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下这样,更加受不?得冷。丁灵握住男人手臂,摸索除下湿透的中单,掷出去。被中干爽许多?,男人安静一些,仰着?脸靠着?她?,苍白的额上水光淋漓,发丝胡乱粘在面上,眼睫也被汗水打得濡湿,沉甸甸坠着?,像狂风暴雨后低垂的花枝。
丁灵低头碰一碰他前额——汗水带走了过高?的体温,热度下来许多?,在退烧了。虽然狼狈,有惊无险。丁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忍不?住又骂,“你真是?……”
男人睡了一小?会,身体挣动,又闹起来,“……水……要水……”
丁灵正在半梦半醒,闻言俯身,扳着?男人面庞打量,他没有醒,出了许多?汗,双唇干作一个硬硬的壳。丁灵此时方觉自己粗心——高?烧的病人,竟不?给他喂水。
丁灵要起身,男人热度下来,意识少许回归,身有所觉便焦灼地叫,“你不?能……丁灵……”
“我不?走怎么拿水……”丁灵小?声?抱怨,用力分开他。走去从银瓶中兑了温水回来。
男人失去依附,紧紧蜷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呜咽。丁灵简直哭笑不?得,站在榻边看着?他,伸手碰触男人汗湿的鬓发,“你这算什么老祖宗……小?祖宗才是?。”
男人完全听不?见,他陷在被抛弃的噩梦里,指尖死死掐着?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再哭下去更要缺水了。丁灵恐他受寒,不?敢拉他起来,仍旧钻回被中,托起男人半身。男人被她?抱住便攀援上来。丁灵喂他喝水,男人焦渴难当,闭着?眼睛一气?饮尽,足足饮过两碗清水,才又昏睡过去。
丁灵感觉被中温度在飞速流走,男人热度褪尽,粘着?汗液的身体冷得厉害,越发用力抱住温暖来源,八爪鱼一样缠着?丁灵。
丁灵折腾半日也是?困倦难当,自己也睡过去。乱梦中又入了白石世界,下着?朦胧的雨,打在身上竟是?温热的,男人浸在氤氲的白石池里,勾着?头,前额抵在白石壁上,热泉从乌黑的发梢落下来,漫过尖削的下领,一颗一颗落回水里。
丁灵问他,“你才退了热,怎的在这里?”
男人一动不?动。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阮殷——你怎么了?”向他跑过去。
男人不?动,仿佛没有生命。
丁灵大?惊失色,“来人——”
丁灵双足踏空,猛地惊醒——是?梦。
还好是?梦。
“来人t?……”
声?音却是?真的。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榻边,修长两条腿松松悬着?,“来人……”他应是?没有意识,因为他身上只有昨放最后剩下的湖丝亵裤,丁灵实在没敢碰他——被汗浸过又被体温烘干,皱巴巴的。
今日丁灵在里头,外头人早被阮继善打发得远远的,哪里有人进来?男人始终不?睁眼,梦游一样,“来人……”
男人此时模样如稚子懵懂。丁灵看得有趣,便捏住嗓子应道,“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更衣。”男人打着?盹,身体摇摇晃晃的,雪白的皮肤映着?暗室隐约的灯火,如凝脂膏玉。
丁灵忍住笑,“更衣?”
男人生生一激灵,身体剧烈震颤,立刻清醒,“丁……丁灵?”
“我是?丁灵。”丁灵伏在枕上哈哈大?笑,“不?是?叮叮铃。”
男人惊慌失措,遍寻不?见中单,只能去拉扯架上搭着?的斗篷。
因为老祖宗昨夜烧热恶寒,外头把地龙烧得比平日热一倍都不?止。丁灵拢着?纱衫都不?觉得冷,他竟要去披大?毛斗篷。丁灵笑个不?住,“老祖宗穿那个,不?热吗?”
男人立刻收手,隐蔽地把身体移入暗影躲藏,“不?……不?热。”
丁灵偏着?头看他,“老祖宗更衣吗?”
男人一张脸瞬间被血色浸透,慌乱道,“不?……”
“老祖宗不?更衣吗?”
