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尤未所觉,先出声说:“好……好烫。”
展岳笑了下, 问她:“哪里烫?”
嘉善的意识浑浑噩噩地,过了片霎, 才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仿佛有团燎原烈火从在心口那里燃烧,她深吸了一口气,犹带娇气地斥道:“你胡闹。”
展岳的手摸上她一头如云如瀑的秀发,他温柔地一指点上她的唇。
“我没有胡闹。”他一本正经地道。
他侧头,低声地问:“喜欢我吗?”
嘉善双眼紧闭,她静静地躺在他膝头,两手轻轻地在他脸畔周边的肌肤摩挲了下。
嘉善哼道:“不喜欢。”
“嗯?”展岳有种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气势,他细细抚摸着她的脸畔,加强语气问,“真不喜欢我?”
他轻轻啄了口她的唇舌,嘉善肤白胜雪的一张脸上,情难自禁地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片刻后,两人才终于分开,只余两道目光相抵。
见嘉善不吭气,展岳便又继续问:“喜欢吗?”
嘉善极其难为情,可展岳却又偏首,轻啄上了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
“……喜欢……”嘉善终于丢兵弃甲了,她双眼迷离,零零碎碎的话从她唇舌里飘出来道,“你,呜。”
展岳深吸了一口气,受不住地低头,他将她的唇瓣吃进嘴里。
两人缠缠绵绵地,直到过了好久,嘉善趴在他的胸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番疾风骤雨才将歇。
过得几日,终于到了公主归宁的日子,这算是公主成婚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是日一早,素玉丹翠几个就为嘉善来梳妆更衣,展岳今日也贴地穿了件朱红的袍服,上头绣着“飞鱼”的花样。
官员们的衣服,通常都是按照品级而绣着不同的纹样,文官和武官的又要不同一些。但诸如“蟒”、“獬豸”、“飞鱼”等绣纹,却是由皇帝特赐,尊贵在其他之上。
这表示一种荣耀与无上的圣眷。
今日是陪嘉善归宁,怎么也不能给嘉善丢人,所以展岳特地令剑兰找了这件飞鱼服出来。
嘉善还在梳妆,见这家伙已经大喇喇地端坐在上房正首,眨也不眨地瞧着自个,嘉善不由问:“该备的,都备好了吗?”
普通人家的姑爷陪姑奶奶回门的时候,按规矩,要给小辈准备封红,皇家也不例外。
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中居嫡又居长,底下无一例外,全都算弟弟妹妹。不管是亲近的还是不亲近的,这回展岳肯定是要大出血。
展岳道:“备好了。”
“昨晚给你瞧过,”展岳抬眸问,“你忘了?”
提到昨晚,嘉善不由地脸一红,只道:“备好了就成。”
两人到正堂以后,闻老太君又与他们交代了一些话。毕竟今日是陪公主归宁,也是怕展岳在规矩上出了差错。
二人携手出门,外间却飘起了雨。
展岳笑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收成会很好。”
嘉善笑说:“若能如你所言,父皇将能少很多思虑。”
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较之以往,更少了些。
展岳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复又阖上,他淡道:“地方官三年一考核。这几日,正好是品绩上佳的地方官,考核进京的时候。父皇也许,没有很多时间留给我们。”
嘉善点头,体贴道:“不要紧。”
她又抬起首,戏谑地望了展岳眼,轻声问:“待会儿见到父皇,你会怕吗?”
