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那个冰冷冷的院子里头相互依偎,互相保护,真真是再有情意不过了。”
“槐序赴死那日您也瞧见了,她……丝毫不曾畏惧。”
“她既不贪生也不怕死,她守约重诺饱读诗书,心性、胆气、才学皆不所缺,可她死了。为了一个……”
云纤停顿一瞬:“为了一个万分可笑的理由。”
傅二夫人点头:“傅家,作孽啊。”
她语气中带了点点哽咽:“我总觉得朝凤之上鬼气森森,屋中挂着白玉牌的拔步床,亦不知死过多少代‘三月’‘四月’‘五月’。”
“初见那座绣楼,我只觉巍峨伟岸,后见它,只觉它似一座牢笼困了无数少女芳魂,至死不能挣脱。”
“傅家……当真作孽。”
傅二夫人听着,面色渐为寡淡,许久许久她才冷哼一声:“傅家何止朝凤内怨气遮天?你有所不知,这外头的宅子亦脏污得很。”
云纤抬眸看她,傅二夫人伸出手缓缓抚去她眼角泪水。
“小颠婆,你可愿听听我与这傅府的故事?”
第34章 过往
云纤坐起身,就见傅二夫人抬手拆了头上簪花,腰肢向后一弯,一头乌发散落在屋中划出道绝美弧线。
她反手捏着簪花,在指尖一挑,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云纤听不懂那咬字,但只觉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心尖尖,听得人骨头酥软。
“奴本是江南玉娇龙,沁香楼里头牌歌姬。”
傅二夫人勾着足尖,双手落与胸前摆了个十足撩人的姿势。她俏眸流盼,嗔怒里带着哀怨,又似带着缠绵瞪了云纤一眼。
云纤看得呆了,她从未见过女子这般媚惑情态。
“小颠婆,你莫哭。”
将足尖勾回,傅二夫人拧着腰身妖娆坐在她身边。水红色的帕子一甩,生生甩出三分诱人春色。
“你呀,可别小瞧了女子泪水。”
正说着,傅二夫人眼中一红,豆大一颗泪珠儿扑簌簌滚落,无辜天真模样混似总角少年,惹人怜爱。
她翘起一指,抹去泪水转瞬又换上一副凄哀模样。
“女子的泪水不可多流,流得多了便不值银钱了,这是往日楼里鸨母教会我的。”
“日日流泪只会惹人厌烦,可若从来坚韧的人偶尔示弱,这份柔软便会化为最尖利的武器,直刺人心。”
“你不知,这泪珠儿呀,无论男女但凡落下都是对他人的一种指控,是一种无声的抱怨,是一种索取,是一种在你无理处于弱势时,将他人贬为坏人的有力手段。”
“可这抱怨不可多用,要用至紧要处。”
傅二夫人伸手扶住云纤手臂,掌心下的少女手臂很是消瘦,她轻轻捏了两下心中一软。
“你且记着若来日嫁去湘王府,万不可跟湘王世子硬碰硬,男子都是要哄着顺着的,你嘴上甜些,处事身段放软些,日日娇着些,然后……”
妇人收起面上柔弱之色,将指尖点在云纤心口:“心狠一些。”
“我当年不懂这道理,嘴上强硬得很,心却软得如泥,以至于落得今日这困于牢笼的下场。”
傅二夫人歪歪倚在云纤身边:“哎呦,你着实生得晚了些,未见过当年我的排场。在江南,达官显贵想博我一笑者不知凡几,能听我弹奏一曲儿的,更是得喜上三天五夜难以安眠。”
“多少人捧着金山银山求我一见,我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可我呀,偏生蠢得被一个痨病鬼迷了心魂。”
傅二夫人垂着眸,语气怅然。
她当年贵为头牌,不知多少人想一亲芳泽做她的入幕之宾,可傅绍光不过递予她几首酸诗,两句爱言,她便一点点动了心,着了情。
“女子爱才,男子重色,我都知晓的。”
“在那等烟花场,我守着本心从不曾起心动念,可傅绍光对付女子着实有一套。”
“你不知,他的深情浑然天成,便是我这等风尘场混迹出身,也瞧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当年呀,傅绍光守了她三月,却从不曾逾矩,便是投下她的初夜,他也规规矩矩做了一整晚柳下惠。哪怕她使尽浑身解数,他也不曾露出半点急色模样。
“我想着他砸了那样多的金银,守了我这般久,这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君子的人了。哪怕我褪了衣衫扑进他怀里,他也只是轻轻将我推开,为我披上软袄。”
“天凉,莫冻着。”
“瞧瞧,就这一句天凉,便将我骗进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生。”
傅二夫人冷冷一笑:“可这天底下谁曾在意过我冷不冷,饿不饿呢?也难怪我一心栽了进去,再难挣脱。”
“那时候,我也曾真心以为遇见了良人。”
她傻得呀,在傅绍光推开后愁肠百结,只当他嫌弃自己出身。
“我揽着他腰身低低哭求,我说妾本娼流,不敢奢望与君著锦绣之盟,今儿只敢借色托爱,望君怜惜,哪怕来日恩情不在,我也可将此段情存于心中,时时回味。”
“我哭呀,爱重他,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掏了给他。”
“他抚着我的脸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他说他以礼相待并非嫌我出身,而是想予我婚盟。”
“婚盟……小颠婆,你可知这二字令我们风尘女子如何向往?”
