总要朝前看,丁玉如的信里,潘垚从里字里行间能够瞧出,她现在过得挺好,和先生感情也和顺。
他知道她以前的遭遇,没有嫌恶,只有理解和怜惜。
G省——
那可是好地方,好玩的地儿多,好吃的也不少。
厨房的大方桌上,潘垚坐在长凳上,这一年她又长了个子,脚丫子能够着地了,这会儿正拿了把剪刀,将邮票剪了下来。
邮票泡水去胶,小心地撕去背面的信纸,风干之后,毛边的位置有细毛。
潘垚有耐心,拿了把小镊子,动作轻轻地将毛边夹去。
周爱红瞧了一眼,眉眼里都是笑意。
“咱们盘盘细心,明儿呀,妈妈去镇上买个大猪头回来,盘盘去毛,咱们一起做一道卤煮猪头肉来吃吃,保准把你爸美得直喊乖闺女儿。”
“妈!”潘垚捏着小镊子,气闷地撅了撅嘴。
集邮这是风雅的事,怎么能和给猪头夹毛相提并论呢?
不过,猪头肉是香得很,红烧的,卤煮的,辣炒的……还有烧脑花,都香!
潘垚馋了馋。
她低头瞧手中的小镊子,期期艾艾,最后妥协。
“成吧成吧,妈你挑个新鲜漂亮的买。”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最美不过人间烟火色。
这小镊子夹邮票是风雅,夹猪毛…它、它也一样的雅致!
瞅着小姑娘那愁大苦深的模样,周爱红忍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这一笑,眼角处有细细的尾纹。
“好,妈一定挑个新鲜的!”
“喏,今儿是没有辣炒猪头和烧猪脑了,不过,院子里的芥菜生得好,今儿早上才落过霜,咱们中午吃芥菜好不好?妈妈搁点虾米炒,再放点酒,搁勺糖提鲜,那滋味也不比肉差。”
“恩恩,我这就去采。”
潘垚也喜欢吃芥菜,尤其是初冬落了霜的芥菜。
霜雪带去了苦涩,让它愈发的清凌甜美。
就像经历了苦难的人,只要不被打倒,便能绽放出更好的自己。
婚礼的日期在阴历十一月初九,那日是黄道吉日,青龙金匮六辰值日,百无禁忌,诸事皆宜,是个好日子。
潘垚瞧了瞧,今儿才初三,时间还宽裕,倒是不急着决定去不去G省。
G省,T市。
和气候温热,冬日也少见白雪的A市不同,冬至未至,T市已经入了冬。
只见远处的山峦有枯枝朝天,山是枯黄的色泽,清晨时候覆盖着一层洁白的冰晶,为失了颜色的青山妆点另一种妆容。
山脚下倒是有些绿意,不知名的青草连绵。
野草便是这样,扎根土地汲汲着那浅浅的水汽,不起眼,不服输,不气馁,枯得晚,来年的春日,却醒得最早,带给人早春的欣喜。
丁玉如坐在里屋,堂屋里有热闹的说笑声传来。
“志安真是好福气,我刚刚从窗户那儿瞧了,新媳妇生得标志的嘞。”
“是嘞,标志标志…欸,喊新媳妇一道出来说说话,喝喝茶噻,这样心疼的米子,婶儿活了这岁数,还是头一回瞧着,就想着多亲香亲香。”
“……”
“婶儿,婶儿,不急哈,玉如脸皮薄,你们别吓着她,回头和大家熟了,走动自然便多了起来。”
婶子阿婆大姐儿,各个都热情,大冬天的,庄志安忙得满身汗,又是给添茶水,又是给烀个番薯橘子,再来一把炒花生烤板栗,殷勤周到,这才哄得大家眉开眼笑,不去屋子里头打扰丁玉如。
屋子里,丁玉如坐在梳妆台边,大柄宽头的梳子慢慢梳过波浪般的长发,镜子中,女子眉眼如画,听着外头的谈话,时不时抿嘴笑笑。
来T市一段日子了,她也能听懂这儿的一些方言,像什么心疼的米子,这是夸她是好看的妹子呢。
婚宴还要几天,不过,庄志安已经准备上了。
屋子里的家具好一些是新打的,贴着双喜的剪花。
和之前的三转一响不同,现在的聘礼嫁妆已经不流行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了。
现在讲究的是冰箱、彩电和洗衣机,有条件的,最好还能添个空调。
其中,洗衣机最得新媳妇钟爱,脏衣服搁进去一洗一甩,只要晾一晾就好,省老大的事了。
庄志安看重丁玉如,冰箱彩电和洗衣机都添置了。
好不容易将人都送得差不多了,他回了屋,恨不得一下就往床榻上摊去,瞅着坐梳妆台前的丁玉如,他面上有了分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我、我就这样进屋,好像有些不好。”婚宴还要几日呢。
庄志安羞得耳朵尖都冒红,眼睛瞥一眼床榻上的红囍纸,又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就像被烫着一样,目光急急地转开。
“呆子!”
