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驸马他小叔—— by咎书
咎书  发于:2024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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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楼以二十四节气来定雅间的名称,展岳要的这个雅间名叫谷雨,正是春日里的最后一节气。
嘉善将窗棂开了半个角,见外头飘起了雨,不觉有些应景。她便回头与展岳道:“又下雨了。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见嘉善在窗前看得尽兴,走上前与她解释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尽收眼底。”
说完了以后,似乎是怕嘉善遗憾,展岳不急不缓地补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带你出来。”
嘉善点头,弯着唇说:“好啊。”
两人携手坐回圆桌旁,很快有手脚利落的小二前来上菜。
开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儿,一边为展岳添上茶,一边问说:“小舅的事儿,定下来了吗?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说:“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时候,小舅会与他一起。侯爷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过副将,他帐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过两日我带你去拜见小舅。”展岳低声道。
嘉善颔首。
夫妻俩于是其乐融融地开了著。
外头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门前,素玉特地多备了几个油纸伞,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用完膳以后,几人从楼外楼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边,便为她撑起伞。
大雨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顺着风声滑落下来,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湿了。刘琦先冒着雨去马车上,他拿了几件蓑衣,给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见地上积满了一滩滩的水渍,素玉懊恼道:“本想带双木屐,可早上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难走,公主当心一些。”
嘉善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也才一脚路。鞋袜湿了,回府再换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是,颇还有些惭愧。
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素玉手里径直接过了伞,他强有力的臂膀直接揽住了嘉善的肩。
“我来。”展岳道。
他对嘉善耳语说:“你再往我这边侧一些,会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伞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滴带湿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刚从楼外楼出来时,被沾湿了一片衣角,其余地方竟还是干净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后,才略往里倾了下,她将脸埋向展岳厚实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两人一路走到马车前,脚凳都已经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马车,见雨点夹风带雨地飘到了展岳脸上。嘉善犹豫了下,又旋身与他道:“我来拉你。”
展岳微顿,点头说:“好。”
他毕竟是八尺男儿,身量都摆在那里。嘉善在车沿处往上拉他时,险些被展岳给带了下去。
还是展岳自己稳定住身形,将扑在他怀里的嘉善给拯救了出来。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这一眼,瞥得深远,偏又让她怔住了。
在楼外楼的门前,还站着一行人。
有两个明显做丫鬟装束的,手上各执了一把油纸伞,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摆穿着条石榴红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还罩了件素色披风,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

第064章 前世番外(一)
章和十五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更迟一些。许是去岁的冬日太长,待终于等到云随雁过的时候,已是二月末,将近三月初了。
冯婉华从小在湖广一带长大, 父亲在湖广经营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升任湖广巡抚。听母亲说, 父亲去岁考评得了个优,这回回京按察,父亲必会入阁。
冯家家底不赖, 早些年, 冯婉华的祖父也曾官至鸿胪寺卿过,只是相比祖父, 父亲要更加青出于蓝。
在如今的几位总督巡抚里头,父亲的年纪已经算极年轻了。刚过不惑, 就能升阁入相, 这也算是祖上的荣耀。
自从随父入京,冯家每天都少不了往来人情的走动,冯婉华也被母亲推着出来应承, 没得无聊。
听说五华寺的梅花还没谢,冯婉华便干脆带上侍女, 去了五华寺一趟。
回来时正好经过楼外楼。冯婉华自小没在京里待过, 可她一入京就听说了楼外楼的声名远扬,颇有些意动。
冯婉华的侍女名唤珍珠,珍珠性子活泛,此刻也道:“听说在楼外楼的雅间里, 可以眺望到东直门。奴婢听说,老爷给姑娘定的姑爷, 是金吾卫,金吾卫好像每天当值的时候,都会从东直门经过。”
“没准能远远瞧上一眼呢。”珍珠笑道。
冯婉华笑着瞥了瞥她,笑骂道:“你倒打听得清楚。”
珍珠嘿嘿一乐。
冯家的马车在楼外楼前停了许久,到底没有按耐住好奇,冯婉华便令小厮先上去定了个雅间。
不想楼外楼人满为患,正是午时,掌柜的也不识得冯家的人,雅间早被定没了。
小厮前来回禀,顺带劝道:“姑娘若实在想试试这家的口味,属下明日赶早,来帮姑娘定个位置。今日已经没有雅间了,不如还是回府用膳吧。”
冯婉华是未出阁的姑娘,而且如今冯家和安国公家,正在为冯婉华与展岳的婚事谋划。
虽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但也十拿九稳了,总不好再抛头露面。冯婉华便应了。
“不碍事的,”冯婉华让车夫先行,她口中道,“以后再来就是了。”
车夫应好,小厮也乐得道是。
冯婉华遂与珍珠钻回马车里,等了许久,马车却还停在楼外楼前,迟迟没有要动的迹象。
冯婉华不由有些奇怪,与珍珠道:“怎么回事儿?”
