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鬼头。
丁灵握住,红玉温凉的触感从掌心浸入肌理,丁灵喃喃念道,“自作多情……怎么可能……不问?清楚怎么能甘心?”便定一定神,撩两把江水净面,又打马回去。
走时策马如飞,回去却是一步一蹭。等丁灵终于回到沙洲时,已经是日薄西?山,天要黑了。隔老远便见阮无病坐在老树之下,仿佛望着江水出神。
丁灵爬下马,鼓足勇气走到近前,“阮无病。”
男人不答。
丁灵忍住尴尬,“我今日寻你,确是有事?,我有一件事?要当面问?你。”
男人仍不答,甚至连个反应的动作也没有。
“你回答我这一件事?,如果……如果仍然这样,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阮无病?”丁灵稍觉异样,便绕到老树前头。
男人仰着头靠在老树上,双目紧闭,呼吸短促,早不知?什t?么时候昏晕过去。丁灵心跳都失了一拍,“阮无病?”
男人悄无声息。
“阮无病?”
喊了七八声,男人总算微微皱眉。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伸手贴他?前额——滚烫。男人混沌中恢复一点知?觉,他?应是难受,头颅抵住树干慢慢挣动,重心不稳便往侧边滑倒。丁灵连忙拢住,男人在她的扶持下昏昏沉沉地坐直,“丁灵?”
“是我。”丁灵小心翼翼抱着他?,忍不住又贴一贴男人面颊——这么烫,绝不是方才的事?。这人应是一直在生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丁灵。”男人仰起?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跟我回去。”
丁灵终于为?自己这一整日的胡闹生出三分羞愧,“好,我们一起?走。”
男人恍惚地看她,眼皮撑不住,慢慢往下坠。
“阮无病。”丁灵叫他?名字,等他?清醒一点才道,“你坚持一下,我们一同走。”
男人渐渐恢复清明?,推开她坐直,“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西?冷江,又不是你府上,我不能来?”丁灵简直无语,“你生病了,此处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坚决地推开她,慢慢撑起?身体,“我送你回家。”
丁灵不动,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果然走不出三步男人身体发沉,慢慢往侧边倾倒。丁灵疾走上前险险撑住,总算没叫他?摔在沙堆里。
丁灵尚不及说话,便觉掌下男人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丁灵吃一惊,“怎么了?”
“没事?……”男人神志昏沉,语言颠三倒四,“我没事?……”
丁灵心知?不对,谨慎地碰一碰他?脊背,男人在她指尖不住发抖。丁灵抬手,果然满掌鲜血——他?有外伤,只是因为?穿着墨云锦,没叫她察觉。
丁灵无法克制指尖发颤,忙用?力掐住,“阮无病,你受伤了?”
男人已经没有声音。丁灵感觉肩上男人重量陡然增加,便知?他?已经昏死过去。丁灵勉强镇定,招呼的卢到近前,用?尽全力将男人推上去,自己翻身上马。
男人坐在丁灵身后,身体前倾,无知?无觉搭在她身上,夜晚寒风中呼吸滚烫,如被火灼。丁灵反手抚摸男人烫得惊人的脸颊,“你坚持一下。”便握住他?双臂绕在身前扣紧,叱一声“驾”,纵马疾行。
如此外伤等不到回城。总算丁府在南并?州经营多年产业遍地。丁灵辨明?方向便往最近的一处庄子去。守庄人看见自家小姐带着个男人策马前来,唬得脸色发白,“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大夫。”丁灵匆匆说完,策马入内,等她在内院驻马时,搭在自己身上的人早已是悄无声息。丁灵一边大叫“来人”,一边不住握他?的手,“阮无病,醒醒。”
总算有侍人进来,丁灵道,“还不扶他?进去?”家丁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往内室去。
丁灵刚爬下马,眼睁睁见男人的身体向侧边倾倒,脑袋“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丁灵看得心下发紧,忍不住便骂,“你在做什么?好蠢的东西?。”
家丁委屈辩解,“他?突然推我……”
“去煮滚热的水,命厨房熬参汤。”丁灵打发了家丁,自己走过去。阮无病缩着身体靠在门框上,奋力撑住眼皮,“丁灵……是你吗?”
