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大觉羞惭,“不是这个道理,不是我救了你,就?能做下这等事——”
“不说?这些。”宋闻棠慢慢振作,“你既然来了,陪我吃饭吧。”
丁灵指着那匣带鱼,“咱们炖这个?”
“改日。”宋闻棠道,“去前回?说?的?汤饼铺子吃饭……那里每日都好多人?,今日下雪天冷,只怕更热闹。”
丁灵欣然答允,“那还等什么……走。”
二人?一处去汤饼铺,要了羊汤炊饼,还另外?打了一壶青梅酒,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家乡见闻,羊汤就?酒吃一个尽兴。从铺子里出来,丁灵强拉着宋闻棠走完一条街,添置各式各样御寒事物,夹袄斗篷连着锦褥棉被买了两担,还格外?添置数十斤好炭。
宋闻棠原是不肯要的?,知道丁灵存心弥补,再不要她心里必定过不去,默默受了。临行前道,“听说?悬山寺极灵验,要春闱了,年?初一我想去悬山寺烧香,你与我一道,好不好?”
悬山寺路途遥远,步行去要走一天,赁车只怕他没钱。丁灵便点头,“到时候我来接你。”
同?宋闻棠作别,丁灵便回?府给丁老夫人?请安。丁北城居然在家,祖孙俩正坐着烧芋头,看见丁灵提着两尾咸鱼进来,倒吃一惊,“你怎的?有这个?”
丁灵一滞,“怎么?”
“我回?来时遇上刘守正,手?里提着两尾,一路走一路同?人?说?话,逢人?就?炫耀。”
丁老夫人?拉着丁灵挨自?己坐下,分一半芋头给她,“哪个刘守正?京兆府那个?”
“还能有第二个吗?”丁北城站起来,空手?做个提鱼的?姿势,挺着肚子走,“就?这样——大雪天轿子都不坐,提着两尾鱼走路,生?怕有人?看不见。”
他学得惟妙惟肖,丁老夫人?抱着丁灵,笑?得要打滚,“这鱼有讲究?”
“必然。”丁北城一撩袍角坐下,“老祖宗赏的?。这都休朝了,刘守正能凭着勤谨,在老祖宗那挣脸面,不是一般人?。”
丁老夫人?问,“他做什么了?”
“昨夜大雪,刘守正觉都不肯睡,连夜起来,亲自?安排设粥棚,京兆府连夜巡城,生?怕百姓塌了房子。”
“那是该赏的?。”丁老夫人?连连点头,“刘守正毕竟出身清流,天子门生?自?有格局,t?同?那些溜须拍马的?不一样。”
丁灵默默听着,默默吃芋头。
丁北城总算想起来,“你怎么也有这个鱼?”
丁灵来前打算推说?铺子里买的?,听他祖孙二人?议论?,这么个东西竟然是贡品,骑虎难下,只道,“来时看见在雪地里堆着,捡的?。”
“捡的??”
丁灵厚起面皮,“是。”
丁北城上下打量她,“妹妹如今时运当真不同?寻常,连南崖贡物都能从路上捡。”
丁老夫人?解围,“你妹妹如今在南安王府,南崖是南安王府老家,这东西别处稀罕,在她那不算什么,逗你玩的?话也能当真。”又向丁灵道,“你既在那边,旁的?家宴不去罢了,只年?夜是要祭祖的?,酒也要回?府吃,否则一个人?没着没落,阿奶不放心。”
丁灵连连答应,留下陪阿奶哥哥吃过饭。冬日天短,辞行出来已是半晚,雪还在下,长街无人?。丁灵吩咐车马直奔苦水胡同?。
沿路畅通无阻,书室清砖地上胡乱扔着蒲团,阮殷坐在上头,身边摞着半人?高?的?纸折子,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一只手?握着纸折子看。
烛火映照下男人?面庞雪白?,神?情严肃,仍是格外?好看,连一缕发丝都透着格外?的?可靠。丁灵立在门边,出神?地凝视他。
阮殷低着头,“倒茶。”
丁灵走去,银瓶中倒一盅暖茶。阮殷正看得专心,头也不抬伸手?去接,竟握了个空,便立时发作,“茶都不会倒——丁灵?”