“我听着开怀,可心中是不信的。”
傅二夫人若猫儿一般,慵懒抻着腰:“我怎会信呢?任他百般发誓我亦是不信的,可某一日他拿了良民户籍来。”
“他说我知你顾忌,今日黄昏我于染翠楼外等你,你若来,我给你良民身份娶你过门,你若不来我今夜便回上京,此户籍仍归你。”
“他笑得温良,眸中满是柔情。”
“他为我办了良民户籍,给了我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他说有了这份依靠我再不必过送往迎来,仰人鼻息的生活。”
傅二夫人倏地红了眼:“你可懂?”
云纤点头,她如何不懂?
“他说完便离开,我一颗心被搅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终忍不住拿了全部家当去求鸨母。”
“鸨母与我说,说风尘女子多遇这等事,让我莫信了这般裹着蜜夹了刀的假甜言真毒语。她说男子不可信,今儿爱你颜色,来日便要嫌你出身,不如在楼中赚足了银钱来日再起一个楼子,或是被显贵所用,攀些权势,或是握着银子自己享福。”
“我那时哪里听得了这话?她说得再诚心诚意,我亦觉着是她不愿失了我这棵摇钱树。”
女子柔柔擦去眼角泪水:“我跪下哭求,咒骂,将毕生积蓄倾倒在地,我求她放我一条生路,求她让我去过锦绣日子。”
“你来日会后悔的。”
“此生不悔。”
傅二夫人哼笑:“我就这般对鸨母说得,此生不悔。”
“许是鸨母也走过这条路,她红着眼看我又似不是在看我。许久后她连道三声罢,给了我卖身契让我离去。”
“你可晓得那日我离开沁香楼,是什么心情?”
“我那是瞧着天也蓝了,草也绿了,树上的鸟儿亦不聒噪了。那一路我去得不是染翠楼,我奔得是拥有天下第一等痴情良人的锦绣前程。”
抬手捂着面,傅二夫人继续道:“那日他穿了一身秋色襕衫,头上别着一根青玉簪。他手持折扇,站在染翠楼前言笑晏晏。”
“他是那样俊秀的公子,雍荣闲雅、羽扇纶巾。”
“你见过傅绍光的,他生了副好面庞。”
说此话时,傅二夫人面上还带着点点怅惘。那时她真的爱重那人,爱到骨子里,恨不能喘息间都是他。
“我去见了他,他告知我他的出身。”
“他说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傅家二子,问我可愿与他回京做傅府二夫人,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全新的身份。”
“小颠婆,你说我怎会不愿呢?”
傅二夫人喃喃出声:“我只是怕,傅府这样的家世容不下我。可他一路悉心照料,小心奉承,渐渐的我也就将那些疑虑放开,随他去了。”
“呵。”
她突然冷笑:“那一路当真温柔小意,让我痴情深种,可如今想想他连帮我赎身的银子都不愿出。”
“啧,我真真是昏了头。”
云纤静静听着,在傅二夫人自嘲时缓缓将手放于她手背上。
傅绍光的深情俱体现在言语之上,而她爹娘……
想起爹娘相处模样,云纤渐渐红了眼。
“沁香楼的头牌,赎身银子确是笔大数目。”
仿佛心疼自己的银钱,傅二夫人手指微动。
“在他这样的体贴与照料下,我很快非他不可,一路抢着献身献心,可都被他推开了。他说大婚当日同房方合礼数,亦是对我的看重。”
“他越是这般我越是陷得深沉,一路也真的端起良家小姐的架子。”
“回了上京,我自以为演得不错,竟将所有傅家人都骗了过去,可如今想想这一切根本有迹可循,全都是这鬼地方衍出的诡计。”
“良人家的小姐,怎会孤身一人与男子上京成婚?这傅府不过是想要个对外清白,又极易操控的女子做幌罢了。”
傅二夫人坐起身,云纤也慢慢屏住呼吸。
“你可知为何傅绍光必要与我大婚当日才能同房?”
