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五叹了口气,“越是如此,村里人就越信,他们自发在河边盖了河神庙,每年八月十五前后就会送姑娘进去,就要那刚满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行,送去的姑娘在庙里住一夜,第二天绑了投进河里,叫做河神娶亲。”
“神官大人,您觉得这事如何?应当是妖怪吧?”
丹景觉得八/九不离十,河伯娶亲,保佑风调雨顺,妖怪一贯的行事风格。
至于是何妖怪,又藏于何处,还需进村后细细探查。
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初秋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有些刺眼,丹景以手做檐给靥娘遮挡着阳光,随着板车摇晃,两人身体时不时触碰,靥娘干脆懒散地靠在他肩上,好奇地四下张望。
匡五回头看了看,见这小娘子脸抹的跟个花猫似的,但还是能看出娇俏可人的小模样,身上丝毫法力也没有,神官大人这一路跟护眼珠子一样护着,怕不是真的神官夫人?
但也没听说东重明司的神官娶妻啊。
他回过头暗自纳闷,也没敢多问,只将车赶得更平稳些,缓缓压过一座石桥。
“过了这桥,约莫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村子了。”
从看见桥开始,靥娘就坐直了身体,只见前方以桥为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障。
这雾障范围不小,从过了桥开始,一路上从天空到田野,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在雾障之中,水汽般的白色雾气氤氲盘旋,夹杂着缕缕妖炁。
雾障罩住了整个玫城村。
靥娘看向丹景,显然他也发现了,神情严肃地环顾四周,低声道:“是水族的妖术。”
“果然是大妖。”她眯起眼睛,见妖炁中红色血气若隐若现,“还沾了不少人命。”
板车停在一户人家,早早有几个人在门口等候,为首是个七十上下的老翁,见车子来了就笑呵呵招呼道:“接回来啦?”
“七叔公!”匡五跳下车迎上去,“您怎的还亲自等在这儿?”
“嗐,左右也没啥事,咱村好久没来新村民了,大家伙儿都想瞧稀罕,我这老头子也不例外啊。”
被叫做七叔公的老翁拄着拐杖,捋捋白胡子,“这就是你那外甥跟外甥媳妇吧?”
匡五硬着头皮招呼神官大人:“来,小景,快带你媳妇过来见过七叔公!这是咱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家。”
“见过七叔公。”
“哎哟,多好的后生,以后在这村子里生活,咱都跟一家人一样。”
见新来的小伙子又高大又懂礼,七叔公笑得胡子直抖,“这些都是你们邻居,大牛、二牛、吉叔吉婶,这是他们闺女小花。”
丹景一一行礼:“小景见过各位乡邻。”
又介绍靥娘:“这是我家娘子,叫做靥娘。”
“这脸上咋弄的?这么水灵的女娃咋跟个花猫似的,一路遭了不少罪吧?”
吉婶是个看起来很利索的中年妇人,自来熟地拉着靥娘进了柴房,“花儿啊,来烧点水给靥娘姐姐擦脸!”
小花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熟练地抱来柴火烧了半锅水,舀一勺倒进盆里兑好,又拿了面巾浸上。
“靥娘姐姐,洗脸。”
盆是陶盆,面巾是细布巾,全都是崭新的,上面还有绣花。
“这都是村里婶婶姐姐们给你准备的,听说要来个小媳妇,大家不知多高兴。”
吉婶把帕子拧到半干,递到靥娘手里,笑道,“咱们村虽说偏僻了点,也穷了点,但好在大家都是一条心,乡里乡亲也和睦,你们小两口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过几年再生个胖娃娃!”
小花亮亮的眼神盯着靥娘,脆声道:“姐姐生个女娃娃,给河神当新娘!”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吉婶一下变了脸色,训斥道,“混账话!”
“我才没有胡说呢!”小花撇着嘴快要哭出来,不服道,“姐姐去年就嫁给河神了,我以后也是河神的新娘子,为什么靥娘姐姐的孩子不是?”
“你再胡说一句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吉婶气得扬起巴掌就要打,靥娘赶忙拦住。
“吉婶别生气,童言无忌,不妨事的!”
