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九月份了,今年岁尾,也就是说再过三月,赵佑成就会封王、娶妻、开府。
我朝的规矩向来是皇子成亲以后学着上朝理政。
赵佑成的婚事本是定在明年的,被平阳侯这样一催,看来,赵佑成不日就能参与朝会了。
只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父皇赐婚的时候,这位平阳侯夫人还生龙活虎的呢。
嘉善狐疑地瞧了瞧静妃,想要说的话已经蕴含在了一双眼睛里。静妃哪能看不出,她脸上带笑,和嘉善说:“陛下宴请平阳侯一家的时候,我也在跟前。”
“平阳侯夫人,脸色瞧着倒确实不大好,可似乎,又还有一口气在吊着。”静妃饶有兴味地道,“我看,等大殿下成功娶了她家女儿,能正式上朝理政的时候,她这病,没准也就不药自愈了。”
嘉善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容,点头道:“还真说不定。”
庄妃与赵佑成这回打的如意算盘不算上佳,只能说是一个蠢法子。
元康现下在清流中颇得士林好感,隐隐都要越过经营多年的赵佑成去了。可他再会读书,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
赵佑成不过是想提前他几年上朝,早日崭露头角。
然而,章和帝如今还正值壮年,怎会允许有人分自己的权柄?赵佑成此举,恐怕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实在不成大器。
嘉善不再想他,随手捻起桌上一块新出炉的千层酥吃。
新煮的茶此刻也添了上来,袅袅茶烟中,仿佛有暗香在浮动。
此情此景,忽然又让嘉善记起了小时候在坤宁宫中陪伴裴皇后的日子。
裴皇后喜好喝茶,一手茶艺极是精湛,闲暇无事时,裴皇后都是靠品茶与练书法来打发时间。父皇常常称赞她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么些年来,嘉善认真习书。无非也是为了让章和帝记起裴皇后之余,还能够想起他们姐弟二人。
坦白讲,裴皇后虽然早逝,可仅凭她的影子,也足以让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里头,鹤立鸡群了。
记忆好像总是温馨而恬淡地,嘉善不自觉抿出一抹笑意。
在这一室茶香中,嘉善柔声问说:“娘娘,秦王妃最近常进宫来吗?”
静妃侧头想了想,回道:“偶尔。”
“她似乎与平阳侯夫人交好,”静妃说道,“近来,庄妃为大殿下的婚事忙活,常请平阳侯夫人入宫小坐。平阳侯夫人拖着‘病体’前来的时候,偶尔会喊上秦王妃一同。”
说着说着,静妃不禁淡然叹了口气,压低嗓音与嘉善说:“一直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近些年,反倒糊涂起来了。”
静妃是想着,无论日后赵佑成和赵佑泽是谁即位,都牵连不到秦王一系。秦王妃这时候跑去与庄妃有牵扯,岂不是明摆着要参与到立储上面来。
掺和成了,也许能夺个从龙之功,若是失败了,不是自取灭亡?秦王和王妃已是亲贵中的亲贵,何苦来哉。
闻言,嘉善不过一笑。静妃与她虽是一个派系,但究竟不是自个亲娘,有些话还是不好与她明说。
与静妃不同,嘉善正巴不得赵佑成与秦王沆瀣一气呢,免得来日还要为拔除这个隐患而费心。
她轻轻哂道:“个人与个人的想法与造化,我与娘娘都不必强求。”
听她这样讲,静妃便晓得嘉善心里是自有盘算的,遂也不再说些可惜之词。
她瞟一眼窗外,见日头渐渐西斜,便用谈笑家常的语气,轻声说道:“元康每日都约莫在这个时辰练完骑射。我已派人去知会他,想必他换身衣裳,就即刻会过来了。”
“你们姐弟,也好久没见了吧?”静妃笑着问。
赵佑泽每月休沐的时候,都雷打不动地会去公主府看一眼嘉善。然而,距他上次休沐时也有大半月的时间,不得不说,嘉善确实想他了。
在静妃跟前,嘉善也不矫情,声音清脆地道:“是有些久了。”
