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坐着,看着镜中衣冠楚楚的自己,忽然生出不安,“阮无骞那?个女人一切都好??”
“挺好?。”阮继善点头,“前?日?容玖去?看,胎儿一切都好?着,如今每日?送安胎药,等再熬一段,满三个月胎儿稳固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想不到那?个术士当真有本事。”阮殷放下心,“阮无骞既然好?着,寻我应不是坏事。”
阮继善见他难得生出喜色,一句“容玖说胎儿绝不是阮无骞的”硬生生咽回去?——管他是谁的儿,老祖宗高兴就行。便赔笑,“爷爷毕竟还虚着,坐一时便回吧。”
阮殷点头,“那?边也留不了多久。”
千岁府安排了隐蔽的车驾。阮殷被两个人搀扶走出去?,久违的日?头一照,恍如隔世?——如今师太的心愿已?了,仇恨应能消解,朝中的事交与李庆莲,他应能脱身。丁灵待他好?,他豁出去?恳求她,说不定即便议婚也能常来看他。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阮殷按下心头雀跃,乘车往悬山寺去?。他毕竟虚弱,乘车晕眩欲呕,车马便不敢太快,到达山脚已?是天色尽黑,换乘肩舆才到清净庵门口。
比丘尼在外等候,“可是阮施主??”
阮殷从来都是走后门悄悄地来,再走后门悄悄地走,第一次有人相迎,微觉诧异,“是。”
“师太在千石崖摆酒,今日?赏月饮酒,请施主?来了往千石崖去?。”
看来心情?确实?很好?。阮殷一半酸楚一半欢喜,便往千石崖过去?。他数月深居,连走动?都少,哪里经得起一日?奔波?到此时已?是站都站不稳,喘息都很艰难。
阮继善看得忧心,“路难走,奴才背爷爷吧?”
阮殷摇头。阮继善无法,只能用力架着他,艰难行进到千石崖,果然崖上?设了桌案酒果,静安师太面向?崖边坐着遥望水上?升明月,回头看见他,“老祖宗来我这还t?带着伴当?”
阮殷推开阮继善,“你下去?等。”便自己站直。
“爷爷这样……奴才还是留下伺候吧?”
“不用。”阮殷道,“去?下头等。”
阮继善无法,默默退到千石崖下千石阶尽头等候,足足过半个时辰工夫都不闻呼唤,阮继善等得心浮气躁,正纠结要不要回去?,千石阶上?一个人急急忙忙跑上?来。
“姑娘怎么来了?”
丁灵跑得气喘吁吁,看见阮继善心下一喜,不见阮殷又心下一沉,“阮殷呢?”
阮继善往上?一指,“上?面。”
丁灵问,“他一个病人半夜来悬山寺做什么?”
“静安师太传信,请爷爷今日?过来说话……就来了。”
“说话?她有什么话可说?”丁灵听得发急,掀开阮继善往上?走,却被他一手拖住,丁灵回头怒斥,“你做什么?”
阮继善贴在她耳边小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师太不是旁人,她其实?是——”声音更低一些,“是爷爷生母,母子说话——”
“不是生母我还不来呢。”丁灵一手甩开,点着他道,“你且记着,以?后不许阮殷独自见这个静安,阮殷要问——你就说我不答应。”
“姑娘为何——”
话音未落,崖上?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丁灵大惊,同阮继善对视一眼,疾步往上?跑,转过巨岩便见静安师太一只手攥住阮殷身前?衣襟,将他险险推在崖边。
丁灵看得心魂俱裂,足下一软几乎跌倒。
阮殷其实?是面对丁灵,他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是木木地睁着眼,在千石崖浩浩荡荡的长风中不可思议地望住静安师太,“你要杀我?”
静安师太大叫一声,推着阮殷又走一步,往生潭冰冷的罡风翻卷上?来,两个人衣襟猎猎起舞,将二人身体裹缠,黑夜中如同烈焰焚身。静安尖声大笑,“我不该杀你这畜生?”
“你今日?……杀我?”
静安越发冷笑,“怎么,你还想多活一日??”
这老太婆眼看已?经陷入癫狂,丁灵恐怕怕刺激她,一个字也不敢说,悄悄看阮继善。阮继善点头,借着黑暗遮蔽慢慢掩袭过去?。
阮殷被静安扼在崖边竟然连半点恐慌也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身周已?经多出两个人,只是无所适从地追问,“阿娘今日?生我……便要在今日?杀我么?”
