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动一下,口唇微弱翕动。
“怎么了?”丁灵摸索着摸他脸颊,温度下来一些,果然唐僧肉。“要水吗?”
没有声音。
“……疼吗?”
仍然没有声音。直到?丁灵昏昏欲睡时,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极微弱的,“……丁灵。”
丁灵瞬间清醒,“怎么?”
“丁灵。”
丁灵直到?此?时才知道?男人并没有在?叫她,那只是昏乱的迷梦中无?助的一句胡言乱语。丁灵不是第一次见他生病,病中他会说一些奇怪的言语,但是除了“出去”,男人无?意识中清晰地表达心意的第二句话——竟然是她的名字。
第26章 报答
阮无?病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床榻上?,雕花大床垂着雪白的帐子,连枕褥都是白色,出奇柔软。榻前烧着两个火盆, 便?是深秋时节, 仍然温暖如?春。
阮无?病抬一下手臂,感觉身体说不出的轻盈, 一直以来困扰他的疼痛, 晕眩和地狱烈火一般的焦灼尽数不知所踪。
镂花门从外打开。阮无?病看着t?一个人从白日色暖的光晕中走过来,便?睁大眼。
那人欢天喜地拍手,走到近前磕头, “爷爷,您可算是醒了。”
是阮继善。
阮无?病闭一闭眼,“你怎么在这里?”
“丁小姐命我过来。”阮继善道, “丁小姐说爷爷不肯让人近身,便?传奴才过来伺候。”
“丁灵?”
阮继善纠正,“南嘉小姐。”又道, “爷爷躺了二日, 必是乏了, 奴才扶您坐坐?”等阮无?病点头, 便?扶他起?来,身后塞两个软枕,又仔细地掖好被子——因为有容玖的好伤药, 箭伤恢复了许多,便?如?此靠坐也不如?何疼痛。
“爷爷, 您要吃些水吗?”
“不。”阮无?病摇头,“这是哪里?”
“丁府别苑。”阮继善道, “您外伤发作,病得厉害,已经躺了两日。”
“两日——”阮无?病皱眉,“我——”
“爷爷宽心。”阮继善压低声音道,“都是奴才伺候。”
阮无?病隐秘地松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失落还是安心,便?只失魂落魄地坐着。
阮继善不懂他的心事,“您二日没正经吃饭,奴才这便?传饭?”
“不。”阮无?病微微皱眉,“两日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阮继善道,“爷爷着实病得厉害,记忆不全也是寻常。若叫宫里知道,您这等伤势奔波千里,还累得在外病倒。奴才们怕都要打死。”
阮无?病问,“这两日都是你在?”
“是。”
“我有没有说什么?”
阮继善一滞,“也……没说什么。”
阮无?病微微侧首。阮继善被他看一眼便?觉膝上?发沉,身不由?主跪下去,“确实没有。”想?想?一又纠正,更加严谨道,“奴才确实没听?见。”
阮无?病便?不说话。
阮继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足有一盏茶工夫过去,阮无?病道,“你去传轿,我要回去。”
“使不得。”阮继善连连摆手,“丁小姐说了,爷爷伤势没有痊愈前,哪里也不许去。”又道,“便?连榻也不许下。”
“她在哪里?”
“丁小姐回城见客,怕要晚饭时才能?回,大夫叮嘱醒来要再服一次药,奴才伺候您?”
“不,你出去备轿。”阮无?病摇头,筋疲力尽闭上?眼,“等……等她回来辞行?,便?回去。”
阮继善一滞,想?劝没敢,终于默默退出去。
阮无?病失魂落魄靠在枕上?,仰望帐顶,床帐四?角悬着神兽辟邪,张牙舞爪,突兀地悬在那?里。他一瞬不瞬凝视它,像凝视误闯在人世间的,不合时宜的一只兽。
丁灵回来的时候,看见男人便?是这般模样——陷在阔大的白色中单里的身体瘦得可怜,卧床两日两颊都有些凹陷,颈项虽然白皙修长,却因为消瘦青筋突起?,仿佛碰一下就要原地崩碎。男人双目失神,寥落地凝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在那?里,不像一个活人,倒像一具空洞的壳。
“阮无?病?”
男人循声而动,细瘦的脖颈转动,视线便?迟滞地移到丁灵身上?。丁灵眼看着男人慢慢恢复了活气,如?同寂灭的灰烬一点一点重又点燃。
“丁灵?”
