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当时已经走水了,公主大概是没有察觉,正一个人坐在房里。奴婢遂扶着公主出去,又唤了朱侍卫以及其他姐妹来救火。”
“后来,火势扑灭,”丹翠低低道,“郑嬷嬷,却被发现在伙房里自尽了。”
丹翠是除了嘉善以外,最了解整件事情经过的人。毕竟嘉善下午只带了她一个人。听到丹翠这样说,展岳粗略就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轻轻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儿?”
“午膳后,约莫在未时。”丹翠答说。
绿衣接嘴儿道:“这事儿发生以后,公主便不许奴婢们伺候,直到现在还未进食。”
展岳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道:“素玉。”
素玉低头道:“奴婢在。”
展岳说:“马上让厨下做几个公主爱吃的小菜,随我端进去。”
素玉不敢马虎,赶紧道:“是。”
“派人厚葬郑嬷嬷,”展岳神情温和,“她毕竟是公主的乳母。”
素玉说:“是。公主已经吩咐过了。”
“你明日还要成亲,”展岳没有忘记这件事儿,他和颜悦色道,“做完这些,早点去歇着。”
素玉嗫嚅道:“公主这样,奴婢……”
“府里的事不必你操心。”展岳的音调四平八稳,却不容人辩驳,他道,“成亲是女子一生头等大事儿,公主又为你的婚事操心了那么久,不要让她白忙活一场。”
素玉脸色微红,只得道:“是。”
素玉很快领命去吩咐了厨下,展岳的目光却仍然放在几人身上,他长身玉立,神色淡然道:“对外宣称,郑嬷嬷乃因病过世。”
“假若谁走漏了风声出去,我不会对他客气。”他的语气斯文又优雅,并不见疾言厉色,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冰凉。
府里的人,皆见惯了他平日里与嘉善在一起时温情的那一面,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肃杀的样子。
想到他曾经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现如今又执掌京城九门,是真正的带兵之人,女孩儿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朱侍卫也不敢多嘴,只一齐地诺诺道了声:“是。”
展岳余光瞥见几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便又笑了起来。他的面孔皓如白雪,那笑意不由在黄昏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各自去账房里领二十两赏银,都早些下去歇息。”
众人迟疑一会儿,皆不敢应下,展岳便道:“我哪个字没说明白?”
“是,奴婢晓得了,谢驸马赏。”绿衣反应最快,知道展岳这是恩威并施地想要封她们口,便率先躬身谢恩。
余下几人也慢慢领悟过来,纷纷道是。
展岳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嘉善,见目的达到,遂不再睬他们,大步地迈进了院子。
素玉办事向来利落,已经将小菜送到了嘉善房里。
展岳进房的时候,嘉善独自半倚在贵妃椅上,她膝前盖了块薄毯,脚上没有穿鞋,只着一双绸布锦袜,正望着窗外夕阳的方向,怔怔出神。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单手托着粉腮,轻声道:“你回来了?”
展岳并不多话,“嗯”了下,慢慢走到椅子前,见她赤着小脚,就自然地弯身去给她穿鞋。
他的手掌宽厚,孔武而有力,只一下便牢牢地牵握住了嘉善纤细的脚踝。掌心火热的温度很快透过锦袜,自脚心处蔓延了嘉善全身。
她犹如触电般地缩了一下,不自觉低头去,见展岳正半跪在地上,动作专注,一头乌发如鸦羽般倾泻如瀑。
嘉善唇瓣微颤,意欲缩回脚,她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别动。”展岳握着她的脚踝没放。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轻轻道:“待日后月份大了,肚子也会越发重。那时,你弯不得腰,不还是需要我吗。”
“我帮你穿。”展岳半挑长眉,语气不容置喙。
嘉善抿了抿唇,她低下头去,几乎是怔楞地盯着展岳瞧。
展岳生得明眸皓齿,侧脸的线条俊美又清秀,卷翘的睫毛好比寒鸦飞翅。两片薄唇抿在一起时,更衬得他肤色莹白,有如镜中仙。
他是这样好的男人啊。
嘉善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遂一直盯着他看。
展岳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替她穿上鞋履后,便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陪我用点膳吧。”
“我一天未进食了,实在饿得很。”展岳说。
嘉善望向他英俊的眉目,不由关切地问:“为什么会一天没进食?”
