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局促立着, 手足无措的模样——方才纠结着死活不肯回去的气势不知所踪。
丁灵原是忍不住要笑的,见老?祖宗难得一见的羞涩模样强行忍住,走去拉住他的手, 只一触便皱眉,“没?热水吗,你怎的这么冷?”拉他入内。
帷幕沉甸甸地落下来, 阻隔最后点寒意。
“备了。”阮殷道?, “是我……时间久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 在外面放着, 便是滚水也冷了。丁灵推他上榻,“去捂着。”倾身把锦被拉高,直掩到男人尖削的下颔。
阮殷被她裹得?像个茧, 小声道?,“我不冷。”
丁灵哼一声, “你不冷,而且你很好, 就是生病的时候半点不打招呼,不吓死人不算完。”
阮殷毕竟理亏,偃旗息鼓地缩在被子?里。
丁灵走去把温着的热羊奶倒一盏,拿过来给他,“吃完再睡。”
阮殷被她裹着,半日?才伸出手,双手接过捧着喝,便隔过杯沿氤氲的热气?看她,“丁灵……你这里怎么会有?羊奶?”
前?回阮殷连番大病,夏随看脉,叮嘱睡前?饮奶以?养体,为这事北域节度使特意送了一批活羊入京,好吃好喝养着,以?便每日?给老?祖宗挤奶。
而丁灵体质偏热,只饮茶,不喝奶。
他此时问这话显见着是明知故问。丁灵含着笑意看他,“你说?呢?”
是特意——给他备着的。阮殷心里浸出欢喜,埋着头默默地喝。他毕竟虚得?厉害,热奶入腹飞速激出一层薄汗。丁灵看得?清楚,用绢子?给他擦拭。
阮殷微觉难堪,不自在地动一下,“我平常不这样……太?暖了。”
丁灵不答。那日?阮殷昏睡,夏随请脉,她在后头什么都听见——太?监是残体,世上就没?有?身体强健的太?监。阮殷因为获罪受刑,挨得?那一刀比寻常更不讲究,受刑后又在郊狱百般折磨。万幸自幼习武,否则早不知沦落何种田地。
这一回往南并州,染过疫,遇过袭,什么好事都遇上,幼时攒下的根基冲撞得?如沙堤入海一溃千里,便格外不同寻常地娇气?起来。
“睡吧。”
阮殷眼看着她站起来。蜷在被中的指尖一伸一缩,要拼尽全力才能遏制去拉她的冲动。床帐在眼前?落下,阻隔视线。阮殷强忍住心中酸涩,慢慢蜷起身体。t?寒意透肤而入,被中冷得?邪门,侵肤透骨,阮殷只能用力地缩着。
“冷么?”
阮殷身体震颤,睁眼便见丁灵去而复返,正?立在榻前?。她刚洗过,散着发,浑身透着清新的水汽,凉沁沁的。阮殷看她回来便觉酸涩难当,脱口道?,“冷。”
丁灵一滞,“早同你说?——中京城除了宫里,什么地方能同你那千岁府相比……”说?着上榻,钻入被中,“这不是挺暖和……你怎么——”
男人翻转过来。丁灵被他死死抱住,身不由主张臂拢住男人消瘦的身体,“……这么冷吗?”
男人“嗯”一声,“我冷。”
“那你就安生留在你那个千岁府里……等我去看你。”
男人埋在她怀里,用力摇头,“也没?有?那么冷。”
丁灵忍住笑,“要早起……老?祖宗睡吧。”掌心贴住男人瘦骨嶙峋的一片脊背,极轻地抚弄。
阮殷长久以?后又一次被她如此拥抱,肉身苏醒的记忆让他微弱地战栗,指尖蜷曲,隐秘地攥住丁灵一点衣襟。
丁灵抱着他,身体细微的震颤都很清晰,难免忧心,“怎么抖成这样……这么冷吗?”
“不。”男人摇头,“很暖和。”
丁灵含着笑,“一忽儿?冷,一忽儿?暖和,老?祖宗真难伺候。”
男人觉出前?所未有?的安心,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茧,他陷在其中,安全,温暖,自由。他说?,“真的……暖和。”
丁灵醒时早已天光大亮,雪还在下,漫天撕棉扯絮,白雪世界映着天光,比青天白日?还夺目。阮殷早不见踪影,上朝去了。丁灵赖了一会儿?床,爬起来洗漱吃饭。
青葱进?来抱怨,“这地方规矩比宫里也不差,还不如咱们府上自在。”
丁灵正?吃粥,“怎么会?”