对于许多女婿而言,泰山大人都还是有一定威慑性的,这个泰山大人还尤其地不同寻常。
上辈子,展少瑛每每见到父皇的时候,虽不说战战兢兢,可也总是小心谨慎。父皇曾私下里与自己说过:“以往看他,尚觉得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样子,怎么娶了朕的女儿,反倒变得小家子气起来。”
虽然嘉善不以为展岳会步展少瑛后尘,但一想到展岳也会收敛起脾性,就莫名觉得有些期待。
毕竟他在夜里,可没少折腾自己。
展岳侧首看她,慢条斯理道:“不怕。”
“这几日我入宫当值,已与父皇打过照面。”展岳黑眸清亮,拿了嘉善的一抹发丝在手心上把玩,他的语气慵懒,“父皇待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若太过谦卑,只会被父皇小瞧,”展岳挑眉,含着笑意道,“若太过硬朗,也会让父皇觉得担心。”
展岳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
他玩着她的青丝,却越玩越失分寸。嘉善只得瞪了他一眼,把发丝从他作怪的爪子上抽出来。
她靠在他肩头,两只手禁锢着他的手,不许他再乱动。
马车穿过东直门后,缓缓入了宫,章和帝已在殿上等着他们。
旁边的含元殿里,静妃和庄妃也率宫人们摆上了宴席。
两人先给皇帝叩首,章和帝道:“起来吧。”
展岳今日打扮地如雄姿勃发的青松,面上还是如珠似玉。章和帝看着他,多少心生了一些喜爱。
庄妃有句话说得总算对——“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如若抛去出身不谈,从外貌品性上来说,展岳确实配得上他的嘉善。
这样一想,章和帝的口吻不由变得慈爱了些,他道:“外头下着雨,朕瞧你们穿得都单薄,坐下喝点热茶。”
两人道“是”,语气不曾特别谦卑,可姿态里流露出一股尊敬。
章和帝忍不住又点了下头,他随口问着嘉善,这几日在安国公府的生活如何。嘉善一一答了。
见女儿脸上的喜悦和娇羞不假,章和帝便领着他们两个,去含元殿见其他人。
含元殿上,除了有头有脸的妃嫔以外,小皇子、小公主们也基本都到齐了。静妃底下是以赵佑泽为首的一路皇子,庄妃底下,则是以淑娴为首的各个公主。
章和帝率他们走进来时,含元殿里安静了刹那,众人齐齐做礼。
章和帝只道:“都平身,今日是家宴,不要拘束了。”
话是这样讲,可众人还是行了个大礼,嘉善的视线,则第一时间放在了静妃手边的,元康身上。
赵佑泽的双目前,仍然蒙着块白布条。嘉善见此,心下不由一黯,她有些恨自己着急。
其实距离她上回进宫来,不过也才七天时间,舅母都说阿弟的眼睛还有十日才能痊愈。
只是一想到,元康这样不是偶然,而是为人所害,嘉善的表情便换了副肃穆。她的目光落在庄妃跟前。
庄妃笑着迎章和帝落了座,复又开口道:“驸马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与大公主相配,臣妾瞧着实在很欢喜。”
静妃已先一步地给了赏赐与他们二人,庄妃自然是不能落后的,很快有宫女呈上了庄妃精心准备的东西。
除了庄妃外,其余的妃子也有样学样,纷纷送上了些或稀奇或贵重的玩意儿。等她们送完了,便是小辈们要与展岳见礼。
“佑成、淑娴,”庄妃的视线扫过她的一双儿女,她和气道,“还不给你们的皇姐与姐夫请安。”
嘉善出嫁以后,公主里头就由淑娴居长,赵佑成是皇长子,由他们打头,本来说得过去。
然而,赵佑成与淑娴刚准备出列,却听章和帝指了指静妃底下的赵佑泽。他淡道:“元康与嘉善是嫡亲姐弟,元康先来。”
庄妃面颊一紧,片刻后方恢复如常,她点头说:“是。合该如此。”
听了这话,赵佑成岿然不动,只是神情宛如冷风刮面,眼神更像是一把冰矬子。
淑娴则捏紧了手上的一个小酒杯。她的眼眸先瞥向嘉善,又慢吞吞地略过展岳清俊的容颜。
她目光微闪,心头泛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
淑娴抹了抹眼睛,她也要嫁人了。
父皇给她选了忠义伯府的世子。那位忠义伯夫人,她从前见过,实在不像是个能生出漂亮儿子的家伙。忠义伯世子,更不会及嘉善的展指挥使,英俊伟岸。
淑娴的喘气声陡然粗重起来,她紧紧地咬了咬嘴唇。
正在淑娴自怨自艾的功夫,赵佑泽已慢悠悠地向嘉善与展岳行了个半礼。展岳递了个封红给他,赵佑泽笑咧咧地说了声:“谢谢姐夫。”
元康这样惹人疼。嘉善不禁揽着他,轻摸了下阿弟的脑袋,才放赵佑泽回去坐。
而后,赵佑成、淑娴等才逐一上来。
淑娴向展岳行礼的时候,特地娇娇柔柔地问了句:“姐夫给我准备的也是封红吗?”