珍珠掀起车帘,发现底下有一个做侍从打扮的人,正在与自己家的车夫周旋。
见珍珠冒出头,那位侍从很快抛弃车夫,与珍珠笑道:“这位姐姐好,属下刘琦。瞧你们适才似乎想进楼外楼用膳,我家大人定了个雅间,特邀你们一起。”
珍珠见刘琦的一身打扮不差,心里已经猜到了,他必是哪个非富即贵的人的侍从。又听他口称“大人”,珍珠虽然有些鄙夷京城里,那些浪荡子的作风,但口中还是礼貌道:“多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姑娘忌口多,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刘琦笑笑:“不麻烦,一起吧。”
他言语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是语气里已透出一股不容置喙,仿佛珍珠不应就不放她们走一般。
珍珠不由恼了,轻声斥说:“转告你家大人,我们姑娘已经定亲了,请他自重些。”
刘琦不以为意,只是又笑了下,他道:“也请转告你们姑娘,大人姓展,在家里排老四。”
珍珠刚想说一句“姓展的那么多,谁知道你说得是谁”,念头刚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却听姑娘的声音自马车里响了起来——
冯婉华:“珍珠。”
珍珠“诶”了声,回头道:“怎么了?”
冯婉华用素手掀起车帘,轻声与珍珠耳语说:“安国公姓展。”
安国公?珍珠怔了怔,迟疑道:“您是说……这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
“约莫是的。”冯婉华也不傻,她点头说,“应了他吧。”
珍珠抿了抿唇,这才回复刘琦了一声。
老爷曾在府里对未来姑爷大加赞扬过,一度觉得他是极有出息的年轻才俊。为了这个,珍珠也对未来姑爷有许多好感。可她没想到,姑爷会是这样一个不守礼的人,竟然在娶姑娘之前,就想私下与她相会。
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
见姑娘脸上的神情还很淡然,珍珠也只好咬着唇,搀着姑娘上了楼上定好的雅间里。
雅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的常服,即便他是坐着的,也能瞧出他个子高大。那人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看窗外的景色,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也只纹丝不动。
倒是清淡的嗓音先开了口:“坐。”
他的声线低沉,说话时没有任何的音调起伏,好像是一杯久煮不开的水,平淡无波。
听起来是个极无趣的人,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好奇霎时少了许多。
这时候,他终于转过了身。
男人的眉眼乌黑,形貌昳丽,与他那玄色的锦服相比,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苍白。他的五官并不硬朗,唇红齿白不说,幽黑的眼眸还十分明亮,澄澄湛湛地,很是出众。
珍珠没想到他会长得这样俊俏,不由先低头去看姑娘。
冯婉华也一时看出了神,还是察觉到了珍珠的目光以后,冯婉华才收回视线。
展岳对几人的打量毫无所觉,他淡然道:“贸然请你们上来,是展某唐突了。”
冯婉华没应,她顿了顿,浅笑着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大人既然知道,可也还是依然这样做了。何必再与我说这些。”
展岳见冯婉华话语说得大方,便知她是个爽快的人,点头道:“如此,我不再客套。”
“最近,我祖母与令尊大人,正在为我们的婚事伤神。”展岳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简明利落地道,“这事儿,姑娘可知道?”
