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无声地叹一口气,便倾身坐下。男人盯着她,用力撑起半边身体,慢慢伏到她膝上,像雪地里小心翼翼的兽,初时只是搭一条爪子,许久之后,才?敢把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
丁灵搭住男人骨骼嶙峋的肩,“阮无病,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男人不吭声,久久叫,“丁灵。”
“嗯?”
男人的声音很低,梦呓一样,“幸好你来了。”
丁灵道,“你究竟怎么啦?”
男人不答,渐渐吐息发沉。丁灵停下抚弄他?肩背的手,将他?翻转过来。他?睡着了,鼻息匀净,眉目舒展——今日没?有喝汤,居然睡得这么好。
丁灵忽然便舍不得唤他?醒来,仰面倒下,任由男人扑在自己身上,随意掷一条被,管他?天翻地覆,今夜大?被同眠。
丁灵是被吵醒的,睁眼仍是黑暗的夜,还没?有天亮,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榻上枕褥空寂,没?有一个人,夜里粘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不知所踪。
只有满案狼藉的杯盘和淋漓的酒液告诉她——不是梦,都是真的。丁灵爬起来,便去开?门。
阮继善在外,看见她大?喜过望,“姑娘可算醒了。”
“怎么?”
“我们?大?人今日回京。”阮继善道,“不让惊动姑娘,可是——”
“他?在哪里?”
“外头,已经登辇了。”
“从?南并州回京,他?的伤经得起奔波吗?”
“那个倒无碍。”阮继善道,“京里打发来的大?辇,极稳的,里头垫了极厚的锦褥,便颠簸也有限,随行还有容玖。”便求着她,“姑娘好歹同我们?大?人说?句话?。”
丁灵站着不动。
阮继善苦口婆心道,“这一走,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姑娘无论如何,同我们?大?人道个别。”
丁灵总算动了,阮继善连忙提灯笼在前引路。府门处净军如云,车幡林立,众星拱月停着一辆朱轮华盖八马大?辇,垂着厚厚的帷幕,看不见里头光景。
阮继余佩刀侍立在车下。
丁灵停在门上,不论阮继善如何催促,只不动。侍人进进出?出?布置,都恭恭敬敬避着丁灵。
阮继善催促无用,也只能闭嘴,在旁陪站。
东天渐明时街角一声鞭响,一众侍人净军如同得了什么号令,齐齐跑来拢在一t?处,便见仪仗森然,自成气象。
车壁从?里头叩一声,阮继余立刻凑近,侧耳听一时便伏身膝行入辇,不多时退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朱漆匣子,走回来双手奉给丁灵。
丁灵不动。
“我们?大?人给姑娘的。”
丁灵仍然不动。
阮继余俯身,默默把匣子放在门外青石上,一躬到地,便向阮继善道,“走吧。”
阮继善想说?话?,被阮继余瞪一眼,默默闭嘴。二人一前一后归入队列。又一声鞭响,仪仗缓缓移动,慢慢消失在街角。
丁灵看着足边木匣,很想给它一脚,总算忍住了。久久拾在手中,是一个出?奇精巧的木匣子,朱漆镂空雕花,小小一枚银锁,没?有扣紧。丁灵打开?,是一支黄金嵌宝凤凰簪,凤凰尾翼羽扇一般铺展开?,每一尾都镶嵌点翠,金翠交映,照得人眼花缭乱。
丁灵随手把簪子掷回去,盒盖“啪”一声掩上,想扔,终于没?敢,便拿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回阮无病屋子里翻江倒海找半日——居然一个字都没?留。
丁灵越发气得头昏。眼下留在别院全无意趣,便也打马回城。彩椒在门上接了,“姑娘可算回来了。”
丁灵往里走,“你妹妹如何?”
“挺好……就是——”
“这事总要有个法子。”丁灵便道,“在前带路,我去看你妹妹。”
彩绣情况不同,安排在极僻静的偏院,只她一人居住。彩椒进门便叫,“姑娘来了。”
门帘从?里掀开?,女子低头出?来,走到丁灵跟前行礼,“给姑娘请安。”女子云鬓鸦发,面貌皎洁,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袄子,反倒衬得清水芙蓉,美貌动人。
腹部微微隆起,已是显怀了。
丁灵连忙拉她起来,“冷,里头说?话?。”又向彩椒道,“你在外头守着。”
彩椒一滞,想反抗没?敢,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拉着自家妹妹进去。
丁灵走进去,往当间?椅上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姐姐我留在外头了,你给我句实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彩绣一直垂着头,闻言惊慌失措,“姑娘?”