“不?。”男人难耐地挪动身体,他昨夜不?知被丁灵灌下去多?少清水,其?实难捱得紧。
丁灵比他更知道,不?好逗他,“你去便是?,我等你。”
男人低着?头“嗯”一声?,随便踩着?木屐,逃难一样走去后头。
这一走半日不?见回来。就在丁灵琢磨老祖宗是?不?是?当真逃了时,男人终于回来,换过干净的中单,虽仍轻薄的湖丝,却遮得极严实,雪白的交领密密扣住修长的脖颈,连指尖都密密拢在袖中。男人应是?仔细洗过,遍身透着?清新的水汽,连鬓发都是?湿漉漉的。
丁灵道,“过来。”
男人走近。丁灵抬手握住他襟口,用力下拉,男人想挣扎没敢,任由她?拉低身体。丁灵伸手扣在男人脑后,将他按向自己。
男人身不?由主伏下去。丁灵同他额首相触,又蹭一蹭,小?声?咕哝,“不?烧了。”便松手,“睡吧。”翻转身体,面朝里睡觉。
身后悄无声?息,男人应仍是?坐着?。
他既已清醒,丁灵压着?的怨气?涌上来,完全不?想理他。就在丁灵要恍惚入梦时,男人慢吞吞贴到?近处,“丁灵。”
丁灵不?吭声?。
“是?我不?对……”男人的声?音极轻,像梦呓一样,“可我控制不?住……”
丁灵在黑暗中睁开眼。
“我控制不?住……”男人惶惑道,“我不?想生病……我不?想惹你厌烦……我自幼习武,我以前从不?生病……昨天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
这人必定是?山中精怪,乱糟糟几句话把丁灵积攒半日的怨气?打得消失无踪,便慢慢翻转身。男人跪坐着?,伏在榻边,脑袋深深埋在交叠的臂间,苦恼而又艰难地,为自己生病麻烦她?的事辩解。
丁灵无声?叹气?,攥住男人消瘦的手腕。
男人抬头,眼尾像丹砂一样的色泽更加浓郁。丁灵伸指碰触,“哪里有人能控制不?生病?”便拍他面颊,“你起来,地上冷。”
男人顺着?她?的手势起身,却不?上榻,不?知所措站着?。丁灵抬手勾住男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拉他。男人身不?由主倒下,犹带着?体温的锦被覆上来,将他的身体罩住。
丁灵抬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将他掩入怀中,一切皆如昨夜,“你还难受吗?”
“不?。”男人缩着?,呼吸都显得谨慎,“我很好。”
丁灵刚说完便知自己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摇着?头微笑,“是?,你很好。”将他拢紧一些,“阮殷,你要记得,你很好。”
第50章 杀了他
阮殷懂了, 丁灵的鼓励和纵容在这个?令人恍惚的黑暗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问她,“我比宋渠还好吗?”
丁灵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送去送来……你睡觉……”
阮殷不吭声。丁灵不会骗他, 她不认识宋渠, 又或是她认识的那个现在还不叫宋渠。可是?宋渠认识她,宋渠纠缠她, 宋渠已经是?她的朋友, 是?可以?一同吃饭出游的朋友。
如果他现在就杀了宋渠?
杀了宋渠,所?有他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原是?无罪的,若为她, 他可以?有罪。
他不怕有罪,但他了解丁灵。她要的不是?有罪的阮殷,她要的是?河间府秉持正义?的阮殷, 是?雷公镇救人?的阮殷,是?在朝中为新法奔走的阮殷。
如果杀了宋渠,那个?阮殷就不在了。
黑暗中少女吐息轻柔, 眼睫垂着?, 卷而翘, 浓密的发铺在枕上, 像缠绵的海藻。她在那里,她是?一个?迷离的幻梦,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不能碰触, 不能犯错,不能错一步, 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连她的怜悯,都要消失。
阮殷贪婪又固执地凝视她, 心思百转千回地纠缠,终于筋疲力竭,慢慢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时,入目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浓密的黑暗。他生出恍惚,仿佛自己?只?昏晕片刻,但极度的饥饿和酸软却告诉他——时间过去很久,应是?第二日。
案边的烛在他伏在她身边天人?交战时还是?整支,现在只?有短短的半截。阮殷撑着?坐起?来,肢体虽酸痛,却尚可忍受。便站起?来,这个?身体近来越发无用,双膝半点撑不住,简单的行走都显得艰难。
他生出厌烦,便叫,“来人?。”
没有人?。
外头是?不会没有人?的,只?有一种情况没有人?。阮殷心跳都漏了一拍,立刻生出欢欣的活气——
她还在这里。
没有离开。
阮殷撑住墙壁积蓄力量,循着?隐约光亮的地方去。
丁灵正坐着?翻拣书册,耳听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便见男人?进来,仍是?散着?头发,乱七八糟一袭中单,赤足踩着?木屐。
男人?足前是?进入书室的下沉的明如镜的清砖阶,丁灵看他脚步虚浮,“别动。”
阮殷抬头,便见她手边一撂宣纸,朱砂血一样淋漓地写着?乱七八糟的大字——杀。
她看见了。
昨天气疯了的时候胡乱写的字——杀。应不止一页,他记得他划了许多,若不是?残存最后一丝理智把自己?锁在这里,宋渠眼下已是?净军刀下的鬼。
她看见了,她怎么能看见?
