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没死,不论何时,你都能寻到我。”
丁灵只觉腕间蛟线活了一样,烫得惊人。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叫嚣着——走过去,给管事看玉蜚,去见他。
双足却似有千钧重,凝在?那里。
管事走过来,“此是苦水胡同李宅,小姐寻人?”
叫嚣的声音停下来。丁灵放弃,便耷拉着脑袋要死不活道,“我走错了。”便牵着马往坊门?去。
还没走出三步,身后一个人叫,“哎哟,这不是我们陆阳君吗?”
丁灵回头?。众星拱月簇拥一个人,穿蓝色织金曳撒,戴三山帽,雪白一张脸,刁钻地笑着——见过,熟人。
丁灵道,“高少监。”
“听闻陆阳君抱恙在?家,竟有如此雅兴,夤夜游玩?”
这话应下来,“大不敬”的罪名便要顶在?头?上。丁灵扯一扯嘴角,“非是游玩。祖母在?悬山寺供的香包,为图心诚,我特意去取。”
高少监“哦”一声,“倒是奴才唐突,奴才还以为封君的消息出宫,陆阳君心下欢喜不药而愈呢。”
丁灵心下骂个不住,“祖母在?家等?候,我走了。”
“不急。”高少监慢吞吞走到近前,“陆阳君的香包,可否赏奴才看上一看?”
丁灵哪里来的香包给他?皮笑肉不笑道,“不能。”
“还是给奴才看一眼的好。”高少监道,“不瞒女君,老祖宗连日抱恙,奴才也想着往悬山寺供上些香火,香包灵验,给奴才长长眼?”
丁灵一句“关我屁事”几乎出口,仍然假笑,“高少监好孝心,可惜我这个确是不能给你。”
高少监已经逼到丁灵身前,压低声音道,“南嘉小姐报了暴毙的宫女,是不是还在?您府上养着呢?”
丁灵笑着纠正,“是病死,不是暴毙。”
“南嘉小姐为何包庇那丫头??”
“病死何来包庇?官府文?碟一应俱全,高少监不信,可往南并州打听呀。”丁灵装傻充愣,“倒是高少监为何如此在?意一个宫女?”
二人离得极近,言语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说话便半点不打埋伏。高少监四?下里看一回,“你是不是以为封了君,便不把奴才当回事?”
丁灵不答,权当一个默认。
高少监调整一下姿势,欺到丁灵耳边,“赵砚那厮拿着中台阁的脸面给你封君,老t?祖宗连日抱恙不管闲事,才让你们钻了空子?,等?他老人家大安了,你猜猜你和赵砚要怎么死?”
“既如此。”丁灵故意道,“高少监何不趁他老人家不管闲事,赶紧谋个好差?老祖宗事也太多,即便大安,说不得也管不过来,高少监给自?己谋一回呀。”
高少监一滞,半日才道,“你不信我是吧?且想想,若老祖宗乐意,你是如何从栎阳君变陆阳君的?”
丁灵心里其实信了,面上却不能跌份,“管他什么,做一日算一日,不比您高少监,一日也没的做。”
“你——”高少监瞪着她,半日道,“你把那丫头?交还给我,我同陆阳君仍旧井水不犯河水。”
丁灵点头?,“高少监早这么说话不就对了?荒费许多时间,你我简便些多好。”
“人你交给我,我们——”
“死了。”丁灵道,“高少监实在?想见,我豁出脸面命人掘坟给你。”
“你——”
二人四?目相?对。
忽一时马蹄踏碎夜色,直扑而来。一名青年?净军在?坊门?驻马,一跃而下,便往里走。高少监一把拉住,“何事匆忙?”
“容玖何在??传他入宫。”
“里头?。”高少监瞬间变色,“是老祖宗?”