“不用怕。”丁灵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出?你口入我耳,若叫第三个人知道,我必不得好死。”
彩绣扑身要跪,丁灵皱眉,“别乱动,此?时动了胎气,必是一尸两命。”
彩绣僵住,只能站着,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要哭我便走了。”丁灵今日情绪极其不佳,说?话?便不好听,“孩子到这个月份,不生?已是很难,这你应该知道。你想生?便给我句话?,不要让你姐姐操心。若不想生?——”她说?到这里便停住。
彩绣眼泪到了眶子里,被丁灵生?生?逼回去,惊恐万分看着她。
“若不想生?,你同我回京。”丁灵道,“我听说?内宫监有法子,我寻个门路,让内宫监帮你了结。”
彩绣颤声道,“过内宫监……奴婢这一辈子便毁了。”
“你知道他?们?的法子?”
彩绣默默点头。
果然妓院游医见多识广,居然叫他?猜对?——丁灵点头,“我懂了,这个孩子你打从?开?始就是想要的。”
彩绣不吭声,半日点一下头。
“你同姓赵的——”丁灵说?一半又住口,“罢了。你还想回宫吗?”
彩绣摇头。
“那你安心住下。”丁灵站起来,“过两日我给你报一个暴病身亡,从?此?世?上便没?有彩绣这个人,等孩子生?下来,你带着他?隐居避世?吧。”
“姑娘——”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便见彩绣捧着那只朱漆匣子。彩绣捧着上前,“姑娘落了东西。”
丁灵原本就看那玩艺生?气,想着彩绣年纪轻轻便要在古代做未婚单亲妈妈,便道,“给你了,算我给你和孩子的见面礼吧。”便掀帘走了。
彩椒迎上,“姑娘?”
“这个月份的孩子动不得,一动便是一尸两命。”丁灵吓唬她,“你妹妹也回不得宫,明日报个暴病身亡,从?此?就在南并州过活吧。”
彩椒惊叫,“这如何使得?”
“你再大?点声,叫外头人都听见,就当真使不得了。”
彩椒立刻闭上嘴。
“悄声。”丁灵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头无人知。”便拍她肩膀,“垮着脸做甚?你要做姨母啦。”
二人出?来,一前一后回前院,彩椒还要挣扎,外头一连片声地叫,“姑娘大?喜——姑娘大?喜——”
丁灵站住。
唐嬷嬷欢天喜地拍着手走进来,“姑娘回来了?回来得正?好,大?喜,大?喜呀——”
“什么喜?”
“咱们?老爷要回朝啦。”
丁南嘉亲爹死得早,她说?的老爷是丁南嘉祖父,告了老的丁太傅。丁灵问?,“回朝做什么?阿爷不是告老?”
“谁说?不是呢?”唐嬷嬷笑道,“圣人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命我们?老爷不许躲懒,仍然回朝呢。”
这属于是退休被返聘了。“什么官职?”
“没?说?,必定是不差的。”唐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少?爷也有好信儿。”
丁南嘉有个哥哥,出?身将门不爱读书,整日舞刀弄棒,有些武艺在身上。原打算谋个军职,早年丁太傅不如意,便也只在龙禁卫任个闲散差使。
“什么?”
“前日龙禁卫换防——命咱们?家少?爷御前行走。”
御前行走,升发指日可待。
“还有——”唐嬷嬷凑到极近处道,“说?不得姑娘也有大?喜事——”
第32章 女君
丁灵听了半日, 多少猜到眼前目不暇接诸多事务缘由,忍不住冷笑,“怎么了,我也要入龙禁卫?”
唐嬷嬷被她怼得一滞, “姑娘怎么胡乱说话?姑娘家入什么龙禁卫?是大?喜事, 不过还没成?。”凑到丁灵耳畔道,“宫里有消息说, 说我们?老?爷受委屈, 明明有大?功劳,这么些年不得封赏。圣人推恩后人——我们?大?爷没的早,便让姑娘和少爷承恩。少爷既是男丁, 功名?自己挣。至于姑娘——传言说要封女君子。”
圣皇立朝有女将军,名?红玉,琅山一战杀敌数千, 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册封时遍查典籍从来没有女子爵位。圣皇大?笔一挥,开天辟地立一个“女君子”的封爵。
要得这封号, 要么自己有功勋, 要么承祖上有恩荫。这事看着简单, 其实难得很——立朝三百年, 有文碟的女君子十个手指头都凑不齐。
丁灵冷笑,“我不要。”
“如何不要?”唐嬷嬷道,“女君子有封地, 如今虽说税赋归朝,仍然能按例留存使用, 便是每月都能有银子进项,这还罢了——左右咱们?府上不缺进项。要紧是能自立府门, 女人做了女君,简直随心所欲,比留在中京快活百倍。”
丁灵便问,“封君的话,是哪里的意思,是不是司礼监?”