“姑娘不觉得?,奴婢下人难过。”青葱给她布菜,“外头伺候的那些,一个个倒好像宫里出来似的——看奴婢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说?对了,就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内宫监出来的。丁灵不跟可怜的青葱说?实话,“我同他们说?,让他们莫拘束你。”
“还是姑娘好。”青葱笑起来,又问,“姑娘昨夜是不是做梦啦?”
丁灵警惕道?,“怎么?”
“奴婢夜里给暖阁续热茶,听见姑娘在内说?话……”青葱道?,“恐怕吓着姑娘,奴婢没?敢进?。”
是有?人噩梦,却不是她——那位老?祖宗不知梦到什么,抖得?寒蝉也似,丁灵惊醒,贴在男人耳边絮絮地说?半日?话才又勉强睡过去。
丁灵咽下口中食物,“打今儿?起暖阁夜间不续茶,你睡你的。”用完饭换身鸦青色圆领袍,束发,扮作个小子?模样,打马往天工阁去。
老?板早已经收拾妥当,丁灵悬在指尖打量,越看越觉爱不释手。老?板看着她,“佩剑是肃杀之物,从来没?见人悬挂此等配饰的……倒像个狐狸。”
“就是狐狸。”丁灵收进?褡裢里,笑道?,“因为人像狐狸,故尔配个狐狸。”
老?板雾煞煞道?,“人……像狐狸?”
丁灵从天工坊走出来,恐怕自家亲奶和亲哥惦记,便回自家府上。丁老?夫人拉着心肝肉地叫,问她在那边住得?如何。丁灵当然什么都说?好,又道?,“就是规矩太?大。”
丁老?夫人哄着她,“等熬出来你这身份就不一般,前?头的事谁也不会提,有?南安王府,必定说?个好人家。”
丁灵岔开话,“阿奶不住寺里了?”
“老?祖宗都大安了,我还住什么住?”丁老?夫人满怀遗憾道?,“我其实不想回……你们不懂,寺里当真清净,又自在。”
丁灵暗道?果然是人都想图个自在,“阿兄不在家?”
“北城现如今可忙碌。”丁老?夫人道?,“龙禁卫捉了害群之马,比前?头整肃百倍,如今的提督曹绪是老?祖宗门下,跟在后头叫干爹的——我看龙禁卫的差使不比以?前?,要出息了。”
丁灵心中一动,龙禁卫经过岁山一役,已经成为阮殷囊中之物。内外御城总共三支驻军——东厂,净军,龙禁卫。如今肉眼可见都是阮殷门下。
如果愿意,说?不得?皇座都能翻过来。所以?阮殷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狱,还为了一个离谱的缘由——以?阉人之身玷辱首辅夫人?赵砚那位夫人她见过,只怕跟阮殷亲娘得?是一辈。阮殷除非疯了,否则如何跟她搅在一处?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陪丁老?夫人用过午饭,丁老?夫人备了个食盒塞给她,依依不舍放她回去。丁灵从府门出来,门上家丁跑过来打千儿?,“姑娘有?个姓宋的南并州旧识?”
姓宋——只有?宋闻棠。丁灵问,“怎么了?”
“来递过两回帖子?。”家丁道?,“同他说?姑娘不在家,问他什么事,不肯说?。”
“帖子?呢?”
“听说?姑娘不在家,带走了,就没?留。”
丁灵恐怕宋闻棠遇到难处,回去时特意往南条胡同绕着路走。胡同极狭窄,丁灵下马牵着入内。沿路打听,总算问到地方——在胡同后巷院落赁了一间屋。极狭小,门口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马匹都进?不去。
丁灵便萌出退意,打算先回去,改日?步行过来。这边刚要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宋闻棠单手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看见她大喜过望,“丁灵?”
丁灵含笑站住。宋闻棠也瘦了一些,仍是那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干净,朴素,因为生得?俊俏气?度不凡,便这等衣装看着也觉并非池中物。丁灵指着食盒,“节下家里做的点心,给你送些尝尝。”
“你进?来坐……”宋闻棠放下盆,扎煞着手转一圈,“这地方太?局促,连坐处都没?有?……我们出去说?话。”转过身掩上门,“我们去外头。”
巷子?窄得?连并肩走都不能够。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到御河边上立定,丁灵察觉宋闻棠仓促出来,只穿着家常薄袄,大雪天大衣裳都没?有?,指尖冻得?通红。便把食盒给他,“你穿得?太?少,赶紧回去,我改日?再过来寻你说?话。”
宋闻棠不肯接,“我不冷。你难得?来一回……你别嫌弃这里地方简陋,还是有?好去处——前?头汤饼铺子?滋味不错,许多人特意找来吃,我们一处去吃,好不好?”