“是。”那净军点头?,“老祖宗在?岁山遇刺,去传容玖速速入宫。”
门?上管事听见,一溜烟便往里跑,一片声地叫喊“传容玖”。
高少监满面恼怒,“今夜是谁跟着的?没有用的东西?,拉来乱棍打死。”
丁灵原本?在?旁悠闲看戏,闻言心下剧烈一沉。果然那净军冷笑道,“不是我们,是龙禁卫的人。”
第34章 权势滔天
老祖宗遇刺, 一众徒子徒孙乱作一锅粥。丁灵趁乱脱身,她没了?闲逛的?心思,急急打马回府。门上管事远远迎上,挽住缰绳, “老夫人让看着姑娘回来, 姑娘快去。”
丁灵急匆匆跑进去。还不等她说?话,丁老夫人道, “北城出事了?。”
丁灵问, “可是岁山的事?”
“你也听?说?了??”丁老夫人道,“我就知道今日?安排有古怪。果然——老祖宗半夜往岁山已?是古怪,不让净军跟随又是古怪, 龙禁卫这许多人,居然这么刚好让北城跟随,简直怪上加怪。”说?着便摇头, “受着吧,摆明冲着咱们家来的。”
“我哥哥呢?”
“廷狱。”丁老夫人道,“老祖宗遇刺这么大事, 必定?是要追究的?, 今日?当值所有?人尽数羁押, 北城有?官职在廷狱, 无职的?押在郊狱。”
丁灵一听?监狱便着急起来,“那要何时才能回家?”
“旨意命东厂督察。”丁老夫人叹气,“总要等东厂查出个眉目, 还了?北城清白才能回吧。”
“那要什么时候?”
丁老夫人摇头,“封君的?旨意刚过, 便出这等事,赵相?还是一厢情?愿了?。”
“阿奶的?意思——闹成这样, 全是因为赵相?抬举我家?”
“不然呢?”丁老夫人道,“你阿爷不得志时,北城虽然闲散,你虽然骄纵,我们府上总算是太太平平的?。这才多久便惹出祸端。要说?运气不好,自?己可信么?”
二人正说?话,青葱提着个包袱走过来,“老夫人,都?收拾妥当了?。”
丁灵看一眼,“给我哥哥送的?衣裳吃食?”
“是。”丁老夫人道,“我去走一趟廷狱,上下打点,不能叫北城在里?头受罪。”
“夜深,廷狱又远,阿奶别跑了?。”丁灵站起来,“我去便是。”
“也使得。”丁老夫人想一想,“我明日?入宫见太后,再去拜见赵相?,寻个通容道路。”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丁灵带着青葱,二人骑马急赶,总算在夜深时分到地方。如今宦官势大,廷狱归东厂节制。丁灵同那厂卫说?明来意,厂卫还算客气,“丁侍卫不过暂时羁押,小姐不用担心。”
丁灵抓一把金瓜子,“家中阿奶忧心得紧,容我见一见哥哥,说?句话。”
厂卫侧身拒绝,“小姐容我通禀。”便走进去。不一时走出来,“丁侍卫说?他在此处无事,说?不必见。”
丁灵一滞,“为什么?”
“丁侍卫命卑职转告小姐,朝廷大事,请小姐同老夫人不必担心,安心等候。”厂卫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纸折子,“丁侍卫命卑职转交小姐。”
丁灵打开,寥寥数语——我在此处无事,待朝廷勘察定?案后就能回家,让阿奶放宽心,静等着便是。
是丁北城的?笔迹,不管什么原因,丁北城确实不肯见家里?人。丁灵无法,便把包袱给厂卫,“我哥哥在此处时,劳烦多加照拂。”便把荷包扯下来,“这个给哥儿买酒。”
厂卫接过包袱,荷包仍旧推回去,“卑职份内的?事,小姐万不要客气。”
丁灵第一次使钱使不出去,暗道司礼监直属果然不一般,光军纪严明这一条便是别的?草台班子无法比拟的?。越发忧心起来——就东厂和净军军容整肃模样,他们家的?老祖宗若当真有?个好歹,丁北城即便在其中没有?什么过错,吃挂落丢官职也是跑不了?的?。
丁灵在廷狱碰壁,仍旧同青葱骑马回城。堪堪过廷狱石碑处,一小队净军呼啸而来。丁灵勒马避让。
领先一个打马过去,又突然止步,慢悠悠转回来,“丁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竟是久久不见的?阮继善。
丁灵一句“你来这做什么”到口边又咽下——人家老祖宗出事,来这里?审犯人不是理所当然么?