“怎么了?”丁灵凑到近处,嘻笑?道,“老祖宗要打我板子吗?”
阮殷片刻欢喜,又忍不住抱怨,“这么晚都不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丁灵“哦”一声,“我不来老祖宗要如何??”
“你不肯来我能如何??等看完这些……”阮殷指一指周围小山堆一样的?纸折子,“我去看你。”
“那要到什么时候?”丁灵抽走纸折子,把茶盅塞在他手?里,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御史台敬奏司礼监阮殷藐视圣躬三事。
阮殷接过茶盅才记起折子上写的?不能叫她看见,匆忙放下茶盅去夺。丁灵一抬手?绕过,“你就?这样任由他们编派你?”
阮殷不答。
“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灵道,“你为什么不解释?”
阮殷仍不吭声。
丁灵发作一时又自?己泄气,“……解释能有什么用。”拉着他的?手?道,“旁人?怎么说?不去管他,你要给自?己安排退路。”
阮殷闻言抬头,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
“我心里欢喜。”
丁灵一滞,“有什么好事吗?”
“嗯。”阮殷应了,慢慢倾斜过去,伏在她膝上,“你没有骂我,我心里特别欢喜。”
第58章 除夕
阮殷滚在丁灵膝上, 心?满意足地仰着脸看她。丁灵指尖慢慢顺着男人黑亮的发,“你要放在心?里,我不是随便说的。”
“嗯。”
“天子之恩眼前看着隆重?,其实难以倚靠, 你不能指望圣恩过一辈子。后头的事……要早早打算。”
“嗯。”
丁灵见他满口答允, 便?觉他在敷衍自己,正色道?, “你要是不作打算, 我可?替你打算了?”
“……那可?太好了,”阮殷望着她,极轻声道?, “我有时候想着,不如做个傻子倒好。”
“在说什?么胡话?”
“你对我好,你对我这么好——”阮殷在她膝上极轻地磨蹭一下, “让我觉得,我便?是个傻子,你也不会不管我。”
“你要是真成了傻子, 那些?人写折子骂你的人不定?要乐成什?么样。”丁灵冷笑, “不能让他们如意。”
“嗯。”
“大节下的, 你一个人在家里看这种?东西?, 真是好兴致。”
“嗯。”阮殷慢慢笑起来,“这种?东西?只有我自己看才使得——”
“那又为什?么?”
阮殷不答,看着她无声地笑。
丁灵慢慢明白——宋闻棠才只是跟自己见了两面, 什?么都不沾便?被阮继余酷刑折磨,这些?当面辱骂阮殷的奏本如果叫阮殷手下那群活狼看见, 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难怪弹劾奏本积攒这么多——阮殷应是从未追究,如果他认真追究, 说不得早已经销声匿迹。现如今对清流来说,写这些?本子能挣个清名,又无后果,无本万利的生意,如何不做?
于阮殷来说,身后有皇帝太后倚仗,便?写上千万本折子也是毫发无损——便?让两边成就眼前诡异的平衡。
丁灵无语,“你吃饭了吗?”
“没有。”阮殷道?,“我在等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就是故意的。丁灵道?,“等我做什?么?”