云纤摇头,傅二夫人冷声道:“因为傅家男子与女子同房必要记录在案,为得是诞下那些个生辰相似的小颠婆。”
“不知我是在风尘地待得久了,不觉间接触了绝子药,还是苍天眷顾,总之嫁入傅家后我许久都没能怀有身孕。”
“那段时间我很焦急,日日似无头蝇一般。”
“新婚时我二人也曾如胶似漆,可日子久了总会发觉到诡异之处,比如傅绍光平日宿在落梅园,而一旦我二人同房后两三日,他都十分忙碌,不见人影。”
云纤微微张口,许久后缓缓道:“朝凤里的女子眉眼相似,偶有不同者如麦秋,也能在她身上看见傅绍光的影子。”
“确是如此,她们都是傅绍光兄弟的亲生女。”
“我发觉出不对,便一点点在府中调查,这方知晓傅家南边还有处院子,里头养了许多女子。”
傅二夫人语气淡薄:“你可瞧见大夫人了?”
云纤点头。
“大夫人亦平民出身,又性情软弱极易掌控,她对傅绍山唯命是从,哪怕自己的亲生孩子死了一个又一个,也每日喜不滋儿的将那些个小颠婆当做自己的骨肉。”
“她呀,对傅家那等唯胜出者方是傅家女的狗屁话深信不疑。”
傅二夫人眸中满是讥讽。
“南边院子也都是这等出身贫贱,又或是如我这样娼流出身,但容貌上等之人。”
云纤按着眉心:“怪道傅家男子从不娶世家女为妻,又故作深沉说什么不贪图女子陪嫁,金银器物一概不收,世家女怎会任他们这样摆布?”
“沽名钓誉,做了婊子还得立着牌坊罢了。”
这话虽说得粗鄙,但云纤万分赞同。
想了片刻,云纤低声问道:“为何……傅家为何在众多女子中,选了大夫人和您作为傅家嫡妻?”
“为何是我,我呀,亦想了多年这个问题。”
傅二夫人道:“我想了许久方想明白,大约是因大夫人商贾出身,自幼帮扶家中买卖,而我亦常与权贵之流交际,我二人都八面玲珑,可左右逢源罢。”
“傅家地位在此,他们可不与世家女结亲,却不能没有一个进退得宜的主母、夫人。毕竟傅家女所嫁多为贵胄,交际甚多,若是个懦弱木讷撑不起台面的夫人,还真不成。”
这样乱的一摊,若不机灵必要捅出篓子。
“傅家应细细挑选过历代主母,得聪慧的,又不能太过聪慧,太聪慧不好拿捏,容易误事。其次还得是出身低且没靠山的,但又不能低到没见过世面,与京中世府夫人来往间落了下乘。”
傅二夫人唇边浮起一丝苦涩。
往日她觉着自己是个再聪颖不过的,可若真的聪慧,又怎会一头栽进傅绍光编织的谎言里?
“对了,你猜我是如何知晓南边院子的?”
