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 by马马达
马马达  发于:202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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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声音百倍强硬——你要毁了她。
识海中天人交战,数百个轮回之后?兵荒马乱,男人痛苦不堪,用力缩住身体,万般苦恼地埋着头,“丁灵……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不能……”
丁灵一直盯着不住发抖的男人,等待他的决定,到此时终于放弃——除了逼疯他,她什么也得不到。“你希望怎样就?是?怎样。”她叹一口气,“我等你。”
阮殷猛地抬头,在丁灵目中看?见软弱不堪的自己,一个完全没有用的男人——不,甚至不是?个男人。他抬起手臂掩在目间,陷在自暴自弃的绝望里,“你为什么等我,你还等我做什么……我不能这?样……再过一百年也不能够……死了化作灰也不能……我是?配不上你的,丁灵……我配不上你……我这?个人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办法转圜的,永远没有……”
剩的话消失在唇边,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被丁灵了扯开遮蔽双目的手臂,他瘦得锋利的下颔被丁灵掐住,他被她扳着被动地仰着头,他被动地同她对视。
在这?个充斥着爆竹声响和淡淡硝烟的夜晚,言语显得格外多余。丁灵盯着他,忽一时用力,扣着他,埋首向他,齿尖用力咬住男人微凉发颤的唇。
男人吃痛,却?连叫喊的勇气都?没有,任由丁灵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他全部?呼吸。她又?一次镇重地亲吻了他。男人木木地睁着眼,在渐渐的窒息中看?见漫天焰火在眼前炸开,世界变得缤纷而热闹,只有他独自陷在自怜自艾的泥潭中,让人厌烦,惹人厌弃。
一切既痛苦又?欢喜,他不能不生出不甘——分明是?这?个荒诞的世界让他变作不人不鬼的模样,如今却?把最让他迷恋的一切摆在面前嘲笑他不人不鬼,讥讽他懦弱不堪——凭什么?凭什么?男人在最后?的一线清明中呐喊,“凭什么——”
丁灵亲吻他很久,听见男人喉间发出痛苦的咽音,怀中身体从紧绷到松软。丁灵匆忙松手,才知他竟然屏息到昏晕,她难免着忙,掐住男人的肩臂大?声叫,“阮殷——你怎样——阮殷?”
男人微弱地挣一下,恍惚地睁着眼,却?并?不算清醒。他望着她,在她掌下昏昏然哀求,“你t?怜悯我吧……”
丁灵不懂这?个人,固执不堪又?脆弱至此——他们明明在亲密地拥吻,他看?上去倒好似被她抛弃了。她忍不住伸手抚过男人焦灼的眉峰,“你……”
男人攀着她,胡乱地恳求,“我不能……你怜悯我……好不好……”
丁灵看?得实在难过,勾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肩臂,拉着他密密贴住自己,“我们不说这?个……不说了……”
男人虚弱而又?焦灼地昏睡过去,手足震颤,身体神经?质地打着哆嗦。二人相互拥抱,在四下隐约的爆竹声中睡过去。
阮殷只睡了片刻便从噩梦的泥潭中惊醒。丁灵的脸颊贴在他臂间,轻而浅的呼吸打在他枯涩惨白的皮囊上,把温热的气息送入他僵死心脏,让那?里又?一次生出虚弱的根须,重又?开始新生的跃动——
他在这?一刻终于绝望地懂得——他是?不能没有她的,却?也不能拥有她。他大?睁着眼,死死盯住帐顶一点暗影,灵魂一时向左,一时向右,万般煎熬。
未知多久,内侍在外极轻地叩门,“姑娘……该起了。”
丁灵慢慢醒转,睁眼便见阮殷面色青白,形容憔悴,竟是?熬了一夜的模样。一边伸手摸他,一边向外道,“在外院等着便是?。”
侍人应一声“是?”,默默走了。
丁灵摸一时感觉不准,攥住衣襟将他拉向自己,同他额首相触试温度,皱眉,“是?不是?有点热……”
阮殷偏转脸躲避,“丁灵,我想了一夜——”
难怪脸色难看?得像只活鬼。丁灵已经?坐起来,闻言转过头看?他,“什么?”