丁灵略微踌躇,便答允,“那你回去穿件衣裳。”见他仍不动,便把食盒塞给他,“我在这等你。”
宋闻棠展颜微笑,“你等我。”伸手去接。
丁灵正?要说?话,忽一时皱眉,用力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你手怎么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长年握笔,有?薄薄的茧。但?是没?有?指甲,拔了甲的伤愈合不久,指尖通红,像被人剥了壳的蚌。她先时看见,还以?为是冻得?发红。
难怪方才满盆水,单手端着——这只手应当还受不得?力。
丁灵心脏紧缩,声音都变了调子?,“谁干的?”
第53章 术士
宋闻棠后知后觉自己忘情?间竟伸错了手, 忙用力挣脱掩在身后?,“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自己不小心把指甲都拔光?”丁灵冷笑,“唬弄三岁小孩呢?”逼问,“谁干的?”
宋闻棠咬着牙不说, “没有谁,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你很好?。”丁灵看着他?点头,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道?”转身拔脚就走,“我这便问他?去。”
宋闻棠紧赶着拦住,“你别去。”
“怎么, 你知道我要问谁?”丁灵冷笑,“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了?”
“不是就不是。”宋闻棠一瞬不瞬看着她,生硬道, “丁灵,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搅在里头。”
丁灵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 “是谁动的手?”
宋闻棠不答, 忽道, “丁灵, 你为什么只问是谁,却不问为了什么?”
丁灵一滞。
“看来你很知道……”宋闻棠说着,极轻地转了话?头, “你不要管这事。不论是谁,不论为了什么, 日后?我自会亲手还与他?。”
丁灵听得更加生气,瞬间变得怒火蒸腾, “你休想——这事我管定了。”便一掌掀开他?,翻身上?马。
“丁灵——”宋闻棠扑到马前,“你答应我一处吃饭——”
丁灵斥一声“让开”,足尖一点马匹猛地向前冲,将宋闻棠甩出一个趔趄。
丁灵憋住一口气往苦水胡同去。李宅守卫是个面生的,不认识丁灵,丁灵把玉蜚翻出来亮一回相?。守卫目露惊恐,抖t?抖索索地开了门,“奴才引姑娘入内?”
“不用了,我认识路。”丁灵径直入内。夹道侧门的值守小太监倒认识丁灵,看见便跪着行?礼,“姑娘来了?”不等相?问便道,“老祖宗还在宫里,没回来呢,姑娘去枫林那坐?”
“他?回来去哪里?”
小太监一滞,“近来……都是去内堂。”
“我就去内堂。”
小太监见丁灵神色不对?,又不敢问,默默在前引路,带她往里走。内堂是阮殷日常起居处,他?便在家也只有一二名?近侍得以入内,不在更是空无一人,只有明如镜的清砖隐约映着丁灵倒影。
小太监引她去书房,安排茶点,“近来朝中?事烦,老祖宗回来得晚,姑娘累了便歇着,有吩咐只管叫奴才。”
此时虽已近傍晚,以阮殷的忙碌程度,回来确实还早。地龙烧得热得慌,丁灵除去斗篷,去后?头冷水浸面,半日才抬起来——拔人指甲泄愤这种事,绝不是阮殷的行?事风格。如果是他?动手,宋闻棠不可能还有命在。
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论怎样,等阮殷回来再说。
丁灵定一定神,便掌一支烛,仍去后?头书阁。她上?回过来便见那里码着许多奏本——这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臣子的府邸。因为阮殷病着,她实在没有心情?看。
坐在地上?慢慢翻捡。与丁灵想得一样,每一本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奏本。弹劾对?象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司礼监大掌印。罪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祸乱朝纲,蒙蔽圣聪,搬弄兵权,贪腐奢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除了淫/乱污秽,简直五毒俱全?。
就这些罪名?叠起来,把阮殷活剐三遍都赔不上?罪过。
丁灵恼怒上?来,抬手把奏本掀落一地,纸折子哗啦啦一片乱响,滚下来,白练一样铺在地上?。丁灵看一眼,入目工工整整一行?字——
臣乞陛下速速缉拿此贼,以正朝纲。