云纤摇头,傅二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泛红:“早先落梅园里有个丫头,呆呆傻傻的,人不机灵,她平日多做些扫洒活计,我瞧着可怜便让人将她带进房里,在我身边伺候着。”
“也不拘她做什么,只放在身边逗闷子。”
“我那时久久未孕,府医日日为我熬煮汤药,有一日我在房中午睡,见她偷着往药盅里加了东西。”
“往日在楼子里多得是这般手段,我只当这是大家后宅的阴司并未看在眼中,她为我端药来时,我正准备推脱,哪想她先开了口。”
“她说夫人久不能怀,我妹子着实受苦,是以她为我寻了利孕的偏方,让我吃。”
云纤听见这话,不解抬头。
傅二夫人道:“我当时亦如你这般,满心困惑。”
她言辞苦涩,神情凄怆,未能再继续说下去。云纤细细琢磨,忽而张大了嘴。
缜密记录的同房日期,麦秋口中不是妾室却住在南边院子的娘亲,同房后消失两三日的傅绍光,年龄极近的“傅知溪”、“傅知禾”……
“每次同房都有可能受孕,我未能揣上子嗣,不见得南院的女子不能。”
傅二夫人转过头,长睫微垂:“那丫头的妹子就是个易孕的,怀了四次都不能生下。”
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嫡妻生子需上族谱测八字定吉凶,如傅家女这等日后要高嫁的,身份更是不能有半点瑕疵。
她那时常外出与世府夫人交际,更曾入过宫中拜见宫里的贵人,世人多关注傅家有几个女子出生,是以虽她与南院女子并无不同,但……
又有所不同。
傅二夫人遮住一双俏眸,语气淡淡:“我所知的便有四个婴孩未能顺利诞下,我不知的,也不晓得还有多少。”
云纤咬紧牙关,数次张口都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许久,她才道:“朝凤里有个名为花朝的姑娘,她说与她一起学琴的‘傅知娆’有一十九人,可那些女子不会光生女儿,所以……”
“南院女子生下的那些个男娃,都到何处去了?且,傅绍光再如何,也生不出那般多的子嗣呀?”
“再说傅家既想多要女子,为何不直接纳妾,名正言顺地生?”
傅二夫人冷笑一声:“你当傅家的老祖宗不知这个道理?”
她也是嫁入傅府多年以后,才将这些事慢慢摸清的。
“傅绍光的太爷爷辈儿就曾大肆纳妾,生了无数庶子庶女,这些庶女一开始的确也可嫁入仕宦人家,可时日久了傅家发现再想往高了结亲,却不成了。”
“京中的那些个簪缨贵族,怎可能与商户结亲?哪怕是皇商亦不成。虽商户有万贯家财,但娶了傅家庶女,这皇亲贵胄便可不能与之联姻,做商户人家的连襟。”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现在,傅家都未能再出一任皇后。”
傅二夫人叹息:“可虽未出皇后,但经过几代洗礼,如今傅家女的声名亦恢复从前,知禾与湘王世子定了亲,下一代怕就有机会送人入宫。”
云纤点头:“从朝凤杀出的姑娘,便是入宫也可如鱼得水。”
“那之后,傅家族老便发了话,不允许傅家男丁纳妾,乱嫡系根源,可说白了也不过是看重嫡出的身份,虽量少,却能卖得更精罢了。”
“一个湘王妃,抵得上万个商户主母。”
“至于你说的男丁……”
傅二夫人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自是有的,可傅家对外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明面上自然不能有庶子庶女,南院那些女子生下女儿都送入朝凤,生了儿子的……”
她将头转向窗外:“出生最早的男丁会被当做龙凤胎,与长女同做嫡出为傅家留后,再晚些的多是送出去,又或是重新安排一两个身份留在傅家长大,或是门客之子,或是仆从之子。”
“而再往后……”
“男丁便无用了,多是溺毙,又或者生下来便丢进府中沟渠。”
“傅家女子金贵,男丁便轻贱些,历代傅家嫡子都不多,只留一二传承家业便罢。傅绍山身边嫡长子,便是从南院抱来的第一个男娃,如今养在大夫人膝下,大夫人稀罕的不得了。”
傅二夫人语带鄙夷,云纤听得头皮发麻,舌根发苦。
“有的人家产子相贺,产女杀之,傅家则相反,产女由她们斗争,产子则丢茅房、沟渠里溺毙。”
“至于你说傅绍光能否生下那么多子嗣…“…”
屋中响起一阵狂笑,傅二夫人笑得眼角氤出了泪:“你道他怎么刚至中年便一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被掏空了腔子的模样?”
云纤眼皮一跳,不知如何接言。
“不过便是他精尽人亡也生不出那么多小颠婆,傅家这一代还有其他男丁在。”
“你意思是说……”
傅二夫人点点头:“就是你想得那般。”
云纤面无血色,捂着心口久久不语。
“怪道先前你说不愿再诞下子嗣……”
傅二夫人轻哼:“大夫人生‘傅知溪’时,诞下的其实是个男胎,可在傅家男子无用,她便在傅绍山面前亲手掐死,又从南院抱来一个女婴。”
云纤拧着眉:“她……自愿的?”
