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 by马马达
马马达  发于:202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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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殷拼死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咬着牙坚持,“你如果想寻一个玩物,我也可以给姑娘玩耍一时——”
“你不要说话。”丁灵打断,“跟我回去——”
“我不!”
丁灵深吸一口气,“你跟我回去我就走。”又补一句,“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必定不去寻你。”
阮殷终于安静,大睁着眼,木木地?望住她。
丁灵盯着他?的眼睛重复,“相信我。”她一直盯着他?,亲眼看着男人目光从呆滞到?散乱,慢慢双目上插,身?体?像一只?破布口袋一样软倒。丁灵双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臂,将他?拉扯过来。
男人意识模糊,伏在丁灵肩上,气息乱七八糟,轻一下?重一下?胡乱地?喘。
丁灵揽着他?,五指陷入男人微凉的发?,叹气,“阮殷,你怎么能让自己病成这样……”
直到?今日此时,丁灵不能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喜欢的人是个病人,而自己是他?的毒。

第63章 暗流
阮殷缩在被中, 昨夜癫狂中涌动的血色早已退尽,昏睡中的男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神情愁苦, 手足不时神经质地抽搐, 仿佛置身于无边炼狱。
丁灵倚在榻边,拇指慢慢摩挲他焦灼的眉心, 男人被她抚弄时能稍稍舒展, 不过?片刻又挣扎起来——自从在千石阶昏晕,阮殷始终没有?清醒过?,一直沉溺在无边噩梦中。
阮继善走进来, “夏随来了。”
丁灵依依不舍起身,转到帷幕后躲藏。夏随跪在榻前,握着手诊一时, 便向阮继善招手,低声?问,“千岁今日可是受了惊吓?”
阮继善一滞, “你?只说如何医治。”
“是。”夏随道?, “千岁积虑深重, 忧思成?疾, 入冬来接连伤病,根基薄弱,今日受惊不过?是个引子——多宽慰, 少劳心,要?慢慢安养。”
丁灵在后听着心下发?沉, 夏随不愧神医,医术了得?, 连情商都是一等一的高,说出来的话?虽然乍一听还算好t?,其实已经很重——这个年?代心理疾病只能自己调理,没有?药医。
阮继善也?听懂,“能不能开药?”
“我与千岁施一针,可暂时维持。”夏随说着取银针,用火仔细炙过?,跪在榻前行针。不一时站起来,“下官再拟个安神方子,千岁寝前服下,可保安眠——这便回去配药,命人送来。”向阮继善道?,“下官告退。”
丁灵从后头转出来,立在榻边低头——阮殷闭着眼睛平平睡着,眉目舒展,应是好了很多。锦被下的身体单薄可怜,若不是呼吸间微弱起伏,便跟不存在一样。
丁灵低着头凝视他,久久叹一口气,“我回去了,好好照顾他。”
阮继善猛抬头,“你?要?走?”
丁灵不答。
阮继善强行按捺怒气,“你?当真看上那个姓宋的?”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着实气不过?,阮殷仍在昏睡他不敢高声?,拖住丁灵便往外走,退到隔间才问,“爷爷如何待你?,他不肯说,你?心里不知?爷爷病成?这样,你?倒躲了,咱们做人不能这样。”
丁灵一抬手避过?,“我与他之前的事,同你?不相干。我没有?义务同你?解释。”说着往里看一眼,“阮殷心里难受,你?们不要?让他一个人,我怕——”久久才道?,“总之你?们不要?让他一个人。”
阮继善勃然大怒,“你?既要?走,便打量自己身份,怎么敢直呼爷爷名姓?”