冯婉华耳根一红,颔首说:“知道。”
提到婚事上头,她不免就有些娇羞,流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
展岳却没有看她,他开口道:“令尊大人一番好意,实难推却,我祖母也很喜欢你,常与我提起你来。”
展岳的话,说得好似要欲扬先抑,冯婉华愣了愣,不禁抬眸看展岳。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双眼睛还同适才一般亮,他淡淡道:“长者赐,本不该辞。可展某自认,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几日,我会对外称病。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今日恰巧相见,我瞧姑娘是个聪明人,”展岳说,“若令尊大人日后再要问起,你可尽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番话说完,冯婉华神色不变,只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她轻声问:“为什么?”
展岳抬眼:“什么为什么?”
“既如此,你怎么不直接与你祖母说,非要采取这等迂回手段?”冯婉华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她道,“你如今二十有几了,若再称病,哪还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嫁你。”
“你想孤独终老吗?”冯婉华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展岳一声不吭,他长腿交叠,手上还慢吞吞地把玩着一个茶盏。
冯婉华失笑道:“言多必失,是我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你想称病就称病吧,”冯婉华道,“我也不是嫁不出去。”
见冯婉华的口吻中添了点儿怒意,展岳平静道:“冒犯了。”
冯婉华起身,不打算再与他多待。
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房门,却又重新回来了。
冯婉华略一凝神,她站在展岳身边,犹豫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展岳不置一词,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手指纤长,正翻来覆去地将那个青花瓷的茶盏反复地玩。
冯婉华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纳侧,娶通房小妾吗?”
展岳终于说话了:“我没打算娶妻,遑论小妾。”
冯婉华笑了下,她曼声说:“既然如此,展大人,我很喜欢你,还非要嫁你不可了。”
“世家联姻,真心有什么要紧?”冯婉华启唇道,“我爹喜欢你,你祖母喜欢我,这就够了。”
“你给我正室该有的尊重和地位,只要你保证房里没其他人,其他的,无关紧要。”冯婉华说,“你前途光明,我嫁给别人,反倒不如嫁给你。”
展岳抬眼看她。
冯婉华的眉眼清秀,不算顶上之姿,却也能落个小家碧玉。
展岳沉默片刻,告诉她:“我无法给你子嗣。老了以后,若我先你一步离开,无人会侍奉你。”
“可从旁支过继,”冯婉华道,“这都不是问题。”
“你不娶妻,或许能拖得过一时,但总不能拖一辈子。”冯婉华说,“来日你身居高位,旁的人还以为你有隐疾。”
展岳没有吭声,冯婉华道:“大人可以好生考虑。如此,你既能对你祖母交差,我也能对我父亲有个交代。”
话说完了,冯婉华方对珍珠说:“我们走。”
珍珠的脸色在经过这一番后,十分地精彩。待出了酒楼,她轻声地问冯婉华说:“姑娘,您怎么就非要嫁他?”
冯婉华的眼里添了几分落寞,她掩去真心,嘴上道:“从小看我娘管着我爹一个院子,管着侧室,妾室,通房,明里真是好生威风。”
“可娘私下和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冯婉华笑道,“他如果真能不纳侧,未尝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日子要自己过,焉知嫁给别人,就能比嫁给他好。至少眼下还能落个尊严和清净。”冯婉华道。
珍珠呐呐,只是点了下头。
主仆俩钻进马车,马车方慢慢地驱入冯府。
冯氏主仆走了以后,展岳也没在楼外楼用膳。
他站起身,慢慢地阖上窗棂。
适才那窗棂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显示正在新婚时。
他有心上人吗?他当然是有的。
喜欢人原不碍事,然而,他这一生,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别人呢?
展岳的手指轻轻扣了扣窗台,见那女子踏上马车,他也抬脚,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了。

第065章 前世番外(二)
章和二十一年, 展岳受君恩深重,升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统领一职。然,不至一年,帝崩。
那年的雪下得又快又厚, 除夕的时候, 京里积雪的高度, 就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了。
展岳这年没在京里守岁,西北局势不稳,突厥隐有再犯的趋势, 陛下派他去了西北监军。
西北大营临近塞外, 到了冬天,黑夜变得尤其长, 一阵阵冷风刮得人刺骨生寒。展岳夜里没事,遂披了件冬衣在帐外溜达。
天气虽冷, 可西北的夜空极为好看, 低低地垂在小山前,连月光都仿佛是触手可及。
有位亲兵见都督一个人站在帐外,忙机灵地递了一件锦衾过去帮他披着。
展岳微楞, 片刻后才道:“多谢。”
亲兵恭敬地连说了几声:“都督客气了。”
他大着胆子问:“今儿是除夕夜,都督在想家吧?”每一个年首年末的日子, 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它象征了思念和团圆。
展岳神色如常,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不答反问道:“娶妻没有?”
