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
“总不?能?夜不?归宿吧。”丁灵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推窗看一时,雨还在下,夜幕四合,确实不?早了。
身后阮殷道,“在下雨。”
“怎么?”
“下雨是?天留客。”
丁灵便记起?雷公镇旧事,那时为了留在他身边,自?己数次推说下雨,忍不?住便笑,合上窗格,回头道,“你还记得呢?”
“嗯。”阮殷便问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那天你连夜去寻我,出什么事?”
丁灵回想半日终于记起?,“没事。我就是?惦记你,怕你染了疫病无人照料,平白寻个由头去看你……还好我去了。你竟真的无人照料。”
阮殷猝不?及防,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就那么痴痴地望住她,艰难道,“今天也下雨……为什么不?行?”
“来日方长。”
“要什么时候?”
丁灵想一想,“明?日有事,后日?”
阮殷原就不?情不?愿,听到这里根本遮掩不?住,立刻挂出相来,勾着?头,垮着?肩,垂头丧气坐着?。
丁灵踌躇道,“明?日当真不?成,后日我早些过来。”见他仍不?吭声,只能?解释,“有个朋友来中京,眼下正寻住处,我陪他去。”
阮殷问,“是?来春闱的么?”
“你怎么知道?”
“找房子这种?事,自?己去便是?。”阮殷生?硬道,“你何必管他?”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显得骄横。
丁灵看得心?动,这时候的阮殷,焦灼,痛苦,挣扎一扫而空,像个任性枉为的小公子——当年若没有河间案,少年成名的阮殷,必定会变成这样恣意的小公子。
阮殷被她看得心?虚,不?安地动一动,“我说得不?对?”
“很对。”丁灵点头,“原是?不?必去的,可今日我失信在先,明?日再不?去,显得太不?近人情。”
“失信?”
“是?。”丁灵道,“回京路上遇到伤了的老者,原商议了同他一同送老者去看大夫,我这不?是?——”她俯身向?他,“这不?是?来看老祖宗,在您这耽误了么……”老汉被阮佩高?撞断了一条腿,若不?是?想念阮殷,丁灵现?在应该在医馆——而且她再不?去,宋闻棠那点饭钱填进去做了药钱,只怕明?日便要断粮。
阮殷得到纵容,越发不?讲理,“他伤他的,同你有t?什么相干?”
丁灵忍不?住摇头,“老祖宗好歹积点口?德,这些话我听听罢了,说出去有伤您的形象。”又道,“说来还不?是?你招的事,我为你积德。”
“我?”阮殷皱眉,“我怎么?”
第47章 情怯
这算不算背后告状?丁灵心一横, 告状便告状,“您家门?下,在长街横冲直撞,把人家老者腿都撞断, 马上过年了, 我不去看一眼,万一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婴儿, 一家子没了着落, 岂不是有伤老祖宗脸面??”
阮殷立刻沉下脸,“哪个门?下?”
丁灵道,“阮佩高。你?好歹管管他?, 省得在外败坏你的声名。”
阮殷冷笑,“难怪今日没头没脑地提起你?。”
“什么?”
“没什么。”阮殷道,“我这便打断他?的腿。”
丁灵忍住没劝——阮佩高那厮确实欠收拾。拉他?, “回去躺着,你?睡下我再走。”
“你?要走就?走。”阮殷道,“我不用你?陪。”
丁灵一滞, “这是同我生气?呢?”
阮殷抿一抿唇, 偏转脸, “反正都要走……晚了……我一个阉党头目, 又不能送你?。”
好好的话,叫他?说得这么难听?。丁灵不同他?计较,“我带了人, 不打紧的。”用力拉他?,“回去躺着。”
男人由她拉着, 撑住书阁站起来。二人经过大书案,丁灵道, “这里缺个躺椅。”
“做什么?”
丁灵笑道,“我下次来,你?就?知道。”便抱起刚才收出来的书册,“这些老祖宗借我吧。”
“借……拿去便是。”
“多谢——”
阮殷立刻改口,“不,要还的。”
丁灵一滞,“恁的小气?。”
“要还……”阮殷道,“你?才会来看我。”
丁灵哈哈大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一手抱着书,一手拖着男人回去,“去躺着。”
阮殷指一指沾了泥尘的双足。
丁灵忍不住抱怨,“闹半日,还是这样。”
“你?回去便是。”阮殷道,“让外头人进来。”
“那我走了?”