“自我出宫以后,每每再见到元康,他都变化不少。”嘉善笑着说,“也不知这一年,父皇与娘娘都给他吃了什么好东西。”
静妃脸上露出明媚而又温婉的笑意,她道:“陛下与我又几时短过你吃食?自你有孕,血燕的份例都是先往你府中送,怎没见你再长个子。”
“我怕是难了。”嘉善佯叹着去摸自己小腹,“只希望腹中孩儿能多长一些,以免白费了您与父皇的一番苦心。”
静妃笑着去点她鼻尖儿,莞尔道:“望你腹中的小家伙,也是个如你一般伶俐惹人喜爱的人儿。”
“那是自然。”嘉善笑着,容色瞧着分外娇艳,她恭维一句,“清河不也像娘娘一般温柔懂事吗。”
静妃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赞她道:“属你嘴甜。”
谈笑间,静妃微微蹙眉,忽然叹道:“淑娴出嫁以后,接下来,也要轮到清河与惠安了。”
“再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短短几年时间,孩子们就一个个都大了,几乎跟揠苗助长一样。
嘉善知道静妃在担忧什么,很快贴心地笑一笑,展颜与她说:“娘娘协理六宫,得父皇敬重,本就是宫里的头一位。清河也得父皇喜爱,来日的夫家定不会差的。”
静妃自己家世不显,无法和裴家以及庄妃的母家相提并论。但这些年来,她陪伴帝王左右,又抚养赵佑泽在跟前,与章和帝还是有多年的情分在。
淑娴骄纵,可凭着一个得意的母妃与皇兄,嫁的一样算显赫。也不知道清河的夫婿能不能与她比肩。
静妃勉强应了一声,缓慢微笑。
两人说话间,赵佑泽也终于过来了。
他初练完骑射,才换下一身汗渍的衣服,重又穿了件湖水色的丝麻双色缎来,腰间另系了一根霜白色革带。
他的脊背挺得极为直,远远瞧着,英挺而俊逸。
见到嘉善与静妃,赵佑泽各问了一声好。
嘉善见他鼻头上还有汗,便招手示意他过来,亲自用锦帕帮他擦了下,又将赵佑泽最爱吃的梅子糕挪到他跟前。
仔细端详了赵佑泽几眼后,嘉善才关切道:“累吗?”
“不累。”赵佑泽面上笑意盈盈,握了握拳,与嘉善说,“前几日,姐夫下了朝以后,特地来宫里指点了我的骑术与射箭。”
“我感觉,我最近又增进了不少。”
赵佑泽从前眼盲时,读书习字都有专门的教导师傅为他指引。唯有骑马拉弓是他从不能习的。
如今乍见天地,赵佑泽对骑射一直很是热爱,也是想补上前十几年的遗憾。
见赵佑泽这样兴致勃勃,嘉善与静妃便也由着他去了。两人又问了些他功课上的事情,赵佑泽耐心地一一答了。
这样你来我往一番后,赵佑泽品了口跟前的茶,轻轻问说:“娘娘与阿姐适才在聊什么?”
嘉善和静妃对看一眼,还是嘉善促狭地笑道:“我们在说,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了,不知道元康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唔。”赵佑泽放下茶盏,一手撑颐,闲散地想了想。
他道:“像娘娘这样端庄懂事,或者像阿姐这样英姿飒爽的,都可以啊。”
嘉善轻笑了下:“好,日后,阿姐一定帮我们元康留意。”
“阿姐能帮我留意自然好,不留意也没关系的。”赵佑泽说,“我看大皇兄娶妻,也并不是娶的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世上,像阿姐与姐夫那样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毕竟是少数。如果有一个女人,她能赢得我的尊重,我一样会愿意娶她为妻。”
嘉善无奈笑了笑。
坦白讲,赵佑泽这样的观点倒也不算错,如若她没有遇到展岳。她大概也会选择一个能给她尊重与自由的驸马。
可惜,她懵懵懂懂撞见了爱情的样子,何其有幸。
嘉善心头好似被春风吹拂一般,脸上无意漾出温柔而甜蜜的笑意。
正好被静妃抓个正着,静妃本是过来人,一眼瞥到嘉善这小儿女情态,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静妃满脸慈和地道:“怕是在思念驸马吧?”