“你不在我吃什?么饭……”阮殷道?,“你说了要来的……”
“我不在你就不吃饭了吗?”丁灵推他,“吃饭去。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看,下回再?有人拿来直接掷出去。”
阮殷忍住笑意,“好,下回拿来直接掷出去。”
丁灵一滞,“你悄悄地掷,别叫人看见——否则又是登上藐视朝纲的大罪过。”
阮殷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从未如此恣意地笑,只笑一声便?忍住,翻转过去,面容掩在臂间,身体止不住地颤,伏在地上一抖一抖的。
这样的放肆对他来说应是极陌生,看着多少有些?滑稽。
丁灵初时也笑,渐渐又觉酸楚难当——这个人在外权势滔天,却连放肆大笑都不会。
像个初入世界手足无措的傻小?子。
丁灵勉强收拾心?中酸涩,看他抖得不那么厉害,走去拉他起来,“跟我吃饭去。”
阮殷站起来,他伏在臂间过久,白皙的面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仍然止不住笑,低着头什?么也不管,任由丁灵拉着走。二?人回寝房,果然案上摆着饭菜,底下炭火都熄了,不知?等了多久。
丁灵走去命人热菜,又走回来道?,“你要按时吃饭,无事等我做什?么?等我你能多吃一碗吗?”
阮殷总算忍住笑,“嗯。”
“那我看着你。”丁灵道?,“今日两碗打底。”
阮殷一滞。
小?太监拾掇热菜进来,还有一壶青梅酒。丁灵接了,倾出两盏,一盏移给阮殷。
“……说好了再?不吃酒。”
丁灵看他一眼,“你竟还记得呢?”
“嗯。”阮殷道?,“……我记得你生气了。”
“我吃过饭过来的。”丁灵拾箸给他添一个菜,“饭就不吃了,陪你吃杯酒。”又道?,“我生气,并不是为了酒……阮殷,你昨夜烂醉,是有人给你下药,你知?道?吗?”
阮殷猛抬头。
丁灵一直盯着他,清晰地看见男人满面惊恐,眼珠分?明在细微震颤,便?不忍苛责,只道?,“你要更谨慎,不要让那些?人有机会害你。”
阮殷僵硬地坐着,许久才慢慢垂下头,指节搭在案上,神经质地,一下一下拨弄着案上的牙箸,“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阮殷勉强摇头,“你放心?,我会小?心?。”
丁灵叮嘱完,催促,“吃饭吧。”
被人下药这件事对阮殷的打击比丁灵想象还要大百倍,男人初时欢喜模样不知?所踪,心?事重?重?地吃一碗饭。丁灵几回劝他,勉强吃一盅青梅酒。
丁灵原打算同他说去悬山寺的事,见他这样只能作罢。晚间容玖来换过药,阮殷神情恹恹,懒懒的只是要睡,半夜数回惊醒,神情焦灼地说些?胡话,临近天明又慢慢睡过去。
第二?日天不亮阮继善在外敲门,“爷爷……要起了,今日事可?多。”
丁灵只能叫阮殷起来。阮殷一夜睡不好,又醒得早,看上去神色倦怠,闭着眼睛坐在椅上,任由小?太监伺候梳头净面。
丁灵便?问,“这么早?”
阮继善在旁道?,“这会儿?便?要入宫,待圣人用过早膳文武百官一齐伺候着往敬天殿祭天,还要往法?祖殿祭祖,回来在上御殿摆宫宴,文武百官给圣人贺岁……这便?要到?晚间,晚间是太后娘娘们同圣人宫宴,守岁,放焰火——”
丁灵直听得头疼,“如此晚间便?能回府了吗?”
“不能。”阮继善道?,“爷爷从来是太后和圣人当家里人看待的,家宴怎能不在?”不等丁灵说话又道?,“家宴完毕是宫里小?宴,近臣们陪圣人看百戏。”
这个所谓的近臣小?宴阮殷必定?也是要陪着的——好好过个年,比平日还要劳累百倍。
小?太监提着金碧辉煌的朱红绣金云肩通袖蟒袍过来,伺候着换上,又跪下束一条白玉带。阮殷打发了侍人,拉着丁灵的手t?道?,“中京京城要放焰火,你安心?玩去——等宫中完事,我去精舍等你。”
“你等我?”
