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挂着腰牌,无人理她。便上三楼,往唯一开着门的那间去,进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在打盹。丁灵走去,“大夫。”
老头一个激灵,半日掀起眼皮,瞟她一眼又耷拉下来,“要开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什么都能开?丁灵问,“大夫,我想打听,若是不留心有了……那个——”
“几个月了?”
丁灵一滞。
“小姑娘看着面生,头一回来?给哪一房姑娘问?”老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第几次怀?生过没?留不留?”
丁灵被他连珠炮问得目瞪口呆。
老头不耐烦起来,“你不知道就回去问清楚。”
“知道。”丁灵道,“第一次,没生过,不留。”
“几个月了?”
丁灵默算半日,“快五个月。”
老头总算又掀开眼皮,“你说——你们姑娘头一回怀,五个月了才想着落胎?”
“……是。”
“我看你是搞不清你们姑娘心意。”老头道,“拖到这么大了,必定是想生的。”
丁灵道,“不可能。”
“回吧。”老头靠回去,又闭上眼,“回去打听清楚哪个恩客,说不得赎个身,从个良,省得在此处磋磨。”
丁灵追问,“那如果确实不能要,还有法子吗?”
“没有。”老头断然回绝,“这个月份想落胎,连你们姑娘一块葬送了。”
丁灵不甘心,“阿爷定有旁的法子,不肯教我。”说着故技重施,掣一张银票,“阿爷帮我,这个便是阿爷的。”
老头听见银票声响,立刻双目炯炯,腾地站起来劈手夺在掌中,伸指弹一弹,贴在耳边听成色。笑逐颜开道,“姑娘好大方。”
丁灵又摸出一张,“阿爷帮了我,这张也是您的。”
老头伸手要夺,丁灵回手避过,“有没有法子?”
“五个月,神仙也无法。”老头念叨着,直勾勾盯住丁灵手里银票,看她要收回去,忙道,“有,有法子——”
丁灵坐下,“什么法子?”
“有是有一个。”老头道,“你也办不到。不如依我,劝你们姑娘生下来。有这么些银子,去哪个庄子躲不了一年半载的?”
“你告诉我法子。”
“你给我银票。”
“我给了你,你不说又如何?”
老头翻一个白眼,“这法子又不是我能办到,我告诉你又如何?”便不耐烦起来,“给不给,不给拉倒,老头子祝你们姑娘早生贵子呀。”
丁灵一滞,只能把银票给他。
老头仔细折好,欢天喜地收入囊中,向丁灵招手。丁灵凑过去,老头贴在她耳边道,“宫里。”
“什么?”
“中京内宫监里有高手,处置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
“内宫监找谁?”
老头翻一个白眼,“内宫的事,我一个江湖野医怎么能知道?”
“银票还我。”
“我真不知道,知道还能不告诉你?”老头护住衣袖,“早年听我师傅说,宫里有那承了圣恩的,娘娘们容不得她生下来的,又不能把大人一块处置了的,都是内宫监做的手脚——有不少人呢。你想知道去寻内宫监呀。”捂住衣袖便跑了。
丁灵竟无语凝噎。老头跑一段又回来,“老头子拿了你银票,定要同你说句实在话,省得你倒霉在哪一天都不晓得。”
“什么话?”
“你不要自作主张。”老头道,“你们姑娘定是想生,只是口里不好说。你如今撺掇落胎,等人家夫妻日后和好,你便是挨板子的那个。”不等丁灵说话便一溜烟跑远,后头有鬼撵着一样。
事已至此,只能回中京寻人去内宫监打听——多少有点收获。丁灵便往最里的院子去寻阮无骞——明明还在南并州,为什么说去南赵了?
这种事情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丁灵走去,还没见着半个净军,便在离着十万八千里处被楼里维持秩序的妓院保安拦住。
“里头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丁灵道,“通传一声。”
“明日再说。”
“你通传一声,不见便不见。若有急事,你拦在外头不是耽搁了?”
“滚。”
丁灵气滞,还要再分辩,臂上一紧,被人拖走。回头才见是那老鸨。老鸨拉着她入一个隔间,掩上门,“就知道你使那么多钱必定要给我惹事。”
“我惹什么事?”