丁灵同一堆奏本对?视半日,又回转头,《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奏本高高悬着,悄无声息地俯视遍地如山似海的弹劾奏章。丁灵立在其下,出神地看着。
不知多久过去,外间总算有了动静,乱糟糟的许多人在说话?,当间一个声音尤其尖利,竟在失控地大笑,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话?,“夏随算什么神医……你才是——你是天下第一圣手,神医是你——”
是阮殷。
丁灵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放肆,阴森,透着不顾旁人死活的洋洋得意,听声音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太监了。丁灵听得不住皱眉,有外人在,不好?现身,便悄无声息拾级上?去,隐在门后?。
确实是阮殷回来。他?走路歪歪斜斜,酩酊大醉的模样,两条手臂一左一右被人架住,左边是阮继善,右边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白面蓄须,穿一身青灰色大袍,戴帽,看打扮应是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身体,全?靠两个人支撑才能勉强往前走,满面酡红,唇若涂朱,睁着眼睛意识迷离地笑,“你了了我这桩心事,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什么金珠玉器什么稀世宝贝,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都给你——”
术士微笑,“某能与千岁效劳,是某之福分,什么金珠玉器都是玩笑,千岁万万莫提。”
阮殷站住,偏着头,黑水晶一样的眸子上?仿佛蒙着一层白白的雾,他?面色潮红目光凌乱,挥着手臂胡言乱语,“不要金珠那便封号——国师,打从今起,你就是大国师。”
术士目中?一亮,想立刻跪倒谢恩,可惜阮殷挂在臂上?,忙道,“草民跪谢千岁隆恩!”
丁灵听得皱眉,从门后?让出一个身位。阮继善早已是一头热汗,见丁灵黑着脸现身,越发吓得心脏乱跳,糊弄道,“谢什么恩……没见老祖宗吃醉了?莫当真,明日再说。”便一把搡开那术士,连抱带扶地拖着阮殷往里走。
阮殷自顾自地笑,身体挣动,手足挥舞。阮继善制不住他?,简直就是拖着他?往里,举步维艰,勉强拉着到门后?,转头见那术士就要跟进来,只能杀鸡抹脖子地无声恳求,“求姑娘看着爷爷。”,便放下阮殷,走出去拦住,“里头是老祖宗寝房,你这厮如何?能进去?还不快走?”强拖着那术士离开。
阮殷失去扶持,稀泥一样堆在地上?。丁灵低头看他?,男人闭着眼,偏着头,斜斜倚住墙壁,两条手臂搭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模样。
满室悄寂,只有男人粗而?沉的喘息。
阮殷闭着眼睛叫,“热……来人……”当然没有人。男人叫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不理我……丁灵……都不理我……我去御城山……更衣……”
南安王府精舍就在北御城山,是丁灵住处。丁灵身子一沉坐在椅上?,冷冰冰地看着他?发酒疯。
男人抻着颈子喊“热”,始终无人搭理,只能自力更生坐直,摇摇晃晃除去斗篷,扯落腰带,两只手在颈上?胡乱撕扯一气,交领散开,露出胸脯大片白皙的皮肤,熏过酒意,透着融融的粉色。
男人仍是热得慌,恍惚地睁着眼,不知看见什么,手足并用往前扑。丁灵不知他?要做什么,等明白时,那酒疯子扑在木架子上?,脑袋整个浸在铜盆里,冷透了的清水立时淋了他?一头一脸,沿着修长的脖颈滴落,湿了半身。他?仍然不解气,双手捧住铜盆,又去喝洗脸水。
丁灵勃然大怒,走去一掌拍落。铜盆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大响。男人酒意被突兀的声响吓走一半,抬头看见丁灵,笑起来,“丁灵?”
丁灵看着他?,“阮殷,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男人一句“你来了”还不及出口便听见她饱含厌烦的质问,怔在当场,“我什么样子?”
“你吃了多少?酒?”
男人不答。
“你同什么人厮混?”丁灵冷笑,“一个炼丹术士,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了?”男人湿沉的眼睫滴着水,滑过瘦得可怜的醉红的面颊,从尖削的下颔滴落。“下九流污了姑娘的眼睛?”便笑起来,“姑娘忘了,我一个太监,也是下九流,姑娘如何?竟在我这里?”