“你这是怎么啦?”丁灵走到近前,俯身摸他前额,温凉的,不发热——掌心顺势移到鬓边,用力揉一揉,“是不是伤处又疼了?”
男人只觉世间叫嚣的妖物尖叫消散,天地复归清明。他偏转脸,隐秘地躲避她的碰触,“不,我很好。”
“那?你这是怎么?”丁灵侧身挨他坐下,“我回来听?阮继善说,你又不肯吃药,还要走?外头有什么事值得你命都不要?”
男人摇一下头。
“吃药。”丁灵站起?来,把火盆边温着的药沥出一碗,“来。”
男人只不动。丁灵看着他笑,“要我喂你?”便?用木匙舀了,喂到男人唇边。
男人摇头,伸手夺过药碗,一仰而尽。
丁灵这两日为了哄神志不清的病人吃药,什么法?子都使尽了,第一回 见他如?此干脆,扑哧一笑,拾起?搭在枕边的帕子给他擦拭,初一探手便?被男人阻止。
丁灵一滞。
男人从她手中抽出锦帕,低着头自己擦了。
丁灵看他动作,“大人是不是又有话要同我说?”
男人抬头,“丁小姐。”
丁灵慢吞吞站起?来,便?退一步,坐到椅上?。
“丁小姐两番救命之恩,阮某没齿难忘。”
丁灵不答。
“丁灵?”
“大人只管说你的,我听?着呢。”
“你是太傅千金,侯门闺秀。”男人语气平平,“阮某阉人之身,声名狼藉,虽然承蒙相救,感激之情?只能?存在心里,这辈子只怕不能?报答了,丁小姐见谅。”
丁灵不吭声。
“丁灵。”男人道,“你既然回来,便?算作别,我这便?要回去了。”他说完,见丁灵只是安坐不动,甚至连眉峰都没动一下,“丁灵?”
“说完了?”
男人一滞。
“你饿不饿?”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
“大人睡这二日,尽只吃药喝水,再两日过去,便?病不死也要饿出个好歹。”丁灵看着他,“赶紧补回来,不然过两日从我这里回去瘦得跟鬼一样,叫外头人说我们府上?亏待钦差。”
男人皱眉,“我不是钦差。”
丁灵“哦”一声,点头,“所以阮无?骞才是钦差?”
男人避而不答,“钦差借天子之威行?臣子之事——我从来不用那?个。”
“什么意思?”
“罢了。”男人道,“丁灵,我方才说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很明白。”丁灵道,“你的意思——你欠我两回救命之恩,但你不打算报答,是不是这样?”
男人怔住。
“我这个人从来施恩图报。”丁灵道,“你必定是要报答我的,不要想?混过。”
男人气滞,“你听?懂什么?我一个阉人——”
“我管你什么人?”丁灵一语打断,站起?来走到榻边,慢慢俯身,一点一点向男人逼近。
男人本?能?想?要退后,然而床帏不过方寸,退无?可退,便?与丁灵四?目相对。丁灵在距离男人鼻尖寸许的地方停住。二人如?此之近,唇齿间几乎便?是吐息交换。
男人紧张地叫,“丁灵?”
“不行?。”丁灵的声音很低,却坚若磐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要报答我。”
男人双目大睁。
丁灵说完,心满意足地碰一碰男人鬓发,“来吃饭。”便?走出去。
床帐间女?人隐约的冷香久久不散,男人魂不守舍坐着,手掌如?有生命,自己抬起?,贴在被她触碰的地方。
丁灵走出去。时已近晚,寒风阵阵,吹得院中枯叶打着圈儿地转。丁灵抱怨一句“好大风”,便?掩上?门。阮继善正守在外头,看见她走过来殷勤相问,“怎样?”
“什么怎样?”丁灵问,“晚饭来了吗?”
“再一忽儿就得。”阮继善为难地搓着手,“姑娘,我们大人命备轿——”
“把轿子撤了。”丁灵道,“他哪里也不去。”
“我们大人答应了?”
“答应了。”
阮继善一半惊喜一半忧虑,“姑娘千万莫哄我——我们大人命令不听?,要被活扒皮的。”
丁灵看着他,“司礼监这么大规矩?”