“是我。”丁灵情不自禁抚摸他?两颊,“你受伤了,跟我进去。”
男人恍惚地望着她,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一言不发推开丁灵,自己撑着门框站起?来,吃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往里走。
丁灵心惊胆战跟在他?后头,眼见着从门到内室短短一段路男人走得跌跌撞撞。到榻前气力用?尽,仰面摔在榻上,男人身体碰到床榻立刻剧烈瑟缩,抖得跟筛糠一样。丁灵心知?方才那一下撞在伤处,将他?翻转过来,果然鲜血沥沥,把床铺染得乱七八糟。
丁灵被血色熏得眼前发黑,半日定住神,用?干净的白布掩住流血的地方,“疼吗?”
男人双目紧闭,摇一下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外头人叫,“姑娘,大夫来了。”
丁灵如获救星,“快请。”
来的大夫须发皆白,总算见多识广,看见一床的血没怎么害怕,只道,“脱了衣裳,我看看伤。”便去洗手。
丁灵只能同阮无病商量,“衣裳脱掉好不好?”
男人摇头,“我没事?……让他?出去。”
丁灵同他?商量不通,便自己动手。趁他?意识不清凑到近处解开衣钮,沿着肩膀往下褪,初初一动被人制住,男人冷汗淋漓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腕间,不知?使了多大气力,青筋暴起?,衬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毒蛇缠绕。
丁灵恐他?伤口崩裂,只能松手,“怎么了?”
男人大睁双目,眼睫被冷汗浸透,湿得发沉,他?沉重地眨一下眼,“你们出去。”
“你受伤了。”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你们都出去。”
“不行。”丁灵断然拒绝,“你受伤了,会?死的。”便不犹豫,仍去褪他?衣裳。
男人惊慌失措,挥手阻止,厉声道,“不许碰我——出去!”
丁灵被他?掀得一个趔趄,退一步站稳,同他?讲道理,“你总要给大夫看看伤处。”
男人用?力过巨疼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只知?咬牙坚持,“不要碰我……出去……都出去。”
丁灵眼看着他?伏在枕上颠三倒四地说话,慢慢昏沉,安静下来。便走过去,握着衣襟往下褪,衣料握在掌中发沉,湿漉漉的,不知?是江上的寒气还是男人的冷汗。
丁灵屏住呼吸褪到腰际,男人单薄的脊背暴露在深秋寒意之中,他?很瘦,线条却是流畅得好看,因为?长年不见日光,皮肤白得出奇,一动不动伏在深色的枕褥之间。
丁灵看着眼前的男人,就?像很多年前立在千级石阶下仰望那个古老神殿里高?悬的受困于天罚的神祇。
她想?拯救他?,却只能困守原地。
第24章 一箭三钩
男人腰上有白布包裹的一段, 因为伤口?崩裂,白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先时干涸的血痂混着新鲜的血液连同皮肉连在一处,稍一用力必是皮肉撕扯, 必是入骨的疼。丁灵慌张起来, “大?夫。”
老大夫已经走过来,低头看一时, “要重新处置伤处, 你按住他。”把干净的白布浸在滚热的药汁里,端着?铜盆走回来。
丁灵仍然站着?。
“愣什么?”
丁灵硬着?头皮上前,侧身?坐下?, 双手搭住男人两肩。他出了许多汗,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汗渍宛然,触手湿滑, 却仍然烫得很。男人昏沉中指尖蜷曲,不时惊怔。
老大夫把布巾按在男人伤处。男人抖一下?,手足挣动。丁灵加一分力按住, 低声宽慰, “别害怕, 没?事。”
等药汁慢慢洇透血痂, 老大?夫用银剪剪断裹伤布,拈起来一点?一点?剥离。男人“啊”一声大?叫,张开眼, 他在昏迷中被剧烈的疼痛强行?唤醒,乌黑的眸子云遮雾罩, 分明?睁着?眼,却仿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丁灵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抻得像满弓一样?紧, 紧张道,“没?事……别怕。”
男人听若不闻,只是难耐地挣动,渐渐气力不继,眼皮坠下?,又沉重地阖上。
掌下?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明?明?一直在发烧,此时却居然有些寒凉。丁灵忍不住去拿被子给他御寒,老大?夫看一眼便道,“别乱动。”他口?里说?话,手上不停,血淋淋的裹伤布掷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伤处便露出来。
老大?夫低着?头审视一时,“是箭伤,一箭三钩,歹毒得很,刺进去已是歹毒,要治伤便要拔箭,更是百倍歹毒——三个钩子带着?皮肉,不死都要脱层皮。先止住血再好?生将养,这个伤大?意不得,若动了筋脉,难免落个残疾。”
丁灵立刻记起雷公镇那枚冷箭——刺客居然一直跟着?他到南赵,“求大?夫救命。”
老大?夫不答,用药水洗过伤处上药,用白布仔细裹好?,系一个结。他动作极娴熟,很快弄完。丁灵抬头,“好?了吗?”