“都察院的杨御史,昨天下朝的时候被人暗算,伤到了右臂。都察院的人今天找我来要说法,”展岳徐徐道,“好在贼人已经捉到了,就是审问上花费了些功夫。”
说着说着,展岳对嘉善笑了笑,笑容有如少年般明朗:“都察院的人委实是小气。我替他们忙活一天,也没说请我用顿膳。”
“不过,左都御史娶的是常乐长公主的孙女,还得叫你声姑母,”展岳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下次宫里赐宴,非得按着他叫我一声姑父才好。”
展岳脸上的笑意懒洋洋地:“总不能口头便宜都不让我占吧。”
他甚少有这样顽劣的时候,嘉善看着他,不禁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点头说:“到时候,我帮你按头。”
展岳弯着眼睛道:“好。”
他扶着嘉善从贵妃椅上起来,嘉善在椅子上坐久了。斜倚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自腰部以下,全都麻酥酥得没知觉了。
乍被拉起,双腿倏然一软,整个人直接歪倒在了展岳的胳膊上,被他给抱了满怀。
展岳的臂膀坚实而有力,一手紧紧搂在她腰间,他贴在她耳畔,带几分促狭地低声说:“怎么这样着急着投怀送抱。”
耳侧一阵热气袭来,嘉善只能不自在地咬紧腮帮子,抬眸看他:“谁投怀送抱了?”
“哦?”展岳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一手戳了戳她的腰窝,“不是吗?”
他作势要松开手。嘉善的双腿还处在麻木中,尚无法站稳,下意识地便扯住了展岳宽大的衣袖。
展岳顺势将她搂在怀里,笑意再次慢慢泛起在脸上。
他以手指轻搔了搔嘉善的下巴尖儿,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嘉善不由羞赧,愤愤地不去瞧他。
他陪着嘉善走到桌子前坐好,为两人布好菜后,夹了一筷子嘉善爱吃的白菜心,亲自喂到她嘴里。
展岳低声说:“不会吃饭也就罢了,如今连站都站不稳。”
他笑声清淡:“跟三岁小孩子差不多。”
嘉善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虽然不愿拂展岳的好意,可她正在孕期,肠胃本就敏感,倏然沾上油腥,还是难以控制地连续干呕了几下。
脸色很快憔悴起来。
见她这么难受,展岳没有心情再说笑,眉宇间皱得有如沉渊。他喂嘉善喝了口热水,蹙眉道:“很不舒服吗?”
听出了他的语气变化,嘉善一手扶住桌案,柔声说:“不打紧。”
展岳的瞳孔依旧幽深,他长长叹了口气。
忽地转身去,长臂一伸,将嘉善紧紧锁在怀中,几乎是强制性地捏起了嘉善的小脸。
这动作虽然霸道,力道却放得极度轻柔,大概是怕弄疼了她。
他剑眉轩昂,眸如星辰,神情好像如往常一般沉稳浅淡。可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出来,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有些生气了。
“公主,”展岳的眼里是一片疏落,他缓缓道,“我若不在公主身边,你该怎么办呢。”
他以修长的食指,反复摩挲着嘉善的下巴,眼眸似明珠般光华:“为什么不会好好照护自己?”
嘉善整个人困在他两臂之间,正被他牢牢桎梏住。听他这么说,不由地眨着一双剪水双瞳。
两人做了近半载夫妻,常有心意相通之时。嘉善当然看得出,展岳如今已是带点恼怒了。
恼怒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嘉善的脑袋枕在他略微烫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清晰传来,仿佛触手可及。
她不安的胸口好像也忽然平静了,缓缓垂下眼睫,因为自知理亏,嘉善便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展岳眉心微拧,还是没好气。
嘉善双颊生晕,她目中似有莹光,带几分讨好地说:“这样吧。”
“日后你要是出远门,我就在你的衣服上缝一个圆布兜,好让你去哪儿都能把我装着。你觉得如何?”