“活扒皮都算好的,若是半死不活才要命。”阮继善愁眉苦脸道,“姑娘给我句实在话。”
“不信我?”丁灵一笑,“那?你备轿去,看挨不挨骂?”
阮继善从没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差事,大人的话要听?,丁灵的话也不敢不听?——毕竟自家大人病重糊涂时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
“你家大人在司礼监做什么差使?”
阮继善这辈子没想?过有人问自己这种问题,凝在当场。
“怎么了?”丁灵问,“不是你说他是司礼监的人?既如?此凶恶,必定得势,做什么差使不能?说?”
“姑娘直接问我们大人不好吗?”
“你为什么不能?说?司礼监再怎么机要,在那?做什么差使有什么可保密的?”
阮继善猛烈摇头,一张嘴闭得蚌壳一样。
晚饭送来,丁灵接在手里,斥一句“装神弄鬼”,自己回屋。阮无?病仍然坐着,连姿态都没变一点。
丁灵走去,“大人参禅呢?”
阮无?病不吭声。
丁灵见他神情?恍惚,不免又操心,放下餐盘走过去,极顺手地摸他脑门,“……不热啊。”
男人别扭地躲闪。丁灵撤开手。
“丁灵。”
“怎么了?”
“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男人道,“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
“原因我方才说过。”男人道,“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丁灵“哦”一声点头,“因为我是侯府小姐,因为你是阉人净军?t?”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尽失,白得跟鬼一样。
“这不是你一本?正经同我说的话吗?”丁灵道,“你自己听?着也不像话?”
男人血色慢慢恢复一点,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你这伤要养好些时日。一时半会走不了。”丁灵道,“你现在便?可以想?一想?,怎么报答我。”
男人艰难道,“你要怎么?”
丁灵眼珠子一转,“我听?人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第27章 如愿
丁灵道, “我听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一直盯着?阮无病,眼睁睁看着?艳丽的霞色飞速漫上男人白皙的面颊,很快连脖颈耳根都变得通红,便停住, “你怎么?了?”
男人抬头, 一双眼几乎要燃起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了?”丁灵望着看似愤怒实则窘迫不堪的男人, 终于悬崖勒马, “我也是听人说的,以身相许的意思就是我救了你,你如果想要报答我, 便应当听我使唤——怎么?,不对么??”
男人一滞,半日没说出话。
丁灵道, “那?你是不是以后?都要听我使唤?”
男人许久才能平静,认真地问?她,“你想要什么??”
丁灵怔住。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男人道, “我能让你如愿。”
“什么?都可以?”
“是。”男人不假思索道, “什么?都可以。”
丁灵渐觉好?笑, “你这么?说话, 倒好?像我救的不是你,是阿拉丁神灯。”
男人皱眉,“什么?灯?”
“就是一盏不重要的灯。”丁灵站起来, “来吃饭吧。”
厨房特意给病人熬的鸭子肉粥,三样极精细的小菜, 一碟清蒸狮子头,一碟醉香熏鱼, 另一碟胭脂萝卜,还配了一小篓银丝卷儿。
丁灵盛了粥,放一柄匙,“我喂你?”
男人坐直,双手接过粥碗,“我已经欠了你救命之恩,再欠岂不是下?辈子都还不上?”他放弃此时?离开?此处同丁灵撇清关系,虽然一时?间理不清悲喜,却总算不那?么?失措,清晰的理智终于回归,言辞又变得锋利起来。
丁灵看他不那?么?死气沉沉,暗暗高兴。拾箸给他布一个菜,“都是你的,都要吃完。”
男人抬头看她,“你呢?”
“我吃过饭来的。”丁灵眨一眨眼,“在家?吃了好?吃的。”
“是什么??”
丁灵编不出来,“你能想到的——最好?吃的。”
“那?你定是撒谎,你定然没有吃到。”男人一语带过,慢慢吃粥。
丁灵道,“那?又为什么??你想的最好?吃的是什么??宫里的御宴?”
男人不答,他吃东西?时?不说话,便只摇一摇头。丁灵在旁坐着?,不时?给他布菜。男人吃过半碗粥便拒绝。
“你吃这么?点?”
男人咽下?口中食物,“抱歉。”
毕竟是一场大病初初恢复,丁灵不强求,命侍人收走,“让阮继善进来?”
男人正漱口,等侍人拿走漱盂才问?,“让他来做什么??”