“应当吧,我不知。”
“‘傅知溪’与我的‘禾儿’相差不大,我知晓这些事时腹中已有了身骨肉,是以一切都晚了。”
“您是因为知道傅家情况,才将真正的傅知禾送走?”
傅二夫人点头:“傅府正堂贤德碑下有个涤贤池,你可瞧见了?”
“那里头的白骨,应快溢出来了吧。”
向来娇媚的二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刻薄,云纤瞧着却只觉心疼。
“臭气熏天的地界儿,我怎忍心让我的禾儿在这里发烂发臭?”
傅二夫人冷笑:“傅家女三五岁时会多出现在人前,我寻着机会将禾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傅家这么多小颠婆,少她一个又能如何?”
“左右死了那般多也无人心疼,我也乐于如大夫人那样,随意从朝凤选个颠的养在身边,做做样子便可。”
听闻此话,云纤不解:“既然傅家不在意真正的傅知禾,又为何会让傅成大肆寻找?”
“寻找禾儿,是因为傅绍光想借禾儿牵制于我,为傅家卖命。”
大夫人虽也算八面圆融,可心性手段到底不如她这种自幼送往迎来的烟花女子。且大夫人太过看重傅绍山,行事总透着些谨小慎微的小家子气。
而她与傅绍光,虽夫妻二人心知肚明傅家状况,以及禾儿究竟为何走失,但关起门来夫妻相对时,都演得再情深不过。
一个是思女成疾黯然避世的慈母,一个是爱女如狂以至万念俱灰、心如槁木的慈父。
“至于你说的大肆寻找,亦不存在。”
“傅家嫡女走失一事,只有几人知晓,外头人是不知的。”
话音刚落,云纤的手猛地一蜷。
“傅成他……”
傅二夫人眼带疼惜:“他是老爷心腹,我甚至不知他是不是傅家血脉,但我有一事可以肯定,傅府万事他全都知晓。”
“早些年傅绍光为诈我,从外寻回一两个‘禾儿’,但很快都消失在朝凤里,寻你来,我猜测是因为及笄在即,而朝凤里头还剩了太多人。”
“当年从外寻人进朝凤,都曾惹得那些小颠婆杀疯了心,此次也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所以崔继颐什么都知晓,他知晓傅家一切,却从不曾向阿姐提一句。那男人手中也沾了不知多少人鲜血。
他明知那些姑娘入了朝凤,就如送羊入虎口,可他还是……
脑中眩晕,云纤替二姐姐万分不值。
二姐姐口中的崔继颐是个文雅有礼的男子,她常说对方重情义,日后若二人成婚定能做对神仙眷侣。
可崔继颐竟……
云纤抬起手捂住眼,鼻尖酸得厉害。
如今二姐姐不在了,可在她心中她的夫婿永远都是那个端方闲雅的君子,如此……也好。
见她这如遭雷劈的模样,傅二夫人想到年少时所托非人的自己。
她走上前抚着云纤长发,柔声道:“莫哭,我帮你唤傅成来,你见见他,待见过死了心,也就罢了。”
女子声音柔软,很像她的娘亲,云纤抬眸看着傅二夫人,强硬下心道:“我不是你的‘傅知禾’,你不必如此待我。”
“我知晓。”
被人推开傅二夫人也不恼,她只是静静看着云纤:“我知你不是我的禾儿,你就当我想在死前,为禾儿积些阴德。”
“死前?”