“是,我知道?了。”丁灵提不起劲同他争吵,“请善都统务必照顾好千岁,不能让千岁一个人。”
这句话?她说了三遍,阮继善从怒火中重拾理智,“你?是说爷爷他——”
“我追到往生潭才拉住他。”丁灵道?,“他撵我走……总之你?自己掂量。”说着转身便走,走两步转回来,“有?事可往北御城山精舍寻我。”丁灵想再回去看一眼阮殷,又觉无益,狠一狠心走了。出苦水胡同时天光大亮,数日大雪终于停下来。
这是新年?的第二天,她却失去了他。其实她从来不曾拥有?过?,除了除夕夜漫天烟火下那一个短暂的瞬间——只有?在那个瞬间,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唇齿间的温度。
如果能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年?十五灯节一过?,新年?便在浑浑噩噩中飞速走完。年?十六复朝,圣命中京戍卫大统领胡什里任冠军大将军,移防北疆驻守边塞,命丁老太傅归朝,接替胡什里执掌中京戍卫。另外一同下发?的旨意关于二月春闱会试,圣命中台阁首赵砚任会试主?考,总裁春闱一切事宜。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丁老太傅一家眼见着已是中台阁赵砚一路,中京戍卫如此要?紧的地方,依老祖宗的脾气居然不争不抢,轻易让给赵砚。
会试主?考的事就?更不用说——主?考官是举子之师,进士被录,在主?官面?前是终身要?执学生礼的。老祖宗这一退一让,等于拱手把三甲进士三百余人尽数送与赵砚。旨意一出,赵砚欢天喜地带着众考官入贡院,这一进去便等三甲放榜才能出来。
朝中的事已经如此,司礼监变数更大,阮殷久不露面?,顶替他维持司礼监事务的居然不是副手李富贵,而是皇帝自幼一处长大的伴当——大太监李庆莲。
中京城流言飞起,都在传老祖宗因病失宠,司礼监变天指日可待。
丁灵听见消息的时候正?在画图样子,闻言不出声?,收了最后一笔才道?,“为何是失宠?就?不能是陛下心疼老祖宗接连生病,不叫他担许多差事?”
许春和在旁侍立,“难道?还要?老祖宗亲自当差?老祖宗门下哪里寻不出一个中京戍卫大统领,和一个春闱总裁?”
丁灵漫不经心道?,“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总不能从净军里选人吧。”
“姑娘这说得?什么话??”许春和道?,“朝里认老祖宗做爹的文武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随意挑一个,难道?还敢违了老祖宗心意不成??”
丁灵不吭声?,慢慢吹干,卷作一个纸卷收在筒子里,递给许春和,“休管旁人的事,这个你?送过?去,命他们比着样子尺寸打,打完同我说,我要?亲自看过?才许装船——还有?前回列的书单子,赶紧着采买。”
许春和着实忍不住,“姑娘打许多书橱条案,还买书,难道?要?开学堂?”
“开学堂做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要?用。”丁灵一笑,“去吧,看着他们做仔细。”
许春和辞去时天已黑透,青葱把食盒拿过?来,丁灵问,“是什么?”
“茯苓山药羹。”
丁灵点头,“放着。”走去披上斗篷,提着食盒出去。仍旧到苦水胡同李宅,守门内监已是熟识,含笑招呼,“姑娘来了?”
丁灵问,“如今每日都是你?守门么?”
“人多怕不隐秘,爷爷是替姑娘着想。”小太监开门,“如今奴才只当着这个差事,很是松快——姑娘里头请。”
丁灵点头,直入内堂。阮继善正?在门上翘首等待,“姑娘总算来了。”便接食盒,“今日怎么这么晚?”
“有?事。”丁灵一语带过?,“他怎样?”
“躺下了。”阮继善道?,“醒着。”
丁灵慢慢脱斗篷,“你?在外头怎么知道??”
“爷爷睡着是什么光景……奴才能不知道?么?”阮继善双手接过?斗篷,“姑娘进去便是。”
丁灵进去。阮殷果然已经睡下,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他仍是苍白,气色却好了许多。丁灵走到案边打开食盒,取出白瓷盅盛着的羹,另外把温着羊奶倒出一盏,背对着阮殷把袖中纸包的药末倒进去,晃匀。
收拾妥当走回去。阮殷仍然睡着,仿佛一无所觉。丁灵见怪不怪,抬手放下帷幕,给灯烛加上罩子。寝房立时昏暗,丁灵掩上门出去。
阮继善在外等着,千恩万谢地作揖,“姑娘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善都统日后不打杀我就?算报恩了。”丁灵一笑,“今日都做了什么?”
“仍是那样。”阮继善紧张地搓手,“在底下书阁子坐了一整日,只有?宫里来人说了三句话?——饮食也?少。”
丁灵沉默,久久道?,“司礼监的事他当真不管了?”
“如今是庆莲在料理,庆莲拿不实的会来请爷爷示下。”
丁灵抿一抿唇,“李庆莲靠得?住么?我怎么听说——他是圣人的伴当,同阮殷不大对付?”
“外头的话?姑娘别听。”阮继善道?,“庆莲那个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爷爷有?事。”他仿佛看出丁灵心思,“庆莲是爷爷刻意留在外头的,姓什么都是给外人看的。姑娘且细想——那阮佩高不是也?姓阮么?”