阮继善自?己“哦”一声,恍然点头,“我晓得了?,你必是为你阿兄来的?。”
“是。”丁灵遇到熟人,放下一半心,“还要劳烦善都?统照顾我阿兄呀。”
阮继善看着她笑,“姑娘不得给我些好处?”
“你在外?索贿,你家大人知道吗?”
阮继善一滞,“姑娘说?笑。”又道,“姑娘既回京,好歹探望一回——出这么大的?事,姑娘连面?都?不露,也太无情?了?不是?”
丁灵不答,“我走了?。”打马回京。
丁灵心事重重,便走得缓慢,回府已?是天光大亮,丁老夫人早走了?,说?是一夜没睡,天不亮便进宫。丁灵等到过午才见丁老夫人回来,迎上去,“太后怎么说??”
“没见。”
丁灵打发了?下人,自?己伺候丁老夫人脱衣裳。
“太后不肯见我们,必是因为岁山遇刺的?事生?气。”丁老夫人道,“太后最是偏疼老祖宗,是我糊涂,不该这时候入宫讨嫌。”
“阿奶去见赵相?了??”
“见了?。”丁老夫人除了?大衣裳,便披袄子,“你同司礼监是不是有?过节?”
丁灵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手指尖抖一下,大氅几乎坠在地上,忙抱住,“怎么了??”
丁老夫人坐回去,自?己倒一盏茶,“我去求赵相?,你猜赵相?同我说?什么?”
“什么?”
“赵相?同我说?,如今要让北城出来,只能寻司礼监去。他同我说?——你家里?有?陆阳君在,其中缘故她当然知道。赵相?还问我——现成门路为何不走?”
丁灵不动声色握住手腕——玉蜚触手生?温,连蛟丝都?贴着皮肤微微发烫。
丁老夫人一直死死盯住她,见她神色变化便知赵砚并?没有?信口开河,“你在南并?州是不是得罪了?司礼监的?人?”
丁灵一滞。
“你同阿奶交个底。”丁老夫人道,“不必害怕,司礼监如今虽然势大,你告诉阿奶,阿奶设法替你转圜。”
丁灵低着头半日?道,“这事阿奶先别问,我想法子。”
“怎么?”
“阿奶给我一日?。”丁灵道,“若我无法,必定?同阿奶说?。”
丁老夫人正待再劝,青葱欢天喜地跑进来,“老夫人——小姐——少爷回来啦。”
二人大惊,齐齐站起来。青葱的?声音还没落地,丁北城大踏步走进来,纳头便拜,“阿奶。”
丁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城回来了??”
“回来了?。”丁北城应一声,又抱怨,“中京行刺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羁押问话,正常过场,阿奶大惊小怪,让妹妹四处走动。如今就我一个回来居家思过,好不丢人。”
丁老夫人一滞。
丁北城还不依不饶,骂丁灵,“我不是给你写了?字?为何不给阿奶看?还四处走动?”又添一句,“妇人见识。”
丁灵莫名挨骂,“我什么时候四处走动了??”
丁北城翻一个白眼,“不是你往司礼监走动,我如何就出来了??”
“让你出来还不乐意了??t?”丁灵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丁北城指着她,“你看看——就是你走动的?。”
丁老夫人便问丁灵,“是你寻的?司礼监?求的?谁?”