嘉善并不扭捏,虽脸颊微红,却轻“嗯”下,承认了。
这几日,闻老太君的状态很不好,安国公府的子孙们皆守在床前侍疾。嘉善心知展岳和闻老太君祖孙情深,遂也把展岳赶回去住。
加之他前些时候又带兵出城剿匪,已经接连几天没到公主府来了。
静妃并不为难她,咧了嘴说:“家宴的时辰要到了,大概驸马已经随侍在陛下左右,我们这就去吧。”
嘉善下意识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和身上的衣裳,方才与赵佑泽和静妃一同前往了前殿。
前殿上,章和帝、庄妃和赵佑成都已经列坐了,连淑娴及其驸马业已就位。
展岳果然也在,他侧身站在章和帝跟前,章和帝正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
展岳今日穿着一身深红如血的袍子,从侧面看去,他猿背蜂腰,身材修长而高大。
他生得白,正合穿这样瑰丽的颜色。
在夕阳映衬下,连那一向清冷的面上好像也都变得火热了起来。
第099章
听到小黄门通传静妃等人来了的时候, 席上众人形色各异。先是淑娴颇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与嘉善一眼,又有赵佑成不阴不阳地瞥了眼赵佑泽。
还是庄妃的段数最高,面上不见喜怒,也没分一丝余光给他们, 只是老成持重地挺直了背脊。
展岳的目光也飞速略过众人, 一下子准确地找到了嘉善, 遥遥冲她眨了下眼睛。
嘉善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父皇还在跟前呢,就敢这样与自己眉来眼去!她拼命使着眼色, 示意展岳好好回章和帝的话, 不要分心!
章和帝何等眼力的人,当然早在嘉善一行人进来时, 就发现了展岳的意兴阑珊。
他微微一笑,眉宇间难得地不复威严, 而是带着揶揄。
他对嘉善几人道:“可是来晚了, 待会儿都得罚酒。嘉善喝不了,便由驸马代罚。”
静妃笑一笑,去到章和帝右侧坐下, 嘉善和赵佑泽也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展岳向章和帝行了个礼后,遂也与嘉善并坐一排。
几人都按照尊卑长幼坐好以后, 静妃方道:“我与大公主难得相见, 说话时耽误了些功夫,这才没细看时辰。不想竟还要被陛下罚酒。”
静妃面色红润,细声道:“臣妾也颇觉冤枉。”
“你是海量,”章和帝面上随和, 微笑着说,“倒是元康, 几次宴饮时喝得都不多,今日可不能再敷衍朕。”
“元康从前喝的都是果酒,今年才开始陪父皇喝一些正经杜康。自然不好与父皇和静妃娘娘相比的。”嘉善主动为赵佑泽圆回了场子。
章和帝今日似乎是心情很好,没怎么摆帝王的架子。
他含笑觑她一眼,喜气洋洋地开着玩笑:“朕适才罚驸马喝酒的时候,可没见你出来说话。看来驸马在你心里,还是不如元康的地位高啊!”
嘉善囧,再也料不到父皇会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成心想让她后院起火吗?
果然,章和帝话音刚落,她的手随即就在席案下被展岳捉住了。展岳不轻不重地用自己的指腹去挠她掌心上的痒痒肉。
嘉善本就怕痒,有孕以后,肉又变多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强忍着一口气,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连元康的醋都吃?
坐在他二人对面的赵佑泽则温润地笑了笑,想一想后,他朗声说:“父皇此言差矣。”
“对于阿姐而言,元康是弟弟,既为弟弟,自然会不自觉多加爱护。可驸马对于阿姐来说,却是夫君。夫君是阿姐一生里最值得依靠之人,何况,姐夫又如此英武不凡,何须阿姐为他出头呢。”
赵佑泽一番话,很快让章和帝的脸色愉悦起来。就连嘉善与展岳也都眉眼带笑,展岳面上更是现出璀璨的盎然之意。
章和帝笑着摇头,英眉一扬,扬声道:“朕从前总说你阿姐生了一张巧嘴,现在看来,元康也不遑多让,竟说得朕哑口无言。”
赵佑泽嘴角轻抿,举杯敬了章和帝一下,不再多言。
嘉善却靠在凭几上,佯做不满地嘟囔说:“父皇说元康,何苦非要捎上儿臣,儿臣今日可只说了一句话呢。”
“你嘴上只说了一句,心里怕是已经与朕争执千万遍了吧。”章和帝微一捻胡须,微笑着道。
嘉善摇头,忙道:“儿臣哪有。”
章和帝眯细了眼去瞧她:“真没有?”