丁灵气得头昏,险险忍住,勉强寻回理智,“你醉了,起来——明日再说。”便去拉他?。
男人被她一触便挣脱,“你别碰我。”
丁灵皱眉。
“我这种东西,怎么敢污了姑娘的手。”男人冷笑,“姑娘回吧。”他?当真醉得厉害,双目血红,连眼尾都红得像要滴血,吐息间酒气蒸腾,隐秘地混着一点诡异的药香。
丁灵心中?一动,不是醉酒,是中?了某种迷药。那厮给他?下药——难怪以阮殷的酒量和谨慎,居然醉到胡言乱语,连路都走不清楚。
这么轻易被人陷害——丁灵恼怒非常,看着他?悬悬欲坠的模样,忍住了没骂他?,“你不要胡言乱语,跟我走。”
阮殷坐着不动,丁灵再去拉他?时却没有挣扎。丁灵慢慢蹲下,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拉入怀里,“没事的……别怕。”
男人身体僵直,听见这话?剧烈震颤,张开手臂瑟瑟地回抱她,“丁灵……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的事。”
“那你——”
“我不喜欢你这样。”丁灵道,“我不喜欢醉鬼。”
“我不是……”男人埋在她颈畔,语意低微,含着不知所措的惊慌和悔意,“我只吃了两盅……”
丁灵一言不发。
“丁灵。”男人湿漉漉的手臂勾着她,颤声道,“我以后?不吃酒了。”
丁灵只不说话?,慢慢肩上?发沉,混着微弱药香的酒意越发浓郁——男人睡着了。
阮继善进来,“爷爷。”便见老祖宗瘫在地上?,半身伏在丁灵怀里,神情?痛苦地睡着了。
丁灵看他?一眼,“刚才什么人?”
“一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要炼什么丹?”
第54章 还他
满室悄寂。只有阮殷沉得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间?或一两声痛苦的?低吟。丁灵拢着他,不住摩挲男人消瘦的肩臂。
阮继善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等爷爷醒了,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
丁灵还要说话, 昏睡的?人挣动身体?闹起?来, 闭着眼睛痛苦地叫,“热……我热……要水……”丁灵便看阮继善。阮继善飞速出去又回来, 双手捧着注了温水的?瓷盅。
丁灵腾一只手接过, 喂阮殷喝水。阮殷抻着颈子,狼吞虎咽地下?咽,清水入腹像久旱微雨, 半点不t?见效果,阮殷昏昏沉沉,沾不到水又叫, “热……要水……”
阮继善急忙跑去?取水来续,足足喝下?去?快一缸水,阮殷终于安静下?来。药力?消退, 男人熏红的?面庞霞色飞速褪走, 变作纸一样白。方才发?酒疯时的?嚣张跋扈烟消云散, 男人贴在丁灵怀里, 像一片虚弱而又单薄的?残页,瑟瑟地抖。
丁灵把掷在地上的?大毛斗篷扯过来密密裹住他。
容玖总算赶到,见气氛怪异也不问, 跪在身前翻着眼皮查看,半日道, “没事了……那厮并不是想要谋害千岁,下?的?药很轻微, 若不是姑娘察觉,千岁必定以为寻常醉酒。”
但是丁灵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说不定那个术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丁灵问阮继善,“那厮想要什么?想做大国?师?”
阮继善灰头土脸,“爷爷就是醉了胡话,哪里给他什么大国?师小国?师?不打杀就算不错。”
丁灵其实?知道,但实?在看不得阮殷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会同他吃酒,必是有所求,他要炼什么丹?做什么用处?”
容玖听这话头不对,“千岁醒了必定难受,我?去?安排煎些汤水。”自己走了。
阮继善直挺挺跪在地上,“姑娘莫难为奴才。”
“不愧是你?们老祖宗的?好儿孙……”丁灵点头,示意?阮继善过来帮忙,二人合力?把阮殷移回榻上。男人四肢无力?任由摆布。丁灵吩咐阮继善,“别走。”抬手放下?帷幕,自己在内,倾身倚在榻边。
阮继善走不了,留在原地着实?难堪。帷幕后老祖宗鼻音粘腻,似哭似叫,一直在喊“丁灵”。丁灵的?声音很轻,却?让老祖宗每声痛苦的?呼唤都有回应——渐渐老祖宗没了声气,应是睡沉了。
帷幕从?内打开,老祖宗睡着,四肢松弛,眉目舒展。丁灵站在榻边盯着他,足足过一刻才放下?帷幕,转向阮继善道,“你?跟我?来。”便往书室去?。
阮继善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爬起?来跟上。
丁灵在书案前转身,“他在炼什么丹?”
