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找黄大仙干啥?不会是求子吧?”
丹景神官红了耳朵,刚想张嘴解释,靥娘抢在他前面点点头:“是听朋友介绍来的。”
妇人一看,干脆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扔回盆里,站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求子还是去拜送子娘娘,千佛山的送子观音庙就灵得很,还有鹊华山、佛慧山,都灵的嘞!”
“黄大仙不灵吗?”
“这怎么说呢?也不能说不灵,就是——”妇人啧一声,摇摇头,“嗐,不好说!”
“瞧你这人,说话说一半,把人家小夫妻都说懵了。”另一位洗衣服的矮个妇人大着嗓门,“黄大仙灵不灵我们也不知道,但他整日在屋里捣鼓那些东西挺邪性的,还供了个不知什么的神像,要我说求子还是从正道求,你若不怕远,就跟你夫君俩人去泰山,在泰山奶奶那里拴个娃娃回来,保管灵验!”
“神像?”丹景突然插话,“这位夫人可是见过黄大仙供奉的神像?是何模样?”
“哟,还是个文绉绉的小郎君。”
矮个妇人捂着嘴笑,“我没见过,但街上有人见过,是——是老牛家那小子来着,对吧?”
“没错!”最开始的妇人道,“是夏天时候的事了,当时牛家住在黄大仙斜对过,他家小儿子一直看黄大仙不顺眼,嫌窝棚味儿大熏得慌,结果有天晚上喝醉了,就借着酒劲儿想去闹事,谁知一进窝棚就看到黄大仙正在那祭拜神像,神像没有脸,连供奉的香火都是绿幽幽的,跟鬼火一样,牛家小子当时就吓坏了,连滚带爬跑回家,天不亮就开始发高烧。”
靥娘听得入神,跟着一惊一乍:“后来呢?”
“后来牛家小子烧了好几天,大夫来了也不顶用,街坊们商量着是不是请靥娘子过来给看看,谁知刚说完,牛家小子就好了!”
妇人说到这里突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大家就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邪祟作怪,听着靥娘子要来才吓跑了。”
“嗯嗯,靥娘子厉害啊。”靥娘没绷住,得意到小梨涡都笑出来,“那牛家现在还住这儿吗?”
“搬走了,入秋前就搬走了!估计害怕了吧?”
“这话说的,你就不害怕?”矮个妇人笑着打岔,“我都跟我们当家的商量是不是等过完冬天搬家呢,现在好了,黄大仙自己先搬走了。”
“小娘子啊,你听大姐一句劝,求子这事儿急不得,你们小两口还这般年轻,说不得很快娃娃就来了!”
靥娘受教:“嗯,我知道了,谢谢大姐。”
“小郎君也多加把劲,这种事啊求神不如求己。”
两位妇人端起盆上了石阶,还不忘回头嘻嘻哈哈开玩笑。
“你们男人家勤快些就都有了,也省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四处求神拜佛!”
丹景:……
靥娘凑过来安慰:“别在意别在意,两位大姐只是误会了,再说小道长你多勤快啊,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这要是将来成了亲,还不得很快就儿孙满堂?”
丹景:……
“说起来为什么勤快就能有娃娃?是勤快干活还是勤快练功啊?”
“咳,我们还是去找黄大仙吧,靥娘可还有其它认识的黄鼠狼?它们族系庞大,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这个好说,齐州地界的黄鼠狼都归五峰山望仙峰的黄儒黄老仙管,我带你去找他。”
五峰山,望仙峰。
深秋时节,连风都好像有了重量,挂一层秋霜在十里红枫的山峰上,天空一碧如洗,山林间满是泥土混着落叶的凛冽清香。
九百九十九年道行的黄家族长黄儒一副道骨仙风模样,笑吟吟站在自己洞府门口,看着突然登门的靥娘跟身后一众看热闹的大妖小妖,暗自捏了把冷汗。
靥娘子上次来望仙峰找人还是差不多十年前,找的是隔壁白家,一言不合就毁了人家洞府,还把白家三郎的妖丹掏了,白家当家的白卫老弟现在提起还唏嘘不已,说他家三郎本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就因为招惹了一个凡人女子,被活活掏走了妖丹,这辈子只能当个命长的普通刺猬。
五峰山女霸王靥娘,当真害妖不浅。
昨晚几个兄弟聚在一起喝酒时还庆幸她终于去了城里,不再祸祸五峰山,哪知酒还没完全醒,这许久未见的祸头子就亲自找上了门。
“不知靥娘子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黄儒笑着拱拱手,热情道,“靥娘子此来,可是有啥老朽可以效劳的?”