丁灵百口莫辩,“阿奶知道的?——我从廷狱回来便一直在家里?,何时出去求人?”说?着心中一动,必是阮继善回去,同阮无病说?了?自?己往廷狱的?事。
丁老夫人犹在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得罪了?司礼监?如何就放人了??”
丁灵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丁老夫人沉吟一时,“无事便好——去备一份礼,外?头备车,我去一回胡卢坊。”
丁北城问,“阿奶要去拜见老祖宗?”
“是。”丁老夫人道,“你在职上出这么大纰漏,人家不计前?嫌让你回家,不该登门探望?”转向丁灵,“北城不得出门,你随我去给老祖宗磕头。”
丁灵无奈,只能答应。丁老夫人把压箱底的?诰命服色穿戴上,丁灵也是封君赐服。
一道乘车出去。丁灵问,“老祖宗竟不在宫中?”
“圣人说?宫中屋舍狭窄规矩又大,命给老祖宗开府,在胡卢坊。”丁老夫人点着她,“你跟在那个姓李的?后头,人在中京,倒跟野人一样,什么都?不晓得。”
丁灵无语。祖孙二人到胡卢坊驻车。跟车管事扶着二位女眷下车,丁灵脚一沾地立刻被眼前?景象唬住——胡卢坊内十里?长街,流水介停着诸王诸相?马车,一眼望不到头,都?在等着入内拜见。
丁老夫人立时生?出怯意,“怕是见不成……”既来了?,只能命跟车管事上去递名牌。
守门净军看都?不看,“老祖宗不见外?客,回吧。”
跟车管事退而求其次道,“家主备的?薄礼,劳烦转呈——”
“带走。”
丁老夫人在旁听?见,默默叹气,“罢了?,回吧。”携着丁灵回去。刚走出三步,身后一人叫道,“丁老夫人留步。”
丁灵回头,又是认识的?——阮继余。一街的?人看见他,俱各打躬行礼,一片声地叫“余都?统”。阮继余听?若不闻,木着脸向丁老夫人道,“厂卫往栎阳公干,栎阳旧人托付节礼命转呈丁老太傅,丁老夫人来得正好,趁便带回?”
丁老夫人点头,“有?劳。”便携着丁灵入内。一路走一路打听?,“我们祖孙今日?来,一则听?闻老祖宗抱病着实忧心。二来孙儿北城托老祖宗的?福竟能居家思过,想着给老祖宗磕头谢恩——”
“下回。”阮继余道,“老祖宗今日?不见外?客。”
丁老夫人不敢再说?,跟在后头闷声走。忽一时眼前?一带矮枫林,被霜打鲜红。丁灵脱口道,“这里?竟有?枫树?”
“是。”阮继余道,“刚从南并?州移过来的?矮枫树,小姐喜欢,留下赏玩?”
丁老夫人不好扫阮继余脸面?,便吩咐丁灵,“左右没你的?事,你在这等我。”
丁灵随便一句话便被阮继余稀里?糊涂剩在这里?,只能站着等。不一刻阮继善走来,笑着招呼,“丁小姐好稀客,眼睛都?望穿,才等到你来。”
丁灵无语,“胡说?八道什么?”
“走吧,老祖宗在等你。”
丁灵原以为等在这里?的?是阮无病,便有?些不情?愿,“不是说?不见客?”
“是不见外?客。”阮继善道,“小姐怎么能算外?客?”
