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叫,“你去哪?”
“大人怎的醒了?”丁灵忍住笑意,“不?应该呀。”
“你去哪?”
“回去换衣裳。”丁灵笑着答道,“你也赶紧起来,让阮继善帮你洗洗。”说着自?己尬住——这个对话哪里不?太对,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丁灵灰头土脸出去。阮继善守在外头,看见她便问,“姑娘忙完了?”
“我?忙什——”丁灵恍然,立刻悬崖勒马,“还没。你们大人可用饭了吗?”
“没有。”阮继善摇头,“今日一直不?叫进,严禁我?等入内,说不?许打扰姑娘写信。”
丁灵暗道确实?在梦里跟周公写了一整天的信,便道,“快去命厨房送饭给他。”
“是。”
“刺客可拿下?做什么来的?”
“死的死跑的跑,只有一个活口?。缘由不?用问,我?家大人在这里,还能来做什么?”阮继善冷笑道,“阴魂不?散跟了一路,总算姑娘警惕,早有准备。”
那天知道了阮无病中箭的缘由,丁灵猜测对头不?会?善罢甘休,趁阮无病昏睡移到小跨院,另外同阮继善商量,暗暗调来净军设伏——果然那些人按捺不?住,以为此处屋舍空虚,趁夜来袭。
丁灵回去,囫囵吃一块糕,又塞一块在口?中便去浴房,好半日洗过,换了衣裳散着湿发走出去。此处是别院,只有守院家丁,不?要说大丫鬟,便连小丫鬟也没有一个。
梳髻这种高端业务独自?完成是不?可能的,便放弃。丁灵走出去,命家丁拣一篓白薯,提着走回去。
阮继善正翘t?首等待,看见她提着东西?便去接。丁灵抬手避过,“不?敢劳动。”自?己进去。
阮无病靠在枕上出神,应是梳洗过,鬓发乌黑,含着湿润的水汽。看见丁灵便动一下,坐得更直一些。
丁灵问,“今日怎样?”
“我?很好。”他连日少有正常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倒比平日添了三分蛊惑。
“伤处呢?疼不?疼?”
“不?疼。”
丁灵摇头,等这人说疼时,只怕都要死了。提着篓子走到熏笼边上,揭去罩子,用火镰夹白薯放在生铁网子上烤。
男人一瞬不?瞬看她动作。
丁灵放下火镰,回头看他,“你可知什么人要对付你?”
男人不?答。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不?把后头人揪出来,没有安生时候。”丁灵说着,又后怕起来,“幸亏那日没被贼人跟过来,要不?然——”
“哪日?”
“就是那天在沙洲。”丁灵道,“你无故跟我?置气——”
男人本是认真听她说话,闻言瞬间两颊飞红,便连耳根都红透,生硬道,“我?没有。”
“你就是有。”丁灵道,“我?高高兴兴出去玩,被你无故阻拦。”又道,“被你无故带到荒郊野外,无故挨骂。对,我?还因?为你无故挨打。”
男人被她连珠炮怼得插不?了口?,一个气岔咳嗽起来,挣动间牵动伤处,疼得发抖,只能咬牙忍住,缩在榻上止不?住地咳。
丁灵眼看着男人雪白的额上漫出一层冷汗,忙倒一盅热茶递给他。男人低头喝一口?,慢慢平息,仰面靠在枕上,“你好不?讲理?。”
丁灵收了盅子,“我?说得不?对?”
“只对了几个字,不?尽不?实?——”男人道,“你怎不?说你去哪里玩耍?”
丁灵毕竟理?亏,“那还不?是因?为你让阮继善跟踪我?吗?我?只能躲去画楼才能甩掉他。”
男人久久才点一下头,“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遇上阮无骞的?为什么被他拿了?”
丁灵语塞,“他看到马便要抢。”
“阮无骞虽然不?讲理?,我?的东西?他不?敢碰。”男人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你同我?的关系?”
丁灵一滞。
“老鸨说你特意跑去画楼看阮无骞,所?以被他遇上。”男人身体微倾,前额抵在床柱上,倦怠地闭一闭眼,“丁灵,你为什么要去妓院看他?因?为他生得好看?”
这种冤枉对丁灵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丁灵断然?否定,“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去妓院?”阮无病声音虽然低弱,语气却步步紧逼,“去做什么?”