见小花哭着跑了,吉婶气得坐在灶边板凳上,看看门外又看看靥娘,欲言又止。
靥娘想了想,将帕子洗过搭在盆沿,重又换了盆干净水,准备一会儿给小道长擦擦脸,这才轻声道:“来时舅父已经讲过了,说村子有河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每年娶的新娘也是有大造化的。”
“对、对嘛,那些闺女都是有大造化的。”
吉婶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般,立马接住这个话题说下去。
“咱们村跟别的村不一样,离着黄河最近,地势又低,虽说是靠水吃水,但这黄河水涨起来可是不认人,这里离着齐州城的官老爷又远,大坝嘛也修不到这儿来,往年三不五时就要发水灾,黄河一泛滥,庄稼就全淹没了。”
“后来有了河神保佑,我们才算是好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年年都有粮食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饥一顿饱一顿了。”
“你说,这河神对我们这么好,那他应该对自己媳妇也差不了吧?他可是神仙,神仙的媳妇都是有福气有大造化的对不对?”
吉婶这几句话说的又快又急,像是迫不及待要得到认同,焦灼的眼神巴巴望过来,看得靥娘心里一阵难过。
若按照小花说的,那她的姐姐,吉婶的女儿,应当就是那位被投入河中淹死的少女冤魂。
“小花刚刚说的姐姐是……”
“是我大闺女儿春妮,去年嫁给河神了,我亲眼看着那么宽的黄河,那么急的水,忽的就出来个大漩涡,把春妮一下就卷进去!”
吉婶夸张地比划着,“村里人都说是因为我们春妮长得好看,河神老人家亲自来接呢!”
靥娘望着她略显狂热的脸,勉强扯出个笑:“那春妮一定很美。”
“可不,杏核眼樱桃口,谁见了不得夸一句水灵?唉,这嫁了都一年了,真是怪想她。”
吉婶低头摁摁眼角,眼眶有些红,“今年的日子也马上到了,不知到时候河神还来不来,若是能带着春妮一起来就好了,就当回趟娘家,让我再看看我那大闺女儿……”
“今年河神要娶的是——?”
“是七叔公的小孙女,上个月刚满十六岁的巧兰。”
第57章
靥娘与丹景在玫城村已经住了几日,随着村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玫城民风淳朴,大家只当他们真的是家乡遭灾来投奔娘舅的小夫妻,平日里也是诸多照顾。
今年的河神娶亲定在八月十五,今日是八月十四。
靥娘在小花的指导下蒸了锅窝头,又做了碗菠菜豆腐羹,趁热盛了放进小竹篮,要去给地里干活的“夫君”和“舅父”送饭。
小花却看着竹篮里的伙食不太满意,摇头道:“小景哥哥这么高的个子,为啥吃的跟个和尚一样素?娘说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大家都使着力气呢,得多吃肉才行。”
她说着掀开自己小竹篮给靥娘看,“你看,我爹爹也有肉干跟鱼干吃呢。”
“呃——”靥娘假装很努力地思索,半晌打个响指,“我家没肉!”
“骗人!我昨日来找你玩的时候,你还在啃鸡腿呢!”
“嘿,你这小丫头,我有没有分给你?”
说起昨日半个鸡腿,小花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着小豁牙回味无穷。
“鸡腿可真好吃啊!我们家只有过年时候才吃鸡,鸡腿是爹爹跟哥哥的,我跟娘还有姐姐只能吃鸡头鸡爪鸡屁股。”
“为啥?”
“因为他们是男丁啊,娘说了,好东西男丁吃了是长材,女儿家吃了是废材,会浪费的。”
“别听吉婶的,她那纯属放——放言高论,做不得数。”
靥娘说着从梁上垂挂的筐里摸出两根小肉肠——那是丹景给她备的零食,分给小花一根。
“来来来,吃完再去送,我给你讲啊,女儿家也要吃肉的,吃肉才有力气,有力气揍人才疼。”
“为啥要揍人?娘说女孩子不能打架。”
“是不能无缘无故打架,如果别人欺负你呢?你想不想揍他?”
“想!”
“那就对了,吃!”
吃完肉肠,一大一小两个人挎着竹篮亲亲热热往田间去,一路上讨论着明日中秋节吃什么好吃的,又该去哪里拜月,中途经过河边小庙,突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靥娘放缓了脚步,侧耳听着,小花见她好奇,扯扯她衣袖示意她弯下腰,凑到耳边轻声说:“是巧兰姐姐。”
“巧兰?”靥娘不动声色,假装好奇道,“她为啥在这里哭?”