嘉善脸上堆起笑意。
展岳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见嘉善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明眸善睐,煞是温柔。
他的面孔虽然还是板着的,语气却已经柔和下来。
“不如何。”展岳道,“公主的女红那样平平,也敢说大话吗。”
“你怎么笑话我。”这下,换嘉善不高兴了,她别扭地嘟起红唇。
眉目表情霎时变得灵动起来,面孔也映衬得活色生香。
展岳目光清清地,克制了几下都没忍住。
他俯身下去,先以蛇尖轻描了一遍她的唇形,似乎尤不解气,而后又重重地亲吻了下嘉善撅着的小嘴儿。
唇蛇纠缠间,一身戾气已尽去。
他握着她娇软的腰,道:“先用膳。”
“吃完了以后,你若是愿意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我,我会耐心听。”展岳认真地望着她说。
嘉善脸上的笑意收起了些许,她定定地瞧着他,须臾后,咬咬唇,道了句:“好。”
展岳似乎也并不着急听嘉善倾诉。
用完膳以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地去沐浴完,直到躺在了那大红的高床软枕上时。展岳方敛了眉, 示意嘉善可以说了。
纱帐下,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展岳不再束发, 身着一身常服,正用手肘半撑着脑袋,眉目淡淡地瞧她。
他的目光里不见浓情蜜意, 可看着人的时候, 那坚定又沉稳的眼神,却总能迅速让嘉善心安下来。
嘉善微微闭目, 慢吞吞地挪到展岳胸膛上去趴着。
展岳沐浴完后,身上常常夹杂了一种混合着檀木和雪松的味道。既像是冬天专有的清冽, 又似乎代表着春天的万物复苏。
可更让嘉善着迷的, 是他身上这样类似于家的感觉。
嘉善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丹翠她们,多少都与你说了一些吧。”
“嗯, ”展岳说,“说了大致的事情经过。至于其他内情, 她们也是不知道的。”
说话间, 展岳低头轻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神色又恍惚起来,展岳遂主动道:“我听丹翠讲,郑嬷嬷是自尽的。”
察觉到嘉善的情绪瞬间紧绷了, 展岳尽量地和颜悦色问:“为什么?”
嘉善没有立即回答,她的吐气声从轻喘到重, 再从重喘回轻,如此几个来回后,她方静静道:“大概,是因为某些真相,她宁愿选择死,也不能说出来。”
这话说完,嘉善便半抬起首,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冷凝和肃穆。
她唇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笑意,望着展岳,与他道:“汝阳姑母过府的时候,亲口告诉我,我母后和孝怀太子曾有过婚约。”
嘉善的眸子幽深,如两谭望不到底的死水:“下午,我便拿这事儿去问了郑嬷嬷。”
乍闻此事,展岳并没有太惊讶,只是道:“嬷嬷证实,这是真的了吗?”
“她证实了。”嘉善语气柔和,但面上的神情却无端有些悲切,她道,“嬷嬷还告诉我,母后当年怀着元康的时候,误食了一碗红花。”
展岳问:“为什么会误食?”
她是皇后,谁敢给她赐红花?
“嬷嬷说‘是因为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讲到这儿,嘉善忽地狠狠咬了下唇,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可我想,太后就算再不喜欢母后,母后的腹中,毕竟也是父皇的骨肉。”
“太后总不会,连父皇的面子也不顾忌。”
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嘉善的指尖,用力地掐在了她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指甲倏然划出一个血印子,钻心的疼。
但她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一下午的时间,其实是足以让嘉善思考许多事情的。郑嬷嬷不在了,第一反应下,她自然是伤心占多数。但是伤心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惶恐与惊颤。
她在怕什么呢?
她心里,也许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想罢了。
展岳却仿佛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好像在为她大胆的想法而感到不敢置信。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嘉善已经极快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她对他微微一笑,挑眉说:“你也想到了?”