“那里头都是阎王,旁人躲还来不及,你竟往上凑?”老鸨骂,“幸亏外头都是我们家的人,要是净军,你这会说不得脑袋移位了。”
“哪有那么吓人?”丁灵道,“净军也是讲道理的。”
“只有你这种涉事未深的小姑娘说这种话。”老鸨翻一个白眼,“净军是什么货色,姐姐比你清楚。”扒着窗子看一时不见里头有动静才放下心,走回来坐下,倒两盏茶,“来吃茶。”
丁灵坐下,“姐姐认识净军?”
老鸨点一下头,又神秘地笑笑,“我还认识净军提督。你千万别凑过去,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万一叫他看上,这辈子便算完了。”
丁灵一滞,“你说的是净军提督——阮无骞?”
“难道有第二个净军提督吗?”
“你说他好色?”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老鸨摇头,“你赶紧回家,无事不要往烟花地跑,真叫他盯上,哭都来不及。”
丁灵难以置信,指一指院子,“里头在做什么?”
老鸨正吃茶,被她一句话呛住,惊天动地地咳起来,足足咳了一刻钟才勉强停住,指着她哈哈大笑,“这里是窑子,你说他在里头做什么?”
丁灵被她笑得脸上挂不住,便结巴起来,“不是净……净军吗?”
“人家自有玩法。”老鸨笑得浑身都在抖,“哎呀你赶紧回家吧——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白兔,掺和什么窑子里的事?”
“我不走。”丁灵脾气冲上来,稳当当坐着,“我就等着看一眼这位净军提督。”
“你疯了吧——”老鸨撵她,“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给我闯祸。”
“我不走。”
“小姑娘再不走我要让人撵你啦。”
“你不敢。”丁灵提起老鸨给她的腰牌,摇晃上头挂着的哨子——值守遇到紧急情况叫人用的。“你敢撵我,我就吹哨子,等净军出来,我就说你伙同刺客谋刺钦差。”
老鸨一滞,“姑奶奶你要做什么?”
“看一眼这位净军提督。”丁灵道,“看完就走。你消停着不要生事。”
老鸨盯住她半日,点头,“敢情你前头都是哄我——”上下打量她,“要不是你这姑娘娇滴滴的小模样,我还以为你要谋刺钦差呢。”
“我谋刺他做什么?我就看一眼。”丁灵道,“同你不相干,我看完就走,定不与你生事。”
老鸨扑哧一笑,“妹妹不早说?这么点小事,姐姐早同你办了。”便挨她坐下,倒一盏茶,“吃茶。”
丁灵很是赞赏老鸨能屈能伸的态度,荷包被她散空,只剩半包金瓜子,取一枚放在案上,“这个算我孝敬姐姐。”
老鸨拈在指尖,咬住试成色,“盼望妹妹常来。”
丁灵不理她,撑住下巴隔窗望着通路——从内院出来,这是必经之路。
老鸨初时还说笑,后来无人答理,后半夜倦意上涌,坐在旁边打瞌睡。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内院许多人跑出来,打破静夜悄寂。
老鸨一惊醒了。丁灵站着,扒住窗棂往外看。老鸨道,“小姑娘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男人。”
丁灵回头,“胡说什么?”
“你生什么气?”老鸨愣住,“不是你说来寻男人?”
丁灵一滞,正寻不出话怼回去,外头一片声地拍巴掌,有人叫“肃静”,又安静下来——内院有人走出来,虽然穿着便装,腰上悬的却是错时刀。
是净军,却没有一个眼熟的。丁灵问t?,“为什么这个装扮?”
“要不然呢?”老鸨打一个哈欠,“逛窑子是什么风光事吗?难道穿官服来?”
六名净军捉对走出来,分两边散开,又过一盏茶工夫,转角处女人的嘻笑声渐渐接近,三名美艳女子簇拥着一名锦衣青年从内出来,旁若无人地调笑。
青年肤白如雪,眉目若画,灯影下目中波光流转,唇如涂脂——分明少年,有如好女。
丁灵记起当日许春和形容中京净军提督的话——长相出奇的好。眼前青年容貌堪称绝色——传说倒是半点不过分。
丁灵盯住他,“这个便是净军提督?”
“是呀。”
“净军提督阮无骞?”
“还有谁?”老鸨笑一声,“你不是听说了这位的艳名,才在这里守着看他么?”