自从母子决裂,静安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阮殷口中听见“阿娘”这两个字。这个人牙牙学语,抱着自己双腿呼唤阿娘的模样瞬间?死灰复燃,历历在目。静安盯着他,生了疟疾一样,指尖发颤。
阮殷还在木木地质问,“阿娘可知今日?是我生辰?”
叫阿娘又如何,就是这个人叫她家破人亡,如今又逼死她唯一的儿子——静安一瞬间?心硬如铁,“我既生了你,便能杀你,阮殷,你该还我。”
阮殷盯住她,睁得生疼的一双眼慢慢闭上?。
丁灵只觉一颗心要裂作两半,厉声道,“静安——你敢动?他,我必杀你!”
静安回头冷笑,“姑娘说笑了,我敢杀这位老祖宗,难道还打算活命——”话音未落身体一跃前?扑。
丁灵只觉眼前?一花,崖边两个人相拥坠落。
“阮殷——”
第66章 往生潭
丁灵冲到崖边, 转头向跑过来的阮继善留一句“你速设法下去接应”,飞速除去外裳,分辨角度扑身入水。总算运气不错,入水时?崖底罡风神奇地有?一个?间?断, 没把她卷在岩壁上撞个?头破血流。
丁灵平安入水, 稍一触水便觉刺骨冰寒。已是四月,潭水还这么冷, 这往生潭不知道有?多深, 难怪崖下长年罡风——冷热气流交汇处,没有?风才不正常。那位天?一法?师也是?艺高人胆大,万一当年入水被风扑得歪斜撞崖, 不要说取经书,自己不摔个粉身碎骨就算运气不错。
丁灵自幼海边长大,仗着水性极佳, 在水下四处搜寻阮殷踪迹,浮出水面换过一回气,再次下潜终于在临近潭壁的一侧看见男人的身影——神明庇佑, 落崖处再偏移一尺, 世上再没有阮殷这个人。
丁灵飞速潜近。男人已经失去意识, 四肢微伸, 悬悬浮在水中,因为入水冲力和织绣繁复的吉服拖累,没有?上浮。丁灵扑到近前握住男人手臂, 三两下扯落衣带,将极其沉重的外裳除去, 男人在水中仰着头,一无所觉任地由她摆布。丁灵托在男人腋下, 双足踩水,带着他回归水面。
二人破水而出,失去水波浮力的支撑,男人脖颈软垂,头颅沉倒,淋漓的水从面上滚下,秀致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拉出一个?修长的弧度,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丁灵掐住他下颔,急叫,“阮殷!”
没有?回应。
丁灵不敢耽误,携着他往岸边去。阮殷入水虽然危险,此处离岸却?极近,丁灵一手攀住岩石,用力将他推到岸上,自己一跃而上。
男人没有?意识,身体湿沉,如破布口袋一样姿势奇怪地堆在岸边青岩上。丁灵让男人翻转过来平卧,跪在地上做人工呼吸。不论?她怎样努力,男人胸腔始终没有?心跳,口中也没有?温度。丁灵根本不管,完全?不停,不知多久,就?在丁灵几乎绝望的时?候,男人身体轻微震动,微弱咳呛,口中漫出一股清水。
丁灵忙让他侧卧过去,男人身体恢复了?微弱的生机,意识却?仍然不在,闭着眼睛,身体本能地不受控制地耸动,喉间?作响,不住地往外呕吐清水——
此时?明月已到中天?,如霜雪洁白的月光铺在男人雪白的面容和身体上,丁灵看着他——月光下的阮殷不似人类,如同历劫的神明独自承受人间?的苦难。
丁灵一口气泄了?,双手支撑跌坐在地,此时?才觉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她深知还不到放心的时?候,强撑着爬过去叫他,“阮殷。”
男人早已经呕不出什么,只是?不住地神经质地作呕,听见?呼唤掀起?一点眼皮,恍惚认清眼前人,便张着口,发出一点微弱的咽音。
丁灵附耳过去仔细辩认,应道,“你不会死。”她双手捧住男人瘦削冰冷的脸颊,拇指仔细捋去淋漓冰冷的潭水,“有?我?在。”她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亲吻男人湿沉的眼睫,“有?我?在,谁也不能杀你。”
男人连呼吸都是?抖的,半日才能挤出完整的两个?字,“救我?。”
丁灵跪坐在男人身前,用力摩挲男人嶙峋的肩臂,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阮殷在身体疯狂的震颤中睁着眼,月光在丁灵身后?勾出一个?朦胧的光晕,像九天?降临的慈悲的神祇。他看着她,恍惚地想——原来自己也是?有?人要的。
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救我?……
你救我?吧。