里头原因虽然不算复杂, 却不能告诉他。丁灵道, “我自有事,不能同你说。”
男人便?沉默下?来。
丁灵后知后觉有点生硬, 转圜道, “现时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说着便?皱眉,“你怎么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便走过去,扶在男人颈后,掌心?贴在他额上——不发热, 却有些虚汗,“你怎么了?”
男人被她扣着便?被迫同她对视,匆忙垂下?眼皮, “我没事。”
“等你说有事只怕晚了。”丁灵道, “我去请大夫。”便?要站起来, 身形一动袖间一紧, 被男人攥住。
“你别?去。”男人低声道,“我真的?没事。”
丁灵哪里肯信他,“给大夫看——”
“不。”男人拒绝, 强掩尴尬道,“我是……”声音越发低下?去, “吃点东西就?好。”
丁灵一滞,“你这是——饿的??”
男人推开她, 极轻地?点一下?。
丁灵竟无语凝噎,“竟没送饭来吗?”她问完便?看见短案上红泥小炉温着的?餐食,便?知自己问了个傻子问题——怎么可能没送?他在等她。
而她刚才吃糕都?饱了。
等到现在,差不多?饿了一天一夜,这是闹成低血糖了。丁灵往荷包里寻出一块糖,撕去纸包塞入男人口中。男人本能要闭口,愣一下?才张开,便?衔在齿间。
丁灵不留意,抬手拂去他额上虚汗,“等我会儿。”
男人靠着,看着丁灵走到窗边,夕阳暖色给她勾出一道光晕,融融的?,像不真实?的?幻影。丁灵低头盛粥,慢慢吹凉,拿过来。
男人一瞬不瞬盯着她。
丁灵要喂他,“来。”
男人摇头,撑着床榻要坐直,只稍稍动作便?觉眼前金星乱窜,又是一身虚汗。
“别?动。”丁灵道,“张口。”
男人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在她手中吃粥。他这一回箭伤崩裂失血过多?,虚得?厉害,粥又热,半碗吃下?去,淋漓又是一身虚汗,便?摇头不要。
丁灵出来匆忙,没带帕子,展开衣袖拭过男人汗津津的?前额,“你要不还是睡一会?”
男人闭着眼睛摇头,“不。”又道,“你还没有答我。”
丁灵一滞。
“丁灵。”男人撑起眼皮,费力道,“你去妓院做什么?”
“这个当真不能同你说。”丁灵想一想,“你不如问个别?的?,我肯定告诉你。”
男人盯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阮无骞,的?卢是我给你的??”
丁灵无语,“能不能再换一个?”
男人便?不吭声。
那便?是不能。丁灵硬着头皮回答,“我怕你偷偷给我马的?事被阮无骞知道了要……要倒霉。”
男人一双眼慢慢睁大。
丁灵道,“你要笑便?笑。雷公镇的?人分明是你,朝廷嘉奖的?却是他——我便?猜错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稀奇处?”便?走回熏笼旁边,扒一只白薯。
白薯烤半日已经熟透了,香气扑鼻。丁灵呵着气一点点剥去外头硬皮,既糯,又香,且甜。
“丁灵。”
丁灵不动。
“我也想吃。”
丁灵原不想理他,回头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不好欺负病人,便?走过去,掰一块塞入男人口中。男人含在口中咀嚼,慢慢咽下?去,“甜的?。”
丁灵便?笑,“特意做的?鲜嫩鱼片粥不吃,倒要吃白薯?”
男人“嗯”一声,“白薯才好吃。”又道,“你不用怕阮无骞。”
丁灵不答。
“你谁也不用怕。”
“是。”丁灵暗暗点头——沾光了,毕竟司礼监的?人,横着走才是应当的?。又掰一块给他,“为什么阮无骞能冒你的?功劳?”
男人要说话,便?接在手里,“那厮闯了大祸,给他个功劳才好保命。”又道,“你不用在意,我用不着那些。”便?把白薯塞入口中。
“你还挺大方。”丁灵又问,“他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帮他?”
男人看着她摇头,一直等食物咽下?才道,“不是,他是我弟弟。”
这个消息简直太出意外,丁灵震惊,“你弟弟……亲弟弟?”