靥娘也不客气,开门见山:“来找你要个人。”
围观众妖兴奋不已:开始了开始了,之前白家那次也是这句开场白。
黄儒心下一惊,只觉老胳膊老腿有些打颤,强自镇定道:“不知靥娘子是要找谁?可是我黄家人?”
“我不知他姓名,只知他自称黄大仙,确是你黄家人。”
靥娘将窝棚里找到的几根黄鼠狼毛给他看,“之前住在城内山水沟一处窝棚里。”
毛发一入手,黄儒便确定这就是他黄氏一族的,不由抬手擦擦鬓角冷汗,试探道:“老朽斗胆问一句,这人——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靥娘想了想,点头:“算是吧,累我忙活了一晚上,觉都没睡。”
“这还得了?真真是罪大恶极!靥娘子放心,只要他是我黄家人,只要在齐州范围之内,找到后任您处置!老朽绝不护短!”
黄儒立马表明了态度,叫过几个孙子辈的黄家人吩咐道:“速速去把齐州地界的黄家人都叫来,让靥娘子辨认!”
“是!”
围观众妖:瞧瞧,还得是人家老黄,比老白识时务多了。
黄家几个人领了命令各自散去,黄儒命人去准备上好茶点,一边将人往家里让,看着靥娘身旁还跟了个道士模样的俊俏小郎君,便随口问了句。
“小道长看着面生,是靥娘子的朋友?”
丹景微微颔首,礼貌道:“贫道丹景,黄老,幸会。”
黄儒眯眼:“丹景……听起来有些耳熟。”
靥娘好意提醒:“他是东重明司的神官。”
呼啦一声,本来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妖怪们转眼无影无踪,只留一地踩踏凌乱的落叶跟萧瑟秋风。
靥娘子越来越疯,无端端带了重明司的神官来作甚?那可是妖怪的死对头!
还是抓紧时间回家收拾包袱准备跑路,至于老黄这边,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黄儒老脸黄了又绿,绿了又白,胡子都揪下来一把,这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自己好好在家睡着觉,没招谁也没惹谁,怎的就这么一个晴天大霹雳,祸头子带着阎罗找上门?
靥娘见他脸上跟开了染料铺子一样一会儿绿一会儿红,看起来快要撅过去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道:“老黄,你还好吗?”
“老朽无事,呵呵,无事。”黄儒硬着头皮给神官大人行礼,“神官亲自前来,也是为了找人一事?”
丹景端着神官架子,肃然道:“正是,还望黄老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黄儒陪着笑脸,拉过旁边小童,急道:“速传消息与各分支管事,不管用什么方法,务必要所有人在正午之前到前院集合,过时不到者,后果自负!”
天近正午,黄府庭院挨肩叠背站了上百人,除了那些一看就是修行者的之外,还有抱着书的书生,拿算盘的生意人,肩上搭着汗巾的轿夫,戴斗笠的庄稼汉……
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
丹景心中暗暗吃惊,他只知黄白灰胡柳五姓向来人口众多,却不知单一个齐州黄家就能有这么多开了灵智的妖,看来齐州府不止人杰地灵,这泉水蕴养出来的精怪也格外多。
靥娘开了双瞳,站在屋顶俯瞰黄家众人,庭院上空无数妖炁交缠,氤氲出一片云雾迷蒙。
每个妖怪的妖炁的颜色、浓淡、甚至盘旋的纹路都不相同,看似差不多,实则每一个都独一无二,靥娘抽丝剥茧般一一瞧过,并未发现与窝棚中一样的妖炁。
她跳下屋顶,朝丹景摇摇头,又向黄儒问道:“黄家人都在这里了吗?”
“没错,这是我齐州黄家所有子孙。”
“不对,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那黄大仙就是黄鼠狼,又在齐州境内,如何会不在这里?”
靥娘找的眼睛疼,有些生气了,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老黄,你莫不是将他藏起来,找了些不相关的小妖来糊弄我们?”
“这、这是从何说起啊!”黄儒连连摇头,“您带了神官大人前来,老朽岂敢造次?这真的是我黄家所有子孙了!”
他说着又朝丹景行礼道,“神官所寻之人究竟身犯何罪,可否明示?”