嘉善站在一旁,双眼微眯。
第062章
庄妃坐在上首, 她自然记得女儿曾对展岳,生起过什么不堪入耳的小心思。见淑娴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这样的话,庄妃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揪紧手帕, 赶忙转首去看章和帝的脸色。
章和帝神色如常, 仿佛并未将淑娴的话, 放入耳中。庄妃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亲自上场, 将淑娴的嘴儿堵住了才好。
场上的视线, 很快聚集在了展岳、嘉善、以及淑娴三人身上。
凭良心讲,皇家的女儿都没有生得丑的。若说嘉善是清雅高贵如梅, 淑娴就是芳菲艳丽如桃。
淑娴今日还尤其打扮了一下,仿佛是生着要与嘉善一较高低的心思。她妆扮得华彩照人, 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
展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他, 他并没有亲手递给淑娴封红,而是转交给了站在淑娴身旁的宫女。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淡淡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嫁去忠义伯府, 若是嫌礼薄,届时你皇姐再为你添妆。”
淑娴咬着唇, 她的视线扫向展岳素白如玉的指尖。她冷冷笑了声, 拿着封红走了。
展岳的话说得疏离,嘉善也只当不知淑娴意欲为何,只是她的目光再瞥向庄妃时,不由带上了点轻微的嘲笑。
有的人, 精明了半辈子,临了却生了这样一个蠢货出来。
真是可悲啊。
最后一个给他们行礼的, 是章和帝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名唤赵佑陵。赵佑陵收到封红以后,回首对自己母妃笑了下,乐得见牙不见眼,他道:“好厚呀。”
赵佑陵童言童语,诸人都笑起来,连章和帝脸上也多了丝暖意。
赵佑陵的母妃恬嫔却觉得有些羞赧,忙道:“还不谢谢你皇姐和姐夫。”
“是。”赵佑陵恭敬地说,“谢谢大皇姐和大姐夫。”
嘉善瞧他可爱,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赵佑陵遂喜笑颜开地坐在了恬嫔身边。
礼成以后,大家笑着开席。
嘉善将赵佑泽牵到自己身边来坐好,赵佑泽今天很高兴,索性也没人能看见,吃饭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晃荡来晃荡去,像荡秋千一般。
他与嘉善耳语道:“阿姐,你今天穿的是件很漂亮的衣裳。”
“和姐夫衣裳的颜色一样,对不对?”赵佑泽笑着道,“我现在,能看到的越来越多了。”
“是。”嘉善拿起桌上的银箸,给赵佑泽夹了一筷子菜,她道,“这就叫朱红色。”
“哦!”赵佑泽点点头。
他对颜色只有个大概的概念,许多东西他没见过,无从分辨。这都是他未来需要重头再学的。
赵佑泽那小心求知的模样多少刺痛了嘉善。她伸手,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后颈,无声在宽慰他。
章和帝见他们姐弟俩自顾自在说话,便启唇道:“你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朕听的?”
嘉善忙笑说:“父皇讲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儿臣这些时候不在宫里,元康告诉我,他眼睛的状况恢复得很好,让儿臣不用担心。这些事儿,想必父皇已经知道了。”
“嗯。”章和帝的面色分不出喜怒,他语态平静道,“孔厉辉昨日进宫时,朕问过他,距元康真正复明,就在这几日的功夫。”
此事儿,嘉善已听裴夫人提起过,可父皇这样讲,嘉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也有聪明的妃嫔,忙应景地道了句喜。
趁着众人应和的时候,嘉善的视线,却有条不紊地扫视过庄妃。
庄妃脸色如常,只是那下撇的嘴角,隐约地透出了一股讥讽。
嘉善又小心地望向静妃。
静妃神色温柔,她正目光炯炯地看向章和帝与赵佑泽,唇角微弯,好像是真的在高兴。
嘉善不由浅浅地叹了口气。
静妃是如何都不太像地。
若真是她,这些年她抚养阿弟,有太多次对阿弟下手的机会了。而且静妃性子和顺,嘉善从不曾听她与谁起过确切争执。她膝下还没有皇子傍身,根本没有对元康出手的理由,怎么想都不会是静妃。
可……可庄妃脸上也只是讥讽,不曾出现过任何阴谋败露后,该有的胆颤心惊。
究竟是她太大胆,还是真的也不是她?