亲兵嘿嘿地笑道:“娶了。”
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些憨厚地咧开嘴答:“媳妇在我出来前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现下也有五个月了, 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
展岳正低着头,他的衣带还没系好,面上的微笑掩了一半在锦衾里。
他淡道:“很令人羡慕。”
亲兵怔了怔,这才察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展都督虽然也娶了妻,但是其夫人未能生养,细细算来,两人成婚也要有六年了。偏偏听说都督与夫人琴瑟和谐,都督府里连一位通房都没有。
亲兵意识到,似乎不该在都督面前,说起孩子的事儿来。
他亡羊补牢地说:“其实……其实有孩子也麻烦得紧。若是个男娃,小时候肯定得调皮捣蛋,咱们从军在外,万一看顾不好,他来日要是长成了一个纨绔,那真还不如不生。若是个女孩儿,以后嫁出去,从夫从子,日子过得也很艰辛。”
展岳笑了下,他心思剔透,哪里猜不出亲兵的意思。他眉眼平和,轻轻地拍了下亲兵的肩,只说:“你是有福的。”
亲兵干干地笑了下,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都督,展岳却抬脚走了。他的背影干净利落,一如他的人。
昨儿夜,西北也下了雪,展岳的黑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只有“簌簌”声传来。
亲兵若有所感,恍惚间忙追了过去,都督却已进了账里。账里除了展岳以外,还有镇守在西北的安定侯,以及各个副将参军。
听账里响起了话语声,亲兵也只好眼看手、手对脚地站在帐外守着。这一夜,他对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是都督那一声轻描淡写的“你是有福的”,一直响彻他耳边。
转眼到咸安一年的十月,新帝登基已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事儿。新帝初临朝,于朝政上很是大刀阔斧,许多先帝在世时的老臣都糟了贬谪。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裴氏一族。
裴氏是孝昭惠皇后的母族,又与宁王和大长公主乃是连舅亲。新帝即位,裴氏倒霉是能想见的事情,只是任谁都没想到,新帝会这样急不可耐。
宁王于咸安一年的二月与世长辞,听说是招了庸医过府,误食丹药,等太医赶到的时候,宁王已经药石罔效了。
因为宁王一事儿,新帝格外加恩与裴氏,给了已逝的裴老太爷一个“文正公”的谥号。
历朝历代里头,只有极少数的名臣能被加封为文正公,这还是从唐朝魏征起,开的这个先例。
在本朝,上一个得此殊荣的,尚是太宗皇帝在世时。裴家上朝谢恩,新帝也笑着宽慰了他们几句。
至此,新帝的肃清朝政似乎告了一段落,裴氏也隐隐有再起荣耀的兆头。
张先因为去年他媳妇生产时,都督送了一件珍贵的玉麒麟来。为了这,许多人觉得张先已经能算是展都督的心腹了。
恰好这日五军都督府有事,都督府的同仁们便怂恿了张先来禀告。
其实展都督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眼神总是深不可测,仿佛平静的表面下,在涌动着风起云涌。
一般人不敢来贸然打扰,为了那个玉麒麟,张先只好走这一趟。
那天的夕阳已经将要落山,天色苍茫,暮色四垂。门房进去通禀了一声,张先便跟着人一起入了都督府。
在张先的记忆中,那一年都督很忙。陛下在朝政上任性,总要人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加上突厥确有再犯的意图,展都督一人身兼大任,几乎忙成了一个见头不见脚的大陀螺。
就在张先来找展都督的前一个时辰,他才刚睡下。
张先来了以后,是展岳的乳兄刘琦招待的他。刘琦跟在都督身边最久,在外头行走时,比他们这些亲兵要更有面子。
两人相互见了礼,刘琦客气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睡安静了。您看,能不能等个一时片刻。”
张先忙说:“不碍事儿,我等多久都无妨,自然是都督先休息,更为要紧。”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都督夫人也来了。
这位夫人姓冯,出身不俗,几年前父亲就已经官至大学士,还兼任户部尚书。待文华殿的窦阁老致仕,想必就是冯阁老担任首辅,统领内阁了。
张先从前没见过几次夫人,便躬身做了个礼。
夫人礼貌地与他点了下头,她对刘琦道:“我炖了汤,等他醒来,喝一些吧。”
刘琦颔首:“是。”
都督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也很温和,听起来是个被教养得极好的世家姑娘。只是她与刘琦说话时,仿佛还带着疏离,不像平常的主母与下人一般。
即便是她出声关心展都督时,也不似张先以为地那样亲近。
张先刚想抬头,再瞧瞧夫人,却见都督府的仆从,急匆匆地领了宫里的一位伴伴来。
这位黄伴伴是早年就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很得陛下信任,他既前来,必有要事。
既然是宫里有差遣,刘琦也不敢再耽搁,只好亲自进房,将展岳唤了起来。刘琦道:“大人刚醒,伴伴有事儿,便进去说吧。”