这时候,展岳适时地开口说:“公主心思简单,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每每与儿臣下棋的时候,儿臣总能猜到她要在哪儿落子,公主常因此输得片甲不留。”
展岳笑说:“公主若真是有阳奉阴违的心思,怕是也早会被父皇看出来。”
嘉善被他一句“片甲不留”给说得颇不好意思,便去扯他衣袖,清丽无双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她盯着他道:“你怎么在众人面前揭我的短。”
展岳的双眸中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嘉善头上略歪的簪子替她重新簪好。
见他们夫妇二人如此恩爱,章和帝眼睛笑眯眯地,对自己指的这桩婚事很是满意。
扭头却见到坐在嘉善下首的淑娴,下巴抬得恁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紧咬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与她的驸马忠义伯世子全程没有眼神接触。
忠义伯世子也不看她,只是低头自斟自饮。
家宴开始到现在,两人貌似一句话都没说过。
章和帝不由收起脸上的笑意,侧首去看庄妃。庄妃当然也发现了自己女儿和女婿的不妥之处,见章和帝望过来,她勉强地笑笑。
章和帝于是神色淡然地开口:“淑娴,公主府住得还习惯?”
淑娴没想到会被章和帝忽然点名,以为是父皇惦记她,她很快挽起笑脸,弯着嘴角答:“劳父皇烦忧记挂,儿臣住得很好。”
章和帝严厉的目光扫向她:“女孩儿家娇贵,皇家的女孩儿更是金贵。太|祖皇帝为公主建府,无非是为了让你们出嫁以后,不至于在夫家受气。”
说到这儿,章和帝不再看她,而是语气平静道:“你托生得好,已是万中无一的命。但你记住,公主府不是你狂妄的资本。”
满堂寂静了一瞬。
淑娴以及庄妃的脸色先后难看起来,大概都没想到章和帝会在淑娴的驸马面前这样训女,岂不是让忠义伯家看不起淑娴?
连嘉善也眉头一皱,还是展岳轻声在她身旁耳语道:“前些时日,淑娴公主在京郊圈了处庄园为己用。”
“那庄园原是有主的,苦主找上公主府去,淑娴公主倒好,直接派仆从将人撵出了京城。驸马前去好生相劝,公主也未听其劝阻,夫妻二人还因此吵了一架。”展岳不冷不热地说,“为此事,淑娴公主险些被御史参奏,多亏了忠义伯府为她四处奔走,这才把事情平息。”
展岳看眼章和帝的脸色,低声道:“不过,现下看来,父皇应当还是知道了。”
嘉善迅速看了眼上首的章和帝和庄妃,眼角余光又瞥过淑娴。
心想淑娴上一世虽然也骄纵任性,但还不至于发展到圈人田庄的地步。哪怕是后来,赵佑成被立为东宫太子,淑娴也只是来她的公主府耀武扬威了一番。
怎么这次,倒这样急不可耐?
敢依仗权势公然圈地,她莫非是缺钱用?
嘉善静坐片刻,悄声问展岳说:“庄妃知道吗?”
展岳似乎很是享受与她这样咬耳朵的时光,一手搭在嘉善腰肢上,将她凑近自己些许,一边侧头去轻声与她道:“大概是知道的。”
“前日,庄妃娘娘将自己随身的乳嬷嬷派到了她的公主府中,当府上掌事。”
庄妃的乳嬷嬷,也就是总为庄妃出谋划策的窦嬷嬷。
这位窦嬷嬷在宫中的资格很老,比郑嬷嬷的年纪还要大,是庄妃心腹中的心腹。含珠当年,就是被窦嬷嬷花言巧语给唬住,从而为庄妃效忠了十来年。
嘉善这段时间闭门养胎,其余的精力也都分散到了秦王妃身上去,没有料到淑娴居然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
想来,庄妃最近大概也是在为赵佑成烦心,这才放任了淑娴闯下大祸。
嘉善对淑娴的这门糟心官司并不关心。
展岳适才说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这话也许不假。但也只有像展岳这样与她心意相通之人,才能明显看出她的心思来。
反而是淑娴,愚蠢又单纯,想什么都容易让人昭然若知。嘉善本就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过。现下见她自毁长城,更不会把她视为对手。
不过是有些可惜忠义伯府,无辜摊上这么一个媳妇儿。
嘉善笑笑,不再想淑娴的事儿,低头专心吃眼前的胭脂鹅脯。
这道菜精细而美味儿,上头还淋了点杏子汁,正好符合嘉善如今喜酸的胃口。她手执银箸,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展岳正与章和帝和赵佑成几人酌酒,见嘉善喜欢吃这盘胭脂鹅脯,他便将余下的鹅脯都剃好,搁在嘉善面前的小碟子中。