阮殷点头,“嗯。你?从苦水胡同出去。”
丁灵抱着书册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男人坐着,两手撑住榻沿,薄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像柄锋利易折的刃。分?明置身堆锦积绣中?,却如同一片薄薄的残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丁灵放下书册,大步回去,张臂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拢在怀中?。男人嶙峋的骨骼抵在她怀里,硌得生疼。
男人大张双目,“你?怎么——”
丁灵一句“你?跟我走吧”险险忍住,用力抱他?,“你?要好好的,别叫我总惦记。”
男人隐秘地?恢复呼吸,“嗯。”
“等我。”
丁灵趁夜回去,总算丁北城已经回去上工,留在值房并不在家。青葱伺候她洗漱了,忍不住劝,“姑娘总这样,叫老夫人知道,奴婢要活不成。”
丁灵笑道,“跑马而已,阿奶不会的。”安抚她,“明日你?同我一处。”
第二日一大早穿身湘妃色圆领缺胯袍,蹀躞带挂褡裢,懒怠戴帽,只束了发。同青葱一道乘车到三楼坊医馆。丁灵命她系马,自己进去。
因为?还早,医馆无人,只一个小医童在收拣药材。丁灵同他?打听?了,便转到后头医舍,掀帘便见宋闻棠伏在榻边,榻上老汉裹着棉被,都在睡觉。
医舍不似老祖宗卧房过了地?龙,极冷,老汉裹着被也就?罢了,宋闻棠只一件夹袄,冻得脸发青。青葱刚跟进来,丁灵吩咐她,又走出去,从马车上取一领墨云锦斗篷。丁灵接过来展开?,同宋闻棠搭在身上。
宋闻棠抖一下,醒了。看见丁灵大喜过望,“你?来了?”
“嗯。”丁灵睁眼说瞎话,“昨日家里不叫出门?,耽误到今日……你?披着便是,冷。”便看老汉,“如何?”
“接了骨。大约受了惊吓,又冻着了,昨夜烧得厉害。大夫便不叫走……”
老汉也醒来,口里叫“小姐”,强撑着要起来。宋闻棠忙按住。
丁灵笑问,“阿爷可好些?”
“没事。”老汉纠结半日道,“只是折了腿,做不得买卖。”
做一日吃一日的营生,没了买卖怎么行?丁灵道,“安心养伤,不用发愁。”四下里看一回,“此处人来人往的,不如抓了药,回家慢慢养。”
老汉连连摆手,“不用抓药。”
“阿爷不用操心,银钱有人把。”丁灵笑道,“昨日撞你?那个,这是他?应当赔你?的。”
老汉问,“当真?”
“当真。”丁灵抿着嘴笑,从褡裢里摸一只荷包,“非但把了药钱,把了半年的生活,阿爷先拿着,半年要是不好,我再替你?向?他?讨。”
老汉握在手中?沉甸甸,哪里才半年,怕是二年都有,喜出望外道,“昨日看着还是多不讲理的,没想到只是嘴坏,人还挺好。”
宋闻棠欲言又止,憋住没说话。二人出去寻大夫,结了银钱拣了药。医馆打发个担架,送老汉上车。
马车送到京郊乡下老汉家时?,已是正午时?分?。家里人正等得心焦,见状欢天喜地?接了。
丁灵临走道,“有事可往吉庆坊丁——”
“有事去南条胡同。”宋闻棠一语打断,“打听?宋闻棠就?使得,我住那里。”
三人在一家人千恩万谢中?走出来。“见一个散一个,”宋闻棠皱眉,“你?又不是散财童子。”
“不打紧。这个有着落。”丁灵笑道,“我自会同阮佩高讨要。”
“姓阮……”宋闻棠冷笑,“只怕讨不来。”
丁灵不欲同他?探讨姓阮的事,“你?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我就?在南条胡同寻一处,离书院近。”宋闻棠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丁灵道,“村东头羊汤铺子人很多,必定好吃,咱们一处去?”
宋闻棠欣然答允。三人拣个条案坐了,要了胡辣汤和烙的大白馍,果然咸鲜可口,馍又韧又软。丁灵吃得欢喜,向?老板道,“拿纸包我还要十个。”
宋闻棠阻止,“再多吃不了。”
“不是给你?的。”丁灵道,“带回去明日吃。”
老板便劝,“我家的馍趁热,慢说明日,一忽儿冷了都不好吃。姑娘喜欢,下次再来。”
“说的是。”丁灵便放弃,“下次带着来吃。”
宋闻棠忍不住,“谁?”