展岳矢口否认:“我什么都没想。”
“你看,你明明想到了。”嘉善不许他否认,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是和我一样,不愿去相信而已。”
嘉善嘴角上扬,想要牵起一个笑容,面部动作却十分勉强,没能掩盖住她目光里的哀戚。
“砚清,”嘉善眼角微垂,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她颤声道,“你我都明白。郑嬷嬷不惜一死,也要遮掩住真相。更佐证了这真相是惊世骇俗,不能容于世的。”
她强打起精神,脸上面不改色,可被窝里的手无法克制地在微微发抖。
嘉善清秀的双眼里,流露出伤痛之意。她正面迎上了展岳的目光,似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她抿唇笑了笑,低低道:“你说,元康会不会,不是父皇……”
剩下的话,忽然戛然而止。展岳强有力的食指,死死地抵在了嘉善的唇上。
他眸色幽深,指腹滚烫的温度在嘉善的唇畔火热燃烧。
“公主。”展岳的神色无比郑重,他一点点掰开她蜷曲着的手指,紧紧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展岳与她四目相对,周身的气质果决而镇定,他一字字道:“你多心了。”
“你的乳母乍然离世,给你造成了太大的冲击。”展岳的食指离开,缓缓上移,合掌轻阖上了嘉善的双眼。
他停一停,道:“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会乱想了。”
他的掌心炽热,如烧灼般,好像蕴藏着遮天蔽地的安稳力量。
嘉善却没有如他愿。
她抬起双手,用力将他的手背从自己眼上扯了下来。
她的双目已经有些微红了,低声道:“我做不到。”
“嬷嬷和我说,人生难得糊涂,”嘉善轻轻笑起来,如空中一抹凝结的云,她道,“可到了今日,还让我怎么去装糊涂。”
嘉善的嘴唇一张一翕,缓慢地吐字:“她想用自己的死,来断绝我继续往下查真相的决心。”
“是,我当然不敢再查了。”嘉善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迅速被一种死一样的哀痛给填满。
嘉善静静道:“但她同时,也侧面告诉了我真相。”
嘉善的胸口闷得难受,嗓音嘶哑道:“她何其残忍。”
“让我背负着她的死,一辈子。”嘉善的眸中光芒明灭不定,似有水光在闪动。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断断续续地流了下来。
恍惚间,嘉善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她是我的乳嬷嬷,怎么忍心这样对我,怎么忍心只留下一具尸体……”
“砚清。”嘉善微微侧头,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她脸上的泪已被抹去,泪痕却犹在。
嘉善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语气疲惫:“嬷嬷在怨我,她是被我逼死的。”
夜色朦胧,今天的夜幕下,没有繁星满空,只有三五颗星子在轻轻闪烁。不见光怪陆离,不见祥烟瑞霭,有的,只是夜凉如水和灯光凄清。
女孩儿双目通红,一向倔强坚强的脸上,哭过的痕迹还浅浅地印着。
展岳胸口翻涌,心头似乎也被人攥着一般的难受。
他抬起她的脸,用指腹一一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剩下的干了的泪痕,他干脆用舌尖吮掉了。
不出意外地,尝着苦涩。
展岳心里既发软,又带麻,他缓缓安慰道:“你着相了。”
“郑嬷嬷的初衷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展岳迎着嘉善的目光,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他望向她被泪水洗刷过后,瞧着更亮了的眸子,轻声说,“奴为主死,她是甘愿的。”
展岳低低说:“若真有人要为这事儿负责,也不该是你。”
“前有皇后,后有太后。”
“她们都远比你该负责。”展岳摸着她的背,温和安抚道,“她也算是抚养你长大,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她的为人。她若但凡对你有丝毫怨恨,就不会为你们而自尽。”
“不要画地为牢,好不好?”展岳压低了嗓音,不压其烦地说。
嘉善凝神看他,目光隐隐地还是苍凉。
展岳不着痕迹地暗叹了口气,他道:“或者,我问公主一个问题吧。”
嘉善:“你说。”
“你觉得,郑嬷嬷为什么不愿告诉你完整的事情经过?”展岳抬眼,与她直直地对视,口中道,“是怕你口风不严会无意传出去,还是不愿说出来,惹你担忧。”
嘉善沉思良久,她低低道:“应该,还是后者占多数。”
“你说是你逼死了她,实则不然。”展岳的嗓音低沉,透着股稳健的力量,他道,“她是被不能说的真相逼死的。”
嘉善沉默了下来。
展岳见她神态逐渐平复,便伸出手,亲昵地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尖,他哑着嗓子道:“还有,关于元康一事儿,也有两个问题,你要想清楚。”
嘉善抬眸瞧他:“什么?”