男人垂着头,用帕子擦拭指尖,“我家因我一人获罪,家中女子入贱籍,男丁死的?死,押的?押,我和他逃过一死,入了郊狱。”男人声音低下?去,“我对他有亏欠,这些年不怎么管他,谁料错上加错,倒把他惯得?不成体统。”男人抬起头,“丁灵,我既然?是他兄长,理应替他向你道歉。”
丁灵一滞。
“若不是我,你不会无端受此囚狱之灾。”男人道,“他还打?你了?”虽然?是问句,却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那天的?前因后果他早就?知道了。
丁灵几乎便?要结巴起来,“不……其实?也还好。也怪我没跟他说清楚。你不是——也打?回来了吗?”她没了吃白薯的?兴致,“你们家兄弟几个?你在家行几?”
“两个,只有我和他。”
丁灵沉默下?去。按照阮无病的?说法,阮家因为他,两个男丁入狱受了腐刑,在这个视子嗣如性命的?古代,阮无病只怕早就?成了家族不可饶恕的?罪人。
难怪管不了阮无骞。
“当年——是因为什么?”
男人摇一下?头。
“不能说吗?”
“不是。”男人道,“太长了,以后再同你说。”
毕竟还是病人,太过劳神总是不好。丁灵道,“那你睡一会儿,明天我给你烤栗子,那个更好吃。”
男人摇头,“我不想睡,你同我说说话。”
“要说什么?”丁灵勉强笑道,“说你怎么报答我?”
男人道,“这个我想不出,要你告诉我。”
丁灵正?要说话,阮继善在外叫道,“姑娘,府上来人,求见姑娘。”
丁灵便?要站起来。
臂上一紧,被男人攥住,“等等。”
“怎么?”
男人指一指她散着的?黑发,“弄一下?再去。”
丁灵恍然?,走去镜边——头发很厚,又很长,半日挽不出像样?的?发髻,便?道,“必是丫头们来送信,不碍事的?。”
阮无病一直看着她,闻言t?道,“不是丫头们。”
丁灵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但一定不会出错。”阮无病慢慢坐直,指一指桌上妆匣,“那个拿过来。”
“做什么?”丁灵依言捧过妆盒。
男人接在手里,示意她坐下?,便?用牙梳梳通头发。丁灵大觉惊奇,“你会梳髻?”
男人点头,后知后觉丁灵背对自己看不见,“是。”
他的?动作非常笃定,力道却轻,丁灵被他弄得?很舒服,几乎就?要昏昏欲睡了,“梳髻这么麻烦,你学它做什么?”
男人不答,仍然?在她头上摆弄,腾一只手在匣子里翻拣半日,只有两支木簪,便?道,“将就?用这个,明日另外寻好的?。”
丁灵道,“这个别?院多?年无人来,能有个簪子使?已是很不错了。”揽镜自照,居然?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单螺髻,“还以为你胡吹大气呢,居然?真的?会?”
男人道,“以前学的?,还没忘 。”
丁灵喜不自胜,握着镜子左右腾挪照个不住,“你学这个做什么?”
“我是内宫监出身。”男人道,“伺候人的?手加疼训裙八爸伞另七妻伍三流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艺是活命的?凭据,学不好这个,是要打?死的?。”
丁灵顿住,慢慢回转身体。男人已经靠回枕上,微微偏着头,一瞬不瞬盯住她,他的?目光太过依恋,仿佛眼前人下?一时便?要消失一样?,“丁灵。”
丁灵便?知他有话要同自己说,而他要说的?,必定是她不想听?的?,便?一言不发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是什么让他转了念头,男人垂下?眼皮道,“没事,你去吧。”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便?站起来,“你脸色不好,让人送汤来,吃过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男人闭着眼睛“嗯”一声,欲睡的?模样?。
丁灵给他拢一拢被子,心?事重重走出去,到自己院子便?见宋闻棠等着——果然?不是丫鬟,居然?又叫阮无病猜对了。丁灵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彩椒来给你送衣裳,我跟着她。”宋闻棠道,“你怎么数日不回家?”
“这里也是我家呀。”丁灵道。此时暮色四合,没了日头便?冷下?来。丁灵见宋闻棠只穿了件夹袄,“去里头说话。”
二人便?入内室。屋子里极冷,跟冰窖一样?,侍人好半日才拾掇出一个火盆送进来。
宋闻棠道,“你方才从哪里来?”