“男人要什么艳名?”丁灵看清来人便不以为然,“人家好歹朝廷大员,叫他听见,姐姐的楼子怕要关门。”说着便站起来,“我回去啦,多谢姐姐款待。”
“你男人寻着了?”
“你就当我寻着了吧。”丁灵扑哧一笑。等外头人散光了才走出去。到街市上已是天光渐明,一些店铺忙着下板子,还有一些更早的白汽蒸腾,早餐生意都做上了。
丁灵折腾一夜正在肚饿,便寻个人多的铺子走去。是个夫妻档,丈夫煮馄饨,妻子忙着包。丁灵坐下,“一碗馄饨……两碗。”
老板“哎”一声应了,看着摊档前头多出来的少年,“这是——”
宋闻棠立在桌前,肃然盯住丁灵。
“闻棠,你怎么来了?”丁灵赔笑,拖一条板凳,“还没吃饭吧?”
宋闻棠不动,也不吭声。
“陪我吃馄饨。”丁灵拍一拍板凳,见他不动,又叫,“闻棠?”
宋闻棠总算坐下来。丁灵不告而别难免不好意思,“我另有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丁灵一滞。
“你去寻净军提督?”宋闻棠目光投向高耸的画楼,“去那种地方?”
丁灵面上挂不住。
“你寻阮无骞做什么?”宋闻棠不依不饶,“你还记得自己身份吗?你一个侯府小姐,同窖姐们争风吃醋?”
丁灵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宋闻棠一段话冲口而出,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他正在气头,也不肯松口,坐着一言不发。
“滚。”
宋闻棠不动。
“给我滚。”丁灵被他戳到痛处,指着空阔的马路道,“你与我滚。”
宋闻棠仍不动。
丁灵道,“你不走,我走。”站起来要走。每日更稳稳群巴八散另七弃武三柳正理上传刚一动被宋闻棠拖住。宋闻棠仰起脸看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错了。”
“放开。”丁灵道,“留神脏了您读书人的手。”
宋闻棠脸发白,“是我错了。”他不放手丁灵走不了,待要用力挣扎,大马路上太丢人。丁灵道,“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放手。”
老板端馄饨过来,见二人情状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二位,馄饨。”飞速跑走。
宋闻棠迟疑道,“我走吧,你吃饭。”便从袖中取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默默走了。
丁灵等他走远才坐回去,气愤愤吃馄饨。等半碗热馄饨落肚,丁灵气平一些,打开案上的纸包,是一撂烧饼,虽然早已经冷了,闻着仍然喷香。丁灵总算记起支开他的理由——买烧饼。
自己一句话不说让宋闻棠在外等一夜。丁灵觉得自己也有理亏处,难免不自在,向老板道,“有新鲜的生馄饨卖我三十个?”
老板果然把刚包的馄饨包一个纸包,“小两口吵架,哄一哄便好了。”
“不是。”丁灵肃然纠正,“哪有许多小两口?”提着馄饨便走。到街口吹哨,等了一会儿黑马远远跑来,丁灵走过去亲亲热热抱住马头,“你也等了我一夜。”
黑马偏过头蹭一蹭她。
丁灵不肯骑马,挽住缰绳牵马漫行。时辰还早,出集市便冷清,间或三五个行人赶路,青石板路空空如也,只有丁灵的脚步和黑马蹄声。
“兀那女子——”
丁灵好半日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便回头。晨光中锦衣青年骑在马上,面貌俊美,有如好女。居然是刚刚见过的净军提督阮无骞。
阮无骞提鞭指她,“喂——叫你呢——”
丁灵慢吞吞转过身。
阮无骞轻踢马腹,坐骑散蹄行进,往丁灵身前立定。阮无骞坐在马上,上下打量她,“你这马——从哪里偷的?”
这厮开口便不善。丁灵道,“这是我的马。”
“你的?”阮无骞冷笑,“把你全副身家卖了也不值它的马嚼子,你是什么东西?你的马?”
简直时运不济,大清早无端挨两回辱骂。丁灵气乐了,“它怎么就不能是我的马?”
“因为——”阮无骞弯下腰,平平盯住她,“很不巧,我认识它。”便叫,“的卢。”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是上古名马称呼,当今天下,只有天子御苑一品名驹堪称的卢。
黑马听见,果然偏一偏头。
阮无骞又道,“的卢,过来。”
黑马仍然挨着丁灵不动。阮无骞目光一闪,转向丁灵,“说吧,在哪里偷的?”