“昨日那?样……我是?不能的……”
他是?在控诉被自己冒犯吗?丁灵一半恼怒一半尴尬,生硬道,“知道,我以后?不敢了。”
阮殷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语另有歧义?,百倍地惊慌起来,双唇发颤,让原就?青白的脸越发透出凄惨可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冤枉我。”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能……”阮殷勾着头,低声道,“我是?个老——”总算记起丁灵威胁,“老太监”三个字咽回去,“你年纪小,有时候糊涂。我不能看?着你犯错。”
“犯错?”丁灵气得乐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阮殷生出惧意?,却?固执地坚持,“过一二年,我会比现在更加难看?,比现在更不中用,你还小……你不能——”
“行?了。”丁灵听得心烦,一语打断,“如此老祖宗请回吧,我不敢辜负老祖宗为我着想的心。”
阮殷不说话,半日失魂落魄道,“可是?你不要我……我会死的……”
丁灵忍耐地吸一口气。若不是?他这?模样仿佛一触即碎,简直想拂袖而去。
“你能不能……”阮殷不敢看?她,低着头,小声恳求,“在有时间的时候……你来看?看?我……你来看?看?我就?好……你来看?我……我就?很是?欢喜。”
“只是?看?你?”
阮殷小幅度地点一下头。
“好。”丁灵站起来,“听你的。”
阮殷一滞,“你答应了?”
“是?。”丁灵道,“这?点小事我怎么敢不答应?”说着冷笑,“每日想寻老祖宗请安的人那?么多,老祖宗都?不肯见。老祖宗既给我脸面,我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不答应?”说完不理他,自去换衣裳。不一时回来,男人仍旧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丁灵看?得不忍心,忍着恼怒收了恶言,“你脸色不好,再睡一会,外头下雪,无事莫出去,晚间我回来再说。”
“丁灵——”
丁灵止步回头。
“我不是?要你请安……我要你请安做什么……你给我请什么安?”阮殷仿佛已经?疯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想你,难道是?让你请安——”
“那?你让我做什么?”
阮殷一滞。
“我亲你是?错——”
“不是?!”阮殷厉声喝斥,“谁说你错?谁敢说你错?”
“那?我就?是?对的?”丁灵道,“我既是?对的,你又?在生什么气?你又?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希望你来看?我。”
“你希望我怎样看?你?”丁灵逼问,“不是?请安的那?种探望,那?是?哪种?是?可以亲你那?种探望?”
阮殷被她戳破隐秘的心事,被她如此指责,才知自己的要求有多离谱——他坐在那?里,仓皇地抖。
“老祖宗把我当什么?”丁灵道,“为老祖宗派遣寂寞的玩物?”
“丁灵!”
“我说得不对?”
“不对!”阮殷尖厉地叫,“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
丁灵看?他状若疯癫,强行?忍住,“阮殷,这?件事总你要自己先想明白。在你想明白之前——”她停一停,“我们不要见面了。”说着便往外走。
门帘落下时,男人的声音凄厉地叫,“丁灵——”
丁灵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侍人在外等待已久,丁灵带着青葱登车往南条胡同接宋闻棠。丁灵醒时原就?已经?很晚,又?同阮殷撕扯半日,到地方时日色都?已夕沉。
宋闻棠穿身天青色书生袍,戴着冠,一丝不苟地,不知等了多久。
丁灵微觉歉然,“我睡迟了,抱歉。”
“没事。”宋闻棠道,“昨夜你应是?天明才睡,是?我考虑不周,今日上香。”
“初一上香不是?天经?地义?么?”丁灵着实兴致不高,便想早早完事,催促,“上车,咱们走吧。”
宋闻棠出门才发现来的竟是?一支车队,前头两辆青皮车各自坐着年老嬷嬷,当间一辆富丽堂皇的翠羽华盖车,后?头又?两辆青皮车。他想问又?忍住,果然丁灵道,“你坐那?个,就?跟在我后?头。”