唐嬷嬷如被雷劈,连连摆手,“咱们?府上如何走得通司礼监的门路。是中台阁赵相的意思,赵相说,我们?老?爷功在栎阳,其女当封栎阳女君。”
朝中三阁,中台阁是第一机要地方,如今的中台阁首辅赵砚出身河间赵氏,娶妻琅琊王氏,是天下清流的领袖。确实与司礼监不是一路人。
难道当真与阮无病无关?丁灵大?出意外,“当真?”
“这事还能有假吗?”唐嬷嬷道,“如今外头都在传,说咱们?府上不知哪里合了赵相心意,竟然得赵相如此看重。还有人猜测,说姑娘是不是要与河间赵氏联姻——”
丁灵脸一黑。
唐嬷嬷道,“都是传言,姑娘不必当真。而?且二位爷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姑娘还未必呢。”
“又为?什么?”
“老?爷回朝是圣人口谕,并没有商议职务。少爷原就是龙禁卫,调往御前虽说不易,说到?头也是龙禁卫正常换防。封君却是要批红用印的,司礼监谁说得准?万一老?祖宗不乐意——”
丁灵原本笃定一切都是阮无病在后?推手,听到?这里竟动摇了,“赵相同司礼监关系如何?”
“那简直——势同水火。”唐嬷嬷道,“中京城里赶大?车的都知道。”说着倒忧愁起来,“如此说来,难了——封君原就是极艰难的事,司礼监不乐意,难上加难。”
丁灵认真犹疑起来。突然许多事,要说同阮无病无关,完全不合理,如果同他有关,他是司礼监的人,举荐人为?什么是中台阁赵砚?
她这一日被阮无病甩了,又被连珠炮砸许多消息,疲累不堪,“谁稀罕,爱封不封。”便谁也不理,走回去睡觉。
足足躺平二日才恢复一点精神。丁灵琢磨彩绣的事耽误不得,便命t?传许春和,“我从中京出来时,宫里赏了一位织绣师傅相陪,原说等我回京她便回宫。不知怎的竟得了肺疾,百般医治无法,昨日已是没了。你?去州府知会一声?,出个文书,我命人禀报宫里。”
许春和踌躇,“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在病着时便禀了宫里,最?好趁病着时送回去。耽搁在咱们?府上,如今人还死在外头,宫里必定不高兴,万一降罪——”
“还不是下人不晓事。”丁灵装作恼怒,“可?恨我二人困在雷公镇,若早知道,定然给他送回去,怎能落得如此被动?”
许春和恍然,“雷公镇那是天灾,无可?奈何的事,姑娘放心,卑职这便去办。”
彩椒在外听得清白,等许春和离开进来倒茶,忧愁道,“宫里不明不白死人,若较真起来,难免吃挂落,眼?下正是商议封君时候,若耽误姑娘如何是好?”
“耽误便耽误,我难道没了它不能活?”
彩椒道,“女君有封地,能立府。”叹一口气,“姑娘可?知道这是多大?恩典?彩绣要是能自己立个门户,我又何至于?如此操心?”
丁灵想一想,“彩绣若无处去,便留下,多的不能,她们?母子二人我还养得起。”
彩椒要哭不哭,翻身跪倒,扑在地上给丁灵磕头,“姑娘就是我们?姐妹的再生父母。”
许春和不足一个时辰便拿了死亡文碟回来。丁灵便命传文书,亲自盯着给宫里写信,用火漆封好送回中京。自己仍在南并州逍遥。
又半月过去,中京回信,竟是老?夫人亲笔。廖廖数语,全是坏消息——因为?太后?宫人在外身死,内宫监极端震怒,命丁府管事入宫回话。
丁灵看完,“内宫监的意思,是不是就是那个高少监的意思?就是他在给那姓赵的撑腰?”