“你?不认识。”丁灵冲他?眨一眨眼,“我不会告诉你?。”
青葱道,“姑娘看那边。”
丁灵转头,道路尽头一辆华盖鎏金大车缓缓驶来。披甲军士簇拥,车幡林立,领头的朱衣乌甲,竟是龙禁卫都统装扮。
“龙禁卫怎么来这里?”
青葱道,“前头不远就?是悬山寺,说不得宫里娘娘烧香打醮去的。”
丁灵点头,“居然就?到悬山寺。”看宋闻棠,“过完年便是春闱,春闱前,未来的状元郎必是寻个时?日上山烧香?”
“你?都这么说了,我敢说不吗?”宋闻棠笑道,“我若说不,岂不是做不了状元郎?”
三个人仍旧吃饭。车队缓缓驶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清理道路行人,几乎便是贴着三个人驶过去——
阮殷连日睡不好,自打出京一直疲倦不堪。想睡车外嘈杂不断,便发怒,“吵什么?进来!”
外间立刻销声。伴随小太监跪着入内,“爷爷息怒。”
阮殷道,“不命你?们清理道路为?的是不挠民。不是让你?们大声闲话。”
小太监瑟瑟发抖,“看见……看见不对付的事,奴才多嘴问一句,吵着爷爷,奴才万死。”便啪啪掌嘴。
“什么事?”
小太监停下,“爷爷的墨云锦……前头遗失了一领,现?就?在……在外头。”
阮殷漫不经心道,“一件衣裳有什么可问——”忽一时?心中?一动,“墨云锦?”
“是。”
阮殷撩起车帘,便见车后不远一个饭食铺子,一男一女二人对坐,男的年轻俊朗,女的青春少艾,旁若无人地?说笑。阮殷脱口道,“停。”
车驾停住。
丁灵正同青葱商议向?老板偷师,转眼便见车马幡旗停在一丈开?外。龙禁卫训练有素,一个个挺胸凸肚,说停就?停,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这么一队人也不走,也不动。把一众食客唬得不行,匆匆结账跑走。偌大一个食铺,只丁灵三个人坐着。
丁灵看那车驾,不是认识的。龙禁卫除了自家亲哥,也没有认识的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不知道。”青葱小声道,“我们也走吧。”
宋闻棠便站起来把钱。丁灵拉住,“你?留着饭钱,今日我请客。”
“我带了银钱。”宋闻棠道,“这次回乡把老宅卖了,旁的不说,盘缠尽够使的。”t?
卖房——是铁了心不回去。丁灵无语,“早同你?说缺银可来寻我,我又不怕你?不还……急急卖屋,必是亏了。”便拉他?向?后,“今日我请,下回你?请我。”
宋闻棠本不答应,听?到“下回”放弃,“好,下回我请。”
丁灵一笑,转头示意青葱结银。三人拾掇了离开?。丁灵临走回头,金碧辉煌的车驾居然还停在原处,龙禁卫们原地?站军姿,半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肯多管闲事,匆匆上车。
小太监跪在车里,看着老祖宗缩在车窗后,怕被人瞧见一样,指尖撩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中?死死盯住外头。
不知多久,车外最后一点人声都尽数消弭时?,老祖宗终于松手,车帘坠下来,复归昏暗,看不清老祖宗面?容,只能看见他?筋疲力尽用前额抵住车壁,他?说,“回去。”
第48章 老太监
三人从京郊回?来已经天黑, 又一同吃过晚饭。丁灵送他到住处,自觉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带个信给我。”指指他身上的斗篷, “这个——”
宋闻棠解下来,“我原说洗过再送来。”
“这个料子你拾掇不了。”丁灵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这个不成。”便接在手里, 与宋闻棠作?别,自己回?家。
刚到门上便见阮继善等在灯影深处,仍是?便装。丁灵打发了青葱才问, “怎么了?”
“夏院正刚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灵心下猛地一沉,“怎么了?”