“供奉邪神,贩卖邪术,惊扰百姓,贻害乡里。”
丹景缓声道,他目光沉沉盯向黄儒,神官威严散开,庭院中百妖聚起的煊赫妖炁瞬间被压了下去。
“黄老,你当真不知?”
黄儒后退两步,有些支撑不住,这神官威压太盛,他还剩一年就满一千岁,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个把莫须有的小妖毁了修行。
“神官大人明鉴,老朽实在不知!”
丹景不说话,只默然盯着群妖,天空聚起团团乌云,不停有细小的闪电在云层中闪过,那是听从神官之命而来的雷云,喧豗怒卷,覆盖了整座黄府。
上百名黄家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丹景缓缓抬手。
“有!还有一个黄家人!”黄儒扔了拐杖双膝跪地,“齐州地界还有个叛逃出宗族的黄家人,神官大人要找的应当是他!”
“叛逃?”
“是,那厮当年杀了自己两个亲兄弟,逃了!”
黄儒冷汗涔涔,“非是老朽故意隐瞒,实在是时间久远,一时没想起来,方才神官您说供奉邪神,我才想起许是那个孽障,他当年便是供奉邪神入了魔,才做出弑兄杀弟之事的!”
他抬头看一眼越压越低的雷云,加快了语速。
“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靥娘子有没有听说,但是君莫笑是知道的,您可以去问他,孽障名叫黄金瞳,当年也算是族里年轻一代天赋最好的,只是后来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座邪神像,就此便开始不正常了。”
“邪神没有脸,神龛要用上好的大红绸缎做装饰,且供奉时不吃香火只食妖火,对供奉之人自身损耗极大,黄金瞳的两个兄弟也是怕他就此下去修为尽毁,就想半夜偷偷把神像扔了,却不想被黄金瞳发现,争执之间被残忍杀害。”
“当时我们发动了很多人去追,最终一无所获,还以为他是逃出了齐州地界,现在想来怕是隐姓埋名易了容貌,山水沟的黄大仙应当就是他!”
靥娘听了半天,悄悄拉丹景衣角,用灵力传音道:“老黄说的应当是真的,那几位洗衣服的大姐不是也说过黄大仙供奉神像的蜡烛燃的是绿火吗?那不是鬼火是妖火,是妖炁化烛后燃烧之火,烧的是妖力。”
“好,本神官姑且信你。”丹景收了雷云,严肃道,“若有隐瞒,你应当能想到后果。”
云雾散开,黄家众人抬头看看湛蓝天空,跌坐在地长出一口气,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黄家人上前捡起拐杖,又将黄儒扶起来,这位黄家家主看看满院子惊魂未定的后人,朝着神官躬身作揖。
“神官在上,黄儒及黄家众人皆一心向善,与黄金瞳绝无瓜葛,若有欺瞒,愿受天雷之罚。”
妖与人不同,天生便对强大力量绝对崇拜,丹景神官一招天雷引得黄家众人臣服,当下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凡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都悉数将自己所知道有关黄金瞳之事一一讲来。
那边靥娘收集着信息,又跟着几个提供线索的黄家人去家里取证据,丹景碍于身份,方才又整了那么大威严排场吓唬人,自然是不能再做这些琐碎小事,只好老神在在抄着手坐在上座,继续端神官的架子。
这边黄儒吩咐人重新换了茶点,亲手奉上。
“神官大人,请。”
“黄老太客气了。”丹景心不在焉的,盯着点心盘子出神。
黄儒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小心翼翼道:“黄金瞳那孽障向来狡猾,知道您要寻他,肯定早就跑出齐州范围了。”
“嗯,我会通知其它重明司,全力缉拿。”
丹景盯着点心盘子看了一阵,又朝门口看,靥娘出去时间不短了,怎的还不回来?
“我回来啦!”靥娘抱了个大包袱蹦蹦跳跳回来,里面五花八门装了不少东西,她朝这边走了几步,看清盘里的点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呀,老黄这里居然有四时小馆的金丝饼!我连排了几日队都没买到呢!”
神官大人方才还绷着的俊脸此刻万里晴空,柔情蜜意地拈起一块喂到她嘴边:“黄老一端出来我便知你肯定要吃,都给你留着呢。”
“还是小道长最好。”
“可找到什么线索?”
“都是些日常用的东西,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有两本画册子看起来很奇怪,里面还夹了几张从未见过的咒符,你要不要瞧瞧?”