“因为她是今年的河神新娘呀。”
小花解释道,“明天就是河神娶亲的日子了,所以巧兰姐姐今天要住在庙里。”
小花不知想到了什么,两只小手捂住嘴,水灵灵的眼睛转来又转去,靥娘见她这样,知道是小姑娘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她也不着急问,只是笑着看她。
两人对视一阵儿,还是小花先憋不住,两只手拢成喇叭贴到靥娘耳朵上,用小的不能再小的气声说道:“靥娘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
靥娘点头:“好,我保证。”
“巧兰姐姐不喜欢河神,不想嫁给他,她喜欢二牛哥哥。”
“哦?”
“二牛哥哥也喜欢巧兰姐姐,他俩亲过嘴!”
“嗯?你怎么知道?”靥娘瞪大眼,“你看到了?”
“呸呸呸,谁看谁长针眼!巧兰姐姐跟我姐是好朋友,去年姐姐还没出嫁之前,她去我家玩的时候说的,我听到了。”
小花脸儿通红,急急辩白,“姐姐还劝她跟七叔公坦白,嫁给二牛哥。”
小花的姐姐就是春妮,那个在地府鸣冤的少女。
“然后呢?”
“然后巧兰姐姐不敢,二牛哥也不敢,他们说不能这么自私,要为了全村人着想。”
两人继续走着,渐渐把河神庙甩在了身后,哭声听不到了,小花声音也大了起来。
“姐姐就说她先去看看,如果河神那里不好过,她就想办法给我还有巧兰姐姐捎信,让我们都别去。”
“靥娘姐姐,你说姐姐到现在也没捎信来?河神家到底好不好呀?”
靥娘低头摸摸小花的脑袋,悲悯眼神望向远山,死去的春妮一缕冤魂不散,于幽冥之下告到阎罗面前,为的就是让她的妹妹,她的好友,还有玫城村所有的花季少女,不再踏上这不归路。
“河神家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猜你阿姐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的,她是很勇敢很勇敢的女子。”
正是秋收季节,田间一派繁忙,靥娘寻到了正戴着斗笠割麦子的丹景,招呼他吃午饭。
“这是我亲手蒸的窝头,你看圆不圆?”她掀开竹篮给他看,“还有菠菜豆腐羹,也是我做的。”
丹景割了一上午麦子,早就饿了,简单把手擦干净就吃起来,边吃还边点评:“好吃,窝头好吃,羹也好喝!”
“只要是靥娘子做的饭,神官大人就只有一句话,好吃!”匡五笑着调侃一句,抓了两个窝头,又端着自己那一小碟肉干,识趣地寻个树荫吃饭去了。
靥娘也不反驳,只笑眯眯盯着小道士吃饭,时不时还要给他擦嘴,整理头发,深情凝望,尽职尽责扮演着妻子的角色。
“方才路过河神庙,巧兰已经被送进去了。”
“嗯,我也听说了,方才正跟匡五商量该如何行动。”
丹景虽然已经享受了好几天这种待遇,但每次对上她深情凝视的目光还是会脸红。
“咳,靥娘觉得呢?”
“听小花讲,之前那些新娘也有不乐意的,但在庙里住过一夜之后,无论之前闹得多厉害,都会自发跳进河里,所以我觉得庙里这一夜应当是有问题的。”
靥娘前倾着身子靠近,像个崇拜自己丈夫的小娇娘那般痴痴望着他,一双星眸细细碎碎闪着光,简直要把神官大人溺死在这星河里。
“我想好了,晚上去庙里把巧兰换了,我等妖怪来,然后捏死它!”
丹景:……
她说着自发靠上他肩膀,小手在他结实手臂上捏捏揉揉,一副夫君辛苦了我好心疼的样子:“神官大人不必出手,我一人足矣,好久没打妖怪了,手痒得很。”
丹景:……
夜深,河神庙附近,浓郁的妖炁从河中向河滩蔓延,闪着诡异的红色血光。
小庙前月色正明,如银霜泻地,将庙中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祭台前贡品已经摆好,全猪全羊扎着大红绸,酒肉菜品摆了一桌,只待明日吉时一到,便给河神娶亲。
巧兰坐在祭台上哭了一天,这会儿已经哭累了,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时不时抽噎几下,忽的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她嘴,她吓得想要尖叫又叫不出声,挣扎间盖头落地,就看到前方站了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
“唔唔——!”她扭头朝后看,发现捂住她嘴的是个姑娘,这两人她都认得,是刚刚搬到村里来的小夫妻。
靥娘一手捂着她嘴,一手连连朝她做着嘘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别喊我就放开你。”
巧兰点头,感觉嘴巴上的手松开了,小声惊呼:“靥娘姐?小景哥?你们为啥会在这里?”