丁灵立刻懂了,“春闱又为什么?”
“爷爷不叫庆莲管。”
丁灵便知阮殷心里有?数,略略放心。揭起一点帷幕往里偷看,阮殷果然起来,阔大的中单笼着瘦得?可怜的身体,伶仃地坐着。男人目光发?直,愣愣地盯着丁灵留下的食物。
丁灵恐他察觉,便放下帷幕退回来,“他会吃吗?”
“会。”阮继善道?,“姑娘留的,都是吃完的——不然这么些时日怎么能顺顺利利地把药吃下去?”又道?,“多亏了姑娘,不然奴才们真的不知怎么办。”
岂止阮继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那日阮殷醒来,整个人便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不言不动不说话?,谁也?不搭理。阮继善实在无法只能往宫里通报老祖宗身染恶疾恐怕传人,告了假不叫他入宫。
宫里的事易办,阮殷心病却极棘手,自从醒来不吃饭不吃药,整日一个人呆坐。阮继善惊慌失措求到丁灵门上。
丁灵赶来看阮殷也?不肯见。丁灵只能隔着门同他说,“你?认真吃饭,我便答应你?。”
里头悄无声?息。
丁灵道?,“我答应你?——有?时间便来看你?。”
阮继善实在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魔力,但阮殷确实从那时起好了很多,虽然仍然不爱理人,但勉强能够理事,饭食虽然少,总比不吃强。
丁灵每日晚间过?来,因为阮殷不肯吃安神药,夏随把丸药做成?粉末,阮继善交给丁灵掺在羊奶里。阮殷每日要?靠着药物才能睡一觉。
虽然丁灵来时,阮殷都在装睡,但她带来的东西都会一丝不苟吃完。
阮继善实在搞不懂二位在闹什么,但只要?老祖宗高兴,他就?高兴——再不敢对丁灵半点不敬。
如此险险维持到今日。

第64章 春闱
赵砚入贡院半月后, 中京众举子入t?贡院,三场大?考结束便是众考官阅卷。四月加了礼部大?印的杏榜一放,宋闻棠列正榜第三。又半月殿试开试,宋闻棠得?皇帝青眼, 御笔亲批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授官御前侍讲,兼任中台阁行走。
尘埃落定已是四月中, 中京城杨柳拂面杏花遮天, 最是一年风物最好时。丁灵听见消息时正在验看新?打出来的书?橱,作为原木小清新?风格爱好者,用的是上好的黄杨木。许春和寻的匠人手?艺极佳, 书?橱立在院中,阳光下木料自带清香,美轮美奂。
许春和道, “这还是没打过?漆的,姑娘看着都使得?了,卑职让他们打三层清漆才更好。”
丁灵合上图纸, 笑道, “已经比我想的还好啦, 只管打漆吧。”同匠人道过辛苦往外走, 边走边问,“我听说会试时宋闻棠便有争一甲头名的风声,怎的到最后竟是个探花郎?”
“圣人的意思。”许春和道, “圣人说探花郎需得?给中京的姑娘们挑个标致的,亲授探花郎——姑娘看他的授官就知道了, 比个状元郎也不差什么。”
丁灵笑起来,“圣人想得?周到, 探花郎确是需得?挑个尤其好看的。”
“这还没完——”许春和道,“金殿上圣人还给探花郎赐了个号。”
“是什么?”
“春山。”
丁灵已经走到车边,一惊回头,“你说什么?”
“圣人给探花郎赐号春山。”许春和问,“姑娘怎么了?”
丁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圣人给宋闻棠赐号春山?”
“是。”
“那以后——”丁灵说到后头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们便要叫他——宋春山?”
“……是。”
丁灵目瞪口呆,“为什么会这样?”
许春和搞不清丁灵在问什么,稀里糊涂解释,“圣人言古人有云——春山最好不归去?。盼望探花郎记得?这一句,好生为朝廷立一番功业……故尔赐号春山。”
“……宋春山。”丁灵摇头,“他就是宋春山?”
在丁灵稀薄的历史知识库存里,连这一朝皇帝的名字都搞不清。但三个名动青史的人物事迹却是耳熟能详,首辅宋春山正是其中之一。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宋春山确实还有一个名气不大?的原名,好像就是宋渠。
当日小小一个雷公镇,居然聚齐本?朝三位大?名人中最著名的两个,而史载权倾天下的大?珰阮殷居然曾经见过?微末时的文相宋春山。
这是什么机缘?