“这是我的马。”丁灵懒怠理这神经病,“我走了。”牵马便走,堪堪走出十步,耳后风声飒飒,丁灵本能地躲闪,身后大力袭来,自肩往下如被火燎,下一时疼得钻心。丁灵掩住肩际,回头便阮无骞握着鞭梢,悠闲地卷鞭子。
“你在哪里偷的?”阮无骞吊起嘴角,微微笑,“再不肯说,我鞭死你。”
“这是我的马。”丁灵疼得火起,口不择言骂道,“阮无骞,你再敢打我,雷公镇大疫你冒功领赏的事,还想瞒过谁?”
阮无骞片刻惊慌,又镇定下来,“你说什么?”
“你心里知道我在说什么。”丁灵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再惹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阮无骞双眼微微眯起,“你是什么人?”
丁灵不吭声。
后头一名净军打马上前,凑到阮无骞耳边说话。阮无骞长长地“哦”一声,“原来是老太傅府上千金。”话峰一转,“老太傅告老,丁小姐不大风光得起来了吧——”
丁灵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还未走出一步,六名净军阻在身前。的卢马烦躁起来,四蹄踏步,又不住地蹭她。丁灵知道的卢在招呼自己上马突围,但这些净军都有弓箭,自己骑术一般,拼斗起来伤了人伤了马都不好。
便站住,“阮提督,你有什么指教?”
“你方才说冒功,我听不懂。”
丁灵无声冷笑。
“你的马从哪里偷的?”
“这是我的马。”丁灵道,“至于冒功,阮提督何必明知故问?”
阮无骞盯着她笑,忽一时敛了笑意,“拿下!”
净军应一声,齐刷刷上前。丁灵尚不及反应便被人捆了个结实,惊慌道,“阮无骞,光天化日,你敢无礼?”
“原是不敢的。”阮无骞笑道,“但此处僻静无人,说不得便敢了——南嘉小姐在南并州失踪,老太傅真是情何以堪呀。”
丁灵醒来的时候,眼前是墨汁一样的黑暗,极远的地方烧着一支油烛,因为过于微弱,不能将光明送到眼前,但也聊胜于无。鼻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腐味。
丁灵动一下,总算行动自如,动作间有簌簌的干草声。
是个牢房。
丁灵慢慢镇定下来——昨天那个才是净军提督阮无骞,雷公镇那个不是。丁灵仔细回想,是的,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阮无骞,甚至在她叫他阮无骞时,纠正自己是阮无病。
外间传闻领军的是净军提督阮无骞。皇帝嘉奖的也是净军提督阮无骞。丁灵越想越觉害怕——阮无病呢?为什么不争辩?为什么任凭阮无骞冒功?
难道被阮无骞灭口了?
丁灵站起来,把门锁拍得震天响。好半日才走来一名净军,“什么事?”
“我找你们提督,我有话同他说。”
“什么话?”
“好话,重要的话。”丁灵道,“我只同他一个人说。”
净军将信将疑盯,半日点头,“等着。”
约摸过了一柱□□夫,阮无骞果然走来。盯住她好一番打量,“丁小姐有何指教?”
“我想回家。”丁灵道,“昨日小女不知阮提督威名,无意间冲撞了提督您,盼望您不要同小女一般见识。”
“无意冲撞?”阮无骞哈哈大笑,“昨日丁小姐不是威风得紧?”
“如何比得过阮提督威风八面?”丁灵忍辱负重道,“我错了,让我回家吧。”
“早这个态度不就对了?”阮无骞向后摆一摆手。净军搬条椅子过来,阮无骞一撩衣摆坐下,等净军退远才问她,“你的马在哪偷的?”
“真的是我的——”丁灵看着阮无骞又要翻脸,忙道,“我过雷公镇时,看到这马在林子里溜达,当真是匹好马,又没有主人,当然要带回家——无主之物,谁捡了就归谁,这t?难道不是我的马?”
阮无骞皱眉,“的卢跟你走?”
“跟呀。”丁灵道,“阮提督怕不是弄错了,这马傻得很,怎么能是天下名驹的卢?”