“嗯。”
傅二夫人混不在意:“诞下禾儿后我便看清了傅府,这根本就是偌大一个粪水池子。大夫人这老癫婆脑中生了疮,生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再生一个的,我可做不到。”
“我虽出身烟花柳巷,长于欢场,见多了不拿姑娘当人作践的事,可……”
她微一停顿,声音渐低:“也没有这般作践的。”
“许是傅府觉着娼流之辈见惯了这些,分不出是非,定会为了个劳什子夫人名头同流合污。”
“但我玉娇龙偏不。”
傅二夫人说着,又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曲儿。
“世人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意,但我偏要做个有情有义的,我得当个人。”
水红色的帕子抚过云纤眼前,傅二夫人偏着头轻笑:“我自幼跟在鸨母身边长大,那绝子药不知抓过多少,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凑出一副来。”
“生了禾儿,我便吃了,那日我身下血流了满地,傅绍光抱着我哭得……”
也不知想到什么,傅二夫人闭口不言,反伸手扶了扶发上垂髻。
“你便要出嫁,且傅家规矩,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傅绍光就快至不惑之年了。 ”
略想片刻,云纤便明了当中关窍。
市井传言女子失恃乃福寿不全之相,寻常人家许是不会在意,可如湘王府这等皇亲贵胄,对此必然十分看重。
所以在‘傅知禾’成为湘王世子妃之前,傅二夫人都是安全的。
而傅家娶妻,一为与上京贵族交际,二便为生子做幌所用。二夫人绝了嗣,又不愿助纣为虐帮傅府周旋,傅家必然不愿再让她占着嫡妻的位置。
继室之女亦是嫡出,为将傅家女卖出高价,傅府不会留着无用的二夫人而选择纳妾。
所以如今她还可活多久,端看傅绍光心思,但多数不会活至傅绍光年过不惑。
云纤望着眼前占尽风流的中年妇人,心头微涩。过了好半晌,她道:“傅知禾是你唯一嫡出,若她出嫁你便能寻到机会出府。”
“出了傅府,一切皆有变数。”
“今日起,我会努力成为傅知禾,若来日我可做你嫡亲闺女,必为你寻尽机会助你逃离傅家。”
二夫人说傅府是个粪水池子,倒也算贴切。
偌大一个傅字,看似膏梁锦绣,簪缨世家,实则不过是一个败絮其中的腐臭牢笼,笼子再精美,内里的物件从骨子里烂透至外,亦令人打心底里作呕。
“待我成为湘王世子妃,便可高于傅府之上。”
“傅家为攀附湘王,不会拒绝你与湘王府走动,届时你便可逃出这牢笼,去寻你的禾儿。”
逃出傅府未让傅二夫人动心,可见她的禾儿……
傅二夫人眸中浮现一道微光。
她已有十年不曾见过禾儿了,也不知这些年她过得可好?
看着云纤,傅二夫人语气哽咽:“爹爹娘亲都不在禾儿身边,她如今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何种性情。”
“且……”
当年她送走知禾时,实用了些狠厉手段,也不知禾儿会否记恨她。
“失了嫡母的世子妃会令王府低看你,罢了,若咱二人有母女缘分,我便如大夫人那般当你做亲生女护着,能护到何时便是何时。”
她无颜去见禾儿,禾儿应也不会想见她。
“既我亲手断了母女亲缘,又何必再去打扰。我可寻到她消息,知晓她安好便足够了,左不过填补些银钱,暗中护着让她衣食无忧。”
一面说着互不打扰,一面又心疼起女儿是否过得拮据,不过一会儿她已经嘟囔起‘禾儿’来日若嫁不了良人该如何。
云纤静静听着,一边捏紧双手。
她娘亲亦是如此,时时关心,处处担忧,每日为家中祖父、爹爹她姐妹三人还有喜妞操劳,整日念叨得也都是小事。
可曾吃饱,可曾穿暖。
她知晓这是为人母的一片慈心也是唯一牵挂,所以云纤眼见着二夫人神情明媚起来,面上病容亦褪去三分。
许是人有了念想,方不觉日子那般艰难。
“若胜出,我必守诺。”
傅二夫人眼中喜悦慢慢黯淡,她方才喜得险些忘了眼前这小颠婆还不曾胜利。
“我虽是半个府中主母,可我与大夫人都无权插手朝凤之事,且因我避世多年,府中连个心腹都无,帮不上你什么。”
“无妨,我意不在此。”
云纤言辞利落,却令傅二夫人有些愧疚。
“我以为今生便如此了,未曾想过或许还有来日。虽我帮不上什么,但我多少能打听到些朝凤内的情况。”
她心如死灰,万事不理,傅绍光对她并不设防。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知晓傅家这么多秘辛。
“若可以,我尽量……”
傅二夫人言语支吾,她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做不到的事到底不敢大胆应承。
“紧要关头若你能支应一把便足够了,其余的我不强求。”
“你是个贴心的。”
云纤摇头,眼中染了点点柔软。
二人相视一笑,便默契收口再不曾谈及此,可心中却将这份君子之约牢牢谨记。
“我寻个由头让丫鬟唤傅成来,只我在府中没什么实权,不知他可会推脱。若他赴邀,你可等在前厅,趁乱说几句知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