“不急,先喝口水。”
黄儒目瞪口呆瞧着亲亲密密的两个人,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难道说这靥娘子在齐州城不学好,给这神官当了宠姬?还累她忙活了一晚上,究竟是忙活了些啥?
他痛心疾首地往嘴里塞了好几块金丝饼,捶捶心口顺下去: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哟,齐州众妖之首给神官当宠姬,真真是丢尽妖族的脸!
第66章
靥娘拿来的画册子是在黄金瞳一位儿时玩伴家中找到的,两人童年交好,常常玩在一处,据玩伴讲,黄金瞳自小喜欢看书,尤其爱看妖王的故事,这两本画册子就是某天在他家留宿时落下的,后来被家里人拿去垫了桌腿。
画册子在桌子底下一呆几十年,正中四四方方一个桌腿印,好在册子是完好的,图画字迹都清晰,几张咒符也无人动过,就是纸张有些脆了,偶有几条蠹鱼虫爬过,漾出旧时光的气息。
丹景将书捧在手里,与靥娘一起翻看,故事不长,两本加起来也就一指的厚度,画风质朴文字简单,想来是给小妖怪看的。
两本是一套,上下两册,讲了个上古人妖大战的故事。
上古之时,人族妖界划疆而治,脚下之土称为盘古大地,然人族贪婪成性,妄图以九婴之血开通天路未果,触怒神明,又以邻为壑,引神明降天罚于妖界,使得人族与妖族之间协议尽毁,兵戎相见。
战争持续百年,苍生涂炭,四海困穷,后人皇战死,妖王不知所踪,众妖兽随之遁迹,妖族衰微,人族大兴,自此人族堂而皇之占领妖界之地,盘古大地改为人界,妖族后人残存无几,又千百年来被礼仪教化,神勇早已不复当年万一。
丹景看完陷入沉思,这与师父跟他讲的人妖大战完全是两个故事。
“既是给小妖怪看的画册子,自然是偏向妖界的嘛,呵呵。”
黄儒也跟着看完,打两句哈哈,表决心道,“自然我们黄家人是不信的,妖王老人家陨灭几千年了,人皇也早就死了,再去追究当年是非对错也毫无意义,现在这样不就挺好?你看我这子子孙孙,三教九流啥都有,想修炼就住深山,要享受就去闹市,大家都活的挺带劲的。”
“还是黄老通达。”丹景点头,“重明司虽管的是妖众之事,掌的却是人间律法,只要安分守己,无论人还是妖,全都一视同仁。”
他将画册子收起来,叫过那位黄金瞳的玩伴,问道,“你们既是玩伴,黄金瞳可有什么喜好,或者与其他妖不同的地方?”
那玩伴农夫打扮,见神官问话,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回忆道:“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很喜欢妖王的故事,有很多关于妖王的画册跟书之类的,他还说……说……”
“说什么?”
“说妖王未死,只是在等待契机复活。”
农夫说完又赶紧摇头,“我、我当时只当他说笑的,根本没往心里去!”
“妖王未死?”丹景眉头一跳,疑惑道,“是何人所传?”
“当时他们有个什么组织,定期在各地都有集会,黄金瞳常去,有次回来很兴奋地跟我说,他亲眼看到一个黑眚还是黑什么的小妖怪,吃了妖王赐的金丹,当着他们的面变成了大妖。”
丹景跟靥娘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十年前突然出现在五峰山的那只黑眚。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便更加深信不疑,还抱了个神像回来供奉,说是妖王!”
“啥?你说那孽障供的邪神是妖王他老人家?”黄儒气得胡子直抖,举起拐杖就打,“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八道!”
农夫被打了也不敢跑,只伸手挡着,哎哟哎哟求饶:“您老人家莫要气坏身体,我也是不信的!所以黄金瞳拉我入伙的时候我当场就拒绝了,为此他还好些天没理我呢!”
“那你为啥十年前不说?”
“我、我本来就不信啊,何况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弑兄杀弟的,怎可能是妖王信众所为?而且大家都说是那是邪神,我若再说其它,岂不是亵渎了妖王大人?”