“傻?”阮无骞扯一扯嘴角。
丁灵点头,“真的傻。我给它一块芽糖就跟着走了。”又道,“提督千万莫要为难我的马,我阿嬷可喜欢它了。”
“你阿嬷?”
“就是我乳娘。”
“你乳娘——我管你家奶妈子的屁事!”阮无骞回过神便骂,“这畜生原来给块糖就走?”又道,“那昨日你说雷公镇冒功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关倒不好混过去。丁灵难免昨日懊悔嘴快,想一想道,“我瞎说的。”
“瞎说?”
“是。”丁灵道,“提督昨日打了我,我生气嘛,就想着把提督最得意的功劳混说一回,想惹您也生气。”
阮无骞一滞,半日道,“当真?”
“是呀。”丁灵大睁双眼,真诚地眨一眨。
“瞎说为什么要说冒功?”
“我阿爷给我讲古,说前线将士最恨冒功。”丁灵道,“我这不是就活学活用——”
“活学活用……”阮无骞被这个新鲜词汇冲击得无语,半日道,“当真?”
“比真金还真。”
阮无骞低着头不说话。
丁灵便有些发急,“阿奶命人来南并州接我,还要回中京拜见太后呢,我这迟迟不归,岂不是让圣人忧心——”
“说的是。”阮无骞打断,“丁小姐回去,必要在圣人面前行走,那我让丁小姐回去岂不是更加麻烦?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小姐,小姐便留下吧。”
丁灵一滞。
阮无骞站起来,刁钻地笑,“既是冤枉了,不如便冤枉到底。说到头这都是我与丁小姐之间的缘份。”隔过栅门握住丁灵的下巴,“此处地方简陋,小姐如此美貌,倒不该长居于此,搬去我院子吧。”
丁灵被他一掐便用力转头,挣动间露出颈中一物,下一时被便阮无骞握住脖颈,男人冷冰冰的指尖探入襟口,触在皮肤上像某种恶心的冷血动物。丁灵尖声叫,“你在做什么?”
阮无骞勾起红绳,慢吞吞扯出丁灵藏在心口的玉鬼头,悬在指尖,油灯照耀下红玉莹润生光,“丁小姐——你刚才说的有一个字真话吗?”
丁灵挣开,用力扯回玉鬼头,塞入襟口,“你觉得呢?”
“你同阮无病什么关系?”
丁灵道,“正是我要问你的——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你果然认识阮无病。”阮无骞凑近了盯住丁灵,“竟是那厮的人,可惜,可惜这么漂亮——”
“不敢当。”丁灵哼一声,“比不上提督您艳绝天下。”她本是讥讽,阮无骞倒半点不生气,看着还有些得意。丁灵暗暗称奇,如今撕破脸,走是走不了了,不如打听清白,“阮无病为什么去雷公镇替你挣功劳?你同他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里?”
阮无骞面上肃然之色慢慢褪去,慢慢笑起来,“你认识阮无病,却不知道阮无病是谁?”说着哈哈大笑,“丁小姐,你还是安生住下吧。”一边笑一边扬长而去。
丁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困在这里。只是从那日之后待遇好了许多,虽然仍在牢里,吃食被褥都不差,还有侍女来伺候伤药,灯火也点得很亮——除了不得自由,倒说不上别的。
丁灵不知外间事如何,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去,每日心急火燎,跟热锅上的蚂蚁差不多。如此不知被拘了多少时日。总算这一日阮无骞走来,看着丁灵笑,“就知道丁小姐不是一般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阮无骞道,“我目的达成,丁小姐可以回家了。”
丁灵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想知道?”阮无骞看着她笑,“你该问谁自己不知道么?他连的卢都给了你,你问什么不容易?”
丁灵皱眉,“既是我的事,不许你胡乱牵扯旁人。”
“旁人?”阮无骞哈哈大笑,笑了好半天才转过脸,向后叫道,“听见了?可怜——为谁辛苦为谁忙呀?”
丁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才见油烛暗影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身姿秀挺,宽肩细腰,一眼万年的骨相,能够入画的好看。
丁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阮无病?”
第22章 十三天
男人动一下,走到油灯下,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眉目,虽然神色肃然,却容貌秀美,见之忘俗,不同于阮无骞仿若女子那种好看,是晨间沾露清竹,是夜晚染霜枫林,清冽,动人,像浸在雪溪的美玉,只可远观,不敢靠近。
阮无病,是他。丁灵大喜过望,“阮无病?”