“没?有。”老大?夫摇头,“他身?上不止一处箭伤。”
丁灵大?吃一惊。
老大?夫指一指男人褪到腰际的衣料,“应在腿上,都脱下?来。”
“全部?”
老大?夫点?头,“姑娘若是不便,暂避吧。”
丁灵如梦初醒站起来,稍一动作便觉腕上一紧,被昏沉的人死死扣住。男人用力攥着?她,像攥着?救命稻草。丁灵只这么看他一眼,立刻感觉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半步。
老大?夫催促,t?“姑娘暂避。”
丁灵便去掰男人手指,这么一动男人便惊醒了,恍惚地望住她。丁灵低头,艰难道,“你身?上有伤,我一会再来。”
男人困惑地皱眉,视线跟着?丁灵移动,头颅转动间终于发现?自己被剥了衣裳,“什么人……出去。”
丁灵解释,“是大?夫,给你裹伤。”
“不用。”男人断然否决,“都出去。”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丁灵眼见着?好?不容易裹好?的伤处再闹一回必定崩裂,伸手按住,“别动。”
男人被她压制,“丁灵?”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触碰男人汗湿的前额,“你身?上有伤,伤处得处置呀。”
男人被她一碰便闭一闭眼,总算还记得坚持,“不用。”
“我出去一下?,让大?夫给你弄。”丁灵站起来。
男人问,“你去哪里?”
“我就在外头。”丁灵道,“我很快就回来。”
男人摇头,“我自己来,都出去。”
“总要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仍然摇头。丁灵眼见着?说?不通,心一横向大?夫道,“你快着?些。”便用力握住男人双手,“别动,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丁灵?”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就是裹伤而已,很快的。”
男人撑起身?体,反手按住衣襟,“出去,都出去。”
丁灵一滞。
“不许碰我。”男人推她,“都出去。”
“阮无病——”
“滚,不许碰我,出去,都滚出去——”男人不住口?地拒绝,慢慢竟生出濒临死境的绝望,双手挥舞,身?体转动,“不许碰我——滚出去——”
丁灵眼见着?男人神志从清醒到混乱,眼下?做什么都是错,匆匆向老大?夫道,“你别碰他。”自己俯身?过去,双手扶住男人两颊,不叫他胡乱挣扎,“阮无病,你看着?我——没?有人,这里没?有其他人。”
男人大?睁双目,摇晃的视野中丁灵柔和地盯着?自己,又慢慢向他靠近,把她光洁的额贴在自己额上。眼前一切太不真实,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假的,都是假的。男人扭转身?体尖声大?叫,“什么人?滚出去——”
丁灵恐他挣裂伤处,只能用力压着?他。男人双目大?睁,盯着?虚空中的敌人,胡乱地叫,“出去,都出去——”
老大?夫在旁看着?,“他都烧糊涂了,你还同他讲道理?按住便是。”
丁灵回头,“别。”在老大?夫疑惑的目光中道,“你别碰他衣裳,在伤处划开便是。”
老大?夫摇头叹气,依言走去取一把银刀,摸到男人大?腿根处十字划开,衣料散落,露出被鲜血浸透的裹伤布。男人仍然在不住口?地喊叫,丁灵抱着?他,贴在耳边不住宽慰,“没?有人,没?有人碰你,你看衣裳不是好?好?的……”
如此捱过一时,男人渐渐相信她的言语,仰起脸,“别让他们碰我。”
“没?有人。”丁灵道,“别怕。”侧首见老大?夫动作如飞,依照前法,用银剪子剪断裹伤布,洗净伤处上药包裹。
男人挣扎中气力用尽,伏在丁灵臂间小幅度地战栗。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五指陷在男人温凉的发间,柔和地抚弄。
等老大?夫裹完伤处,男人早又昏死过去,他那身?名贵的墨云锦一半堆在腰际,一半被银刀划得稀碎,大?片苍白的皮肤就那么露着?,既是滑稽,又是凄惨。