丁灵道,“我就?在家。”
宋闻棠忍不住问她,“你在家怎么不生火?”
丁灵一滞,她从昨夜起便?在阮无病屋子里厮混,自己的?屋子连只鬼也没有,还生什么火?便?胡乱道,“说错了,我方才有事去西冷江走了一回。”
宋闻棠目光移到丁灵踩着的?木屐上,想说话又闭嘴,默默走去翻拣火盆,烧得?暖一些。
侍人送热茶点,丁灵倒一盏递给他,“你寻我有事?”
“嗯。”宋闻棠点头,“我来是为辞行。”
“你不是要等春闱?”丁灵意外道, “怎么突然?要走?”
“正是为了春闱。”宋闻棠道,“我的身份路引,还有春闱入京的火牌,都在雷公镇丢失, 需得回乡寻地方衙府补办。”
这属于是身份证和介绍信, 确实得办,没了这个只怕来年春日连贡院的门都进不了。丁灵问, “是不是被偷了?”
“是。”宋闻棠道, “我在雷公镇染疫时,贼人将我行李包裹洗劫一空,不止银钱, 路引火牌,一个不见——那?东西他拿着倒没有用处,只是说不得扔在西冷江里, 没法找去。”
“那?你赶紧回去办。”丁灵来别院极其?临时,没带什么银钱,站起来走到案边, “我给管事写个字, 你回城寻他支五十两银, 够使不够?”
宋闻棠耷拉着脑袋道, “日?后定然?百倍奉还。”
丁灵低头写字,闻言扑哧一笑,“且记着你今日?的话, 我可等着呢。”又?问他,“够吗?”
“尽够了。”宋闻棠双手接过, “取了火牌路引便回,家乡离此并不遥远, 至多?一月。”
“回来仍然?来找我。”丁灵道,“安生准备春闱,银钱的事不要担心。”
宋闻棠道,“我很快回来。”
“去吧。”丁灵道,“我等你好信儿。”
宋闻棠将?纸折子塞入袖中,依依不舍道,“我去了。”
“去吧。”丁灵道,“去挑匹马。”
宋闻棠道,“哪匹都行??”
“只要你喜欢,只管挑。”丁灵笑着说完,忽一时记起又?道,“的卢不行?。”
宋闻棠久久不吭声?,“我看别院这地方,好像有净军?”
“不应该。”丁灵便装傻,“即便有,必是人家有什么公干来此,不用管他们。”
宋闻棠道,“净军行?事诡谲,若他们在此公干,你不要出门,如若再冲撞上,白?白?吃亏。”
“不至于。”丁灵笑道,“净军也是讲道理的。”
宋闻棠便知劝她无用,“我走了。”走到门边回头,“丁灵。”
“嗯?”
“你以?后还会回中京吗?”
丁灵本能要说“不回”,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墙之隔的阮无病——他是司礼监的人,必定是要回去的。便回避道,“以?后再说。”
“你一定要回中京。”
丁灵便笑起来,“怎么——回去看你御街夸官吗?”
“是。”宋闻棠道,“你不回中京,我去春闱做什么?”
丁灵怔住,不等她相问,宋闻棠已经推门出去,远远有梆子声?传来——夜已经深了。
丁灵睡了一日?,困意全?无。炉中火烧得正旺,只觉不煮一壶甜酒简直辜负。丁灵立时意动,便不想惊动侍人,仍旧踩着木屐子往酒窖子去,把青花瓷坛子里的甜酒抱一小坛子出来。
正关门时身后有人叫,“姑娘?”
丁灵回头,是别院家丁,“半夜不睡觉,来偷酒吃?”
“小人怎么敢偷酒?”家丁笑着上前打千儿,“那?边偏院要的。咱们这儿地方荒僻,无处买酒,偏院过来人同?小人打听买酒处,管事让小人从酒窖取一坛送去。”
净军在阮无病的行?踪上极其?隐秘,外间没有人知道阮无病就在丁府别院,便连别院家丁都只知来的是中京的亲戚,不知来人是谁。
丁灵皱眉,“谁在要酒?”
“这个倒不知。”家丁摇头,“已是第二回 了。”
丁灵道,“你回去,我去看看。”仍旧提着自己的小坛子往阮无病院子去。
守在外头是另一队净军。那?统领认识丁灵,远远迎上来打躬。丁灵奇道,“阮继余和阮继善都不在?”