“现在没这么多时间解释,外面已经没人了,你快跟你小景哥走!”
巧兰连连摇头:“不行,我走了河神要发怒的!会淹了村子!”
“没有神仙会强娶人族少女,更不会以天灾胁迫,这所谓河神定是妖物。”
“妖物?”巧兰愣了,“可它年年都保佑村子丰收啊。”
“那些都是妖法,它用妖法兴风作浪,哄骗你们奉其为神,心甘情愿献上少女为祭。”
“可是……”巧兰还想再说,突然颈后一阵疼痛,接着便晕了过去。
“小姑娘家家一点也不爽快,小道长你也是啰嗦,说这么多废话干啥?妖怪马上都要来了。”
靥娘干脆利落,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交给丹景,自己坐在祭台上,盖上盖头。
“来不及了,快把她藏起来!”
倏忽间厚厚乌云遮住了月亮,有浓重妖炁席卷而来,带着腥臭的味道,靥娘屏住呼吸,只觉一双滑腻腻的手伸进盖头摸上她的脸。
“小脸蛋滑溜溜的,看来又是个小美人。”
黑暗中声音响起,鼻音很重,听起来有点滑稽,那双手也开始不老实地乱摸。
“咋这么瘦?柴火棍子一样。”
话音未落,小庙的庙门猛然关闭,漆黑的庙中蓝色光芒如闪电般亮起,光芒中有个黑影被反复卷起又摔下,还未来得及大喊便被摔得只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靥娘扯了盖头,一脚踏在来人胸口,手持长鞭勃然大怒:
“无知小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姑奶奶是多么珠圆玉润,凹凸有致!”
妖怪:……
刚将巧兰藏好的神官大人:……
第58章
靥娘打个响指,庙里灯烛悉数应声而亮,她没好气地唤出一团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凑近妖怪脸前。
“躲什么躲?睁大你的狗眼!”她瞪着火堆前那张脸,别说,这妖怪眼睛还真大。
不止眼睛,嘴巴也大得离谱,塌鼻梁,麻子脸,还有个大肚子,要多丑有多丑。
靥娘当即把火灭了,这么丑的脸看得太清楚会眼睛疼:“□□精?”
“我是金咀大王!”□□精挣扎,“你谁啊?偷袭不算好汉!有本事重新打过!”
“我本也不是好汉,但重新打过是可以的。”
靥娘高高兴兴松开它,“来,重新打!你先攻!我来守!”
将巧兰妥帖藏好的丹景试图阻止:“靥娘,你不要上了妖物的——”
他话没说完,只见作为攻方的□□精不到一个回合就又被靥娘打趴下了,气得肚皮起起伏伏:“我这把还没准备好!”
“不打了,你这种小□□打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枉我方才还觉得你会是大妖。”靥娘兴趣缺缺地用鞭子勒住它下巴——这□□精没脖子,转头看丹景,“小道长,你刚才说啥?”
神官大人愣了愣,摇摇头说了句没事,走到□□精跟前沉声道:“这妖物自身本事不大,厉害的是这雾障,它在雾障之内可呼风唤雨,控制水势,以此哄骗村民,让他们甘心为它立庙,奉它为神,为它娶妻。”
“我就说呢,这么大妖炁,原来是雾障把它妖炁放大了。”
靥娘恍然大悟,五指微拢,灵力化为细丝网住□□精妖丹,盯着丹景跃跃欲试,“捏不捏?”
丹景允了:“仗着几分修为便兴风作浪愚弄百姓,残害无辜少女性命,该当死罪!”
□□精只觉大事不妙,愣愣盯着他:“你又是谁?”
“吾乃东重明司神官丹景。”
“丹……”□□精突然害怕起来,大眼泡里写满恐惧,“你是重明署那个最不近人情的天才小神官!”