老大?夫长长地吐一口?气,“安生静养。命人跟我抓药,今夜分三次煎服,若退了热便安生养着?。退不了再来寻我,后日我来换药。”提着?药箱子便走了。
丁灵呆坐半日才记起忘记道谢,她完全不敢再碰男人的衣物,只把锦被囫囵搭在他身?上御寒。
侍人进来布置火笼子。丁灵看一眼,“去换成银丝炭,再多烧一个来。”
时序尚未入冬,虽然寒冷,却不至于要烧两个火盆。侍人没?敢分辩,依言照办。等他再提着?两个火笼子回来时,见自家小姐失魂落魄坐在榻边,把男人软绵绵的一只手握在掌间,一下?一下?抚弄,动作柔和至极,像在碰触什么稀世珍宝。
侍人不敢再看,放下?火盆低着?头退出去。
丁灵坐了很久勉强寻回神志,后知后觉屋子里热得发慌。便走去里间脱了外裳,将烫得惊人的面?颊浸在冷水里降温,寂静中只觉心跳有如战鼓。她认命地叹一口?气,换了身?轻便衣裙走出去。
绕过床柱便与阮无病四目相对。
丁灵大?喜,“你醒了?”便疾步上前,伸手碰他前额。
男人头一偏躲避。
丁灵一滞,手掌便停在半空。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家。”丁灵道,“我家城郊别苑,你受伤了,这地方离……离那地方近。”
男人恍惚了片刻才听懂她说?的这地方那地方是什么意思,便点?头,“多谢丁小姐,我回去了。”撑住身?体要坐起来。初初一动便被丁灵按回枕上,男人吃一惊,抬眼看她。
“你别闹。”丁灵道,“人家大?夫费好?大?工夫才给你裹好?的伤。”
男人被她按住,冷若冰霜的模样?便不怎么绷得住,生硬道,“我不用你管。”
丁灵一看他这模样?就生气,“你真是有点?气力就作死,还是昏着?时好?。”
男人皱眉,刚要说?话唇上一紧,被丁灵伸手掩住。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便大?睁双目,难以置信地瞪她。
丁灵道,“再说?些我不爱听的,我必让人煎一副哑药给你,省得烦心。”说?着?皱眉,“这么烫——”手掌往上移,贴住他前额。
男人又要躲,被她强行?贴住。他一直烧得厉害,被丁灵掌间凉意浸染忍不住哆嗦,“你这么冷?”
“不是我冷,是你在发烧。”丁灵道,“消停些,养好?身?体再胡闹。”
男人道,“我胡闹?比不过丁小姐任性妄为。”
丁灵眼珠子一转,“大?人想必是渴了,我给你弄些汤来?”
男人疑惑地看着?她。
“大?人现?时虽然威风得紧,方才可是叫喊了好?半日……”丁灵道,“不渴才奇怪。”
男人听懂了,瞬间面?红过耳,他本在高热之中,心绪激荡间眼前都黑了片刻,等视线重新凝聚,便见丁灵近在咫尺,正忧心忡忡地望住自己。男人咬着?牙问,“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丁灵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话激得昏晕过去,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柔声道,“外头煎了汤,你喝一点?好?不好??”
男人固执地追问,“我说?什么了?”
“没?有,我乱说?的。”
男人提高嗓音,挣扎着?又要坐起来,“我说?什么了?”
丁灵按住他,“你别动。”见他只是不依不饶,心知不说?点?什么必然混不过去,“大?人真的没?说?什么,就是……就是一直喊疼。”
男人僵在当场,一瞬间难堪到极处,面?上血色褪尽,便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第25章 畜
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 握一握他的手,“天底下哪里有不怕疼的人,别说身上两处箭伤,换我只要一处都要哭死。”
男人仿佛被没顶的难堪完全吞没, 失魂落魄伏在?那里, 一动不动。丁灵没想到只是神志不清时外露的一点软弱,居然叫他承受如此?打击, 忍不住向他俯身, “你怎么啦?”