宋闻棠看?着丁灵独自登上当间的翠羽华盖车,侍人走上前道,“公子请。”默默上了紧跟着她的青皮车。一队人浩浩荡荡往悬山寺去。

第61章 悬山寺
侯府车队出府自有仪仗, 但因为新年第一天,天色又已近晚,路上行人不多,车队行进速度极快。饶是如此到悬山寺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早同寺里?打过招呼, 有小沙弥在外迎接。
悬山寺是京畿最大的禅寺, 因为地处悬山被外间称作悬山寺,其实是两座寺庙, 左峰是护国寺, 右峰是清静庵。京中贵妇烧香礼佛都去护国寺,吃斋静心往清静庵。
静安师太便是清静庵长老,辈份极高, 还不管事。
丁灵带着宋闻棠,连着一众嬷嬷丫鬟往护国寺烧香。护国寺是皇家供奉,达官显贵见过无数, 从来任由人来人往我自岿然不动。今日不知为了什么格外看重,自外山门往上俱清了道路,小沙弥引着直接往山顶大慈悲殿去。
大慈悲殿是护国寺机枢所在, 平日?寻常人皆可出入, 年节下除了皇家谁也不接待。今日?确实待遇不同一般, 丁灵只命报信的家丁通传, 居然一口答应,在年初一这?个大日?子允许入内。
丫鬟婆子只能在外殿里?等候,丁灵格外要求带上宋闻棠入殿。小沙弥带路, 到阶下合十,“二位施主自行入殿。”便自走了。
大慈悲殿下一百零八级青石阶, 便是皇帝来了也要亲自爬上去以示心诚。
丁灵看一眼?,向宋闻棠道, “走吧。”
宋闻棠这?一日?格外沉默,闻言只是点头,便拾级往上跟在丁灵后头。石阶高且陡,丁灵衣着繁复,提住裙摆走得小心谨慎,饶是如此,止步回头时宋闻棠居然远远落在后头。
丁灵不好催促,便站着等。宋闻棠埋着头一言不发,慢吞吞地走。丁灵等他?到近处才又继续,等到峰顶大慈悲殿前,丁灵已是出过一身热汗。宋闻棠一张脸红扑扑,也是热得不行的模样。
大和尚立在殿前,看见丁灵含笑合十,“今日?走过一百零八道坎,施主日?后尽是坦途。”
丁灵回礼,“承法师吉言。”
宋闻棠落在后头,此时才慢慢走过来。大和尚看见,目露诧异,微带惊慌地看一眼?丁灵,终于忍住没说话,只向内摆一摆手,“请。”
二人一前一后入内。丁灵拈一柱香,倾身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默默祝祷,又拜过,便把线香插在香炉里?。转头,“闻棠,你来吧。”
宋闻棠走过来,依样拈香,祝祷跪拜,一样把香插好。
大和尚在侧合十,“当?”地一声敲响佛钟,钟音袅袅送往远方。丁灵正仰首瞻仰殿中佛像雕刻技艺,转头见宋闻棠跪在蒲团上,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宋闻棠目光同她一触便避开,仍不吭声。丁灵一整日?心不在焉,没心肠问他?,走去问t?大和尚,“若是为春闱拈香,可需供奉功德?”
“心诚则灵。”大和尚笑道,“佛祖何需供奉?所谓供奉不过世人自求心安——施主这?话不妥。”
丁灵一滞,又笑起来,“果?然是我书读得少,竟显得浅薄了。”转头招呼,“那我们走——”声音一瞬间拔高,“闻棠?”
眼?睁睁看着宋闻棠身体骤然倾倒,头颅砸在香案边缘,香炉倒塌,香灰尽数倾倒在他?身上。
宋闻棠只觉眼?前世界像隔着水波一样摇摇晃晃,身体不受控制,百忙中伸手抓握,堪堪扣住供案边缘,耳畔砰一声沉重的闷响,半边肩臂便如同被火燎过,尖利地疼。
大和尚冲到近前,一只手撑住他?,另一只手挽住衣袖拂去他?身上燃烧的香灰。扑灭明?火,把衣料剥下来,便见宋闻棠半边肩臂起出一串鲜红的燎泡,烫伤了。
丁灵走近,皱眉低头,“有烫伤药吗?”
“有。”大和尚便吩咐小沙弥,“速速去取。”
丁灵伸一只手碰一碰宋闻棠前额,“你在发烧啊……必是昨夜冻着了。”又问,“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说话?你烧成?这?样便该躺着,何必奔波来此?”
宋闻棠被疼痛相激,清醒许多,另一只手抬起展开衣袖掩住半露着的肩臂,“只是有些困倦,以为没睡够。”
丁灵想说话又忍住,“上完药送你回去——冬日?着凉不是玩的,春闱近了,你不能轻忽。”
宋闻棠低着头,“好。”
小沙弥很快走回来,大和尚亲手给宋闻棠上过药,又仔细裹住,“寺里?有衣裳,施主不嫌弃,换一件?”