嘉善的胸口微有起伏,她狠狠地皱起了眉。
桌下有一双手,却在此时慢慢地牵住了嘉善。
嘉善缓慢侧首,抬眸望向坐在她身旁的展岳。众目睽睽之下,展岳还在镇定自若地夹菜,仿佛那个正在吃自己豆腐的人,不是他一般。
嘉善又试着挣了挣,几次都没能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
趁左右没人注意,嘉善轻微地踩了展岳一脚,对他怒目而视。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用食指在她掌心里默默地划了几道。
他指尖的力道平实而温暖,让嘉善忽然奇迹般地,变得安心。
他往她手心里写的是——我在。
一起用完宴席,章和帝果然如展岳所言,没有再多余的时间能留给他们。
他每日下午要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今天还有外官入京。低声嘱咐了嘉善与展岳几句以后,章和帝便率先离开了含元殿。
章和帝一离开,这宴便等同于散了。
嘉善打算着再陪元康去长乐宫坐一会儿,遂与庄妃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一番,两人脸上皆是淡淡地。
嘉善有意刺她道:“听说淑娴的婚期定在五月份,今日既然驸马替我应了,届时,我必为皇妹添妆。”
庄妃道:“大公主有心,本宫先谢过。”
“娘娘何必客气。”嘉善笑一笑说。
她话锋慢吞吞地一转,眼眸幽深而漆黑,意有所指道:“不过,成亲以后不比宫里。有些地方,娘娘还是要多教皇妹一些。”
“到底是公主呢,”嘉善贴近庄妃几步,她挑起眉,慢悠悠地说,“淑娴代表的是皇室体面,失了体统可不好。”
庄妃的神情冷静,微微一笑道:“累你操心了。”
嘉善温柔地答:“应该的。”
庄妃在嘉善面前还能不动声色,等回到了承乾宫,却再没适才的岿然不动了。惠安年纪小,向来不参与他们的谋略,被窦嬷嬷带去睡午觉。
宫里只余庄妃、赵佑成以及淑娴三人。
“你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赵佑成抬眼望向淑娴,他语气低沉,言语不太礼貌。
他不是女人,想得不多,也不晓得淑娴对展岳起过异样心思。
但今日,那么多弟弟妹妹皆在场,唯独淑娴多嘴儿问了一句。若是句讨喜的吉祥话也就算了,可她说的是个什么?
没得惹人耻笑。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兄妹俩的感情自不必说。庄妃自小就娇惯淑娴,赵佑成也大多时候由着她。
一回宫,先收到哥哥的兴师问罪。淑娴不由脸一白,恨道:“正常意思,难道眼下,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赵佑成还没张嘴,庄妃先神色一凛,她瞪圆了眼,望向淑娴,不怒反笑道:“还不闭嘴!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知不知道你是谁?”庄妃神情凝重,她的语气像是一块久冻的干冰,“滋滋”地在往外冒着凉气。
庄妃道:“你给我去那块铜镜跟前好生照照,仔细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体统,分寸大乱,连累着我和你哥也要吃挂落。”庄妃从前还给她留了面子,可淑娴适才闹了那么一出,自己若再不严词指责,只怕她将来要酿成大祸。
庄妃遂指着她鼻尖,一点不客气地训道,“我告诉你,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女儿,你哥哥也不止你这一个妹妹!你要是脑子放不清楚,我只当没生养过你。”
“日后你在忠义伯府生事,别指望人给你撑腰。”庄妃狠狠一拍桌子,琉璃的指甲套划出了道“嘶啦”的声响,震得左右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庄妃尤为所觉,她眯细了眼,冷哼道:“我看谁敢帮你!”