“不大好。”阮继善道, “回?来就锁在屋子里?,夏院正来请脉,等一日不见人——太后?去悬山寺打醮, 还不知道, 若叫宫里?知道, 又是?一场乱。”
丁灵便慌起来, “快走。”
二人趁夜骑马急赶。丁灵问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继善纠结半日,“姑娘今日去悬山寺了?”
“没?有啊。”
阮继善看她, “爷爷奉旨往悬山寺伴驾,还没?到地方就回?来。奴才问了跟随, 他?说——”他?看一眼丁灵,“说爷爷看见两个人就不自在, 立时命回?来,旨意也不顾。”
“看见两个人?”丁灵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今日跟随是?龙禁卫?”
“是?。”阮继善点头,“太后?打发车马来接。”
原来是?他?。丁灵立刻懂了,拉住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闹什么?”
“姑娘?”阮继善见她不走,慌起来,“求姑娘务必去看看,爷爷才没?了至亲,又连日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丁灵心中?天人交战,终于狠不下心,打马过去。阮殷住处果然房门紧闩。阮继善乍着胆子从隔间窗里?爬进去,从里?头开了门。
丁灵走进去。屋中?灯火辉煌,不见一个人。丁灵来时原带了八分怨气,走半日不见人,怨气跑了一半,自己慌起来,“阮殷……阮殷——”
没?有人。
丁灵努力稳住心神,往后?头书房去找。绕过一重?又一重?书阁,终于在那幅奏折前见到那位老?祖宗。这是?丁灵第一次看见他?穿官服,朱红绣金曳撒,张牙舞爪蟒纹,栩栩如生,左右盘旋而上。
蟒服,人臣顶级赐服——丁灵第一次见,竟在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书阁,屈着一条腿,另一条抻着,曳撒马面褶铺陈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晕。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听见响动,便偏转脸,“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来?”男人要站起来,又顿住,应是?久坐僵滞,慢慢挪动身体,“怎么现在过来?”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又去寻你了?”男人撑住书阁站直,他?腰上束着鸾带,仍是?金蟒纹样,勒出的一段腰线瘦而窄,有着一握即断的脆弱。男人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事。”
丁灵皱眉。
“我真的没?事。”男人道,“因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见外人,你不要听他?……你既有事,明?日再来。”
丁灵点头,果然走了。到门口问阮继善,“我阿兄明?日当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纠结半日才挤出来,“让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补一句,“现时便走。”
阮继善立刻听懂了,“容易,奴才立刻去办。”又道,“姑娘放心,哥儿?受累这一回?,必定有好结果。”
丁灵往身后?看一眼,“他?不奉旨,半路回?来,宫里?可会降罪?”
“不会。”阮继善道,“禀了太后?说老?祖宗突发晕眩,太后?还特意打发人送了条老?参。”
丁灵放下心,仍旧走回?去。男人仍在原地,跌坐着,身体扭转,前额用力抵住书阁,抬起的手臂搭在上头,指尖掐作?青白,几乎陷入木质纹理。昏暗中?男人薄薄脊背不住发颤,间或有压抑的泣音。
丁灵走进来的声?音并不轻,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压制哭泣已经用尽他?全身气力。
丁灵拾一支烛,走到男人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被光照刺激,终于抬头,看清眼前人浑身震颤,手臂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伸向她,用力抱住她双膝,“丁灵……”男人扑在她膝前,仰着脸,“你怜悯我吧。”
丁灵硬如铁的一颗心瞬间有了裂纹,将烛放在架上,“你怎么了?”
“你不能不要我……”男人仿佛失去神志,胡乱道,“你不能不要我……你怜悯我吧。”
丁灵咬牙不语。
“你怜悯我……”男人发髻散开,因为?仰着头,长?发笔直地垂着,衬着白惨惨一张脸,虽然穿得金碧辉煌,却像只凄惨的活鬼,“我是?个快要死去的老?太监……我要的很?少……”
老?太监——丁灵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三个字竟会用来形容阮殷,瞬间眼球震颤,眼珠爆裂的疼,仿佛头颅都要炸开,她恼怒到极处,厉声?斥道,“你说什么?”