丁灵心中猜测是阮无病的?缘故,便不作声——早晚要会?一会?这位老祖宗,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
矮枫林深处一带清溪,溪畔屋舍精洁,粗木原枝搭就,别有?野趣。阮继善推门道,“请。”
丁灵深吸一口气。此门之后,便是权倾朝野又被五马分尸的?一代权宦阮殷——眼下正是他权势滔天时候。
第35章 老祖宗
身后碰一声轻响, 阮继善在外掩上了门。丁灵回头看一眼便往里走。屋舍在外头?看极寻常,入内才知玄机暗藏,眼下已是?入冬时候,中京冬日湿冷, 此?处没有火盆, 却温暖如春——应是过了地龙。
入目帷幕深重,顶里头一副八宝鎏金拔步床, 床上依旧悬着暗色帷幕, 便在暗室之中仍然可?见织金绣锦,富贵非常。丁灵走进去,便听床上枕褥窸窣, 应在披衣裳。
大白天的,老祖宗竟然高卧在榻。
丁灵心中一动,难道遇刺的事竟然不是假装?她总算还记得丁老夫人?叮嘱——见老祖宗先磕头。便屈膝要跪。初初一动帷幕里的人?道, “你过来。”
丁灵刚刚俯身,闻言如被雷劈,便站起?来, 疑惑地盯着帷幕深处。
男人?的声音在内道, “你过来。”
不老, 很年轻, 听声音应不足三十?,这么点年纪怎么能是?权倾天下的“老祖宗”?
帷幕里的人?已经坐起?来,因为卧床没有束发, 披散的长?发如瀑坠下,男人?宽肩薄背, 长?臂细腰,过于优越的骨相?——丁灵不能再熟悉的一个人?。
丁灵站着, 惶惑道,“阮无病?”
白皙修长?一只手撩起?帷幕,隐约的微光照亮男人?脸庞,正含笑看着自己,“丁灵。”
丁灵仓皇四顾,屋舍并不阔大,一眼就能看清底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她和阮无病。丁灵几乎便结巴起?来,“你怎么在这?不是?说老祖宗在——他?在哪?怎么不见?”
“丁灵,”男人?轻声道,“我是?阮殷。”
明明是?震耳欲聋的两个字,听在耳中却感觉陌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这么叫他?,除了在印鉴上,这两个字甚至不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任何一种场景。
阮殷,他?说他?是?阮殷。
男人?已经移到榻边,赤足踩一双木屐站起?来,行动间衣袂如云流动。丁灵看着男人?走?近,本能地退后,“你别过来。”
男人?站住。
丁灵总算接受现实,飞速道,“你是?阮殷?”
男人?点头?。
“阮无病就是?阮殷?”
“是?。”
丁灵点一下头?,久久道,“原来你就是?老祖宗。”
阮殷自打十?五岁入主司礼监,每一日都被各式各样的人?唤作老祖宗,从来只觉理所应当?,无一刻有不适的感觉。可?就在眼下,就在这三个字从丁灵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难堪,“丁灵,我不是?——”
“阮无病,骗我好有意思么?”
“我没有骗你。”阮殷道,“无病是?我小字,我就是?阮无病——”
“老祖宗。”丁灵打断,“这么久,是?我唐突了。”慢吞吞屈膝下去,“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看着丁灵就在三尺之遥,却无法靠近。他?看着她跪下去,看着她像所有人?一样,埋首伏在地上,只一片薄的脊背和黑的发留给?他?。他?就这么看着她,有一个瞬间只觉眼前黑了片刻,便退一步撑住桌案。他?想?走?过去,双足却如同灌了一千钧的铅,“丁灵。”他?叫着她,“你别这样。”
丁灵伏在地上,前额抵住一平如镜的清砖,借助清砖坚硬的触感抓住理智,等她终于厘清厉害,便抬起?头?。
“老祖宗。”丁灵道,“家兄丁北城在龙禁卫当?职,职责在身却未能恪尽职守,致使老祖宗岁山遇刺。求老祖宗看在我家满门忠烈,饶家兄一命。”
阮殷站着,嘴唇都在发抖,艰难声辩,“没……我没有拿他?怎样……”
丁灵跪在地上,平静道,“老祖宗不计前嫌,大恩丁府上下粉身难报,我回去转告家兄,从此?静思己过,诚谨任职,绝不辜负老祖宗厚望——”
她一口?一个“老祖宗”,直听得阮殷两耳嗡鸣,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丁灵说完伏身下去,磕一个头?,又抬起?来,“今日老祖宗抱恙,小女不敢打扰,这便告退。待老祖宗大安,再来磕头?。”
阮殷这一句话总算听懂了,生硬道,“不。”
丁灵已经要站起?来,闻言又直挺挺跪回去,“老祖宗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吩咐……”阮殷仓皇道,“我吩咐什?么……”他?一手撑着书案站在那里,指尖掐得青白,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里。男人?本就白皙惊人?,此?时看着没有一丝血色,活鬼一样。
丁灵平平看着他?,“老祖宗既无吩咐,祖母在外等候,小女这便告退。”不等他?再回绝,转过身便往外走?。
“丁灵。”
丁灵装作没听见,拉开门。
男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丁灵——”
丁灵站住。
“你不能走?。”男人?道,“你若走?了,我——”
丁灵回头?,“老祖宗待欲如何?”忍不住冷t?笑,“难道杀我全家?”