噗嗤一声,丁玉如笑了。
瞧着那张明媚的笑靥,庄志安脸又是一红,跟着挠头一笑,半点不见平时的精明能干。
他知道丁玉如为什么笑他呆子,自打决定结婚,两人便领了证,虽然婚宴未办,却确确实实是夫妻,法律上名正言顺的。
进自己媳妇房间,脸红个啥劲哟!
庄志安唾弃了下自己。
“对了,喜帖都给亲朋好友发了吗?钱够不够用,不够我这儿拿。”
说这话,庄志安还去兜里掏出票子,一抓就是一把,想也不想,直接就要都往丁玉如这边塞去。
“够了够了。”丁玉如脸上都是柔情。
都说钱在哪,爱就在哪,虽然很多时候,钱并不等于爱,可要是钱都没舍得给,爱就更是一句空言。
才领证那日,庄志安便将身家交代,存折都搁丁玉如处把着了。
是个踏实过日子的。
她想要的便是一份踏实。
“不知道小大仙来不来,真希望她能来……家里的亲戚我就不请了,回头咱们回去一趟,分点喜糖就好。”
“就之前你说的,救了你的那一个小姑娘?”瞧出了丁玉如脸上闪过的落寞,庄志安坐到丁玉如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恩,她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
说起潘垚,丁玉如眼睛里有光彩,神情温柔得像水一般,隐隐还有层水光。
不过,这不添狼狈,反倒让她愈发的婉婉动人。
佳人倾国色,不外如是。
“没人再为难你吧。”丁玉如问。
“没有,你没听刚刚她们都在夸你好看么,能说我啥啊。”
庄志安愣了愣,知道丁玉如问这话的意思,当下便笑了笑,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
虽然是新社会,可在婚嫁上,很多地方仍然是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谈恋爱成亲的,在老一辈眼里是不靠谱!
按着T市这儿的话来说,那是贼打鬼才这样做。
什么是贼打鬼,街上的闲手闲脚的二流子!
丁玉如是外来的姑娘,不知根不知底的,庄志安说要结婚的时候,家里和街坊都闹翻了。
不过,他上头只有一个奶奶,又自己赚钱讨生活多年,虽然姑婶阿婆大姐一大堆,但他咬定了口,铁了心和丁玉如结婚,谁也拦不住。
瞧着他的决心,这几日,大姑婶子阿婆阿奶的口风也软和了下来,上门做客,说的也是喜庆话。
可见,女子要是在婆家受磋磨,很多时候,那是枕边人的忽视和纵容。
“隔壁倒是热闹。”
外头有热闹喜庆的声音传来,有锣鼓,铙钹,还有唢呐的声音。
丁玉如被声音吸引了,走到窗边瞧外头,就见有两三队的人沿着街往前,领头的腰间还扎个红带子。
“哪家要成亲吗?”丁玉如好奇,“没听过这事啊。”
“是要下聘,回头瞅着谁的聘礼丰厚,就许给谁家。”
丁玉如当即眉头一皱。
她生了张宜嗔宜喜的脸,就是皱着眉头都好看,庄志安贪看这嗔颜,却也不舍得让丁玉如气太久,当即就举手讨饶道。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
“下聘确实是下聘,不过不是给人下聘。”
丁玉如惊了惊, 一下便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