彩椒早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就是他。”又道,“必是姓赵的使坏,否则彩绣区区一个宫人,何至于?闹成?这样?”
丁灵拿着书信念,“着当值管事速速入宫回话。管事,谁是管事?这是让我去给他回话呢?”
彩椒连连摆手,“姑娘万万不可?,姑娘去了,便是咱们?府上跟内宫监对上——不如随意命个管事去,高少监便责罚也有限,至多一个看顾不周的话头,说到?头与咱们?府上无涉。”
“谁去?”丁灵冷笑,“这厮摆明了寻事,哪个管事去了能从内宫监囫囵回来?”
彩椒面上发白,半日咬牙道,“我去。”又道,“彩绣惹下的祸事,我既是她姐姐,我不去谁去?”
这丫头平日看着胆小如鼠,声?音大?点都能吓得发抖,事到?临头为?了自己妹妹,竟然半点不怂,丁灵微觉意外,又难免感动,便道,“你?去算什么?不过是羊入虎口,万一再叫姓赵的看上,又给我添乱。”
彩椒慌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丁灵道,“我去会会这位高少监。”站起来,“连你?也不必回中京,留下照顾你?妹妹。”
拿定主意便收拾回京。丁灵来时赏山玩水,足足走了半月之久,如今回去,箭在弦上,五日便到?。
进门拜见老?夫人,叫“阿奶”。老?夫人拉入怀里,反复摩挲,“听说那边闹瘟疫,我是一夜一夜睡不着,还以为?把?我们?姑娘磋磨憔悴了,竟越发出落得水灵——西冷江果然养人。”
丁灵同老?夫人亲热半日,“阿爷几时回京?”
“过完年。”丁老?夫人便剥榛子,“早年征战,没一年给祖宗烧香,今年都到?这时候了,必然是等烧了香再回——圣人也体谅。”
丁灵点头,“说的是,急什么?”又道,“依我,阿爷不必回来,回来给皇家卖命有什么意思?”
丁老?夫人把?剥了皮的榛子仁塞入她口中,“这话家里说说罢了,不许出去说。”又道,“话是这样,但老?爷不回来,你?们?兄妹二人不好着落——尤其是你?。”
丁灵想反驳,咬着榛子说不出话。
“北城是个爷们?,功名?自己挣,便挣不来,我们?府上的爷们?保一世富贵也是寻常事,你?就不一样。”丁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姑娘家总是要出门的,出了门便是别人家的人,我和你?阿爷在时一切都好,我二人没了,你?便没人撑腰。”
她说的北城是丁南嘉的哥哥——丁北城。丁灵咽下口里榛子,“阿爷便想给我谋个女君子的封号?”
“不应当?”丁老?夫人道,“当日栎阳平乱,老?爷身中八箭,没死已是祖宗庇佑。因为?其中多少沾了皇家丑事,圣人一个字不肯提,这么些年过去,还我们?又如何?”
丁灵不答。
“咱们?府上不缺封号。只是你?如今声?名?不佳,便说亲也难说好的。这事若能成?,便能自己立府——嫁人也使得,立府招赘也使得。”
确实用心良苦。虽然这事目前看来确实是托丁南嘉的福,但丁灵还是不相信同阮无病无关。丁灵道,“阿奶疼我,但这女君子做得做不得都不打紧——我便不能自己立府,也不胡乱嫁人。”
丁老?夫人叮嘱,“不许再去纠缠那个李东陆。”
丁灵要想一下才能记起李东陆是谁,“他该已经成?婚了吧。”
“没呢,推三阻四地拖延。”丁老?夫人哼一声?,“我看他那未婚妻未必有他口里说得这么心肝,且看着吧——绝不许你?再沾他。”
丁灵不答。
丁老?夫人以为?她还在舍不得,便道,“我知道你?爱那厮的才学,不打紧,等开春又是一回春闱,又有新的状元郎,到?时候姑娘再去看看呀。”
丁灵愣住,“不应是后?年吗?”
“恩科。”丁老?夫人道,“这一回闹瘟疫,祖宗保佑竟然叫路过的钦差遇上,在雷公镇便了结,死伤都有限。南赵大?灾,又因为?处置得宜,百姓们?井井有条。圣人欢喜,旨意恩科——这是面上缘由。”
丁灵正操心宋闻棠赶不赶得及,一听这话稀奇,“还有底下的缘由么?”