黄伴伴也向他道了声谢。
张先听说都督醒了,干脆一同候在了房门口,打算等黄伴伴说完了,他便进去。
然而,几人的脚后跟还没站热乎,却听屋里的黄伴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都督!”
内侍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尖细,何况是陡然的大声。“都督”两个字一下以极为锐利的音调,刺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刘琦、张先都心惊肉跳起来,刘琦当机立断地推了门进去,张先紧随其后,冯氏也跟在了他们后头。
都督的屋子实在很干净,有着行伍之人专有的利落整洁。张先甚至觉得,这屋里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遑论女子的温香。
他还是一脚快踏近床边了,才发现自己踩在了一滴豆大的血迹上。张先大骇,忙抬头去看都督。
展岳只穿了件素色的里衣,里衣的衣襟上,此时染了猩红的血迹,尤为刺目。
黄伴伴一手扶着展都督的肩,一边急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刘琦忙亲自去了,冯氏上前一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黄伴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恐道:“别说了,我尚是不明所以。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话,眼下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张先问:“您说了什么?”
黄伴伴却缄口不言,他按着展都督的肩,用了些力道。
张先自知,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触到了宫廷内闱的隐|秘,便赶忙闭上了嘴。一旁的冯氏也只是安静站着,她冷静地伸手,为都督将嘴边的血迹擦了干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琦和大夫都匆匆来了。
张先被清了场,他很自觉地在屋外守着,只听到大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都督这几日,一直安寝地不好。适才大约是急怒攻心了,心口血没能缓上来。”
“他最近不能受刺激,需得好生休息。”
“急怒攻心”、“心口血”几个词很清晰地飘进了张先的耳朵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
展都督虽然不怎么爱讲话,但是自己跟了他几年,张先尚没见过他真正发过怒。
有什么事儿,是会让他急怒攻心,连心口血都再也忍不住了?
张先支棱起双耳,果然听到黄伴伴将刘琦拉到一边去,小声地交谈。
黄伴伴的声音小,飘到张先耳里的话都是零零碎碎地:“……您看……有什么办法……陛下和太后都在等着。”
刘琦的声音也很低沉:“是哪一位?”
“大长公主……驸马和大人还是亲戚……也是为了这儿,陛下才差我来问都督一声。”
张先刚想继续听下去,却见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了。
张先忙规矩地站好。
夫人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见到张先,她犹有气力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只是嘴角的笑容,很是寂寥。
张先不解,夫人却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日的晚霞很绚烂,一不当心就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如此。”夫人缓了口气,她淡然一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张先尤为奇怪。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黄伴伴和刘琦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几日后,嘉善长公主寰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包藏祸心,被夺爵抄家,驸马展少瑛下狱,待秋后处决。
陛下法外开恩,仍然令展岳任左都统领,展岳却自请连降三级,罚俸两年留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裹挟着前几日支零破碎的话语,终于在张先脑海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日黄伴伴过府,是要告诉展都督“大长公主去了”,请他赶快拿出个章程来吗?
大驸马和都督同样出身安国公府,驸马已被立为世子,安国公府这样胆大妄为,难免要牵连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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