小统领听她直呼二位大佬名姓,唬得脸发白?,又?不敢指责丁灵,“余都统昨日?熬一夜,睡去了,善都统另有事。”
丁灵指指紧闭的门扉,“可安置了?”
“还未。”统领道,“今日?高兴,命人送酒。”
果然?是阮无病。丁灵皱眉,“汤送了吗?”
那?统领第一回 守内院,云里雾里问,“什么汤?”
“我去看看。”丁灵拾级上去,推门入内。扑面浓重的酒气,没有灯,只有榻边熏笼火光一明一灭,隐约看见屋中景象。
榻边多?了条短案,其?上放着只精巧的银盘,一把银壶,数只银杯。男人手里捏着只银杯,倚坐榻边。他卧床多?日?,只拢着件白?色中单,因为消瘦,中单显得极其?阔大。不束发,黑发垂落,有一种?隐世贤者的适意。
男人看见丁灵便笑,“你来啦?”仰颈喝干。行?动间黑发摇摆,仿佛下一时便凌风归去。
丁灵无语,“说好了要休息,怎的半夜在这喝酒?”
男人一只手握杯,另一只手撑在案上,偏着脸看她,“你不是说明天才来?”他应是吃了不少?酒,白?皙的面容浮着薄薄的霞色,火光下一双眼水汪汪的,敛着春水一样。
丁灵懂了,“因为我明天才来,所?以?你今天吃酒?”
“嗯。”男人点头,“多?少?年没说过旧事,吃一些。”提起银壶斟酒,他动作粗放,酒液洒出来许多?。男人不在意,捏着杯子仰颈倒入口中。细长的脖颈随着动作拉出一条白?皙秀丽的弧度,说不出的动人。
丁灵猜测白?日?说起当?年受刑的事撩动男人愁肠,便打消劝他的念头,点一盏灯走回来,“我陪你。”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明光刺得闭一闭眼,睁开便见丁灵坐在身畔,“丁灵……你怎么来了?”
确实有酒了。丁灵道,“是呀,我来了。”
男人另取一只杯,胡乱倒上,推给她,“陪我吃一杯。”
他倒得太满,丁灵只能双手捧住,小心翼翼吃一口,竟不是吃惯的米酒,是极烈的烧刀子,入喉如刀锋利,立时在喉间点一把燎原烈火t?,沿着喉管直烧到五脏六腑。
丁灵拧着眉毛,好半日?才能说话,“你怎么吃这么烈的酒?”
“嗯。”男人道,“不能吗?”他垂着肩膀坐在那?里,目光放得极远,“不能的事太多?,吃个酒也不能?”说着自己笑起来,“是……确是不能……不能……”
丁灵只觉心脏被什么用力握一下,刺刺地疼,久久才能说话,“什么不能?”
“那?可太多?了。”男人笑着,“不能死,也不能活,不能走,也留不住。就像现在——”他握一握银杯,“酒——我不能吃,也不能不吃。”
丁灵初时听得认真,听到后面摇头,“你要吃便吃,我不拦你,说什么胡话?”
男人认真道,“酒这东西,不能吃,吃了糊涂,可我不能糊涂。也不能不吃,不吃便活不了——”他说话时一只手撑着下颔,身体摇摇晃晃的,“……一天,都活不了。”
丁灵皱眉,“你醉了。”
“没有。”男人摇头,“我从不醉。”他目光迷离,却极固执地盯住她,“我从来没有醉过。”
丁灵忍不住,“阮无病,你是不是在伤心?因为什么?”
男人断然?摇头,“不过是不能而已——从来都不能,我早已经习惯,我不伤心,有什么可伤心?”又?斟一杯,倒入口中。
他从未有如此直抒胸臆的时候,丁灵便不肯劝,默默给他倒酒。男人无声?吃下,忽然?道,“我给你的玉蜚,还在吗?”
“什么玉匪——”丁灵忽一时恍然?,扯出颈上挂着的玉鬼头,“这个鬼头吗?”
“鬼头?”男人愣一下,哈哈大笑,“差不多?,就是个鬼头。”向她伸手,“给我。”
丁灵低头摘下,托在手掌心。男人伸手取过,拈在指尖摆弄。
“玉匪是什么东西?”