阮继善脸发?白,扑通跪下?,“爷爷的?事……奴才怎么敢私下?议论?”
“他的?事……你?不能说?”丁灵点头,“那我?问点你?能说的?——你?们哪一个拔了宋闻棠的?指甲?”
阮继善万万没想到才过了一关,又来了更难过的?一关,死死埋在清砖地上,不敢抬头。
丁灵道,“善都统既然不问宋闻棠是谁,想必是知道这个事了?”
阮继善一滞,越发?埋得深一些。
“你?们谁下?的?令?谁动的?手?为了什么缘故?”丁灵看着他,“你?不要想混过去?,不肯说咱们今日便在这耗着。”
阮继善扑在地上,前额抵住清砖,一言不发?。
“善都统这是怎么了?能做,倒不能说?”丁灵道,“好歹让我?听听,宋闻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犯了你?们净军的?哪一条规矩?”
阮继善哀求地叫,“姑娘——”
“说话。”丁灵道,“你?今日休想混过去?,你?不肯说,我?自会去?问阮殷。”
“姑娘别去?。”阮继善急叫,嗫嚅道,“是奴才……”最艰难的?第一句出口,后头便语速如飞,“是奴才不晓事……奴才看着那厮总在姑娘身边转,恐怕爷爷伤心,便去?教训他,奴才自作主张,犯了忌讳,姑娘饶奴才一命。”
丁灵被他顶得一滞,“你?自做主张?”
“是。”
丁灵冷笑,“抬头。”
阮继善爬起?来,跪得笔直望住她,目光清澈跟水一样,没有一丝犹豫。
丁灵盯住他,“没有人指使?”
“没有。”阮继善道,“奴才一身做事一身当,姑娘只管责罚,只是奴才如今还是爷爷可用之人——求姑娘留奴才一条命,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阮继善是净军都统,官职比自家?阿兄还高,她一个闲散宗室女,有什么资格责罚他?要不是阮殷,丁府一家?子除了老太爷,其他人走在路上遇见阮继善都要恭敬行礼。
丁灵被他挤兑得半日说不出话,恨道,“阮继善,你?口里有实?话吗?没有人知会你?,你?怎么知道你?家?老祖宗见不得宋闻棠?”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阮继善梗着脖子道,“爷爷心里的?事奴才自然清楚,那厮敢同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若不是看着姑娘,哪有拔了指甲这么简单?就是奴才打了他,姑娘要奴才如何都使得。”说着便道,“奴才明日便亲自登门效仿先贤,背着荆条寻他请罪。”
丁灵被他气得乐了,“你?还要负荆请罪?”
“是。”
“你?动的?手?”
“是。”
“谁下?的?令?”
“没有。”阮继善道,“就是奴才自作主张。”
“你?——”
“姑娘希望是谁下?令?”
书室两个人齐齐回头。阮殷脊背抵在墙上,斜斜立着,原就白得可怕的?一张脸如今更是鬼一样,仿佛吹口气都能散了。
阮继善来了靠山,喜道,“爷爷醒了?”立刻爬起?来一溜烟跑上去?,扶阮殷入内。
阮殷仍旧虚弱,走得很慢,半日才挪到躺椅上坐下?。便向阮继善道,“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如何没有?”阮继善道,“奴才犯的?事——”
“出去?。”
阮继善一滞,一步三回头往外走,到门口还在说话,“姑娘,真的?是奴才自作主——”被阮殷凛冽的?眼风扫过,灰头土脸离开。
丁灵积攒一肚子怨气,然而阮殷这模样太可怜,只能强自忍了,低着头不说话。
“姑娘不是有话要问?”阮殷道,“怎么不问了?”
丁灵忍住脾气,“你?脸色不好,去?休息。”便往外走,堪堪转过身,身后尖利的?一声,“你?去?哪?”
丁灵转过身。男人坐得笔直,双手掐住案缘,指尖是雪一样白。丁灵看在眼中便想起?宋闻棠剥了壳的?蚌肉一样的?手,冷笑,“既然是阮继善自作主张,我?去?叮嘱他。”
“什么?”
“叮嘱他安分些,休要再打我?朋友的?主意?。”
“朋友……你?朋友……”阮殷慢慢点头,“姓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每日对着你?流口水,你?不打不骂不训斥,这也罢了,阮继善替我?收拾他,你?便喊打喊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