男人不答。
丁灵劝不了他,人家一个病人兼伤患,动不得, 重话也说不得。便道?,“不理我罢了,只是你出了许多汗, 衣裳无论如何要换——”
男人抬头,他在?高热中,颧骨飞红, 连双眼都是红的, “你动我衣裳了?”手臂撑住便要坐起来。
丁灵连忙按住, “没有, 没有,谁敢碰你?”又道?,“没动你衣裳, 要裹伤用?刀割开?衣料——可惜你这墨云锦再?穿不得了。”
男人慢慢放松身体,又伏回去。
丁灵走去把侍人送来的干净的中单拿过来放在?枕畔, “要人来帮忙吗?”
男人摇一下头。
“那你慢点。”丁灵道?,“不要牵动伤处。”又去把火盆移到?榻边, “换好叫我。”便往外走,走半路不放心,退回去警告,“你慢着点,再?崩了伤处,这回说不得要让大夫把你剥光。”
说完不等男人发?作,飞速走出去。此?时已是深夜,中天月圆,明晃晃地挂着,把庭院照得如同?白昼。侍人捧着餐盘拾级上来,“姑娘还没用?饭吧?”
“等会吃。”丁灵接过餐盘,“去两个人进城,一个回府寻唐嬷嬷,就说我t?白日在?西?冷江游玩,觉得风光甚好,打算在?别院清净住几日,谁也不许来烦我——旁的话一个字不许说。”
“是。”
“另一个去钦差驻跸,让阮继善亲自带上好的伤药过来。”
侍人疑惑道?,“阮——”
“阮继善。”丁灵重复,“就说我请他,他自然知道?。”
“是。”
丁灵原地里站到?寒意四涌,等不来里头呼唤,只能?自己进去。走到?榻边便见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枕上,被子也不盖,不知睡熟了,还是又昏晕过去。
总算衣裳是换过了,男人清瘦修长的身体拢着白色阔大的中单,陷在?深色的被褥里,面?白气?弱,像是初春冷溪最?后?一片浮冰,吹口气?都能?消融。
丁灵走近,情不自禁伸手碰他,鬓边黑发?湿漉漉的,早被冷汗浸透了。
男人在?她掌下略微偏头,“你别碰。”便睁开?眼。
丁灵指尖停滞,一张脸瞬间飞红。
男人知道?她误解自己的意思,低声解释,“都是汗,脏得很……”又道?,“你让我回去,我要洗洗。”
“想都不要想。”丁灵断然拒绝,“伤愈前你都要留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男人怔住。
“你瞪我也没有用?,反正不能?走。”丁灵道?,“阮继善很快就来。”
男人目露疑惑。
“你不喜欢我们,阮继善总可以吧?”丁灵站起来,“我让他过来伺候大人。”
男人一滞,想解释却不能?,难以出口的解释抵在?唇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直逼得口唇发?颤,只能?用?力伏在?枕上,将面?容尽数掩在?软枕中。
丁灵走到?暖炉边沥药,回来只看见男人黑发?的头,面?貌半点不见,“阮无?病?”
无?人相?应。
丁灵稍觉忧心,放下汤碗摸他前额,男人挣一下,不肯抬头。丁灵此?时才知他在?同?自己生气?,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又得罪大人了?”好声好气?地劝,“起来吃药。”
男人只不答。
二人一坐一卧,两边僵持。丁灵想一想,“大人又欠我一回救命之恩,打算如何相?报?”
这一回总算有了回应,“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要你赶紧起来吃药。”
男人低声道?,“这算什么……”却终于动了,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丁灵俯身相?扶,他伤处在?背上,哪里都靠不得。丁灵斜坐在?榻沿,让男人倚在?自己肩上稳固身体。
男人被她拉入怀中便僵在?当场,“……别。”
丁灵催促,“有工夫说话,不如快些把药吃了。”
男人只能?靠着她吃药,苦涩的汤药入喉,带着柔和的暖意熨过五脏六腑,叫他冷得惊人的骨血一点一点重回温暖。男人恍惚起来,“丁灵。”
“嗯?”丁灵放下碗,往他口中塞入一物。
男人含在?齿间,舌尖一触立刻察觉温暖甜意,是糖。他靠着她,出神地想,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太久了,久到?他快要记不起。
或许是上辈子吧。
丁灵久久听不见他的声音,姿态别扭又看不见他的脸,便摸索着碰他脸颊,“伤口又疼了吗?”
男人摇一下头,湿漉漉的黑发?撩在?丁灵颈畔,痒痒的。
“是不是疼?”