“是。”丁老?夫人道,“听说宫里老?祖宗连日抱病,有一二个月没露面了,太后?和圣人心里都不痛快。”
丁灵一滞,朝廷举士大?典,因为?一个太监变更,简直匪夷所思,但这事同她无关。“阿奶在信上说的话,我倒不明白,彩椒那妹子,不过一个宫人,死便死了,病死是天收,内宫监什么意思?”
“谁知道?”丁老?夫人道,“一个宫人死便死,若宫里果然缺人,我挑好的送去便是——太后?都没说什么,内宫监不依不饶。”手里榛子一掷,“你?不用管,我已经命人去请这位高少监了。”
第33章 陆阳君
丁灵急急忙忙赶回来, 原想着亲自?跟高少监对线,没想到回京还能有靠山。她本?就没把高少监放心上,眼下更不拿他当回事。刚辞了老夫人回房,门?上便有拜帖来。丁灵隔着门?问, “是谁?”
丫头青葱在外说话, “李编修。”
“哪个李编修?”
青葱半日挤出来一句,“就是那位么——”
丁灵便知是丁南嘉花痴的状元郎, 赶苍蝇一样连连摆手, “打出去,说我不在?家。”
“那拜帖——”
“有多远扔多远。”丁灵隔着帘子?道,“日后这等?不三不四?的人来, 不许进来说话,脏人耳朵。”
丁南嘉毕竟是中京名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跑出去躲了半年?, 如今带着封君的传闻回来,很有些意气风发意味,诸王各府女眷们的帖子?雪片一样, 一半说要来登门?拜访, 一半邀她过门?说话。
拜帖丁灵初时还看上一眼, 后来索性连名姓都懒得听——她刚穿来时处境同那天津特产狗不理差不多, 如今看着要升发,吃包子?的狗们都回来了。
便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算丁老夫人催着往宫里送请安折子?,推说回来路上染了风寒, 不敢入宫怕冲撞太后云云——不然回京不入宫,少不得要吃个“大不敬”罪名。
丁灵封君的事一直活在?传言里, 没个像样消息。丁北城却已经正式往御前行?走,一夜之间从龙禁卫一个外围侍卫变成?天子?近臣, 炙手可热起来。
这日丁太傅从老宅送的年?礼到中京,一并野味牛羊山珍等?物,各样稀奇粳米,珍玩香料,另有上好的布料绸缎,竟还有数张好皮子?。丁老夫人喜不自?胜,命锦绣阁上门?,张罗着给兄妹二人做新?年?衣裳。
丁灵一眼看见皮子?里有一只完整的貂尾,便收在?怀里,“这个有趣,给我。”
丁老夫人瞟一眼,“你那个只t?好小孩子?做耍用。”
“那不是正好给我耍?”
丁北城神色古怪地从外头?走回来。丁老夫人久经世事,一看便知有事,“怎么了?”
丁北城不答。
丁老夫人有所觉,摆手打发了裁缝和下人们,只剩祖孙三人时才道,“你从宫里来,是不是宫里有什么话?”
丁北城便看丁灵。丁灵莫名其妙,同他面面相?觑。
“还以为是你阿爷的信儿,竟是你妹妹——”丁老夫人猜到底里,便摇头?,“封君本?就是大恩典,没有便没有,不必在?意。是圣人不答应还是司礼监不点头??”
“都不是,”丁北城摇头?,“准了。”
丁老夫人腾地站起来,“你说圣意准了?”
“是。”
丁老夫人直逼到丁北城面前,“你妹妹封女君子?的事,旨意准了?”
丁北城点头?,“我出宫时旨意刚出司礼监,往台阁留档,至多明日便要传遍。”
丁老夫人愣一时,随手便是一掌撂在?丁北城脑袋上,“如此喜事,你丧着一张脸进来——”
“阿奶。”丁北城无奈地叫,“孙儿还没说完。”
丁老夫人见他不似作假,“都封君了,还能做什么怪?”
“封号。”丁北城道,“赵相?说,阿爷功在?栎阳,应封栎阳君,阁里拟的也是栎阳君。”
“旨意是什么?”
丁北城为难地看一眼自?家妹妹,“陆阳,一字之差,缪之千里。”
“陆阳?”丁老夫人皱眉,“什么地方?在?哪里?”