“嗯。”阮殷含着笑,“今日守岁放焰火,姑娘难道?不耍个尽兴?”
丁灵被他说得心?动,叮嘱,“你少吃酒。”
“放心?。”
二?人依依惜别。丁灵看着阮殷入宫,便?也要走,小?太监捧着一只巨大的玉匣过来,“爷爷给姑娘的节礼。”
光是一个外匣便?是玉石雕就,里头不知?怎么富贵。丁灵看着点头,“老祖宗这是挤兑我?”
小?太监一滞,“这话怎么说?”
“我收了这个礼——”丁灵掐着匣子锁头,笑道?,“难道?不给老祖宗预备节礼么?”
小?太监扑哧一笑,“这是节下常例——连我们都有,爷爷不收回礼,姑娘想多啦,爷爷没有那个意思。”
丁灵指尖一顶打开玉匣,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顶鎏金嵌宝珠冠,通体镶蓝,金银丝条构成,悬着翠羽珠旒,左右装饰九钗,流光溢彩,富贵非凡。
戴上这个冠,只怕立时便?能登基了吧?丁灵摇头,随手掩上,“我那里也没处搁——心?领了,就收在老祖宗库里便?是。”
“姑娘不收奴才如何交差?”小?太监道?,“奴才命人隐蔽地送去姑娘府上。”
丁灵对这种?东西?实在无可?无不可?,“也行吧。”便?从苦水胡同回北御城山精舍。进门便?听青葱在内哎哟连声,仿佛见了活龙。
丁灵走进去,还未说话,便?见那顶珠冠金光闪闪供在当间案上,便?改口?,“你没见过珠宝么?”
“哪里见过这一品?”青葱在旁,“饰九钗……是一品命妇的佩冠,南安王府果然不一般,赏赐都是这等大手笔。”
丁灵正脱衣裳,闻言一滞,“一品命妇?”
“是。”青葱道?,“诸王妃都未必能得一品封号,朝里如今的一品命妇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完,无一不是诸王府里的老封君。”啧啧赞叹,“南安王府真是不一般——”
九千岁,那必定?得是一品命妇。丁灵忍不住笑,话一句不敢说,事一件没少做——暗戳戳的劲儿?。若她根本没听见青葱的话,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白费了么?
丁灵暗暗笑一时,恐怕青葱在外炫耀生事,便?道?,“王妃悄悄赏的,收好,不能同一个人说。”
“是。”青葱忙掩住口?,“一个人也不说。”
主仆二?人收拾了,回太傅府过年。丁老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安排年节诸事。丁灵反倒空闲,同丁北城一处,带着两个丫鬟推牌九做耍。
临近正午收拾妥当,丁老夫人带着两个孙辈按品大妆,穿得金碧辉煌,齐往祠堂祭祖。丁灵认认真真替丁南嘉给各位先祖磕了头,无声道?,“你放心?,家中事我替你承担到?底。”
祭过祖,兄妹二?人又带着一宅管事,挨着给丁老夫人磕头贺岁。丁老夫人满怀欢喜,一个一个打赏红封。拜过年,府上设了二?十余桌酒席,丁北城在外带着亲族爷叔和行走管事,丁老夫人在内带着亲族内眷和内宅管事,齐聚吃酒看戏。
戏台子上锣鼓喧天,戏台子下欢声笑语,肉菜流水介往席上抬,热闹到?了极处。临近子时,中京放起漫天焰火,众人齐聚院中仰首观望。
丁灵立着,渐觉怅惘——不知?阮殷此时在宫里,看到?的可?是这同一片焰火?