“如果真的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还会继续把他当作至亲兄弟吗?”展岳垂眸问。
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说:“会。”
“元康何辜。”
她虽然难过痛心,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裴皇后。
裴皇后在她的记忆中快要模糊不清了,但在章和帝每每提及裴皇后的三言两语里,她一直以为母后是个一身傲骨,大气又坚贞的女人。
从不曾想过,母后可能会做背叛父皇的事情。
展岳笑了笑:“既然如此,第二个问题,就不必问了。”
见嘉善的目光里依旧带着困惑,展岳便不卖关子了,缓缓道:“我本想说,如果你无意再参与立储。有我在,总还是能护你和我们的孩儿周全的。”
他的浓睫微微翘起,像是鸟儿最坚实的翅膀上的一片羽毛,黑得层次分明。
嘉善直盯着他的眼眸,轻轻道:“可我,总还是有些怕。”
“不必怕。”展岳柔声道,“既然这十几年来都风平浪静,那么必有其缘由。”
“我们只要不主动打破平衡,没人会挑破。”他低头说。
嘉善向他确认:“是吗?”
“是。”展岳应肯。
他揽过她纤弱的背脊,面目很平静,薄唇却紧抿。
他没有告诉她,事实上,仅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郑嬷嬷正是因为明白这点儿,所以才识趣地自尽了。她不能在裴皇后死后,还让自己成为嘉善以及元康的负担。
郑嬷嬷是当年裴皇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之一。裴皇后与嬷嬷都是思虑周全之人,想来,知道当年旧事的人,要不被远送他乡,要不就是永辞人世了。
但总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不在己方,而在他方阵营里头。
那么那些人呢,还能留他们活得长久吗?
展岳垂下眼角,眼里的风云被悉数掩去了。
嘉善正枕在展岳的手臂上, 由于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她周遭萦绕着展岳身上的味道,像甘草般,不急不缓, 还带点浓烈的酥郁。
嘉善将头埋进了他颈窝里, 与他轻声说:“你若得了空, 常回府看看祖母吧。”
展岳挑眉,似是不解她怎么会忽然提到闻老太君。
嘉善郁郁道:“我不知道这样讲恰不恰当,但是嬷嬷于我, 或许就如祖母于你。”
“可能冒犯了你……”
展岳低声说:“没有冒犯。”
“父母亲情, 从来都不分贵贱。”展岳温和地瞧着她,“我想祖母也不会介意。”
嘉善与他视线相撞, 见他深邃的眸中满是温柔之意,便也笑了, 她道:“我初有孕的时候, 祖母来瞧过我一回。”
“那日你不在,祖母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嘉善低头, 嗓音听着有些涩,“她看着, 要衰老憔悴了一些。”
闻老太君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 在她这个年龄,发生点什么差错都是致命的。而差错,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是平常之事。
展岳沉默了片刻, 他轻道:“我每隔三日都会回府一次,去瞧眼祖母。”
他向来重情重义, 闻老太君又对他有养育之恩,整个安国公府,大概也只有这位老太君才是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
可惜,如果嘉善的记忆没有出错,闻老太君,可能……
嘉善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她微笑说:“通过嬷嬷,我才算是彻底明白。人生之际遇,不是一成不动的。因我之故,元康能双眼复明,又因元康复明,嬷嬷无辜而逝。”
“一增一损,命运从来公平。”嘉善停顿片刻,她笑了笑,道,“也从来无情。”
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她重生以后,再继续按部就班地来。就像郑嬷嬷说得那样。
一发不可牵,牵则动全身。
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变得截然不一样呢?
嘉善的面上显出了点儿细微的迷茫。
展岳却揶揄道:“公主是要与我讲老子的理论吗?想告诉我,美丑善恶一直相存相依?”