为什么没有烧掉?阮殷只?觉崩溃,双膝发软跌坐在地。他甚至没有知觉,脊背在墙壁上磨得火辣辣地疼痛时才知道自己?竟连站都站不住——
她看见了。
阮殷惊慌失措道,“我不是?……丁灵,我没有——”
“没有什么?”丁灵拾级上来,往他身前蹲下,掌心贴住他前额,便笑?起?来,“是?不烧了。”盯住他道,“怎么啦,站不起?来吗?”
——她没有察觉。
只?是?一个?乱糟糟的字,她未必知道那是?他写的,未必知道他想做什么。阮殷定一定神,勉强道,“我很好。”
这话丁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根本不当真,只?问他,“你饿不饿?”
“不。”阮殷逃过一劫,勉强扯出一点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试笔。”丁灵拉他起?来,“两?日没吃饭,不饿才是?见了鬼。”二人?相携下石阶。丁灵推他在躺椅上坐下,“老祖宗安生坐着?,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便把架上搭着?的斗篷取下来,覆在男人?身上。
阮殷烧了一夜,脸颊越发瘦下去,被乌黑的发衬着?,仿佛只?剩巴掌大小。
丁灵忍不住往他身前蹲下,斗篷拉高,直拢到?男人?尖削的下巴,光亮的狐毛撩着?没有血色的皮肤,像会吸魂的藤,“你太?瘦了,你要好起?来。”
难以?言喻的酸涩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阮殷几乎流泪,拼死忍住,“嗯。”
丁灵走了。
阮殷挣扎着?坐直,把那叠乱糟糟的纸拿在掌中,投入燃着?微火的香炉里,看着?火星燎动纸页,燃起?来,又熄灭,朱红淋漓的字变作蜷曲的黑色残页。
阮殷慢慢躺回去,陷入难堪的恍惚——太?不中用了。不过杀一个?人?,还没有动手,竟把自己?陷入如此窘境。要是?早点认识宋渠就好了,没有丁灵,杀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可没有丁灵,他又何?必杀他?
心底t?燎原的火又烧上来,阮殷感觉四?肢滚烫眼眶疼痛,不敢再想——此时身体太?不中用,万一又烧起?来,丁灵必会厌弃自己?。
从来没有得到?,怎么能失去?
他极深地缓慢地吸气,用尽全力让自己?平静。
门从外打开,阮继善带着?两?名小太?监抬食案进来,热炭煨着?的餐食一样一样往条案上摆。阮继善等小太?监退走才走到?近前,“爷爷病重,奴才们在外悬着?心,可好些?”
“我死了你们自然有去处。”阮殷冷笑?,“不过换个?姓氏仍旧当差,你怕什么?”
阮继善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
阮殷阖着?眼,一言不发。
“那个?人?奴才打听了,入京等春闱的,一个?穷酸举子,敢与?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既敢劳动爷爷生气,奴才杀了他。”
“怎么认识的?”
“雷公镇。”阮继善道,“那厮染病困在那里,机缘巧合竟叫他走通姑娘的门路。”
患难之?交,中京重逢,只?要动了手,便不会隐秘。阮殷只?觉心灰意冷,“先别动他。”
“爷爷?”
丁灵推门,“这是?怎么了?”
阮殷抖一下,匆忙坐直。阮继善知道丁灵脾气,不等吩咐自己?爬起?来,赔着?笑?,“姑娘来了?”
丁灵走过来看菜色,“你也没吃饭,与?我们一同吃?”
阮殷听到?“我们”二字,满怀郁气便跑了一半,隐秘地漫出一点欢喜。阮继善连连摆手,“奴才不吃饭,奴才外头另有差事。”一溜烟跑了。
丁灵看半日,抱怨道,“看着?丰盛,没什么好吃的。”盛一碗粥,放一柄银匙,“你吃这个?。”
阮殷接在手里,“你呢?”