淑娴的眼圈不一会儿就红了,她低低抽泣了几声,胡乱地用手抹掉了眼泪,哭嚷道:“我就是不服气!母妃再训我,我也不服气。”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父皇原本不打算将我指给忠义伯世子。”淑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鼻子,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咬着唇说,“不过是因为嘉善的驸马无法袭爵,所以父皇也不允许我的驸马越过她去。”
“我就是不服气!”淑娴越说,情绪反而还越高涨。
她牙关一咬,眼中包着泪,淑娴不甘道:“凭什么她拥有的总是比我好,凭什么我要因为她委曲求全,凭什么!”
这么多年,淑娴始终被嘉善压了一头。论身份,庶出自然比不过嫡出,论父皇的宠爱,淑娴更比不过嘉善。从前,赵佑成在父皇面前,还能比赵佑泽要受重视,可眼下呢!
淑娴梗着脖子,她哭得花容失色,嘴上还恶狠狠地道:“不怕告诉母妃,我永远都不会服气!”
庄妃拧眉,赵佑成也略有些稀奇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年岁渐大以后,即便是嫡亲的兄妹俩,再久久地相处,也总有不相宜的地方。赵佑成还是今日才发现,自己妹妹竟是个稀有品种——稀有的蠢得出奇的那种人。
庄妃已无力再说什么了,她强撑着一口气,淡淡一挥手,对窦嬷嬷道:“带公主下去休息,没有我允许,不许她出来。”
这等于是变相地关了淑娴的禁闭。
窦嬷嬷叹一声,轻轻抓着了淑娴的手,将她领到内室去了。
赵佑成道:“母妃……”
“不必说了。”庄妃头痛欲裂地揉着自己眉心,她眼睛半阖,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
“忠义伯虽不算簪缨世家,但怎么也是系出名门,”庄妃道,“我会教养好你妹妹。还有两个月的日子,时间想必够了。”
“母妃辛苦。”回忆起淑娴方才大呼小叫的样子,赵佑成十分真诚地道了一句。
想到在宴席上,父皇说“赵佑泽的眼睛康复就在这几天了”,赵佑成的目光不由转变如利剑,他眼皮子一掀,轻道:“儿子先去温书,母妃好好歇息会儿。”
庄妃“嗯”了声,指挥着一个小宫女给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
庄妃慢吞吞道:“凡事多用心。”
赵佑成说:“是。”
他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淑娴这事儿,并没有因为庄妃对她的教训而单方面告终。至晚间,章和帝也抽空来了一趟。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淑娴,你要好好管教。”
第063章
章和帝这话说得, 已是很不给庄妃留面子。庄妃年轻时就伴帝王左右,至今也有十几载了,她自认还是简得帝心。
当年若不是裴家横插一杠,皇后宝座于庄妃, 几乎是十拿九稳。
如今听章和帝这样讲, 庄妃有几分难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应道:“是。”
到底还是想给淑娴留个台阶下,庄妃又解释说:“臣妾当年怀她和成儿的时候,于孕中吃了不少苦头。成儿是男孩儿, 自是该严加管教。淑娴却是女娃, 臣妾总难免娇惯她一点。”
“不想就是这样一娇惯,反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跋扈。”庄妃叹说, “臣妾明白,这便好生教导她。”
章和帝抬眸, 不紧不慢地凝视着庄妃。
自皇后故去以后, 庄妃便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她保养地极为得当。眼下,庄妃已经年过三十, 眼角却只有浅浅的细纹,手背与脖颈处, 仿佛还是如当年般温滑柔软地。
章和帝的目光从庄妃的五官上逐一略过, 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单若跋扈也就罢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忽然直射向庄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儿,从小被做掌上明珠宠大, 性子张扬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张扬的问题。”章和帝的言语冷静,目光却锋芒逼人, 好像一下刺到了庄妃的内心。
闻言,庄妃面上不显,却暗暗咬紧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顾及你的脸面,有些事,不想直说。”章和帝的眼角余光扫过庄妃,他微微皱起了眉,“忠义伯也是百年府邸,嫁过去不算委屈她,别让她惹了笑话。”
庄妃点头,再不敢说多余的话,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让她闭门思过了。”
“再派两个教养嬷嬷去,”章和帝的凤眼半眯起来,他道,“淑娴的规矩,得从头教起,不学好不许放她出来。”
庄妃干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给了庄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脸色才逐渐和缓了稍许。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发青,显然是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夜里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缓声道:“再过两个月,就到了母后的忌辰。这些年,母后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还是你来办。”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后,在先帝的后妃里出身不高。早年时生下一子一女,也仅是被封了一个顺嫔。后来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顺嫔才被晋为顺妃。