“别听那些捉妖师胡扯,再说了,我们神官大人近不近人情跟你有啥关系,你是妖。”
靥娘五指用上力,刚要将它妖丹挖出来,忽的感受到□□精身体里除了妖丹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在散发妖炁,她干脆手腕翻转,在□□精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将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从它身体里挖出来。
骨头小巧洁白,莹莹泛着妖异微光,靥娘眉头皱起,疑惑不解:“又是妖骨?”
“什么妖骨?”丹景问。
“呐,就是这个,我见过好几次了。”靥娘将妖骨抛给他,“好像是蛇一类的大妖。”
“救命啊,弑神啦,有人弑神啦!”
□□精趁两人说话的空档突然扯开嗓子嚎起来,与此同时,庙宇之外狂风大作,天上乌云翻涌,卷出一道道旋涡,水柱般的大雨从漩涡中倾泻而下。
“救救本大王!快来救本大王!”
狂风暴雨夹杂着□□精的呼喊声,吵醒了玫城村每一个人,大家惊惶地披衣起床,在七叔公的带领下冒雨赶往河神庙。
“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下这么大雨?一定是河神庙出了什么事惹怒了神明,河神发怒了!”
小庙中,靥娘掏出妖骨后又挖出了□□精的妖丹,黄绿色的妖丹,不算上品,但也小有所成,可惜一半修为都用在了维持雾障兴风作浪上,所以自身才会这么弱,在她这里连一个回合都撑不到。
□□精失去妖丹跟妖骨,已经现出了原形,被丹景收进重明司专门抓妖的锁妖囊中,村子方向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他抓着靥娘的手向外走。
“此地不宜久留,匡五已经在村外接应了,咱们快些离开!”
靥娘犹豫:“这雾障已然失去妖力控制,马上就要坍塌了,之前积攒的天罚一旦降下,玫城村只怕会毁掉。”
“你也说这是天罚,玫城村十年风调雨顺是用十个活生生的女子换来的,他们该有此劫。”丹景拉她,“天道如此,靥娘莫要插手。”
“可是——”
“这次听我的,走!”
两人拉扯间,忽的一道刚猛之力直奔靥娘而来,靥娘闪身躲过,手中长鞭灵蛇般甩出,袭向一棵高大槐树。
“何人在此偷袭?!”
槐树树冠被削去大半,只见树上一道黑色身影在雷电中若隐若现,来人一身黑袍,头戴斗笠,见被发现了,低声笑道:“不愧是靥娘子,这种时候了还为这些愚民着想,我劝你听小神官的话快走,不然你杀了他们的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将周身法力重重压下,如高山压顶般让人难以承受,丹景上前一步将靥娘挡在身后,眉间一敛,谨慎道:“阁下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只要你们将□□精的妖丹跟妖骨交于我,我便放你们离开。”
靥娘怒:“你做梦!”
她自小道士身后闪出,全身灵力散开,硬生生将黑衣人的威压顶了回去。
“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黑衣人被她顶的险些从树上栽下来,双手掐诀就要念咒施法,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纷沓而来,干脆收了手势冷笑一声;“算了,你还是好好看看自己守护的愚民究竟是何种嘴脸,是感恩戴德,还是恨不得将你就地处死?”
他说着,自树上飘然而起,御剑朝河对岸飞去,靥娘抬脚要追,被蜂拥而来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七叔公站在最前头,挥舞着拐杖:“你们做了什么?河神为何发怒了?巧兰呢?”
“我乃东重明司神官,接到密报来此捉妖,你们所谓的河神只是一只兴风作浪的□□精,如今已被收服了。”
丹景给他们看自己腰牌。
“巧兰安然无恙,现下正躲在庙中神龛下。”
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人深信不疑,说早就觉得河神这事不怎么正经,有的就目露疑惑,因为毕竟河神给他们带来了旱涝保收的好日子,七叔公愣了一阵,突然用拐杖重重砸着地面,震怒道:“那又如何?河神能保我们玫城风调雨顺,要你们重明司多管什么闲事?”
旁边大牛附和道:“就是!河神老人家保佑我们玫城村这么多年不遭灾,我们乐意供奉它!”
靥娘反驳:“你们所谓的供奉,用的可是十六岁的女子,是鲜活的命啊!”