“老祖宗好歹看看什么时辰,好半夜了,我早吃过。”丁灵说着?话,拾箸寻找,夹一页百合,布在男人?银匙上,“这个?不错。”
阮殷道,“我自己?……我可以?。”
丁灵依言放下箸,走去案边立着?,划划拉拉的。
阮殷悄无声息地吃粥,越过碗缘偷偷地看她——纸是?黄蜡笺,绷在案上,丁灵二指捏着?一段炭条,正涂涂抹抹。
丁灵如有所?觉,抿着?嘴笑?,“老祖宗看着?我下饭呢?”
阮殷瞬间面上通红,不敢再看,低着?头认真吃饭。用完一碗粥,便放下,取茶漱口。
丁灵看一眼,“你再少吃些,好去做鸟儿了。”
阮殷含糊应道,“饱了。”
下人?进来撤走食案,收拾干净。阮殷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你在写什么?”
“是?画。”
“画什么?”
丁灵看他一眼,冷笑?,“老太?监。”
阮殷多少年?没被人?如此羞辱,更不要说对方是?丁灵。还没褪尽的红潮野火一样撩上来,他甚至能听到?血液奔腾隆隆的声响。眼尾瞬间熏得通红,过度的难堪叫他窒息,抖着?唇,艰难道,“是?,我就是?——”
“是?什么?”丁灵恐他憋死,草草收了最后一笔,将硬黄纸卷一个?卷儿掷在男人?身上,“不是?你说的么?你就是?个?老太?监。”
阮殷抖着?手展开,纸上寥寥数笔,勾出一个?人?,消瘦,适意,垂着?眼在椅上打瞌睡,炭笔勾勒微风温柔的形状,男人?睡在风里,无忧无虑——
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模样。
阮殷勾着?头,半日抬不起?来。他片刻间在天上人?间走过一个?来回,一时羞耻,一时愧疚,还有说不出的难堪……过于强烈的情绪撕扯他,他已经不能顾及丁灵还在身旁,屈起?膝,面颊掩入膝头,崩溃地哭起?来。
丁灵站着?,久久叹一口气,走到?男人?身前。
阮殷若有所?觉,他不敢抬头,张臂前扑,两?条细瘦的手臂箍在丁灵腰间。丁灵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抬手贴住男人?发颤的脊背。
阮殷掩在她怀里,无声地哭了许久,“……是?我错了。”
丁灵不答。
“可我不是?乱说的……”阮殷几乎精神错乱,颠三倒四?地诉说,“我是?个?阉人?……年?纪也很大了……宫里选伴当,都要好看的……我连做伴当都不够格——”
“你想给谁做伴当?”
阮殷一滞,讷讷地闭上嘴。
丁灵道,“再叫我听见这三个?字,我亲手掐死你。”一手推开他,“去擦擦脸。”仍旧走去案边,这回拣了支毛笔,舔了墨涂抹。
阮殷羞愧难当,低着?头走去后头,不一时回来,除了一双眼通红,看不出哭泣的痕迹。
丁灵听见脚步声响,转过身,“你过来。”
阮殷走近,臂上一紧被她拉到?身前。阮殷微微吃惊,“丁灵?”
丁灵斜斜地倚住条案,双手攀住他,“你不要做糊涂事。”
阮殷一颗心狂跳不止——她猜到?了。
“你没有敌人?。”丁灵认真地盯住他,“若有,也是?你自己?。”
第51章 守灯
阮殷双唇发颤, “……我没有。”他?说,“我是想过,只?有很短……你要信我……”
丁灵目光无可控制地凝在男人抖个不住的苍白的唇上?,费好大气力才?抑制碰触的冲动, “我信你。”便放开他, 手掌在案上?撑住,一跃而上?坐着, 两条腿松松垂着, 随意拿起一匣朱砂把玩,“今天随便描两笔,等明日你?大好了, 我给你绘一幅小像。”凑近了道,“一模一样那种。”
阮殷别扭地偏转脸,“不……不必画我……我没有什么好画的……”
丁灵不理他?, “我比较熟悉硬笔,可是色彩太少,等我适应软笔, 你?这些?宝贝就能派上用场了。”
阮殷目光转回来?, 凝在她指尖, “硬笔——你?是说像炭条那样, 有颜色的?”
“嗯。”
“那个简单。”阮殷道,“西海崖岛贡的彩贝瑚,什么稀奇颜色都有, 我与你?寻来?便是。”
“是珊瑚吗?”