男人浑身巨震,后?头的话便说不下去,用力咬着唇,瑟瑟地抖。丁灵握住男人手臂,身体下沉跪坐着,慢慢将他?拉入怀中?。男人立刻攀附过来,冰一样冷的手臂勾在丁灵颈后?。丁灵只觉贴在颈畔的脸颊烫得惊人——又烧成这样。
丁灵无声?地叹气,“不要胡说。”她说,“你很?好,你只是?太傻了。”
男人烧糊了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语言,惶惑地叫,“我不傻,我不是?……”
丁灵嘴唇贴住男人冰冷的耳廓,“你就是?傻,但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男人听懂了,紧绷的神经蓦然断裂,木木地张着口,无声?地哭起来,眼泪被他?过高的体温熏得滚烫,沾在丁灵皮肤上又立刻冰冷,就像他?这个人——灼热,又冰冷,不敢靠近,又不肯放手,矛盾到极处。
丁灵终于感觉身上发沉时,用力扯下自己的斗篷平铺在地上,握着男人嶙峋的肩,慢慢将他?移过去躺着。男人伏在她的斗篷里?,绯色的布料给男人苍白的面容映出浅浅一层粉,增添出虚假的活气。
男人烧得厉害,不住地打着寒颤,雪白的指尖掐着斗篷厚重?的布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身体的痛苦不能抑制,男人勾着头,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
“冷……”他?发着抖,“冷……”
丁灵飞速出去,取一条锦被,将男人密密裹住。男人抖得好些,又叫,“丁灵……”
丁灵伸手捋开男人被泪水浸得沉重?的鬓发,“别怕。”走出去命人,“让容玖快来。”
容玖赶来时,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蜷在被中?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容玖立刻猜到,“你又做什么了?”
丁灵低头。
“早同你说谨言慎行。”容玖便骂,“千岁吐血症还没?康复,你又来。”
丁灵忍气吞声?。容玖诊一时,“受惊过度,原是?不必服药的——烧成这样还是?服一剂,你大发慈悲不要刺激他?,明?日应能退。”弯腰将男人抱起来回?卧房。
男人被人搬动便挣扎起来,胡乱哀求,“你不能……不……”
丁灵跟着,咬牙不语。
容玖用尽吃奶的气力才把男人送回?榻上,擦着汗道,“让阮继善进来伺候,你……你等会再来。”
“为?什……”丁灵看见男人繁琐的蟒服,恍然道,“我去后?头。”
仍旧走回?书房。此时才见书案旁边多了极阔大一副红檀躺椅,铺着厚厚的锦褥——昨天夜里?才同他?说,竟已办妥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这么镇重?地放在心上。
丁灵握住躲椅光滑的扶手,红檀独有的木香扑t?面而来。她心中?百味杂陈,慢慢坐下。长?案上散乱地扔着纸,乱糟糟的划着七零八落的字,反反复复只两个——一个死,一个杀。
墨迹凌乱,杀气腾腾。
丁灵盯着那两个字,摇头,“你倒是?来杀呀……”谁能想到权倾天下的老?祖宗,嫉妒到发疯的时候,能采取的手段居然是?把自己折魔得半死不活,再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
门上极轻地叩两声?,阮继善道,“姑娘。”
丁灵拾级往上重?回?卧房。繁复华丽的蟒服除下来,堆在地上,男人陷在厚重?的锦被里?,仍在止不住地抖,没?了外裳朱红映衬,苍白得可怜。
丁灵问,“容玖呢?”
“抓药去了。”阮继善说完,默默走了。
丁灵走去榻边挨他?坐下,沉默地看着昏睡的人。男人艰难地抖。丁灵伸手贴住他?滚烫的额。男人撑起眼皮,“……丁灵?”
“是?我。”丁灵指尖移动,在男人烫得涩滞的皮肤上慢慢摩挲,“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男人烧作?浆糊的脑袋听不出她的语意,本能地以为?接连生病招她厌烦,抬手攥住她,“我就好了……不会烦你……”
“阮殷——”
男人根本不听,不住口地申辩,“我不麻烦的……我不常生病……你不要嫌弃我。”
“阮殷。”
“我是?个快死的老?太监,不会烦你很?久——”
丁灵发狠,“再说我掐死你。”
男人立刻收声?,张着眼,失措地望住她。
阮继善在外叩门,“姑娘,汤药。”
阮殷这模样若是?叫外头人看见,以后?真是?不要活了。丁灵道,“躺着别动,我很?快回?来。”自己走出去接了汤药。
阮继善探着头殷殷张望,“爷爷怎样?”