“我也是打听了才知道——东南靠海的一个小镇子?。我妹妹从此便是那甚么陆阳君了。”丁北城越说越气愤,“人又少地方又小,要说好处,只有清静一项——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清静。”
丁灵搞不懂丁北城在?生?什么气,“我要那么大地方做什么?管他什么君,能自?立府门?便是大喜事。”
“你懂什么?”丁北城怒其不争,“栎阳地处中原,又富庶,便不说每年?进项能有多少,光是山水人文?,民情风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那个甚么劳什子?陆阳,你去做什么?去那里下海捞鱼还是啃沙吃土?”
“竟在?海边么?那可太好了。”丁灵道,“现?时的海物不知有多么新?鲜——”
“行?了。”丁老夫人一语打断,问丁北城,“赵相?既拟的栎阳,改封号又是谁的意思??”
“不知。”丁北城摇头?,“折子?进了司礼监便被驳回,花银子?打听,才知道是封号的事,阁里改过两回仍然驳回。后来阁里无法,命人拟了七八个名字,李督公圈的陆阳。”
丁灵一头?雾水,“李督公?”
丁北城白她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富贵,兼着东厂厂督的那个。”
丁灵微觉惊奇,“竟不姓阮?”
“他倒是想姓阮呢。”丁老夫人道,“老祖宗不要他。”又问丁北城,“圈陆阳这个名字是李富贵的意思?,还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丁北城道,“李富贵能做上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凭的是身份特殊又老实听话。论身份,李富贵是前头?留下的人,不是老祖宗门?人,不碍外人眼。论行?事,老祖宗说一这厮从不说二,不碍老祖宗的眼——李富贵做厂督都管不了东厂的事,一个牵线木偶罢了,能有什么主意?”
“可确信?”
“确信。”丁北城道,“为图稳当,我使了大钱,命人往司礼监打听过,李富贵在?外头?一个一个念,老祖宗在?内,亲口说陆阳就很好。”
丁老夫人便沉默下来。久久叹气,“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便劝丁灵,“既是荒僻,你不用去,咱们府上拿银钱给你在?中京开府,左右你议婚也要在?中京。”
丁灵根本?不用劝——她简直满意得不得了。笑道,“如何不去?总要去看看我的地方。”
屋子?里另两个人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相?对叹气。丁北城递了消息要走,“我还要值夜。”
皇帝晚上回内宫,内宫值守是净军的事。丁老夫人问,“圣人竟要出宫吗?”
“不是。”丁北城道,“老祖宗今夜往岁山,圣人命我带人跟随。”
“如何不让净军跟随?”
“这个……”丁北城一滞,“我也不知。想是龙禁卫跟随更显圣人待老祖宗恩重?”
丁老夫人皱眉,“龙禁卫给世家门?阀子?弟挣功名的,不过是摆设,净军可都是老祖宗在?西?北练成?的精锐,让他们跟随才是正经,办正事要示什么恩?”
丁北城急着要走,便抱怨,“一个城防,叫阿奶说出天大的事来。”按着正时刀大踏步走去当值。
丁老夫人指着他背影向丁灵道,“你看看你哥哥,一点心眼子?也不生?,跟你一模一样,御前行?走不长个心眼,不知要倒霉在?哪一桩上?”
丁灵无辜挨骂,便道,“太平时节能有什么事,阿奶多虑了。”不等?丁老夫人骂便一溜烟跑走,远远道,“我去天工阁,晚间不吃饭。”
回去换一身宝蓝圆领缺胯袍,戴着深蓝胡帽,腰上系蹀躞带,貂尾塞褡裢里,扮作个小子?模样。往马厩挑马时的卢看见丁灵便躁动起来。丁灵走去抱住,亲热半日,给它?喂了两根胡萝卜,“不能带你——太显眼,委屈你留在?家里。”
另拣一匹马,往天工阁去。到地方把貂尾拿给掌柜,说明来意,两个人讨价还价,商量得有来有回,丁灵最终还是豁出去一袋金瓜子?,掌柜才不情不愿勉强答应下来。
丁灵道,“年?前来取。”便走了。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中京繁华,入夜后人来人往,长街商铺灯火通明。天上漫天星辉,地上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富贵泼天。
简直是活了的清明上河图。丁灵牵着马,津津有味地在?街市里游走。刚转过街角,迎面一个巨大的青石坊门?,工工整整碪着四?个大字——苦水胡同。坊里人声尽销,一个过路人也没有,虽然看着冷清,但是里头?灯笼高照,半点也不僻静。
丁灵身不由主站住,便牵着马往里走,便见灯火最盛处有一进府门?,两个鎏金大字——李府。府门?紧闩,两个锦衣管事分左右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