他含笑瞧她:“我们也是相存相依的关系,不知公主觉得,我们俩,谁美谁丑,孰善孰恶呢。”
知道展岳是成心打趣自己,嘉善遂瞟他眼,一本正经地答说:“提督大人美名遍传京城,与你相比,当然是我貌若无盐了。”
“至于善嘛,”嘉善一手支颐,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她道,“你平日里偶尔还会凶巴巴地,似乎是我要善良一些。”
嘉善前一句话明显是玩笑,展岳自然地一笑置之了。她说后一句时,展岳却蹙起了英挺的眉,他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脸看她:“我几时凶巴巴过?”
“就今晚啊。”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很快地回答道,“丹翠适才伺候我沐浴的时候,还说,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你的威风。”
嘉善指的是今晚回府时,展岳对着丹翠他们小施手段一事儿。没料到丹翠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居然还会告状。
展岳当即不悦,怕嘉善会因此与他生出成见来,闷声解释道:“我是怕,郑嬷嬷自尽一事传出去,会让人多心。”
“我知道。”嘉善当然明白他的好意,见展岳好像真要生气了,忙温言哄他。
展岳的神色却依旧硬邦邦地。
嘉善便又讨好地笑道:“真抱歉,老是让你帮我善后。”
她不说抱歉还好,抱歉之词一出口,展岳的脸色却是更差劲了。
他神情冷漠,扯了扯嘴角:“抱歉什么?你我夫妻,是否非要这么客气?”
“那我换句话说。”
嘉善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应该是——”
嘉善特意停顿些许,她将脸庞贴在展岳耳侧,两人瞬间额间相抵,彼此气息交缠。
嘉善与他对望,脸蛋红扑扑地:“我好心悦你。”
“我的郎君。”
她眨着眼,殷红的嘴唇复又吐出一句。
于茫茫夜色的映衬下,展岳看到身旁的女人暖香如玉,容颜清丽绝美。她温热的吐气,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
那乌鸦鸦的鬓发,明亮亮的眼眸,一举一动,皆在展岳的心头荡漾。女孩儿细腻的皮肤被他掌握在手里。
他闭上眼,耗尽全身的温柔,俯身去亲吻她的额发。
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前几日,床头的纱帐便由厚重的换成了蝉翼般薄的。此刻,晚风一吹,纱帐缓缓地伴风飘荡起来。
像是姑娘在娇羞轻吟。
翌日一早,素玉正式从公主府出嫁。虽然轿子不会从正门口走,但是能从公主府出门,便已经是嘉善赏她的体面了。
嘉善还额外从自己嫁妆里头拿了一千两银子以及一处田庄,来给素玉当陪嫁。不仅如此,她另请了裴夫人来给他们做主婚。
嘉善如此,倒也不全是为了素玉,也是因为刘琦。
刘琦名为展岳的随从,实则是乳兄,两人之间比她和素玉还要更加亲厚。嘉善知道展岳赏了刘琦一座私宅住,嘉善自然也不能小气。
只是,公主府才因郑嬷嬷去世而陷入了伤怀中,素玉成婚时,到底还是没有闹太大的动静出来。
昨日与郑嬷嬷聊完以后,嘉善业已想过了。
素玉为自己和母后尽心这么多年,也算是尽了为忠之道,她今后该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何况,虽然郑嬷嬷说那碗红花与她无关,但是嘉善再看到她时,难免还是会想起往事儿。
因此,素玉出门拜别嘉善的时候。
嘉善抬起眼,轻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你的性子向来稳重,并不需要我唠叨。”
“我仅祝你与夫婿琴瑟和鸣,地久天长。”嘉善轻轻道。
素玉一时潸然泪下,不知是为嘉善几句话而感动,还是想起了从前在宫里时,桩桩件件的旧事。
她跪下,沉沉向嘉善叩了一首:“公主大恩,奴婢永生难忘。”
嘉善示意身旁的绿衣扶起她:“刘家的轿子到了,快上轿吧。”
素玉于是被喜娘搀扶上了大红轿子。
轿子很快渐行渐远,嘉善不知怎么,竟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昔年从母后身边,跟着她去凤阳阁的几个人——含珠被她亲自下令杖毙,郑嬷嬷自尽,素玉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