他举止流露得亲密而自然,嘉善好像也不觉得稀奇,就着碟子继续用膳。
邻座的忠义伯世子瞧见了这番动作,便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淑娴。就连斜对面坐着的赵佑成,神色也古怪起来。
这二人心里想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大丈夫顶天而立,怎么能这样伺候妻子?没得失了威风。”
只是质问之余,却始终又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忠义伯世子内心明白,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自己媳妇儿做这样的事儿。
赵佑成则是对他未来的妻子多了几分期翼。
就在诸人各个深思浮想的时候,一位殿外的小黄门却略过众人,伏在章和帝跟前小声禀报了几句。
章和帝似乎是怔楞了一刻,下意识地往展岳以及嘉善的位置上望去。
察觉到父皇的视线,嘉善放下银箸,心中忽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她慌慌张张地看向展岳。
展岳好像也明白了,他的呼吸错落了一瞬,握着杯盏的指尖更是倏然攥紧。
下一秒,果然见章和帝启唇,他缓缓道:“安国公府的老太君要不好了,你二人即刻回府。”
展岳放置在食案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明明身上还穿着那样红的衣服,此时此刻,在他脸上却再衬不出血色来。
“砚清,冷静些。”嘉善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与展岳十指相扣。
她的声音有点哑:“我们这就回去看祖母。”
安国公府有一株笔直的云杉树, 正栽在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据说是第一任安国公夫人亲手种下的,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云杉原产于陕西,并不是京师的品种,其性子耐寒耐阴, 在京城这块土地上, 要养活它并不容易。
可这株云杉树长得却很茂盛。树叶郁郁苍苍, 树干高大通直。只是此时,它那修长的叶茎,微微垂着, 好似预示了什么。
嘉善与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 安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都已经守在了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屋子里不仅坐满了人, 连站脚的地儿也都快没有了。
见到嘉善二人进来,安国公双眉紧皱, 脸上率先出现的竟是一抹错愕。
这种情绪第一时间被嘉善捕获到了, 她又环顾了眼四周众人,见张氏也微微一愣,嘉善不由明白过来。
她眼角泛起冷笑——闻老太君病重, 只怕安国公根本没想过要知会展岳一声,去宫里找小黄门的人不会是安国公所派。
既如此, 会是谁呢?
先按耐住心里的好奇, 嘉善娥眉淡扫,那双长而俊的眼睛轻扬了起来,瞧着煞有威仪。她面上白皙如雪,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嘉善的唇畔翕动:“听说老太君病重, 我特地陪驸马过府来探望。”
“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看来是真的。”嘉善轻轻说, 她用力牵牢了展岳的手,“走吧,我与你进去看祖母一眼。”
安国公没有吭气,倒是张氏不轻不重地笑了笑,嗓音带着些许尖利:“老太君向来最疼四爷,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先拿。偏偏不巧,四爷却是到得最晚的一个。要是老太君晓得了,也不知会不会怪自己疼错人。”
展岳目光冷峭,锐利的视线如春寒料峭般,冷冷扫过她。正预备张嘴,嘉善却先行笑了下。
她目若寒冰,淡淡道:“驸马今日随我入宫赴父皇的家宴,这才来迟了。我听世子夫人的意思,好像是觉得,父皇今日赐宴赐得不合时宜,耽误了驸马回府的时辰?”