“不敢。”宋闻棠道,“承蒙赐药,已是感激不尽。”
大和尚也不强求。宋闻棠坐着吃过一盏热茶才缓过来,同大和尚作别。二人出大慈悲殿天色已经黑透,积云浓重,因为下雪,无星无月,伸手不见无指。
侍人尽在外头,宋闻棠又烧成?这?样,眼?前就一个还没成?年的小沙弥,和一个七老八十的大和尚。丁灵道,“慢点,我扶你。”
宋闻棠原想拒绝,但着实晕眩厉害,从这?一百零八级上摔下去只怕这?辈子都不必准备春闱了,便小声道,“多谢。”
丁灵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挽着宋闻棠慢慢往下走。因为下雪,石阶湿滑。宋闻棠又烧得头晕目眩,丁灵走一步便要停一步等他?。
二人行进极其缓慢,半日?走不到三分之一,宋闻棠只觉心急如焚,越发昏晕不能自已,身体歪斜,眼?看着又要摔倒。丁灵用力挽住,“小心。”
宋闻棠颤声道,“多……多谢。”
丁灵还不及说话,忽一时心有所觉,转头便见殿前大和尚身畔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
他?怎么在这?里??
丁灵本能地便撤手。宋闻棠正难受至极,失去支撑便往下倒,丁灵急忙拉他?,总算没叫他?滚下去——二人齐齐跌坐在湿滑的石级上,宋闻棠摔这?一下便失去意?识,整个人扑在丁灵怀里?,一动不动。
丁灵急着回头,阮殷不见踪影,殿前只有大和尚一个。就在丁灵怀疑方才看见的阮殷只是一个幻影时,大和尚道,“姑娘莫急,原地稍候——千岁从人在后,片刻便至。”
千岁,就是阮殷。
他?在这?里?,他?看见了。
丁灵慌张片刻,又镇定下来——她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慌张的?何况人家根本不要自己,她做什么,同什么人一处,同人家有什么关系?
兀自心理建设,阮继善从殿前下来,蹲身下去背起宋闻棠便往阶下走,全程没同丁灵说一个字,甚至连看一眼?都无。他?负着一个男人,仍旧脚步轻盈如履平地。
大慈悲殿只这?一条路可入,阮继善必定在她入殿之前就在殿内。他?在,阮殷必定也在——难怪今日?护国寺对?她热情不同一般,原来根缘在这?。
阮继善已经到阶下,转头见她仍在原地,终于忍不住,“还不走?”
丁灵站起来,慢吞吞走下来。阮继善背着昏得人事不知的宋闻棠早已经不耐烦,等丁灵落地转头便走,躲瘟疫一样。
丁灵紧走几步,“你们怎么在这?里??”
阮继善隐秘地哼一声,好半日?道,“听闻贵府来此处做功德,老祖宗命奴才伺候过来。”
丁灵沉默。
阮继善不说话,走得飞快,丁灵要小跑才能跟上。不一时到外殿,阮继善向内叫一声,“来人——”便随手将宋闻棠放下,宋闻棠仍昏着,顺着石级便软倒下去。
丁灵犹豫了一下没敢去扶。阮继善撂下一句“别逼我亲手杀了这?厮”,一顿足便走了。
丁灵还不及说话,外殿侍人听见声音出来,见状一迭声地叫人。便有两名?侍人架住宋闻棠入内,又乱着请大夫。殿里?只一个略通岐黄的大和尚,看过说是受寒,煎一副药灌下去,宋闻棠悠悠醒来。虽还是作烧,精神却好多了。
宋闻棠醒来见一堆人围着自己,羞愧难当?,“惭愧。”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回去了——”
“坐我的车回去。”丁灵打断,“你这?样再奔波受寒,必定要做下大病。”不等说话便吩咐青葱,“你伺候宋公子回南条胡同,传府里?大夫去看,你伺候他?大安再回。”
青葱听懂了,“姑娘不走?”
“我还要去看静安师太?。”丁灵道,“一忽儿我骑马回去就使得。”
宋闻棠急道,“不用麻烦。”
“你这?样一个人回去,死在屋里?只怕都没人知道。”丁灵哼一声,“到时候岂不是更?加麻烦?”
宋闻棠被她怼得一滞,终于闭嘴。
丁灵安排妥当?,带四名?家丁骑马往右峰清静庵去。清静庵规矩小很多,比丘尼在外迎接,笑道,“听说贵府来人,师太?等了一日?,还以为太?夫人来叙话,不想竟是姑娘。”
丁灵把枣泥糕递过去,“阿奶原要来的,昨日?劳累,今日?腰酸背痛起不来,命我代她来——这?个糕是我们厨下最得意?的一品,阿奶特意?命做了,送与师太?。”
比丘尼不接,含笑道,“师太?最爱这?一品,姑娘既要去看师太?,不如亲自送去?”