“换药。”
男人沉默片刻,“这两日——”
“都是他。”
男人更长久地沉默。
“怎么?了?”
“我问?过阮继善,”男人看着?她,“他说这两日是大夫在换药。”
丁灵立刻纠正,“是我记错,确实是大夫。”
“丁灵。”
丁灵招架不住,“又怎么?了?”
“我刚才是乱说的,我没有问?过阮继善。”男人道,“你又撒谎了。”
丁灵一滞。男人却转了话头,“让他来吧。”
丁灵闻言如逢大赦,一溜烟没了人影。
阮继善本来在外?高高兴兴吃酒,听到这个消息直如晴天霹雳,硬着?头皮入内,他人生第一次独立当此大任,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算自家?大人突然脾气变好?,伏在榻上一动不动由他折腾。饶是如此,也弄了快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阮继善擦着?汗,收了药物,“夜了,奴才伺候爷爷安置?”
阮无病点头。阮继善出去要水,回来滚热地注了一铜盆捧到榻前,“此处简陋,爷爷将就着?些。”
阮无病不答,撑住榻沿慢慢坐起来。阮继善赶忙拾一件夹袄给他披了,“爷爷衣裳都没带着?,丁小姐打发布庄买的。虽然粗糙,却是新的,爷爷将就——”
阮无病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滞,劈手给自己一耳光,“叫你话多。”
阮无病拢一拢夹袄。阮继善跪在地上,双手仔细卷起亵衣裤脚,捧着?他一双足浸在热水中。
丁灵走来的时?候,看见便是这般光景——阮无病心事重重坐在榻边,双足浸在热气腾腾的铜盆里,铜盆边上跪着?在外?威风凛凛的善都统,正兢兢业业撩动清水伺候洗脚。
丁灵虽然做了侯府小姐,过去的习惯其实没改,作为一个新时?代好?少女,从来亲力?亲为,不让人贴身伺候。眼前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惊奇,立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
门?没关,夜风透门?而入。阮继善有所?感觉,回头便骂,“什么?人不晓事——哎呀,姑娘来了?”
这人变脸的速度也很是值得观赏。
阮无病循声抬头,见丁灵一瞬不瞬地盯着?阮继善,便不自在起来,吩咐,“你出去。”
阮继善一句“爷爷”刚要出口,又悬崖勒马,“奴才这就好?了。”
“出去。”
阮继善一滞。
阮无病便不耐烦起来,抬足踢他,水淋淋的足尖点在阮继善白?色织锦曳撒上头,在名贵的衣料上迅速洇出深色水渍。阮继善诚惶诚恐地伏首下?去,“奴才万死。”
阮无病紧张地看一眼丁灵,催促,“快出去。”
“是。”阮继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小脸煞白?,垂着?手退到门?口。同丁灵错身时?总算福至心灵,“姑娘请。”推她进去,从外?掩上门?。
丁灵走过去,“怎么?让他走了?”
男人低声答一句“用不着?”,四下?里寻足巾——那?东西?原本搭在阮继善臂间,阮继善毫无准备被撵出去便稀里糊涂带走了。
丁灵看着?男人手忙脚乱,“找什么??”
“足巾。”
丁灵转一圈不见,便道,“我去拿。”
“不。”男人制止,急切中声音拔高,“你别去。”
丁灵指一指男人水淋淋的,“那?你怎么?——”
“不用你管。”男人语气生硬,停一停又低声,“这种事不能……不用你管……”
这是在同她解释吗?丁灵愣一下?,便把匣子里的白?布取一片给他,“你用这个。”
是备着?裹伤用的干净的白?布巾。男人接在手里,“多谢。”便俯身去擦。他箭伤在腰后?和腿根,稍一动弹疼得钻心,冷汗瞬间浸透脊背。
“还不停?又想伤口裂开??”
男人抬头。丁灵站在自己跟前,极不赞同地看着?他。
丁灵探手抽走男人手中布巾,慢慢往他身前蹲下?,布巾铺在自己膝头,便俯身握住男人足踝。男人僵住,足间温软的触感激得他浑身发颤,厉声喝斥,“做什么??”
丁灵道,“你把阮继善撵走,这屋里只我一个活人。”便去握他双足。
男人大惊,用力?踩在盆里,“不。”
“又怎么?了?”
男人撑住榻沿,“我自己来。”
“你不疼吗?”丁灵仰面?看他,“你昏了二日才醒,抻着?伤处再流血,难道还要再昏二日?”