“没?事。”丁灵道,“他?不会有事。”当着他?的面掩上门。
男人果然没?有动,睁着眼,一瞬不瞬望住她。丁灵抱他?起来靠在枕上,“药,吃完。”
男人抖着手捧住药碗,一口气喝干。他?只是?冷,坐在那里?齿列撞击,格格地响。
丁灵收了碗,“还冷吗?”
男人点头,又摇头,“不……我没?事……”
丁灵实在见不得他?这小心翼翼模样,恼怒道,“说实话。”
男人浑身震颤,惊慌失措望住她。
丁灵站起来,慢慢除去外裳,打散头发。转头向抖作?一团的男人道,“我要是?嫌弃你,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男人根本处理不了复杂的言语和行为?,自顾自发着抖,困惑地望住她。
丁灵屈膝上榻,握住男人嶙峋的肩,二人相合,慢慢地倒在榻上。男人身不由主伏在丁灵颈畔。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他?记事起,这个身体第一次感受同类的温度,灵魂的震颤太过剧烈,男人完全无法克制,在她怀里?疯狂地发着抖。
丁灵用力抱住他?,用锦被裹着他?。“因为?你是?阮殷,”丁灵低头,双唇碰一碰男人烫得惊人的额,“所以你不麻烦,我愿意你烦我。”
第49章 你很好
男人浑身的骨骼都在震颤, 齿列间有清晰的撞击声。烧得滚烫的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迷雾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却不?敢闭上, 死死攀住她?, “真……真的?”
“是。”丁灵又碰一碰他,唇下皮肤烫得涩滞, “你别说话了。”
男人烧得皮肤发木, 完全没有感觉。他只是发着?抖,一边拼尽全力在白雾中寻找她?,一边战栗着?辩解, “我……我不?……不麻……麻烦……真……真的……”
丁灵听不?下去,张臂勒住男人嶙峋的肩,用力将他掩在怀中, “你不麻烦。”她顺着他说话,“不?麻烦。”
药力散开,热度攀援上来, 趋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男人可怕的战栗终于停下, 便不?能维持意识, 昏睡过去。丁灵抱了他一会儿,握住下颔把男人勾着?的头托起来,掌中男人苍白的面颊被过高?的热度熏得潮红, 眼尾如同涂过一抹丹砂,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
他应是?难受至极, 昏睡中面容愁苦,神情凄惶, 间或鼻翼抽动,发出微弱的压抑的泣音。
丁灵看得难过,将他整个掩在怀中。
中单是?湖丝质地,轻而薄,男人挣扎许久,早在被中纠结成团,丁灵几乎便同他肌肤相触。她?贴着?他,如同覆着?一匹温热光滑的绸缎,是?她?在最迷幻的梦里都不?能想象的美好。
“……老太监?”丁灵忍不?住骂人,“你可当是?真说得出来。”
男人不?能感知外物,识海中是?一片一片燎原的烈火,他陷在丁灵怀里,闭着?眼睛喃喃,“难受……我难受……”挣扎起来,他想要挣脱束缚,想要逃出烈焰火海。
“别动。”丁灵用力勒住,喝命,“发着?汗再冷着?不?是?玩的。”
男人听不?见,挣动身体,胡乱地叫,“火……着?火……放我……放我……”
丁灵用尽全力抱住,可她?那点气?力如何拼得过,便大?声?叫他,“阮殷——停下——阮殷——”
男人撑起眼皮,视野中是?墨汁一样浓郁的黑暗,耳畔丁灵的声?音在严肃地命令他,“停下,别动。”
男人分明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烧灼,烫得骨髓都在消融,但她?的话不?能不?听,只能拼死忍耐,直忍到?身体震颤,“我不?……不?……不?动……”
怀中人安静下来。丁灵道,“别动,会好的。”掌心用力贴住男人单薄发颤的脊背,沿着?脊骨自上往下,慢慢摩挲。男人埋着?头,张着?口,用力地喘。烫得灼人的呼吸尽数打在丁灵怀里,在她?心里点起燎原的野火。
屋里原就烧得极暖,又被男人滚烫的呼吸和身体烘着?。丁灵很快逼出一身热汗,被中热得要拧出水来。就在丁灵几乎就要无法?忍耐时,一直死死勾在她?颈后的手慢慢松弛——男人终于睡着?了。
丁灵怀中热气?蒸腾,男人出了许多?汗,湿得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湖丝中单被热汗浸透,绳索一样缚在男人肩臂上,男人昏沉地叫,“……拿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