阮无病不答,目光从丁灵面上一带而过,转向阮无骞,“去开门。”
“你就不问问——”
“去开门。”
阮无骞摸一摸鼻子,拿钥匙开门,门锁当一声落地。丁灵重获自由,走出牢门又迟疑着站住。
阮无病道,“过来。”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磨磨蹭蹭走过去,到离他一臂之遥处又站住。阮无病微一俯身,攥住丁灵手腕。丁灵身不由主被他拖到身后,只觉握住自己的男人的手冰一样冷。
阮无骞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丁小姐福气不——啊——”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阮无骞双手掩面滚在砖地上,杀猪一样翻滚嚎叫。丁灵半日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吃了一鞭,这一下半点不含糊,从脑门抽到心口,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阮无骞双手掩面,一边翻滚一边嚎叫,指缝中露出血乎拉的一张脸,“……你敢打我?”
话音未落,凌空又是一鞭,又抽在面上,好在阮无骞双手掩在面上,全叫在一双手挡了,不然这张脸怕要被抽烂。丁灵眼睁睁看着他破皮流血,只觉腮帮子都陪着疼了一下。
阮无病掷下手中长鞭,“盼你谨言慎行。”拉着丁灵便往外走。他的步幅极大,丁灵跌跌撞撞跟在后头,身后阮无骞嚎叫声半点不减,一声高过一声。
出地牢是漫长的隧道,隔三四丈才有一支油烛,潮湿又阴冷。丁灵不敢说话,只能默默跟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渐渐哆嗦起来。
阮无病站住。丁灵一个不防几乎撞在他身上,匆忙止步。男人的脸陷在黑暗中,丁灵却知道他在看自己,“阮无病?”
阮无病抬手扯开系带,除下斗篷。丁灵一动不动,感觉沉重的斗篷携着雪后松林的气息卷袭而来,搭在她肩上。男人俯身向她,系好带子。
他的动作很慢,系得很仔细,用了很长时间才挽出一个结。丁灵怔怔地站着,感觉他要退走瞬间灵醒,立刻抬手按住——掌下男人的手有粗糙的茧印,坚如磐石。
男人愣住。丁灵并没有用力,他却不能动,就这样被她按在心口,黑暗中触感放大到过度分明,他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生机勃勃。
二人近到这般田地,丁灵终于能够看清他的眉目。许久不见,男人瘦了一些,看着比雷公镇更加清逸,却仍是冷若冰霜难以亲近的模样,便叫他,“阮无病。”
男人仍不吭声,只是缓慢地抽回手。
丁灵用力压一下,没能留住,探手扯住他衣袖,“阮无病。”
男人绕开,张开五指握住她手掌,拉着她往外走。他使力很大,丁灵被他握得生疼,却不知怎地没有抗议,在经过漫长的牢狱之灾后,这样适度的疼痛让她有真实的生存感,是那种脱离了黑暗的,属于生命的生存感。
丁灵不被答理,便不肯再出声,只默默跟着。阮无病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阮无骞的卢的来历?”男人没有回头,地道中声音有点沉闷,仿佛憋着一口气。
丁灵道,“我忘了。”
“又忘了?”男人被她气乐,冷笑道,“才多久不见,你这记性更加不济了。”
“不短。”丁灵道,“十三天,很久了。”
男人足下一顿,半日才重又前行,这一回便不肯说话。丁灵也不出声。二人一前一后出地道,突然天光大亮,照得人睁不开眼。外头居然不是夜晚,青天白日,日头正猛。一名净军立在地道口等候,看见二人忙着打躬——却是见过的,离开雷公镇时送的卢马给她的阮继善。
阮无病向地牢方向偏一偏脸,“阮无骞还在里头,你去把他弄出来,跟他说,没有下一次。”
阮继善一滞,“您打他了?”
“我不能打他?”
“可是——”
阮无病冷冰冰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激灵,“是。”
“这次跟着的,不论是谁,不论什么官职,杖责五十,发往京畿采石场做工。”
“是。”
“随从全部都要换过,去传我令,再有人敢往烟花地逛,不论什么缘由,一律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