男人抿一抿干涩的唇,“你让阮继善来。”
“你刚把人家?踢走。”丁灵拒绝,“好?半夜了,让人家?安生睡觉。”说着?提起男人双足,搭在膝头布巾上。
男人身形不稳,失措地叫喊出声,又用力?咬住,怒道,“丁灵!”
“怎么?了?”丁灵漫应一声,低着?头,用布巾裹住男人双足吸干水份。阮无病本就皮肤白?皙,双足从不见日光更是白?得出奇,被热水浸过,生出融融的粉色,便如玉山照日,难以形容得好?看。
“丁灵——”男人几乎崩溃,近乎哀求道,“你别碰我。”
丁灵揉搓两下?便展开?布巾,男人紧绷得像一根弦,细白?的脚趾紧紧蜷缩,好?似入了壳的龟。丁灵很想就手给他一掌,终于忍住,“行?了。”便把布巾掷在盆里,连盆拿出去。
再回来时?男人伏在枕上,锦被兜头拢着?,连头发丝也不肯露出半点。丁灵走过去,“起来。”
男人不动。
“起来。”丁灵催促,“喝了汤才能睡。”
锦被下?声音沉闷,“不。”
丁灵叹气,倾身坐在榻边,“大人好?兴致,半夜同我躲猫猫。”
男人只不吭声。
“你不喝汤我也不能睡。”丁灵道,“大人睡了二日,我们可是熬了二日,好?歹疼一疼我们。”
锦被下?t?的身体动一下?,慢慢掀开?,男人望着?她,“我睡着?时?,你都在?”
阮无病昏迷时?极其难缠,稍有近身便立刻惊醒,意识不清还在挣扎扭动,有如困兽。只有丁灵在旁时?能让他安静。如此一来不论净身擦拭还是喂食换药,丁灵都陪在一旁。虽然百般避讳没有去看他的身体,但也是实打实地熬了二日二夜。
这些话都告诉阮无病只怕他要疯。丁灵避而不答,“大人病着?,我便不在旁,也不能安心。”
男人低着?头坐起来,丁灵往他身后?塞一个枕头,把滚热的参汤倒一盅,塞在他手里。男人接了,双手捧着?慢慢喝。
“大人这一回伤损厉害,要好?生将养。”丁灵道,“每日一盅参汤是医嘱,你要听。”
男人垂着?头喝汤。
丁灵在旁看着?,等他喝完收走空碗,“安置吧。”
男人一言不发伏回枕上,看着?她背影,“丁灵。”
丁灵回头,“怎么??”
“你——”男人艰难地抿一抿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28章 旧帐
丁灵正低着头往熏笼里添炭, 听见这话倒乐了,回头看着他笑,“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阮无病一滞。
丁灵添了炭合上笼子,又吹了灯, 屋子暗下来,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铺在青砖地上, 白汪汪的。丁灵踩着月色慢吞吞走回来。
男人伏在枕上, 初时看着她,等她走近又垂下眼皮。丁灵立在榻前,抬手摘下帐钩, 一只手撑住床帐,“我?当?然要对你好,不?这样, 你怎么报答我?”手腕一松,床帐坠下来,“休息吧。”
床帐把月色明光阻隔在外, 男人完全陷入黑暗, 便在一瞬间生出冲动, “丁灵。”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 一只手搭在门闩上,“怎么?”
男人的声音从?深垂的帷幕后传来,“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的。”
屋子里静得可怕, 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丁灵怕自?己再不?走把他憋死在里头,便道, “睡吧。”
掩门回去。她这二日陪着天字第?一难缠的病人,其间又被迫往南并州走了两回, 着实?劳累不?堪,回去匆匆洗漱完倒头便睡。兀自?在黑甜乡中沉溺时,耳畔丁零当?啷一通乱响。
丁灵撩起帐子探身,窗外火光冲天,刀剑相?交撞击声此起彼伏。她不?及穿衣,连鞋袜也不?及穿,扯一领斗篷,踩着木屐子跑出去。
门一开便被人挡住。阮继善道,“姑娘别怕,尽在掌握。”
“什么人?”
“不?必管他什么人。”阮继善按着错时刀,咬着牙笑,“敢来撒野,便不?要想走。”
屋外团团围着净军,连屋顶都站着人。打斗处却根本不?在这里,听声音应是在顶里头内院。丁灵便知局面受控,“你们大人呢?”