“蜚,灾兽,你方才说鬼头,很对,就是个鬼——你戴着鬼,便没有鬼敢来寻你。”男人口里说话,指尖不住翻动,飞速编出一个环,“来,伸手。”
丁灵举起右手,平平抻着,男人便把悬着玉蜚的红线给她笼在腕上,红线不知是什么材料,戴在手上竟是暖的,活物一样。
“做什么?”
男人收紧红线,左右看一时,满意道,“如此便取不下来了,除了我,谁也取不下来。”又?指着她道,“你也取不下来。”
丁灵抬手,红线结不长不短,刚好卡在腕间,除了打开线结,确实取不下来,“剪断不就好了?”
“剪不断。”男人低头倒酒,“东海蛟丝,火焚不动,刀斧不侵。”
“有这种?东西?”丁灵心中一动,“那?你再多?寻些,织一个护甲,便没人能伤你了。”
“说得很是。”男人越发笑个不住,“上一个与你有一般想法的人,你猜是谁?”
“是谁?”
“我朝立国圣皇。”男人哈哈大笑,“三百年前,圣皇为这东西打发三百禁军入东海,至今不见一人归。”
丁灵吃一惊,“这么难得?”
“不难。”男人慢慢敛住笑意,“不是在你手上吗?”又?倒一杯酒,一仰而尽,“这是我的信物。你去中京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还没死,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寻到我。”
丁灵心下一沉,“阮无病?”
“丁灵,我要走了。”
果然?如此——丁灵立刻阻止,“你伤还没好。”
“小伤,不打紧,死不了。”男人看着她道,“还早,我死不了。”
丁灵皱眉,“总要养好伤再走。”
“真是傻姑娘……”男人又?笑起来,“养什么伤?养伤做什么?”不知什么让他感觉好笑,便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日?停不下来。
他分明在笑,却比哭更难看。丁灵看着他,忽一时探手握住他手臂,因为吃了酒,他的身体很烫,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单浸在丁灵掌间,热烈又?焦灼。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僵在那?里,无措地看着她。
丁灵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死。”
第31章 大喜
丁灵盯着他?, “你死了,我会伤心。”她郑重重复,“我会很伤心,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
男人僵硬地坐着, 木雕泥塑一般, 僵硬地看她,连眨眼都不会。
丁灵坐直, 膝行上前, 张臂拢住他?。男人被她一抱便仿佛抽去筋骨,变成没?有力气的,软绵绵的, 没?有用处的一个,任由丁灵将他?拉入怀中,便软弱地扑在她肩上。男人屏息到心口发疼才?恢复呼吸。
丁灵抱着消瘦的男人, “阮无病,如果你回去伤心,留下跟我一处, 好不好?”
男人木木的, “跟你一处?”
“是。”丁灵道, “你不要走, 留下来,你看我在南并州的宅子很大?,你住在这里使得的。”
“留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道,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迟滞地重复,“做什么……都可以?”
“是。”丁灵摩挲着男人嶙峋脊背, “你会很自由,你想吃酒也使得。”
男人不答。
丁灵将男人推开?一点, 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留下来,你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被她推着便被动后仰,乌黑的发一半悬垂,一半绞缠在薄薄的脊背上,像蛛的网,裹着他?,叫他?动弹不得。
男人沉重地闭一闭眼,“我累了。”
丁灵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丁灵。”男人叫着她,“……我很累了。”
丁灵感觉掌间?男人的身体发沉,他?好似失了魂魄,只一个躯壳坠在自己手中。男人推她,丁灵只能松手,男人慢慢伏回枕间?,倦怠地闭上眼睛。
“你是不是病了?”丁灵忍不住摸他?脸颊,大?约因为吃过酒,很烫,“哪里难受吗?”
男人无声摇头。
他?看上去既虚弱,又疲倦。丁灵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都能让他?原地崩碎,便讷讷地站起来,“你睡吧,我回去了。”
“不要……”男人撑起眼皮。
丁灵便站住。
“你不要……”男人挽住丁灵衣襟,“不要……”
“什么?”
男人摇一下头,他?分明在恳求她,却不能说?出?口。
“不要什么?不要走吗?”
男人眉目中尽是痛苦,却咬着牙一言不发。丁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的人——他?分明喜欢她,却拼死把她往外推。就像现在,他?一边拒绝留下,一边不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