“使得。”丁灵应了,“师太?在哪呢?”
“后山小禅房。”比丘尼道,“每日?这?个时辰都在那里?读经——姑娘自去,师太?从不叫我等往小禅房。”
小禅房是建在山脊的独立的一座禅房,为图清静,不倚不靠,孤零零的一座。比丘尼送丁灵到院门便回去。丁灵提站灯笼入内,夜里?山风疾劲,灯笼竟熄了。丁灵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里?。
好在院落不大,很快便到。丁灵正待叩门,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刁钻道,“若我就是不能,又如何?”

第62章 毒
丁灵听在耳中, 一颗心立刻剧烈地鼓噪。她感觉得自己心跳声大得惊人,隔着一扇门都能叫他?听见。原想进?去,推门的手又停下——以阮殷的身份,他?在这里, 外头比丘尼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他应是秘密来此——必是丁府车队从护国寺返程, 静安师太以为丁府今日不会来人,才会在此秘会阮殷。
居然阴差阳错叫她撞个正着。现下入内显然不妥, 外间比丘尼已经知?道自己入内, 出去也很?难堪,不如静等?阮殷离开再去。万一阮殷从正门出去,说不定还能悄悄看他?一眼——白日走时那厮脸色就不好, 不肯静养又四?处走,别又闹得生病。
四?顾一回,提着食盒隐在檐下灯影暗处。
里头静安师太始终没?有声音——这是丁灵见过第一个阮殷问话敢一言不发?的人。时间过去很?久, 久到?丁灵几?乎怀疑里头的人其实已经走了,静安师太终于说话了,“既不能够,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阮殷仿佛笑了一声, 语音越发?显得尖利, “今日新年, 我来给师太贺岁。”
“我受不起,也用不着。”静安师太不阴不阳道,“老祖宗只?要少来我面前走, 我只?怕还能多活二年。”
“多活二年做什么?”阮殷挑衅道,“琢磨如何为您那好儿子谋个前程?”
静安师太半寸不让, “托老祖宗的福,老妇人膝下?荒凉无有后人, 死了也没?个香火,我要前程做什么?前程这东西老祖宗还是自己留着使吧。”说完又笑,“可惜老祖宗也是个没?根的,日后只?怕难有香火……不比老妇人强许多呀。”
说些话阴毒刻薄,丁灵在外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会客?简直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然朝中言官一直在写奏本弹劾阮殷,不t?论如何总是在陈述事实,而这位静安师太完全就是在恶言恶语辱骂诅咒。
阮殷怎么能容忍?
里头阮殷应是受了严重的打击,许久都没?有声音,再开口先时的刁钻刻薄消失无踪,声音像一段燃尽了的香,只?剩一捧微弱的残烬,连火星子都剩不下?一点。他?说,“我必定是不会有香火的,师太不用担心,不会违了您的心愿。”
静安师太大声冷笑。
阮殷又道,“今日新年,师太只?有这些话同?我说?”
“怎么,还嫌不够?”静安师太冷笑,“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你若有能耐,便等?做成再来寻我。没?能耐不必再过来,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老祖宗您这尊大神。”
“什么机会?”阮殷极轻地?重复,“您所说的机会,便是穷尽人力之极——”
“那是你自找的!”静安师太声音突然拔高,尖利道,“你做下?的事,你不该自己设法?你若做不到?,出去外头,往生潭没?有加盖子,跳下?去就死得干净,省得在我眼前。”她说到?后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看见你,只?会污了我的眼。”
丁灵忍无可忍,正想设法入内打断,里头砰一声大响,应是闩门,便安静下?来。阮殷走了,走的不是正门,应当另有通路。丁灵没?了送糕点的心思,便往外走。
那比丘尼在门外等?候,看见丁灵提着匣子出来,奇道,“这是怎——”
“灯笼熄了,摔了一跤,糕都摔在地?上,不敢进?去,只?能出来。”丁灵信口胡诌,“小师父休同?师太说我来过,明日命厨房重新整治再来。”
比丘尼一滞,对方的要求又合情合理,便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师父——”
比丘尼含笑道,“师太若不相问,必定不提起。”
丁灵说一声“多谢”,急匆匆告辞走了。悬山寺她来过数次,清静庵下?山必经岁山绝壁千石阶——不论从哪个方向出去都要经过。丁灵扔了糕点匣子,沿路疾奔。
果然追到?千石阶中段,便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石阶陡峭,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感觉随时能一骨碌滚下?去。丁灵看得一颗心狂跳不止,想喊他?又怕他?受惊摔倒,只?能咬着牙默默追赶。
总算冲到?近前攥住男人手臂。
阮殷完全没?有知?觉,仍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丁灵几?乎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用力攥住,叫他?,“阮殷。”
阮殷顿住,迟滞回头。丁灵终于看清他?面貌,暗夜中都能看见男人面色苍白到?可怕的程度,口唇却是极艳丽的朱红,连眼尾都好似涂抹丹砂。丁灵心下?重重一沉,双手攥住他?,“阮殷,跟我回去。”
阮殷目光发?直,“回去?哪里?”