阮殷摇头,“不知是个什么, 海里活物蜕下来?的壳儿,看着像珊瑚, 却?能染色,宫中贵妃侍寝前会用来?染指甲……”
“那太奢侈了。”丁灵摇头,“没事,我能用软笔。”便拍一拍躺椅,“如今可知道躺椅的好处?”见他?仍是懵懂,笑着解释,“今日只?是粗粗勾一笔,下回我给你?绘小像必定?要?用上?一日工夫,有了这个躺椅,老祖宗便能趁便打个盹儿。”
阮殷只?觉喉头梗阻,半日挤出一句,“丁灵,我不是你?——”
“我不爱听的话你?不要?说。”丁灵打断,轻轻跃下来?,“我要?走了。在你?这耽误太久,再不回去?必定?要?挨骂。”
阮殷强忍不舍,咬着牙,一言不发。
丁灵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便是。”
丁灵道,“我想自?己开府。”
“开府?”
“是。”丁灵道,“我自?己开府,便不受家里约束,出入行止都能自?由许多。”说着便抿着嘴笑,“我还能常常出来?看你?。”
阮殷顿觉心驰神往,半日定?住神,“可是你?还没……你?还没有议亲……”
“老祖宗要?安排我议亲么?”
阮殷光听这两个字都感觉入髓地疼,勾着头,久久才?避而不答道,“没有议亲的姑娘自?立门户惊世骇俗,必是打算要?招赘了……你?会被人?议论。”
丁灵听懂了,失望道,“你?不肯答应?”
“千夫所指这种事……我一个就够了。”阮殷摇头,“你?不能落入那等境地。”
“可是——”
“我有法子。”阮殷道,“让你?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真的?”
“嗯。”阮殷点头,“我也……盼你?常来?看我。”
丁灵从不怀疑阮殷的本事,但这事毕竟不算简单,她以为要?做成必定?需要?时间,谁知不到新年便有消息——
南安王妃奉旨往南崖祭祖,因为中京府上?还供着老南安王的长明灯,便求了太后,想在中京贵女中相?看一个有缘的,替她在中京给老南安王守灯。
消息一传开,中京哗然。
老南安王是南境胜战之王,资历比如今镇守西州的北穆王还老,战功比北穆王也不差。老南安王坏了身子,夫妇二人?无儿无女,老南安王死后族中撺掇着过继,南安王妃始终不为所动。守灯是子嗣之责,如今南安王妃主动提起寻人?守灯——守着守着,继承香火不是顺理成章么?
而且南安王妃指明要?贵女,女子不承兵权,除了虚名,旁的什么都不沾,更不招圣人?忌讳——太后一听满口答应,下口谕命中京贵女齐聚御花园给南安王妃挑选。
丁灵接到消息便知是阮殷在后推手,果然南安王妃人?都没看齐全便t?指丁灵,“这姑娘好。”当众赏一块朱红的玉佩,事情?就这么定?下。
那边丁老夫人?还在悬山寺给老祖宗祈福,听到消息急急回来?送行,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府上?近来?是烧对了哪柱香?竟是好事不断?”
丁北城忍不住说出真相?,“那是妹妹的香烧得好——好事都是妹妹的。”
丁灵厚起面皮,闷声发财。南安王妃也是个狠人?,定?了人?便启程往南崖,丁灵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记清白,稀里糊涂承了南安王府衣钵,带着大丫头青葱去?守灯。
守灯处并?不在王府,在北御城山麓南安王府精舍,紧挨着皇宫,没有繁杂人?事,却?有流水潺潺,鸟鸣古榭。灯舍有人?一日三遍地巡守。丁灵这个差使,说到头就是住在这里,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她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阮殷虽不肯说,丁灵多少猜到——不能议亲。毕竟是个守灯人?,在这地方议亲,于老南安王不尊重。
所以丁府南嘉小姐,虽然正值议婚年纪,正经议婚至少要?等南安王妃回来?。
丁灵直到此时才?觉“老太监”三字个名符其实——阮殷此人?行事,既老辣,又尖酸,看上?去?道理都对,其实什么都要?归他?,半点亏都不肯吃。丁灵越想越觉好笑,兀自?伏在案上?笑个不住时,门上?一个人?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丁灵循声回头,久久不见的老祖宗立在门上?,穿着身天青色圆领袍,束着乌黑的革带,悬着的荷包一晃一晃的。过了这么久,男人?总算透出一点丰润,虽仍是瘦,勉强有雷公镇初见时气象。
丁灵强忍住笑,“老祖宗来?啦?”