正乱着,门上吵闹起来,丁北城欢天喜地引着一队红衣内监入内,进门便?道?,“圣人宫中赐菜。”
丁老夫人站起来迎接,一迭连声地叫,“还不快给内使看茶?”又道?,“取年下最大赏头来。”
丁灵见状,便?跟着其他女眷退到?院中等候。
不一时里头人出来,丁北城送内使出来,领头内监从下灵身畔经过时忽然蹲身下去,手里握着一物,“姑娘东西?落了。”
丁灵忙道?,“多谢。忙退一步接过,是一块绢帕,却不是她的。丁灵一句“你弄错了”到?口?边又急急咽下——绢帕一角有一行笔迹熟悉的字。
丁灵恐人看见,忙握作一团塞入袖中,抬头便?见那内监正回头看着她隐秘地笑——果然是阮殷府上曾见过的小?太监。
第59章 除夕(二)
除夕宫中赐菜是极大的脸面, 丁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每个盘子分作二十个小份,命每一桌都安排上,共同沐浴圣恩。
丁灵心思不在这, 坐一时寻个借口?, “去更衣。”悄悄转到后头人烟稀少处,慢慢把绢帕展开?, 帕角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不堪盈手赠, 还念记佳期。
丁灵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又忍不住悄悄地笑——原来在漫天焰火底下,他在深宫里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心思。
丁灵看了这个越发坐不住, 总算捱到后半夜酒席散了,众人?辞行,丁灵便也辞行。
丁老夫人?打着呵欠道, “你如?今在人?家王府,家里既已?团过年,回去要好生把灯油换过, 认真拜一回。”
丁灵便问, “明日我往悬山寺烧香, 阿奶也去?”
丁老夫人?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寻我老婆子做什么?让北城陪你一同去。”
“请了,阿兄不肯么。”丁灵抱怨,“阿兄说今日家里团年, 明日要同衙里兄弟们团年去。”
丁老夫人?撑起一点眼皮,“论理是该去烧香, 只是备这个年把我一把老骨头累得酸痛,明日无论如?何要躺着缓缓, 乖孙替阿奶走一回。”又道,“今日咱们家厨下枣泥糕做得好,甜且不腻,你替我带两匣子给静安师太。”
丁灵原打算趁新年不动声?色把宋闻棠荐给自己家二位大掌事,结果二人?都不去,也没法子。出去厨下看一回,把枣泥糕尽数装了匣,青葱带人?提着。马车从丁府出来,沿路轧冰碾雪回北御城山。
丁灵倚在车内,忍不住又把绢帕摸出来,双手抻着,来来回回地看。想着老祖宗在人?山人?海金碧辉煌的宫里,偷摸寻地方寻墨给她写字,一半好笑,一半又甜蜜。
正沉迷时,马车猛地顿住。丁灵差点没摔出去,攀住车壁问,“怎么了?”
“姑娘……”青葱在外道,“有人?……求见?”
丁灵撩动车帘探头,漫天风雪中,高挑清瘦的男人?笔直立在店铺风檐下,正含笑望住自己——此处是往北御城山必过的街口?,他是在这等她?
丁灵便问,“闻棠?你怎么在这里?”便要掀帘下车。
宋闻棠紧走上?前,立在车下,隔着窗制止,“下雪,外头冷,你别下车。”
离得这么近,丁灵见他乌黑的鬓发都被冰雪浸得濡湿,“你也知道冷,不在家里烤火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除夕。”宋闻棠仰着脸,“论理要同亲人?一处,我在中京别无亲眷友朋,便想来看看你。”
丁灵见他指尖冻得通红,“你先?上?车。”倾身?撩帘子让他上?来,又向车外吩咐,“去南条胡同。”
宋闻棠一滞,“去那做什——”
“当然是送你回家。”丁灵一语打断,便拉他入内,拖到熏笼旁边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怀里,“明日咱们不是要去烧香么,什么话明日说不得?”