男人?身体摇晃,却笑起?来,“杀你全家就能威胁你?”
丁灵见识过这位权宦权势滔天,却不知他?究竟能疯到何种田地,其实不敢惹他?,“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各不相?干——老祖宗不要拿我家里人?说话。”
“他?们威胁不了你?”男人?变态地高兴起?来,“那谁能威胁你?”
丁灵不答,“老祖宗脸色不好,还是?赶紧休息吧。”
男人?听若未闻,“你不能走?,你走?我就去死。你能看着我死,便走?吧。”
丁灵气?得要笑起?来,“老祖宗自便。”摔门而去。木门“碰”地一声合上。丁灵屏住一口?气?走?,初时还算缓慢,渐渐越走?越快,如同飞奔,等到矮枫林口?又慢下来。
四下里无人?,不见一个侍人?影子——此?处如此?荒僻,很难想?象就在青砖墙外,半个中京城的显贵高官们翘首以盼等在外头?,只为谋得那个人?看一眼。
丁灵原地等半日,仍然不见人?来——阮继余兄弟二人?跟消失了一样。
丁灵只能走?回去。红枫林跟来时一样寂无人?声,清溪畔屋舍依旧,门却是?虚掩着——她走?时应没有闩门。丁灵默默叹一口?气?,推门进去。
室内帷幕依旧,昏暗依旧。只有男人?换了个姿态,脊背抵住短案一只脚,勾着头?,屈膝坐着,雪白一双足踩着深黑色青砖。男人?缩着身体,浑似吉光片羽一段旧影,碰一下就会?消失。
丁灵掩上门。木门撞击声惊动了他?,男人?一动不动,厌倦道,“出去。”
丁灵站着不动。
男人?道,“出去。”便焦躁起?来,他?不抬头?,指尖在地上胡乱摸索一气?,碰到一物劈手便掷。
丁灵侧首,险险避开,竟是?一枚白玉印鉴,玉质极坚,如此?撞击仍然完好无损。丁灵原不理会?,看见其上四个字生生一激灵,拾在手中。分明刻四个篆体——奉天法祖。
丁灵生生一激灵,“这便是?红印?”
男人?猛抬头?,“丁灵?”
丁灵握着印鉴走?过去,把印鉴放在短案上,“天子御宝怎么能胡乱摔跌?”
男人?摇头?,他?仿佛没了神?志,只是?迟滞地看着她,看着她走?近,看着她放下御宝,看着她退后时终于忍不住,身体一倾扑上去,不顾形象抱住丁灵双膝,仰面叫,“你别走?。”
丁灵看着男人?状若癫狂,忍不住伸手摸他?前额,果然烫得惊人?。她费劲巴拉给?自己筑起?的坚硬的壳瞬间碎一地,脱口?便骂,“烧成这样怎么还坐在地上?”