丁灵登了车,搜肠刮肚地?想——以阮殷的年纪,史载他倒台被杀应当就在眼前。宋闻棠如果就是宋春山,现在才初初入仕,他应当同阮殷倒台没关系,史载那个首辅夫人应当也不是他的夫人。
丁灵暗暗点头——不是,不能是。
如果是,麻烦就大?了。
丁灵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去?。丁老太傅虽然回京,但南安王妃告病不归,仍然滞留南崖。丁灵既然守灯,不能便走,所以仍然留在北御城山。
丁灵直到此?时才懂为什么南安王妃答应阮殷——多半她早想离京,但她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宫里支持根本?走不了,所以才跟阮殷一拍即合。
丁灵更是求之不得?,只有在这里才能行动自如——她很?快就要离开中京,需早做准备。
回去?看着厨下精心炖了金银大?骨粥,连着正当时的青团攒作一个食盒,趁天黑往苦水胡同去?。守门小太监远远看见便向丁灵请安,打开门道,“今日有客人,姑娘若不想见,可在李宅这边吃茶。”
这条通路丁灵走了大?半年,一个人没见过?,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用。“还有客人走这里?”
小太监抿着嘴笑,“是。”
丁灵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不会说,自己提着食盒往里走。果然走到半路,迎面一个穿黑色斗篷遮得?严实的人过?来。夹道极狭窄,二人避无可避错身而过?。
那人看清她面貌,已经走过?又回来,抬手?扯去?兜帽,“丁小姐?”
丁灵回头,是一个面貌极其秀丽的少年,年纪极轻,身材细挑,肤白貌美,一望便知不是凡品。丁灵心中一动,“李常侍?”
“不敢。”少年道,“姑娘呼唤奴才庆莲即可。”
这位便是这一朝第三个名人——后来以武力平定南匪的大?珰李庆莲,因为是皇帝伴当,与皇帝自小一处长大?,圣宠犹在宋春山之上。二位一文一武成就一朝盛世,和一代?名君。
如今阮殷日薄夕山,这二位正慢慢上升。丁灵笑道,“怎敢对李常侍无礼?”
李庆莲面色骤变,扑地?跪倒,砰砰磕三个头,“姑娘同奴才说这等话,便是打杀奴才,姑娘有吩咐,只管招呼奴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李常侍怎么认识我?”
李庆莲仰起脸,“能从这个道过?来的姑娘,除了您还能有谁?爷爷都嘱咐过?我。”
丁灵瞬间来了兴致,“他说什么?”
李庆莲一滞,便结巴起来,“爷爷叮嘱奴才……以后听姑娘吩咐。”
“以后?听我吩咐?”丁灵忍不住冷笑,“他自己不会吩咐——死了吗?”
李庆莲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辱骂阮殷,一时热血上头,气得?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最后居然按下来,“爷爷心里难受,姑娘莫计较。”
丁灵道,“谁敢同老祖宗计较?”便自走了。
阮殷仍然在内堂起居,已是四月天气,地?龙竟还烧着。丁灵进去?的时候,阮殷散着发,披着一身黑漆漆的野袍,孤魂野鬼一样,靠坐在书?橱底下出神?。
他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理事,丁灵来时也不装睡。只是仍然不出门,无事时除了发怔还是发怔,夜间没有药物不能安睡。现在的阮殷就像一只负伤避世的野兽,谨慎地?抻着一点爪牙,试探这个世界的危险。
丁灵除去?大?衣裳,“老祖宗参禅呢?”
阮殷侧首,“你今天怎么来了?”
丁灵走去?倒热羊奶,仍旧悄悄放了药,连着食盒一同拿到近前,又一样一样摆出来,“老祖宗以为我不来,所以今日在这里见李庆莲?”
阮殷不吭声。
丁灵把牙箸递给他,“晚了,吃完睡吧。”
阮殷接过?,苍白的指尖捏着牙箸,几乎融为一体?,行动间瘦骨嶙峋的手?腕青筋暴起,衬在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上像毒蛇盘旋,看着竟有些可怕。丁灵看着这个如秋叶枯萎的男人,难免恍惚——雷公镇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吗?