宋闻棠在外冻着还不觉得,被暖意一熏,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极勉强地笑,“那怎么能?一样?除夕新旧交岁,我当然要同你贺岁。”
“都过了子时,已?是新年了。”丁灵看着他笑,忽一时记起一事,便吩咐青葱,“枣泥糕取一匣子,一忽儿给宋公子。”
青葱在外应一声?“是”。
丁灵把银瓶里的热茶倒一盏,递给宋闻棠,“这个糕是我们厨房做的,特意给你带的,原想明日给你,今日既来了,正好拿去。”
宋闻棠一盅热茶入腹,烤了半日火,缓过劲来,便道,“今日中京大焰火,我立在御街上?看着的时候,就想你在做什么。”
丁灵心中一动——原来天下有情人?俱是一般模样,看见美?好的事物,便会想起心中那个人?。
丁灵道,“我也一样。”不等他说话又道,“我方才看焰火时,也会想另一个人?在做什么。”
宋闻棠欢喜尚不足一瞬,便被奔涌而来极度的难堪完全吞没,“我——”
“闻棠。”丁灵笔直地看着他,“我二人?如?今处境,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宋闻棠张一张口?,来前琢磨了千百回的言语尽数作废,没有一个字能?说,说出来都是笑话。
马车碌碌前行,车轮碾压冰雪,有格格的碎响。车内二人?相对?沉默,一个不敢说话,一个不想说话。南条胡同虽然不算近,却终于到了。
丁t?灵撑住车帘看着宋闻棠下车,青葱立在车前,把食盒给他。宋闻棠不想要,但此时拒绝更显自己难堪,只能?默默接下来。
丁灵含笑道,“已?是不早,你睡一觉,明日过了午时我来接你。”
也不是一定要去烧香。宋闻棠默念一时,终于不能?忍心抗拒同她一处的机会,低着头道,“好。”
二人?作别。马车掉头往北御城山去,等到精舍时天都快亮了,丁灵已?是打过一回盹,下了车半梦半醒,脚步虚浮地往里走。掩上?内院宅门?,便见一个人?坐在廊下,前额抵住廊柱,兀自打盹。
廊下不避风雪,碎雪粘在男人?朱红绣金的蟒袍上?,堆出薄薄一层——这么冷居然睡着了。
丁灵一半欢喜一半生气,走到近前用力跺一跺脚,“天亮啦!”
男人?哆嗦一下便睁开?眼,碎雪从黑长的眼睫上?坠下,寒意雪水浸过的眉目乌黑。男人?恍惚地看着她,“……你终于回来了。”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掩住男人?瘦削的肩臂,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二人?贴得如?此之近,丁灵闻到桂花酒甜蜜的气味——这种场合果然免不了,便羞他,“你又吃酒了?”
“酒不多……”男人?小声?道,“今日人?太多,每人?吃一口?,竟就多了……”
丁灵不答。
男人?贴在她怀里,极小声?地抱怨,“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比我还忙……”
东天已?经翻出白色,中京城里最早一批迎接新年鞭炮燃起来,四下不时有零星的噼啪声?。北御城山上?又一簇焰火冲上?半空,散作漫天烟花。丁灵在漫天烟花下双手拢着他,只觉人?生圆满无已?复加。
阮殷听见炮响,仰起脸,出神地看着,“昨晚在宫里也放了这个焰火,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烟花缤纷明灭的火光照亮男人?瘦削的面庞,只亮过一瞬又掩入黑暗,男人?语意怅惘,“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想你……就太好了……丁灵,你总不会知道……”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被阮殷一句话搅得心魂俱动,低着头凝视他。阮殷如?有所觉,仰着脸同她对?视,黑暗中双目明亮,满是孤独一掷的向往和赤诚。
丁灵忍不住伸手,掩住男人?双目,不叫他盯着自己,身?体?有了自己意识,俯身?向他。男人?初时不住眨眼,尝试着拉开?钳制去看她。等温热的气息逼到近处时,他终于明白,便凝住不动,身?体?被动后仰,双手掐住围栏稳固身?体?。
在又一次焰火在半空散开?时,他们吻在了一处。
阮殷只觉自己变作了微薄的一卷绢,被丁灵轻轻一触便轻易燃烧起来,焰火只有一瞬光华,热烈却烙在灵魂的深处。
丁灵制住男人?双目的手慢慢滑向鬓边。她吻着他,男人?在热烈的燃烧中睁眼,入目是漫天缤纷的烟火——
似真,是幻。
丁灵长久地亲吻他,久到呼吸都有些?迟滞便放开?。支撑二人?的男人?的身?体?慢慢软倒下去,丁灵连忙用手撑住。男人?仰面靠在廊柱上?,口?唇赤红,眼睫微睁,他分明是清醒的,却不像拥有意识,迷惘又依恋地望住她——甚至不能?支撑身?体?。
男人?昏乱地倚在那里,朱红的蟒服下的身?体?稀泥一样,软软地瘫着。没有丁灵拉着他,他必定便要滑入雪中,等待春暖日出变作一池春水,消弭无踪。
丁灵一手拉他,另一只手拢一拢头发,笑道,“现在我知道了。”
男人?本能?地回应,“什么?”