丁灵四顾一回——阮继善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下来。丁灵不敢耽搁,在崖底走一圈,飞速收拢一堆枯枝干草,火折子点燃,生出一个?火堆——万幸来悬山寺前,因为前回下雪摸黑走夜路的痛苦教训特意带了?油纸包裹的火折子。
男人身侧已经汪出一大滩清水。他勾着头,抱着臂,僵死的寒蝉一样缩在地上,没有?意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剧烈震颤——再这样下去即便没有?死于坠落,也要死于失温。
丁灵拖着他到火堆旁,扯开男人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去解滴着水的衣衫。男人身体僵直,丁灵行动艰难,只能拍他面颊唤他醒来,“阮殷,醒过来。”
男人初时?恍惚,终于惊醒却?只能挤出一个?单个?的音节,“丁……”
“你快要冻死了?。”丁灵道,“衣裳脱下来,烤干再穿。”
男人简直难以置信,“什……什……”
“脱衣裳。”
男人终于懂了?,在身体剧烈的震颤中死死抱住自己,“不。”
“崖底荒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看见?。”丁灵道,“不要固执,再冻下去会死。”
男人更加用力,“……不。”
“阮殷!”
“不。”男人缩得更紧,冻得僵硬的喉舌说不出复杂的言语,声音固执中透着绝望,“不。”
丁灵放弃同他商量,总算他醒转过来身体松软许多,便制住男人手臂,用力剥下来。男人拼死挣扎,他早虚弱至极,挣动两下气力耗尽,筋疲力竭地瘫倒,任由丁灵除去他最后?一层防护,让他像剥了?壳的虾一样,无能为力地向世界袒露自己软弱苍白又丑陋的身体。
视野中一轮大得可怕的圆月,惨白,冰冷,冷酷地俯视着他。阮殷t?同它对视,慢慢地,任由自己陷落在只有?亮得惊人的白色月光的世界里。
等他再一次拥有?意识,发现自己倚在丁灵怀里,周身被篝火温暖的光笼罩,口中有?温热的清水哺入——刻骨裂肤的冰寒消散,他终于能够说出话,“丁灵。”
“你醒了??”丁灵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凹陷的石块,勉强煮出一些热水,正在喂他。
阮殷抬手,枯瘦一条手臂,青筋盘旋,没有?衣物。昏睡前消失的意识争先恐后?涌入,阮殷问,“你看见?了??”
丁灵尚不及说话,男人挣扎起?来,丁灵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滚在地上。男人双手掩面,用尽全?力地缩起?身体,仿佛想要尽量少地让自己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阮殷。”
“你别看我?……”男人尖利地叫,“走……别看我?……”
再这样下去要逼疯他。丁灵走去岩边,只有?最里头一层亵衣轻薄,勉强算干了?,便提过来,展开来搭在男人身上,将他遮蔽。
男人有?所觉,叫声停下。篝火烧得很烈,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篝火温暖的烘烤中。
丁灵挨他坐下,伸手抚摸男人犹在滴着水的发,“没有?人,没有?人看见?……只有?月亮看见?了?。”
“你看见?了?。”
丁灵不想说谎,极轻地“嗯”一声,“我?看见?了?……你的身体很好看。”
男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崩溃地大叫,“你撒谎,你又撒谎,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丁灵被他骂得头秃,“我?什么时?候骗你——”
“每天?!”男人尖叫着打断,“你每天?都在骗我?,你没有?一句真话,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丁灵自知这一段时?日确实说过不少假话,犹其关?于宋闻棠,只能辩解,“今天?我?没有?骗过你。”
男人停下来,半日道,“你还在撒谎。”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豁出去道,“我?的身体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竟然说好看?”他说着,诡异地笑起?来,“你不嫌恶心?”