“一年一个女人罢了,又不是给不起!”吉叔觉得她这话可笑,“女娃嫁谁不是嫁,嫁到别人那里也换不回多少彩礼,还不如嫁给河神,能换村子一年好收成,划算得很!”
在这种偏僻村子里,女子本就是货物一样的存在,不是用来换彩礼,就是给自己兄弟换老婆,生下来便伺候着父亲兄弟,等长大了,就换一家继续伺候别人的父亲兄弟。
就像吉叔说的,也是很多人心中想的,不过一年一个女人罢了,能换来一年好收成,那就是划算的,至于这个女子是真的嫁给河神还是被妖怪吃了,投入河中是死是活,没有人在乎。
因为是货物一般的女子,所以没有人在乎。
靥娘气得眼眶泛红,大声质问:“那春妮呢?你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也不在乎是吗?春妮已经死了!她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一步一步从冥河游到对岸,过刀山,趟火海,她受尽磨难告到阎罗面前,就是希望能终止这场悲剧!”
七叔公狠狠瞪了吉叔一眼,气道:“春妮这个孽障死了也不安生,竟然引了外人来村子!你们把河神交出来快滚,我们村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对!把河神交出来!”
“滚出我们的村子,这里不欢迎你们!”
村民们群情激奋,拿着铁锨镰刀冲上来,叫嚷着如果不交出河神就把两人打死在这里。
丹景护着靥娘退后,厉声道:“捉妖是重明署职责所在,由不得你们意志,谁再敢上前,便是与朝廷作对!”
他声色俱厉,村民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动,突然又一道闪电劈下,劈在还未收割完的麦田里,沉甸甸的麦穗瞬间焦黑了大半,风雨中飘来一股麦香。
接着便像是约好了似的,雷电一道又一道劈在麦田里,麦场上,眼见着今年的收成化为乌有,有几个村民再也受不了,举起铁锨就朝两人拍下去。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才能平息河神的愤怒!”
丹景身为神官,不可能真的对普通百姓动手,他还要护着靥娘不被伤到,被村民乱抡过来的镰刀割伤了手。
靥娘见他流血,气得拍出灵力将村民逼退,目光沉沉盯着河面御剑而去的黑衣人。
她方才看得清楚,麦田里的雷都是黑衣人召来的,这不敢露脸只会煽风点火的卑鄙小人,她偏要看看那斗笠下的真面目!!
靥娘想着,心念一动,召唤出几十只月光蝶托起自己,似离弦的箭一般朝黑衣人追去,风雨中蓝色光芒迅疾如飞,璀璨如流星划过。
倏忽间流星爆开,朵朵烟花四散,靥娘只觉丹田处灵力陡然消失,脚下一空,直直坠落进湍急的黄河里。
黑衣人御剑悬停在半空,见她被水彻底淹没,这才重新调转方向,朝京城飞去。
黄河水浪滔天,涌起足有百尺,年轻的神官乘着青鸟箭矢一般疾速而至,停在方才黑衣人停留的位置,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靥娘自有记忆的这六百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
她召唤出月光蝶去追黑衣人,想要通过吸血来读取他的记忆,却忘记了自己与神官许下的誓言——再动吃别人的念头就灵力全失,法术尽废。
“干正事也不行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啊啊——!”
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的身体,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口鼻,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靥娘徒劳挣扎着,意识渐渐模糊。
在生与死的边缘,混沌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就像重重迷雾被清风掀开一角,让她窥见久远的某个时间。
靥娘活了很久很久,世人总要尊称她一声靥娘子,但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喜欢笑着揉揉她脑袋,称呼她:小叶子。
“小叶子,你又跑去跟山魈打架了?看这一身伤,疼不疼?”
“这是我让厨房依着荷花样子捏的点心,入口酥甜,就叫荷花酥如何?”
“书院是庄重之所,非请勿入,就算是小叶子,也要经过先生允许才行。”
“我的小叶子自然是最厉害的,若我有天不在了,你要记得替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守护黎民苍生。”
万万年的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江河滚落,山川又起,日月追逐如梭,海水涨起又落下去,有个消瘦的身影立于山之巅,海之涯,云之端。
倏忽间人影消失,满天星辰轰然坠落。
天地间光明不在,她痛彻心扉地跪倒在地,遥望着无尽漆黑的夜空,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