阮殷默默吃完饭,抬头见丁灵出神?地?望着自己,慢慢生出恐慌,赤着的足抵在黑漆漆的清砖地?上,身体?隐秘地?后移,缩向书?橱暗影里躲避。
丁灵察觉,便移开视线,“去?睡吧。”
“不。”阮殷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丁灵便也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今日怎么有兴致?”
阮殷藏在黑暗中便觉安全,轻声问,“殿试结果,你都知道了?”
“知道。”丁灵点头,“朝廷又添才俊。”
阮殷望着她,“宋渠……点了探花。”
丁灵低着头“嗯”一声。
“他没去?看你?”
当然去?了,不但去?了,杏榜之后一日一登门,就差住在北御城山门口——这些话万万不能同他说。丁灵信口开河,“没有,听说极受圣宠,必是忙碌,哪有工夫寻我?”
阮殷不吭声。
丁灵也不说话——这是她在不断的试探中的发现。眼前这个病人要的其实很?少,她只要出现在他身边,他便能满足。他已经是一片极其虚弱的秋叶,只能被微风拥抱,强烈的日照只会让他加速枯萎。
丁灵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历史上那个阮殷会在宫中朝廷一切优势占尽的时候一夕山崩,落到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大?珰,早已疲惫不堪千疮百孔,连维持呼吸都要非常用力。
渐渐药力涌上来,男人眼皮沉重,前额抵住书?橱,勾着头极小声道,“晚了……回吧……让……外头送你。”
丁灵不答,在男人摇晃的视线中向他走近,握住男人瘦削的肩臂。阮殷一颗心狂跳,想要挣扎,又难以抵御渴望,便放纵自己在药物带来的昏沉中扑在她的怀里。
女人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漫上他冰冷僵死的皮肤时,阮殷身体?不能克制地?战栗起来,他睁不开眼,却止不住抖,“丁灵。”
丁灵揽住他,“我在这呢。”
阮殷死死握住最后一线清明,挣扎着问,“你以后……是不是就不来了?”
丁灵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敢t?问的话,终于在男人熬到意识涣散的时候说出口。丁灵一听便知自己撒的谎根本?瞒不过?他,“不是。”
阮殷恍惚听见,又仿佛只是幻觉,意识在一半绝望一半期冀中陷入黑暗,唇齿间仍然留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恳求 ,“你不能不来……不用很?久……”
“别?说话,我会来。”
丁灵倾身把椅上的斗篷扯过?来,裹住男人瘦削的身体?。男人脖颈无力,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怀里仰起脸,因为长久不见阳光,男人消瘦的面庞白皙惊人。丁灵许久没有如此?亲近地?凝视阮殷,只觉他如琉璃易碎,她连碰一下都要很?谨慎。
这样一个人,曾经被五匹马拉扯,分作数块。这个人的鲜血曾经漫过?外御城街。
她不能允许。
绝不能。

第65章 千石崖
阮殷每次闭上?眼睛, 都能感觉自己在没有指望地,不可扼制地往无底深渊坠落,他有时候会呼唤,但大部分时候他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没有人需要的, 一个存在只会带来伤害的人——甚至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只畜,这样的东西, 默默消失是最好的归途。
可是他还是不想像上次那样消失——太疼了, 真的是太疼了。已?经那?么疼过,不想那?样再受一次。而?且这次不一样,还有丁灵, 她看见说不定会伤心。
不能那?样。
“爷爷……爷爷?”
阮殷筋疲力竭地睁开眼。便见卧榻一侧多出一个枕头,锦被掀着,有人睡过的模样。他心中狂跳, “谁在这里?”
阮继善跪在榻前?小声回话,“丁姑娘。”默默腹诽,除了丁灵, 他敢让谁留在这里?
阮殷稍稍定心, 又瞬间?心跳失序, “她在哪里?”自己近段时日?形容枯槁有如朽木, 是不是吓到她了?
“北御城山来人通报丁老太傅一大早就往那?边去?,唯恐老太傅过去?姑娘不在家,姑娘紧赶着走了。”
阮殷慢慢平复, 便躺回去?,“外头什么事?”
“太后来了, 一定要见您。还有就是——那?边来信请爷爷今日?过去?。”阮继善道,“太后已?经出宫了, 不一时就到,奴才伺候爷爷洗漱?”
“不用。”阮殷闭着眼睛道,“叫太后好?生看看我如今的模样,她就死心了。”
“爷爷?”
“太后想叫我再给皇家卖十年命,怕是不能够了。”阮殷道,“便是我还有命在,皇帝也容不得,一朝天子一朝臣……该换人了……”
阮继善几乎要哭起来,“咱们现在什么都好?着,爷爷何需如此自苦?”