丁灵皱眉,伸手掐住男人下颔,将他从龟缩的黑暗中拉出来。男人骤然见?光,自暴自弃的言语不由主停下,红得滴血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惊恐地望着她。
丁灵同他对视,慢慢埋首下去,贴住男人发颤的唇——男人已经恢复体温,双唇从冰冷到火烫,带着生命独有?的热烈和烧灼。
丁灵柔和地亲吻他,用自己的唇摩挲他,感觉男人从僵硬到从抗拒到接受,仿佛走过一万年那么漫长的心路。男人渐渐松驰,身体从蜷缩到平卧,四肢摊开,献祭一样在丁灵眼前铺陈开来。丁灵一只手摩挲着男人脖颈,慢慢同他分开。男人大睁着一双眼,视线如同生了?根,长在了?她的眼中。
“现在你说——我?有?没有?骗你?”丁灵慢慢坐直,抬手收拢潮湿的长发,“我?说你很好,都是?真的。”
阮殷终于崩溃,双手掩面,难堪地叫起?来,“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丁灵抚摸男人臂上皮肤,被火烤得很暖,便不去理他。她的内衫极轻薄,早已干透,外裳仍然烤着,便坐在火边烘烤头发。等差不多半干,“我?下来前让阮继善设法?下来接应……说不定就?快到了?,你再不穿衣裳,那就?不止月亮看见?,阮继善也要看见?啦。”
阮殷一直缩着不吭声,闻言崩溃道,“你转过去。”
“好。”丁灵从善如流,转过去背对他。身后?一直窸窣有?声,平息时?阮殷道,“我?好了?。”
丁灵转回来,男人已经穿好亵衣,抱膝在火堆旁,失魂落魄的模样。丁灵走近,男人仰起?脸,双手攥住她的衣襟上下抚摸,“你……衣裳——”
“早已经烤干了?。”丁灵暗道能分出心思关?心自己,这人应是?活过来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脱你衣裳。”
“知道……我?……没有?怪你。”阮殷低低地应一声,前额抵在膝头,面容隐藏,又把自己缩回去,“丁灵,你看见?她吗?”
“看见?了?。”丁灵道,“死了?。”
她带着阮殷出水时?就?看见?数丈外静安鲜血淋漓的身体,她没有?查看——这么长时?间?,即便没有?摔死也必定失血过多死透了?。静安没有?阮殷好运,落地砸在岸边青岩上,她想带阮殷下去,却?只能自己先下去了?。
阮殷听见?,终于哭起?来,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间?或一点带着泣音的哽咽。这样的哭泣压抑至极,比嚎啕大哭更叫人难过。
“她是?我?阿娘。”
丁灵不答。
“她要杀我?。”
丁灵凑近,摸索着寻到男人细瘦的手掌,用力握住他,“那是?她不对。”
“我?阿娘要杀我?……”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肯放纵自己哭泣,他咬着牙忍耐,直忍到身体战栗,齿关?撞击,格格有?声,“恨我?……为什么要生我?……”
丁灵不吭声。
“阮无骞死了?。”
丁灵其实已经猜到,她想问缘由,又不想打断阮殷罕见?的直抒胸臆,便仍然不吭声。
果然阮殷没有?在同她说话,他只是?在固执地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他死了?,我?阿娘就?要杀我?,阮无骞被人杀了?,我?阿娘便认定是?我?命人杀的……不是?我?……我?杀他做什么——”
丁灵听不下去,“静安老糊涂了?,你不要听她。”
“死了?,都死了?。”男人的声音木木的,像僵死的蝉,“只有?我?一个?。”这一句仿佛终结,男人不肯再说,又缩回坚固的壳里,一言不发。丁灵坐在他身旁,慢慢抚摸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埋着头不动,忽一时?道,“让他们出去。”
“谁?”丁灵回头,眼前只有?往生潭无波水面,千石崖四面绝壁,并没有?一个?活人。
男人还在不住口地说话,“出去……让他们出去……”
这话极耳熟,丁灵恍然记起?——她曾经在阮殷染疫高热时?听他念叨过。丁灵心下一沉,双手扶住男人面颊迫他抬头,指尖触到男人皮肤,悬着的一颗心便如坠深海——这么烫。
阮殷不可遏制地病倒了?——在这绝壁之下,没有?食水,没有?医药,连一件暖和的衣裳都没有?。
第67章 后悔
丁灵扳住他。男人被迫仰着脸, 一双眼烧得通红,眼睫沾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又湿又沉,格外的黑, 双目蕴着泪意。男人看上去凄惨又虚弱。丁灵用指尖捋开男人面上被泪水粘住的散发, “难受你怎么不同我说?”