“继余在那守着。”
丁灵道,“我?看看去。”
阮无病的住处离丁灵只隔一道院墙。穿过垂花门便到,丁灵在前,阮继善寸步不?离跟着。这地方离打斗处更远,打斗声几乎听不?见——仍是密密守着净军,为图隐秘,已经换成黑色夜行制式。
阮继余守在门口?,看见丁灵默默打一个躬。
“醒了吗?”
阮继余摇头,“未听呼唤。”
丁灵看这许多净军便放心,便往回走,堪堪走出一步,臂上一紧被阮继余拉住。丁灵回头,“怎么了?”
阮继余掌心贴在门上,悄无声息推开,“姑娘不?如留下。”
丁灵疑惑地看他。
“说的是。”阮继善走过来,“姑娘留在这里,那边的兄弟们便都撤过来——守备更严。大人又病着,您在里头,卑职在外才放心。”
是这个道理?。丁灵点头,“辛苦。”自?己走进去。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熏笼火光微弱地跳动,床帐方向有隐约细碎的声响。丁灵走过去,撩起床帐。阮无病伏在枕上,睡得很沉——临睡的参汤里掺了药物,便是天塌地陷的动静也很难醒转。
男人睡着时非常痛苦,面容焦灼,眉峰发抖,白皙的指尖掐在枕褥上,指节不?住蜷曲——若不?是药物压制,他应该早已惊醒。只是这样陷在噩梦中也很可怜,男人口?唇发颤,不?住地在说些什么,如同叫喊,却没有半点声音。
丁灵本想看一眼便走,眼下双足如同粘了胶动不?得,身体仿佛有自?己主张,便侧身坐下,在男人又一次抬手挣扎时握住他的手。男人被人握住便奋力?睁眼。
丁灵低头看他。
“丁灵。”男人叫她名字,反手攥在她臂间,将她拉向自?己。他在混沌中气力?极大,丁灵一个不?防倾倒,便被他拉得摔在榻上,男人双手掐住她两肩,大睁双目,定定望着她。
丁灵终于确定男人根本没有意识——自?打离开雷公镇,他从?来没有在神志清醒时直白地凝视她。
不?知原因?,但事实?如此。
男人仰着脸,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她。丁灵原想推开,却被隐秘的冲动制止——她可太想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了。
“丁灵。”
丁灵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丁灵。”男人叫着她,“你终于来啦……”
丁灵终于忍不?住,“你在等我??”
男人出神地望着她,忽一时埋首,将脸颊贴在她颈畔。丁灵被男人扣在掌间,只能被动地抱着他,像抱着一只无家可归的流落的犬。
场面诡异到滑稽,简直哭笑不?得。
“……丁灵。”男人不?住地叫着她,慢慢销了声气——他居然就这样把自?己掩在丁灵怀里,又睡着了。
姿势尴尬至极,丁灵只能设法脱身。好不?容易移出一条手臂,挣脱辖制。男人稍有所?觉便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静夜里微弱的一点呢喃,“不?……”
轻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点恳求。
他说,“不?……”
男人看上去太过痛苦,丁灵生出不?忍,只能放弃。男人慢慢感觉安全,便又慢慢安静下来,又昏睡过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丁灵想着,那就这样吧。任由男人八爪鱼一样攀着她,在隐约的火光和打斗声中重回黑甜乡。
丁灵是被饿醒的,梦中饥肠辘辘,走了几千里地也寻不?到半块饼。大约如此境遇太过悲惨,便把她吓醒了。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阮无病榻上,昨夜跟妖精一样纠缠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退走,侧身伏在床榻顶里头,只一片薄薄的脊背对着自?己。
丁灵坐直,撩起帐子探身,日色夕沉,已是傍晚——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难怪饿得要死。便拢一拢头发,“你饿不?饿?”
男人不?出声,缩着的姿态都没动半点。他本就生得身形修长秀美,一段腰线窄而韧,如此侧卧,白色中单勾勒出极致的线条,叫人简直移不?开眼睛。
丁灵觉得自?己被他蛊惑了——说不?定真是妖精,黑夜里吸食自?己精气。丁灵想着只觉好笑,“你不?理?我?,我?走了。”移身下榻,踩着木屐子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