“你有多想我……我已?经知道啦。”丁灵扑哧一笑,用力拉他,“外头冷……回去了。”
男人?仍然陷在混沌中,任由丁灵拉着入内。直到被她除去外裳塞在被中,男人?出走的神志终于回归,漫天焰火下发生的一切争先?恐后涌入识海,他缩住身?体?,咬着牙,细微地战栗起来。
丁灵在后洗去遍身?酒气和泥尘,收拾妥当回去,便见男人?整个缩在被中,除了一把乌黑的发尾,什么也不露着,耻于见人?的模样。
大约方才醉酒,对?她说那些?话,此时清醒,又后悔了。丁灵不理他,把熏笼上?温着的羊奶倒一盏拿过来,伸手入被中,扒出男人?黑发的头。
男人?被迫仰首,被酒意和冰雪浸得通红的一双眼睁着,眼睫发抖,打着哆嗦躲避她的视线。丁灵道,“遵医嘱,吃了再睡。”
男人?“嗯”一声?,翻身?坐起,双手捧住瓷盅,低着头慢慢喝。丁灵也不理他,自己梳通头发,掀被上?榻。男人?被酒意侵染的身?体?极热,锦被中被他熏得热意腾腾。丁灵躺下便觉困倦难当,待要睡过去时,指尖被男人?极轻地勾一下。
丁灵上?一回被人?勾动指尖,应当是幼儿园同人?打勾勾。她一时无语,又觉好笑,“老祖宗怎么了?”
“你今天——”男人?斟酌着词句,久久道,“……是不是醉了?”
今夜除夕, 一切都?很美好,丁灵着实不想同他生气,“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你不能……”阮殷缩在被中,万般艰难挤出一句, “你只是?醉了。”又?重复, “你就?是?醉了。”
丁灵不吭声。
“你醉了……醒来就不记得。”阮殷指尖收紧,神经?质地说着话, 不知道是?在说服丁灵, 还是?在说服自己,“你醒来不记得……你就是醉了……”
“我没有吃很多酒,而且我酒量很好。”丁灵打断, 转身面向他,伸出双手勾在他颈后?,男人皮肤被酒意?熏染, 触在掌心烫烫的。丁灵在枕上仰首,直勾勾地盯住他,“我不但酒量很好, 记性更好。”
阮殷哀求地叫, “丁灵。”
“我没有醉。”丁灵加重语气, “即便醉了, 我做的事都?是?我的选择,我都?记得——阮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阮殷面上因为酒意?带来的鲜艳的血色跟随她的言语一分一分褪走, 他明明被酒意?熏得心火燎原,骨髓深处却?漫出极致的寒来, 灵魂像被掷入无边艳阳下的无边苦海,一半沐浴阳光暖意?熏然, 一半坠入苦海刻骨裂肤。
一个声音叫嚣——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