男人陷在高热的昏茫中,意识不知困在哪里, 叫着, “要出去……让我出去……”
丁灵用力将?男人拉入怀中,感觉男人枯涩的面颊软弱地贴住自己,便?道, “我必定?带你出去。”
男人搭在丁灵肩上,不住口地叫,“要出去……要回家……”
丁灵抬头, 千石崖四面是笔直矗立的绝壁,阮继善到现?在还没出现?,只怕要等到天亮寻到绳索工具才能攀援下来。
夜已经很深, 往生潭罡风又冷又厉, 方才堆出来的篝火已经燃到尾声。阮殷这样?, 离了热源必定?是熬不过去的。丁灵拿定?主意, 用力掐住男人双肩,强行唤醒他的神智,“阮殷, 你醒醒——”
男人被?她推得头颅摇晃,怔忡地望住她。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你留在这里不要动——只有这里才够暖和。”丁灵道,“我去寻些木柴。”
男人睁着眼, 一言不发。
“你要听我的——我很快就回来,你留在这里。”丁灵说着,凑近了亲吻男人枯涩的额,“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男人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丁灵看他这模样?着实不能放心,但篝火等不得,只能速去速回。
往生潭边极潮湿,寻柴火只能往千石崖绝壁方向去。丁灵没有工具,只能沿路收集地上的干枝。到崖底荒草深处时,青石壁上赫然一条隐秘的石隙。虽然狭窄,却能容人通过。
丁灵抱着干枝走进去,穿过石隙里头是一个极其阔大的石洞,因为在山腹深处,没有往生潭罡风,很是温暖宜人——这个地方极眼熟,她好像来过。
丁灵放下干枝,往洞中查看,忽一时足尖触到一物。丁灵低头看见,俯身拾在手中,一只圆圆的粉嘟嘟的挂坠,显然不是这个年代的物品——这是她的东西,逛故宫时买的文创,文华殿海棠挂坠。
居然出现t??在这里——这个地方她确实来过,应是她自己遗落的。
严格来说这不是丁灵第一次穿越。她曾经有过一次仿佛梦游的穿越,她到了一个荒野的深山,她知道是古代,却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什么地方。她在一个声音的指引下穿过一条狭长的通路,最后抵达一个山洞——就是现?在这个地方。
那么只要从这个山洞往她当日来时方向走,便?会到达她上次穿越的地方——她记得那是一个没有人的荒野,但有坟。
眼下这里对丁灵来说简直雪中送炭。这里温暖干燥,又隐蔽,比外头更适宜过夜。如果阮继善明天再?不能下来,她可以带着阮殷从她前回走过的通道出去——说不定?能逃出生天。
丁灵拿定?主意往回走,随手把文华殿挂坠塞回袖中。她一路疾奔,想要赶在篝火熄灭前回去。堪堪跑出十余丈,便?见阮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丁灵一惊,冲到男人面前,男人完全看不见,仍旧紧紧地抱住双臂,勾着头,吃醉了酒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她的路线走。
丁灵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回来,只一触手心下一沉——他分明在发烧,居然这么冷。男人被?迫站住,高烧的身体置身在往生潭凛冽的寒风里,他冷得发抖,齿列撞得喀喀有声,整个人像要散架一样?。丁灵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不是让你留在原地吗?”
男人终于?认清眼前人,“丁……灵?”
“是我。”丁灵立在男人身前,抬高手臂碰他前额——仍然烧得鬼一样?。烧成这样?,这么长一段路,不知道他怎么是走过来的。
“你……走……”男人冷得发抖,话都?说不清楚,“你不能……能走……”
“你快别?说话了。”丁灵拉住他,“跟我来。”一边走一边抱怨,“我不是说了去寻柴火?”