“百般请不动姑娘,我能不来?吗?”阮殷看着她,渐渐生出怨恨,“姑娘不肯见我,自?己倒是快活得很。”
丁灵忍着笑走过去?,拉住男人?的手,一同挨火膛坐下,“外头下雪,哪里都比不及千岁府暖和,你?无事不要?出门。”见男人?又要?说话,凑近了道,“我明日就去?你?那里了。”
阮殷尖酸道,“姑娘就是说话好听——我不来?,你?明日必定?也不去?。”
“你?说得是。”丁灵哈哈大笑,“老祖宗英明。”赶在男人?发作前解释,“不是,没有的事——前回在你?那二日,我阿兄回来?不知听谁说我夜不归宿,这些?时日着实拘得紧。原打算安顿下来?去?看你?……我不是每日都给你?写信吗?”
不是那些?信,他?只?怕都活不到今天。阮殷慢慢被她哄得转圜,四下打量,“这里简陋,你?去?我那里——此处精舍都是我的人?,有事片刻便知,什么也不耽误。”
丁灵不答,走去?把热油茶倒出一盏,塞在男人?手中,“你?连日生病,这里还是太冷了,以后你?不要?跑了——我去?看你?。”
“你?住在我那里不好吗?”
“不好。”丁灵拒绝,“我不想在家里住为的便是自?由自?在,去?你?那里岂不是更加地不自?在?”见男人?还想说话,沉下脸道,“阮殷,这事我已经决定?,你?不要?再说话。”
屋子里静下来?。
丁灵握着火镰慢慢翻拣炭火。阮殷半日才?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生气——”
“阮殷。”
阮殷紧张地抿一抿唇。
“你?同我去?陆阳。”丁灵慢吞吞道,“我们就能每一日都住在一起。否则你?就别想了。”
阮殷怔住,面上?表情?像被看不见的手抹去?,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不用回答。”丁灵将炭火掩回去?,“我没有在问你?。”
阮殷惶惑地叫她,“……丁灵。”
丁灵放下火镰,握一握男人?微凉的手。阮殷身不由主想要?倾身过去?,却?不敢动,僵硬地坐着。丁灵早看懂男人?的肢体语言,张臂拢住,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慢慢拉入怀中。
男人?贴在丁灵颈畔,微弱地抖。丁灵问他?,“你?冷吗?”
阮殷摇头,又点一下头。
“冷是不冷?”
“心里冷。”阮殷翘起嘴角,怨恨道,“姑娘说的话,叫人?心里冷。”
丁灵被他?顶得发笑,便推开他?,“那老祖宗想听些?什么话才?能暖和?”
阮殷仍旧贴在他?颈畔,许久才?下定?决心,“丁灵,我很想你?。”
这句话对他?来?说极是艰难,对丁灵来?说却?几?乎免疫——早就在他?高烧糊涂时听过千百回的言语,能有什么意外?随意点头,“我也是。”
“是什么?”
丁灵忍住笑意,“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总要?说……”阮殷在多日的分离里积攒的勇气尽数用完才?能挤出一句“想你?”,却?被她随意敷衍,越发怨愤,“你?不能耍赖过混……”
“你?混过我多少回?”丁灵往窗外看一回,催他?,“很晚了,老祖宗该回去?了。”
阮殷只?觉一颗心被她提着,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不住地晃——不想走,却?不能留,只?能僵硬地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这里远没有千岁府暖和。”丁灵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
阮殷慢慢恢复一点活气,“就为这个?”
“是。”丁灵恍然,“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阮殷低着头不肯出声。
丁灵无语,“老祖宗这样……日后若是当真不肯同我去?陆阳,你?怎——”你?怎么办。后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听说老祖宗归朝了?”
阮殷点头,“再不回去?,要?被翻了座儿。”
最终还是翻了他?的座,还要?了他?的命。丁灵默默叹气,“既要?上?朝,便要?早起……”丁灵站起来?,在男人?眼巴巴的目光中道,“你?去?后头洗一洗,回来?睡。”
第52章 谁干的
丁灵走出去安排半日?回来, 阮殷竟还在后头没回来。丁灵向来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阮殷在这里,外头更不能留人。偌大一进?卧房静悄悄,仿佛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哔剥作响。
空气中有微弱的寒意流动, 丁灵有?所觉,转头便见阮殷站着, 抬手撩着帷幕, 他洗过便散着头发,拢着中单,白得夺目的一双赤足踩着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