黄儒被他堵得没话,杵着拐杖生闷气,靥娘怕他气死,劝道:“妖王乃妖族之王,虽已陨灭几千年,却仍是妖族的精神领袖,若当真有□□想要造势,借妖王名头可是要比自己造一个神容易太多了。”
“道理老朽都懂,就是气不过。”黄儒长叹一声,又用拐杖捅捅农夫,“继续说,告诉神官大人,那孽障加入的组织叫啥?快说!”
“叫、叫双神会!”
“双神会——?”
丹景沉吟片刻,看向黄儒。
黄儒心领神会:“老朽马上让人去查。”
“有劳了。”丹景拉着靥娘起身告辞,“查到任何线索,还请黄老速速上报重明司。”
离开黄家已是将近傍晚,秋风带来阵阵寒意,丹景将自己鹤氅给靥娘穿上,露出里面单薄的道袍,细腰乍背,挺拔如松。
“画册中所讲之事,靥娘怎么看?”
他温温柔柔看向她,小娘子穿了自己衣服,肥肥大大挂在身上,本来还算高挑的身形也衬得娇小起来,愈发玲珑可爱。
靥娘从未穿过鹤氅,这会儿套上只觉得新鲜,见他问自己,点点头下了结论:“编的,骗小妖怪的。”
“为何?”
“九婴,牛身龙尾、怪蛇之属,能喷水吐火,叫声如婴儿啼哭,因为有九头,故称九婴。”她呼扇着两只大袖子,扑棱蛾子一样蹦跶着,“传说它作乱人间,被弈射杀,但实际上是不知所踪,至于拿它的血开通天路更是无稽之谈。”
神官大人眼中玲珑可爱的靥娘说到这里顿了下,大袖一挥,神情颇有不屑,“区区九婴,凶兽里都挂不上名的小角色,拿他的血去祭神祇通天引?这编故事的看来也是没啥见识。”
丹景:……区区九婴,挂不上名。
也对,亲手斩杀过梼杌的靥娘,看不上九婴也属正常。
靥娘蹦跶够了,跟他并肩走着,因着鹤氅太长怕拖到地上弄脏,还特意卷了股风炁在脚下不停吹着,远远望去衣袂飘飘的。
“小道长,你觉得黄金瞳供奉的邪神是妖王吗?”
“不知,画册子讲的故事与我所听过的大相径庭,而且册中夹的咒符繁复晦涩,黑气隐隐,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之物,我回去便修书一封,连咒符一起送往重明署,让符箓司的同僚好好查查。”
“小道长,你说黄金瞳看到的黑眚,会是之前你遇到的那一只吗?”靥娘想起来,“我救下你之后,当晚便去将它杀了,它的身体里有一块妖骨,不知跟什么妖王金丹有没有关系。”
“妖骨?”丹景停下脚步,“靥娘的意思是黑眚体内有妖骨?”
“嗯,当时我把他捏碎了,身体化为齑粉,唯独一块妖骨留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
靥娘掰着手指数着。
“后来又见过几次,咱们一起收服的女鬼楚山容楚娘子给了我一块,说是从山林里捡的,黄河杀怪鱼时候捞上来的大鲶鱼尸体里面有一块,还有就是吴明国的小和尚福生,他也被人强行喂了一块。”
她说着将绣囊中几块妖骨拿出来:“楚娘子给的那块妖骨被我化了做荷塘了,本来还想给君莫笑一块的,结果他不要,呐,都给你吧!”
丹景将妖骨放在掌心细细查看,只见三块骨头几乎一样大小,洁白小巧,妖气萦绕。
“玫城村抓获的□□精昨日招供,也说是服了金丹,它只喊着妖王赐福,我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也是跟那个双神会有关。”
“它还说在自己之前曾有只鱼妖受不住金丹之力死了,在它之前,十年前……”
靥娘眼神一亮:“是大鲶鱼!死了之后尸体被冲到黄河下游的焦家村,带了妖骨妖炁的血肉被鱼儿吞食,才有了怪鱼之祸!”
“如此一切便讲得通了,十年前妖邪四起并非灵潮涌动,而是有人在刻意造妖。”
神官年轻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困惑的表情,好像是对整件事情背后扑朔迷离的真相感到迷茫,他思索片刻,做了决定。
“我需得亲自去趟京城,靥娘……”
“你只管放心去,齐州城交给我!”靥娘跟他保证,“不管是齐州百姓还是整个东重明司,我全都会保护得好好的!”