之后孝怀太子出事儿,少不了一场宫闱内斗。为了让当时还是韩王的章和帝能师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顺妃为皇后。
因为出身的问题,太后原先在后宫中,也吃过不少苦头。章和帝即位以后,本打算好生尽孝,没想到太后却是一个福薄的。
在赵佑泽出生的那年,太后病体沉疴日重,没来得及看嫡长孙一眼,太后便先一步去了。
十来年过去,每到太后忌辰的时候,章和帝难免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往事儿。
庄妃也知道皇帝是个孝子,见他还肯把太后忌辰的事儿交到自己手里。庄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声应道:“是,臣妾必不让陛下思虑。”
章和帝“嗯”了声,面上的薄怒微消。
庄妃便伸手,轻轻帮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颈。
承乾宫的灯,渐渐熄了。
嘉善与展岳,下午在凤阳阁待到了将近酉时,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才出来。主要还是嘉善在与赵佑泽说话。
赵佑泽的世界里刚有了光,瞅什么都觉得稀奇,憋了百八个问题想要问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还是展岳看时候不早,怕宫门落了锁,才不得不提醒他们姐弟一声。
赵佑泽手上握了杯茶盏,他唇角一翘,懂事地说:“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脸色白里透红,实在让人心生喜欢。
嘉善笑着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亲自将他送回了长乐宫静妃那里,而后才与展岳一同出了宫。
时辰渐晚,出来之前也未让府上下人留饭。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带你去楼外楼用晚膳。”
楼外楼是京里闻名远扬的一家酒楼,人一向坐得满。
嘉善从前就久闻其大名,上辈子展少瑛也想要带她去。后来,还是元康出宫建府以后,元康领着她去过一次。
这会儿,展岳恐怕以为自己是个土包子,啥都没见识过呢。
嘉善笑说:“行,你来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车夫不回安国公府,径直往楼外楼的方向走了。
马车里空间密闭,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现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懒懒靠在一个大团枕上,脑袋还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单手搂着她。
直到马车出宫门后走了很久,嘉善摇摇晃晃地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展岳的声音才淡淡在嘉善耳边响起,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望了望他,复又收回。
从侧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发高挺,一身朱红锦衣与他清冷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嘉善适才还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擞了起来。
沉寂片刻,嘉善轻启薄唇,她静静道:“约莫,就在这几天了。”
展岳的院子虽是个三进小院,但嘉善总不可能一直窝在安国公府上。归宁以后,她在人情往来方面定会比现在活泛。
安国公府由闻老太君打头,张氏做主,三月的时候,展少瑛还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后,安国公府的内里中馈定是一团乱。
嘉善无意搀和。
再有,若是日后长公主或者别的尊亲王妃来看她,嘉善也总不好在一个三进小院里招待人家。
毕竟是公主之躯,别人没得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点头说:“好。”
嘉善听他这样答,不由双手微蜷,脸上有轻微变色。某句话在喉头里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头紧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词。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则用单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头,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里,轻轻地把玩。
一路静默。
到了楼外楼,展岳单独要了个雅间。他偶尔会与金吾卫的同僚们来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柜的见指挥使大人牵了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来,心下已经了然,顿时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领着她们去了厢房里。
楼外楼在京中的占地极好。附近没有灯火酒绿的烟花场所,而是另辟蹊径,于闹中取静建所。其正对面儿是一座万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还可望见远方风景如画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