“昨夜揽镜,已?经生出华发。”阮殷的声音梦呓一样,“不知她看见没有……实?在难看得紧。”
阮继善跪在地上?砰砰磕头,“爷爷莫说这等丧气话。”
“宋渠还在守在她门上??”
“是。”阮继善恨道,“比请安还准时——早知道当初就弄死他,如今那?厮在圣人面前?挂了字号,再动?手难免招圣人忌讳。”忽一时发狠,“爷爷准了奴才,奴才这便去?弄死他,至多与他赔命。”
“弄死他有什么用?”阮殷摇头,“天下诸多才俊,你都能弄死?”
“姓宋的不一样。”阮继善齿关咬得格格作响,“那?厮已?经在命人拟八字,还求了他家恩师赵砚保媒,只怕不一日?就要登门提亲。”
阮殷猛地坐起来,行动?过巨身体摇晃,掐住床柱才没摔下榻去?,“当真?”
“是。”
阮殷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儿,久久闭一闭眼,身体后仰靠在枕上?,“拟八字……保媒……提亲……”他重复地念叨,许久又问他,“让你整理的书册可收拾妥当?”
“妥当了。”阮继善道,“按照爷爷的吩咐,都命人送去?丁姑娘府上?——丁府如今在四处寻匠人给姑娘打家什,必是在给丁姑娘置嫁妆,她自己倒好?,四面八方地搜罗珍本藏书。哪里有姑娘家带书册出嫁?”
“她原就是与旁人不一样的。”阮殷极轻地笑,“书册算什么,你去?多多地寻,便当是我给她添——”最后一个“妆”字实?在说不出口,便道,“太后来你让她进来便是。”
“是。”
不一时太后进来,阮殷连挣扎起身的表演都没有,平平躺在枕上?,昏昏沉沉望住她。太后虽每日?打发人送东西来,其实?已?经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阮殷,今日?一见被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吓住,眼圈儿立时红了,拉住他的手道,“我的儿,你怎把自己熬到这般田地?”
阮殷道,“无病身残体亏,不能再伺候娘娘,娘娘不要怪无病。”
太后原本打叠了一肚子说辞,见他这样实?在说不出口,“你安心养病,旁的事都不要管。”
“朝里的事……”阮殷道,“奴才想交出——”
“不行。”太后打断,“但凡你还有一口气,司礼监就只能是你——有你坐镇,我才能安心。”说着又冷笑,“皇帝选的那?个李庆莲,黄口小儿,有什么靠得住?”
阮殷沉默一时,轻声道,“娘娘,圣人今年该立中宫啦。”
太后一滞。
“中宫定下来,圣人必要亲政。”阮殷慢慢扯出一点微弱的笑意,“非止是奴才,便是娘娘您也——也不该再插手朝中事。”
太后冷笑,“中不中宫的,我说过才算。”见阮殷面白气弱模样,便叹气,“你受的是全刑,受刑年纪于内侍来说已?经不小,不可能不伤根本——从郊狱出来便该趁年轻好?生将养上?一二年,你倒好?,急着立业,又去?中宫监受一顿磋磨。阿遥让你领净军,听着风光,其实?比中宫监更加劳心。跟着又是新法,那?个事有多艰难,前?后熬走朝廷两任首辅,还赔上?一个北穆王。若不是你,如今还不知什么格局。如今好?处是朝廷的,恶名你一个人背,这事便是皇帝自己如今也记得你的功劳——如今你这样,都是这些年伤病劳累积攒的祸根。你就在家安心养病,便是三五年不上?朝,我看谁敢说什么?”
阮殷摇头,“娘娘说这些,折煞奴才。”
“罢了,不论什么等你大安再说。”太后说完,给他拢一拢锦被,自走了。
阮继善送走太后车驾,回来问,“爷爷当真要把司礼监让出去??”
阮殷不答,“那?边命我过去?,可说什么事?”
“没说。”阮继善道,“想必是今日?爷爷生辰,那?边想要有些表示。”
阮殷出神道,“竟已?是四月。”便吩咐,“伺候洗浴,备大衣裳。”
阮继善看得出阮殷心中高兴,便也雀跃起来,急急忙忙准备汤池浴水,伺候洗浴。因为行程隐蔽没有穿官服,换过一身天青绣金的云肩通袖圆领吉服,束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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