男人见到丁灵极听话,任由她半扶半抱地拖着,踉踉跄跄地走,二人穿过石隙进入山洞。丁灵四下里看一回,寻一处平坦的山壁扶他坐下。
男人走了许久,全靠寒冷维持神志,见到丁灵一口气泄了便?糊涂起来,除了本能进行走路的动作给不出任何反应,被?丁灵扶着坐下还在双足踢蹬,做走路的动作。
丁灵扑过去按住他,抚摸男人烧得火盆一样?的面颊,“你到安全的地方了,我去生火。”便?飞速把干枝拾过来点燃。熊熊的篝火在洞中燃起,黑暗的山洞变得明亮,温度也在迅速升高。
男人被?火烘着,身体复归温暖,意识便?越发模糊,仰面靠在山壁上,昏昏睡去。
丁灵走出去抱回来大堆枯草,紧挨着篝火做出一个简易的干草卧铺。见男人睡着,便?回往生潭去。原来的篝火早已经熄灭,丁灵收走烘干的衣裳和能够盛水的石凹,往回走时见水下被?她除下的老祖宗织绣繁复的外裳和斗篷都?浮到水面,便?捞起来,一同带回山洞烤干。
阮殷紧紧缩在山壁底下,跳动的火光下男人的面容愁苦焦灼,还在切切地哀求,“出去……让我出去……”
丁灵收拾妥当走到男人身边,将?他整个拉入怀中,让男人滚烫的面颊密密贴在自己心跳的地方,轻声宽慰,“天亮我就带你出去。”
阮殷在泥浆一样?浓重的黑暗中听见,慢慢安静下来——他是安全的,他能够出去。
丁灵把烘干的衣裳抖开?,尽数裹在男人身上,不时低头碰触他前额。他一直昏睡,稍稍呼唤便?痛苦挣扎,喂水也完全不理?。丁灵抱着他,感觉温度一直往上攀。熬到后来男人连呼吸都?失去节奏,长一下短一下,心肺间呼呼有声,拉风箱一样?。
男人身体无力,稀泥一样?贴在她怀里,像湖面濒死的天鹅等待死神的降临。丁灵感觉不能再?放纵他这么睡下去,便?取下老祖宗外裳上悬着的一枚玉玦,用力摔作两半,破口锋利的一半握在掌中,划破左手掌心,手掌掩在男人唇上。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鲜血糊一脸。丁灵空着的手掐住男人下颔迫他张口,左手用力一握,鲜血滴入男人口中。男人初时不动,血珠积攒一些,喉结本能地滚动,终于?咽下去。
男人被?血腥气熏得皱眉,拼尽全力撑起一点眼皮,视野中发生的一切让他混乱的心智疯狂震荡,他完全不能承受,便?不管不顾挣扎,拼了命地叫,“不能……放……放我……呃……呃呃……”
血珠源源涌入,男人呛得胸脯震动,不住地咳,他早已经熬到油尽灯枯,被?如此?逼迫,眼前发黑又晕过去,总算还知道吞咽,稀里糊涂咽下许多?。
丁灵略略放心,割一块衣襟裹住自己伤处。仍旧将?男人掩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摩挲他不住发抖的身体。
不知多?久过去,怀中人微弱挣动,丁灵还不及说话,便?感觉男人的手攀在自己臂上,一点一点地向下摸索。丁灵初时疑惑,渐渐明白,便?道,“裹好啦。”
烧得滚烫的男人的手抚在丁灵掌心,他的声音极微弱,“疼不……疼?”
“很疼。”丁灵老实道,“老祖宗若疼我,以后便?莫要生病了。”
阮殷不吭声。攀住丁灵的指尖慢慢收紧,他攥着她,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丁灵直到察觉衣襟打湿时才知道他在哭,便?由他去——他一个病人,一日间历经生死,鬼门关?走过两回,哭出来总比憋着强。她便?不说话,只不时抚摸男人前额,还在烧,但温度下来许多?,不那么可怕了。
还好有丁南嘉的唐僧肉,不然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又不知多?久,男人的声音嘶哑道,“丁灵。”
这个语气——这人应是完全清醒过来。丁灵心中欢喜,“怎么了?”
男人埋在她怀里,“我只有一个人了。”
区区七个字,其中的酸楚沉重却是一言难尽。丁灵听得心中难过,却故意轻松道,“我难道不是人?”
男人便?不吭声,许久道,“你已经……看过我的身体,是不是很难看?”
他一直缩着,丁灵看不见他面容,不知道这人又要作什么怪,只能捺着性?子宽慰,“很好看,我说过了。”
“你都?看过……”男人又停了许久,“你还要我吗?”
丁灵早做好这人又要说些自残自伤言语的准备,冷不防听见这个,便?指尖停滞,“你——”她紧张地抿唇,“你想说什么?”
男人双唇贴在她心口,说话时滚烫的吐息透过衣衫打在丁灵心窝里。男人道,“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若还要我,我想跟你走。”
丁灵心跳失了一拍,“当真?”
“嗯。”男人埋在她怀里点头,“你……带我去你家,好不好?”
这居然是那位自尊心强烈到变态的老祖宗说出来的话?丁灵忍不住摸他前额,确实还在烧,但应不至于?烧到糊涂。她一半欢喜一半忧心,摸索着握住男人下颔,强迫着让他的面容笼罩在跳动的火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