嘉善最是能言善辩之人,连章和帝都屡屡甘拜下风,何况口拙的张氏。
张氏愣一愣,迅速辩驳道:“我、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没有,就住嘴。”嘉善的心思还挂在闻老太君身上,无意与张氏争锋,只冷冷地训斥了一句。
安国公府的小辈俱在,张氏却被人这样下了面子,她的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可嘉善到底是公主,二人地位悬殊,张氏捏紧了衣袖,不再与嘉善斗嘴,而是讥讽地扯着嘴,说:“毕竟是当了驸马,有公主撑腰,长幼尊卑也可以不放在眼中。”
嘉善本不想跟她计较了,偏偏张氏还上赶着要来挨骂。
她忍无可忍地扭头去看了张氏一眼,目中掠过丝冬雪般的凉意。
嘉善眸中凛然,她侧了侧头,露出一小截骄傲而优美的天鹅颈,她道:“本来,你的儿子也可以有公主撑腰的。”
“但或许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一个嘴碎的娘,”嘉善的语气轻描淡写,她顿了顿,继而说,“所以,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嘉善再不理会张氏,而是牵着展岳的手,径直去了闻老太君的里屋。
他们步履走得快,因此没能看见听到这话以后,张氏气得铁青的脸、展少瑛苍白的颜以及齐氏不屑弯起,却又很快平下去的唇角。
不比外院的喧闹,闻老太君的内室里头十分肃静。
草药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
嘉善与展岳进来的时候,盛妈妈正守在床前,和闻老太君轻声地说着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二人的谈话忽地终止了。
盛妈妈起身,恭敬地向嘉善行了个礼,而后又赶快搬了个椅凳到床边,请嘉善先坐。
因着久病的缘故,闻老太君身上只穿了件素净的中衣。对着昏暗的光线,嘉善发现,她脸上的气色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原本,闻老太君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哪怕不出鞘,也能镇住一些魑魅魍魉之辈。可惜,宝剑终究还是会有生锈的那天。
年份久了,难免失去了它的锐利和光泽。
闻老太君也一样,她的衰弱已经是人人眼见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张氏现在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吧?
久病在床前,闻老太君的脸颊和身子都明显瘦削了,连目光也不自觉地失了精神。
见到展岳,她舒展了眉,露出一点儿淡淡的笑意:“砚清回来了。”
“是。”展岳快步走到床前去,坐在了刚刚盛妈妈坐着的位置上头。
他微微垂首,早已不复适才在室外时的威武,一身冷漠而威严的架子业已放下。
展岳轻道,“孙儿不孝,回来迟了。”
闻老太君一笑,她扬起手,无力地在展岳头上摸了摸,没有作声。
倒是盛妈妈敛容,她有意无意地往外室望了眼,好像是刻意扬起声音道:“谁敢说四爷不孝?这些时日,您每每守在老太君床前,那些说您不孝的人,自己又做了什么,可尽过四爷一半的心力?”
盛妈妈能说这番话,显然是在告诉展岳,方才张氏的几句话全都叫闻老太君给听去了。
展岳却没有借机告状,他的眼眸沉静而深邃,好像一片蔚蓝之海。
他就那样安静地与闻老太君对视着,似乎是已经明白,面前的人,恐怕是看一眼少一眼。
闻老太君此时的容颜苍白又衰弱。
她沉默片刹,从衣袖里抽出那只枯皱的手,一下下地轻抚着展岳的掌心。她强撑着身体,静静说:“又让你受委屈了。”
展岳紧握着闻老太君的手,语气缓慢而温柔,“要是您真觉得让孙儿受了委屈,就赶快好起来,为孙儿撑腰吧。”
闻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又说傻话。”
“人这一生皆有定数,”闻老太君面上不见悲伤之意,只是淡淡道,“祖母活了近七十年,早值当了。”
“何况,”她侧首,含笑打量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嘉善,颜色稍霁,“如今,你亦有能与你执手相看山河的人。”
闻老太君的神色要温和许多,干扁的唇角勉强扯出了一抹弧度,她道:“公主是个好妻子。”
嘉善本不想打扰他们祖孙二人温情的时刻,见闻老太君还一直看着自己,只好出声说:“祖母谬赞。”
闻老太君便又分出一只手去抚摸嘉善的手,她说:“我这一生,也算叱咤风云。”
“可仍有许多后悔遗憾之事。”
“现在想想,最让我欣慰的,倒是你二人的结合。”闻老太君的语调不疾不徐,是难得和蔼的口气。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叹:“可惜,原还想看着这孩子出世,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展岳紧闭嘴唇,听到这话,他牢牢握住闻老太君的手,眼圈终于无法克制地通红起来。
嘉善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和闻老太君虽然没有祖孙之情,可自她与展岳成亲以后,闻老太君待她一直和气。她有孕时,闻老太君还亲自去公主府探望,并送了不少补品和稀奇的东西。
嘉善能分辨出,那都是闻老太君收藏的经年之物。
在这安国公府里,闻老太君是最清醒的人,或许也是最糊涂的。
闻老太君微笑着道:“名字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