男人?疯狂摇头?,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胡乱摇摆,便裹了满身,“你不能走?。”他?叫着,“你不能看着我死。丁灵,还没到时候,我不能死。”
“死不了,去躺着。”丁灵要拉他?起?来,倒被他?坠得站不住,只能蹲下。男人?就势扑在她肩上。丁灵只觉男人?热火炉一样的身体搭着自己,这人?着实烧得可?怕,难怪胡言乱语。
男人?贴着她,“不是?老祖宗,我是?阮殷,丁灵,你叫我阮殷。”
丁灵一滞。
男人?不得回应,五指用力便掐在她臂上。丁灵只觉两臂生疼,耳畔男人?的声音尖利地叫,“你叫我——”
丁灵疼得皱眉,拼尽全力站起?来,“老祖宗自重。”
“什?么老祖宗……不是?老祖宗……”男人?声音发抖,“叫我阮殷,你叫我阮殷。”
“起?来,去躺下。”
“你叫我。”男人?软瘫在地上,仰着脸,满面崩溃,望着她,“丁灵,求你叫我。”他?忽一时恼怒,尖声叫道,“你不肯叫我,又为什?么要回来?”
“老祖宗抱病。”丁灵道,“没有下人?在旁伺候,我不敢走?。”
男人?怔怔地,“就因为这个?”
“是?。”丁灵道,“老祖宗身负江山社稷,便不肯自己保重,我们也要替您保重。”
“那你不如走?了。”
丁灵不答,双足用力挣脱束缚,初初一动又被男人?死死抱住,“我说错了,你不能走?——”
丁灵道,“起?来,去躺着。”
男人?木木地,居然依言爬起?来。丁灵在旁,看着他?又要摔倒时用力撑住,二人?摇摇晃晃走?到榻边。男人?攥着丁灵,身体慢慢倾倒,歪在榻上,眼皮千钧重,便坠下来。
丁灵道,“你躺着,我去找容玖。”
男人?撑起?眼皮,“他?来了……你是?不是?要走??”
丁灵不答。
“我不要他?来。”男人?望着她,“丁灵……我好想?你。”
第36章 受惊
丁灵不答, 看银瓶有水,倒在盆中,浸一条冷巾子,握一握搭在男人额上。男人剧烈瑟缩, 闭一闭眼, 又奋力撑开,“我很想你。”
丁灵仍然不答, “什么时候生病的?”
“生病?”男人困惑地摇头?, “我?没有。”
他一动冷巾子便滚下来,搭在锦绣枕褥上,洇出一带深色的水痕。丁灵拾起来, 重新浸过,又给他搭回去,“别动。”
男人?果然就不动了?, 定定地望住她道,“丁灵。”
“你不要说话。”丁灵按着脾气,生硬道, “你再说我?回去了?。”
男人?怔住。
丁灵低着头?不看他, 摸着巾子变温, 取下来浸水过凉。男人?果然不说话, 只一瞬不瞬望着她。但他毕竟在高热中,渐渐不能?支撑,眼皮有千钧重, 便睡过去。
丁灵站起来走出去。红枫林里仍不见人?,一直走到来时路上总算看见个小?内监, 便吩咐他,“去找容玖。”
内监惊惶不定地看着她, “你是——”
身后一个人?道,“还不去?”
丁灵回头?,阮继余兄弟立在不远处游廊底下,正?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阮继余向小?太监道,“今日叫你认识——这是丁小?姐,她的话要听。”便摆手,“去,让容玖来。”
丁灵道,“我?阿奶呢?”
“去悬山寺了?。”
“什?么?”丁灵吃一惊,“她去悬山寺做什?么?”
“我?二人?说话,丁老夫人?听说老祖宗抱病,便说悬山寺极灵验,要亲自去给老祖宗供半个月灯烛。”阮继余憋住笑,“你别看我?。是老夫人?自己说的,我?还拦她了?,没拦住——她说要即刻启程,让丁小?姐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