“回家。”
阮殷重复,“回家?”忽一时笑起来,笑声尖利,如同?鬼哭。丁灵心惊肉跳地?盯住他?,眼见他?笑得眼圈发?红,笑到?目中泪光闪动,仍然停不下?来,还在拼尽全力地?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家是个什么东西……我哪里有家……”
“没?有罢了。”丁灵紧张地?抿唇,“你跟我走,你跟我去我家。”
笑声戛然而止。阮殷盯住她,“丁灵?”
原来他?到?现在才认出自己。丁灵百倍惊慌,“是我,跟我回家。”
阮殷直勾勾地?盯住她,许久抬手,轻而易举挣脱丁灵的钳制,“不。”他?说,“我不能。”仍然往下?走。这一下?刺激过巨,一脚踩空,仰面便倒。
丁灵不顾一切张臂扑上去,二人滚在一处,总算丁灵百忙中撑住岩壁,才没?有一路滚下?石阶。阮殷跪跌在地?,半边身?体?完全扑在丁灵身?上,头颅沉倒,面颊贴住她。丁灵心有余悸地?死死抱住,久久极轻地?磨蹭男人冰冷的脸颊,“你要吓死我了。”
阮殷伏着,不言不动。
“阮殷。”丁灵道,“去我家,好不好?”
阮殷始终不出声。贴着她的呼吸极其凌乱,丁灵知?道他?醒着。早上离开的时候分明拿定主意冷落他?一段时日,可方才看着他?一个人形销骨立走在崖边,她觉得她做不到?,便顺从本心恳求,“阮殷,你不要再折磨自己,跟我走,好不好?”
阮殷慢慢撑起身?体?,用力把自己翻转过来,移到?一边石阶上坐下?。
丁灵怀中骤然空荡,忍住恼怒问他?,“你这是在同?我划清界限么?”
“是。”最艰难的一个字出口,阮殷只?觉长久以来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下?,他?再不纠结,再不痛苦——不就是死,有什么可怕?他?拿定主意,整个人陷入自暴自弃的轻松,身?体?慢慢后仰,靠在冰冷尖利的崖壁上,“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
阮殷抬手慢吞吞整理凌乱的衣襟,“姑娘出身?贵胄,又年轻貌美,何必同?我一个老太监搅在一处?”
丁灵气滞,厉声道,“你是不是当真想我掐死你?”
“你不会的。”阮殷勾起嘴角,轻浮地?笑,“你不会掐死我。”
丁灵一滞。
“我虽是个老太监,姑娘却没?见过我这等?货色——姑娘想必还没?玩够,还新鲜。”他?说话刁钻刻薄,同?方才与静安师太说话几?乎一模一样,“姑娘只?怕还舍不得我这个老太监。”
丁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阮殷,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得不对?”阮殷知?道自己越说越不成体?统,他?知?道他?在刺伤她,但她的疼痛竟让他?生出变态的快感——她曾经为他?痛过,便会一直记得他?。“果然天生贵胄行?事不羁,如今姑娘想必是厌倦了李东陆那种傻子书生,看上我这等?连男人都不是的残废?可惜了——我没?空同?姑娘做情情爱爱的小把戏,姑娘还是另换人吧。”
“阮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阮殷已经不需要组织语言,他?的喉舌仿佛自有生命,把长久以来积淀的浓重的阴暗恐惧不顾一切地?往外倾倒,“姑娘不如告诉我,你想同?我玩耍多久?若是时间不太长,说不得我也能满足姑娘,陪姑娘做一时把戏。等?姑娘腻味了,咱们再一拍两散?”
丁灵听着,慢慢从极致的愤怒中冷静下?来,慢慢移到?男人身?前。阮殷还在胡言乱语,见状隐秘地?往后退缩。
“你跟我回去。”丁灵道,“你病了。”不是身?病,是心病——如果能够诊断,他?应当已经有极其严重的心理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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