“重明司有除妖师,还有青岚师兄坐镇,他们会保护齐州城安全。”丹景眼神满是担心不舍,“我只担心你,你可要好好等我回来。”
靥娘见他如此模样,突然想到昨日看到柴家三口亲密无间的样子,觉得小道士现在这般看自己倒跟柴家夫妇看儿子有几分相似,于是拉着他胳膊让他弯下腰,无师自通地踮脚在那白皙俊朗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冰冰凉凉,比豆腐还嫩。
她新奇地瞪大了眼,在自己亲过的地方戳一戳,笑出两个小梨涡。
“小白告诉我,亲吻代表了牵挂跟祝福,是跟很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我跟你很亲近,我也牵挂你,等从京城回来,你也亲我一下好不好?”
深夜,京城。
三尺高的石塔光芒闪过,粗粝的声音巨石般压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是说东重明司已经发现了妖骨的事?”
“没错,东重明司的神官已经在来京路上了。”黑衣人隐在角落,低声道。
“倒是挺聪明,可惜啊,聪明有时也未必是好事。”
粗粝声音又响起,“那个叫靥娘的女子也跟着一起来了?”
“没有,她还在齐州。”
“这二人几次三番坏我好事,十年前已经放过他们一马,今次决不轻饶!”那声音桀桀怪笑,“既然小神官已经不在齐州,想必你也不会再阻拦,我今次倒要看看齐州妖首靥娘子究竟有多大本事!”
说话间,只听窗外磔磔振翅声传来,一只大如灰鹤的怪鸟落在窗边,两爪巨大,长喙如钩,瞪着两只幽冥鬼火般的眼睛,发出阵阵怪叫。
“去吧!”粗粝声音命令道,“去把齐州城搅个天翻地覆,把那个靥娘的眼睛给我带回来!”
怪鸟嘶叫一声,磔磔振翅而去,黑衣人见状叹了口气,隐藏在兜帽下的脸转向一直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黄金瞳。
“他要怎么处理?”
“这等蠢货,吃了便是!”
石塔一道妖异光芒射出,原本跪着的黄金瞳突然痛苦倒地,全身妖气尽数朝石塔而去,在妖丹被吸出之前,它拼尽全身气力爬起来,对着石塔重重叩头,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聚起最后一丝狂热。
“妖王陛下,福寿……万万年……”
第67章
神官大人一走数日,靥娘日子倒是充实,每天早上去东重明司报到,晚上跟君莫笑一起巡夜,闲下来的时间还要给小道士写信,报告齐州城近日概况。
累得跟狗一样,还没有血可以喝。
“小道长怎的还不回来?我很久没有吃他,快撑不下去了。”她没精打采摊在神官位子上干嚎,“离了他我活不了啊啊啊——”
刚抱了厚厚案卷进来的青岚脚下打绊:“咳,这等私房话靥娘子就不要喊这么大声了,以防师弟回来杀我灭口。”
“青岚道长说话真奇怪,好端端的小道长为啥要杀你灭口?”
“……算了,我那小师弟遇见你,也算是一物降一物。”
青岚笑着摇摇头,将案卷最上面一封信给她,“来,这是今日神官大人给靥娘子的亲笔信。”
靥娘将信拆开,洋洋洒洒三大张,蓝纸金字,显示了十二分的庄重与尊敬。
“唔,小道长说你们重明署的天师大人,也就是国师无梦真人,正在闭关,需得再多等几日才能回来。”
“师伯闭关?这倒是稀罕。”青岚随口惊讶一句,盯着她手中信笺羡慕不已。
瓷青纸,泥金字,按现在市价,小师弟这每日例行的一封信就要花去普通人家小半年的开销,神官当真是有钱啊。
他正想着,就见靥娘将那小半年开销随手叠一叠塞进了绣囊,又从书桌上抽了张纸,素手一挥裁下张小纸条,写了平安无事四个大字。
“给,这是今日给小道长的回信,劳烦青岚道长了。”她把纸条递过来。
青岚:……
罢罢罢,有钱又怎样,所谓智者不入爱河,看看那青瓷金泥,再瞧瞧这小破纸条,看看那满满三大张诉不尽的相思,再瞧瞧这惜字如金的四个大字,小师弟都卑微成啥样了?
回了信,又粗略看了看今天下面各县送来的案卷,见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靥娘便准备回家睡个回笼觉。
刚一踏出书房门,就看到两个洒扫杂役相顾无言泪千行,她还没来得及问,忽而被一阵辛辣侵入口鼻,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再抬头,也是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