“……不,我很好。”
丁灵忍不住吐槽,“很好才怪呢。”
“……我很好。”重逾千钧的眼皮沉甸甸地坠下来,男人筋疲力竭。他渐渐失去意识,昏乱中感觉身体止不住地往下坠,落入业火丛生的深渊。
下一时骨血消融,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他却仍然存在?着——他看着那些人走进来,狞笑着,掐着他的下巴,给他灌一种说不明的液体。他挣扎,却没有用?处。他在?药物的压制下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意识却可怕的清醒。他清醒地看着那些人把他扒光,他躺在?门板上,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只畜。
不能?动,连叫喊的气?力都被药物剥夺,不论他们做什么,他只能?一动不动。他一动不动看着那些人把血迹斑驳的短刀浸在?酒中,他一动不动看着那把刀向他落下——
从此?再?不是一个人。
变作阴暗的沟壑里的一只剥了皮的畜,不能?见光,不能?碰触,便连目光都会叫他鲜血淋漓。
“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叫。
丁灵感觉男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便坠在?自己怀里。便张臂拢着他,感觉男人烫得惊人的额抵在?自己颈畔,沉重地喘着,间或混着一二个含糊的音节。
他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
丁灵扶着他伏回枕上。男人侧首趴在?那里,枯涩的唇一开?一合,丁灵仔细辨认许久,等她终于看懂他的言语——
别碰我,他说。
丁灵抚摸男人湿漉漉的鬓发?,“睡吧。”
阮继善赶到?别苑的时候,丁灵正在?铜盆里浸冷帕子,看见他便问,“拿来了吗?”
“是。”阮继善走上前,从袖中取一只瓷瓶子,“容玖配的伤药,若是寻常刀剑伤,三五日就能?好。”
“有那么灵吗?”丁灵看一眼昏睡的男人,“真有这么灵何至于此??”
阮继善一滞。
“你们不知道?他身上有伤?”
“……知道?。”
“知道?还让他乱跑?”丁灵把巾子握一握,展开?来压在?男人额上。男人自从方才睡下便没醒过,直烧了一整夜,此?时眉目焦灼,口唇干裂,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看上去虚弱至极。
阮继善半日挤出一句,“那……还不是因为姑娘。”
“我?”丁灵一滞,“同?我有关系?”
“可不是么……”阮继善道?,“大人在?南赵遇袭,原本打算留下静养,谁知阮无?骞那厮拿了你,送信给我们大人——”
丁灵怔住,“竟是在?南赵就受伤了?”
“是。”阮继善道?,“南赵因为南赵河决堤城防不严,那些人在?城外设伏,大人刚到?便遭了埋伏,万箭齐发?——万幸只是受伤。”
“是什么人?”
“这——”阮继善又结巴起来,“姑娘还是等以后?问我们大人的好。”
“你们那里有好军医吗?”
“容玖。”阮继善道?,“去中京了。我命人八百里加急去接他来。”
丁灵摆手,“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你留下,外头的事你尽量处置,不要再?来烦扰,让他安心养病。”
“是。”
丁灵站着,等阮继善离开?,走到?案边拾起银刀,指尖往刃口轻轻一抹,血珠滚下来,滴在?药碗里,又化开?。丁灵含住伤口止血,拿着药碗回去。
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手足不时挣动,同?噩梦中的凶兽相?搏,口里一直在?说话,仍然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丁灵倾身上榻拉他起来,将男人半边身体抱在?怀里,用?木匙舀混着鲜血的汤药喂他。男人叫喊时双唇翕动,被动地吃在?口中。
他在?昏沉中不知吞咽,无?意识地呛咳,牵动伤口便疼得发?抖,挣扎间抬手,死死攀在?丁灵臂间,像无?根之木攀附着乔木——
他拼死攥着她,仿佛没有她,便要坠入无?边炼狱,万劫不复。
丁灵安抚地握一握男人湿漉漉的手臂,仍然喂他吃药。等把汤药完全灌下去,男人早已经人事不省,湿漉漉地陷在?她怀里。
丁灵不敢碰他衣裳,把锦被拉高将男人完全裹住。男人始终攀着丁灵,稍有移动立刻眉目焦灼,手足挣动。
丁灵便放弃,身体向后?仰靠在?枕上,任由男人伏在?自己怀里昏睡。别苑的夜静得出奇,丁灵仿佛听到?野虫撩动翅膀,和途经野猫磨蹭爪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