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朝凤不是个好地方,但总比湘王府好上不少。没了你,来日槐序走出朝凤才算真得自由,不然还不是被你拖累?”
槐月一日不死,一日就是拴在槐序脚上的镣铐枷锁,这道理众人皆知。
“可惜可惜,以槐序的能力,若无你必可闯出一片天地,如鹰翱翔。”
槐月面色泛青,语气却仍带温柔:“若当日维夏、仲吕也这般想,如今也可如鹰翱翔,又哪里容得你在此放肆。”
“该你落子了。”
将指尖黑子放于棋盘上,槐月看着满眼肃杀的巳月道:“我们这等累赘该不该死,你最知了不是吗?”
“哼,牙尖嘴利。”
无心对弈,巳月拨乱棋盘。
“阿姐,我想回房歇息。”
“我陪着你。”
槐月摇头:“再有两月就是棋艺考校,你棋艺逊麦秋三分,此时应多练习,无需担忧我。”
“那你小心。”
虽方才槐月占了上风,但并不代表巳月的话对她没有影响,槐序知晓她的心思,若自己紧步跟随照顾,只会令槐月更为愧疚。
无意加重她的负担,槐序指了丫鬟让她们照顾槐月。
“你拦我去路?”
槐月刚离开,巳月便跟着站起身,却是被槐序挡在身前。
屋内气氛焦灼,隔壁麦秋将棋子抓得哗啦作响,在此时尤为刺耳。就连云纤亦不自觉绷紧呼吸,紧抓棋谱。
二人僵持了快一盏茶时间,巳月逐渐失了耐心。
“你跟着我,还不若看着那两个。”
她眸色浅淡,说话时愈显淡薄:“虽你护了麦秋多年,但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若得机会,你瞧她会不会手软?”
“虽说府中不会让清月那蠢东西获胜,但她也是个心狠的,万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得先拿槐月开了刀。”
被人明晃晃说成蠢东西的云纤眼皮一跳,却是不曾抬头。她无意卷入二人纷争,只能充瞎装聋。
过了许久,麦秋好似也受不住这挑拨,从旁边棋室内探出脑袋:“你这离间计,使得着实劣……”
话还未完,众人便听楼上传来小丫鬟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槐序心头一紧,转身奔向三楼。
“槐月姑娘不好了,您……瞧瞧去吧。”
丫鬟尚且稚嫩的声音响起,云纤心中一凛,还未反应就见麦秋三两步走出屋子。巳月微微扬眉,浅淡的眸子里思绪浮沉,让人瞧不出心思。
想了片刻,云纤也转身上了楼。
屋中槐序半跪在床上,慌乱解着勒在槐月脖颈上的披帛。
披帛细软有韧性,一道道勒在槐月纤细脖颈,蔻梢绿将她惨淡面色衬得更加诡异,尸体旁是从拔步床抽出的雕花抽屉,而披帛另一头,挂在了拔步床镂空架上。
许是槐月求死心切,不过举手高的位置,便断送一条鲜活人命。
云纤站在屋中,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槐月死,对她有利无害,可她……
走至支摘窗前,云纤忍不住将伸手可及的窗都推了开。
冷风灌进屋内,呛得人唇舌发紧,胸中被冷风凝结成的尖刺扎得痒中带疼。
巳月不曾回来,麦秋坐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云纤站在角落眼见赵嬷嬷领着丫鬟将槐月的尸首抬了出去。
她本以为槐序会落泪,却不想对方只是静静坐在拔步床上,伸出手一遍一遍抚摸槐月今早还穿过的衣裳,动作轻缓温柔。
“我知她是怕拖累我。”
巳月刚进屋,便听槐序喃喃开口。她面无表情走至妆台前,点了油灯,拿了针线笸箩细细绣起并蒂莲来。
槐序抬头望着巳月,眼中仅有悲伤,未有恨意。
生在傅家,成于朝凤,众人的下场早可预见,她们不知仇与恨,只晓得胜者为强。赢了得一条活路,输了自然丢一条性命。
槐序转过头,将槐月的衣服小心收拾整齐。
“我二人乃双生姐妹,自幼便生得一模一样,便是娘亲乳母有时也难以分清我二人。”
说到此,槐序不知想起什么,红着眼笑得温良。
“她胆子比我大些,从进了朝凤便一直照顾我,许多我不会不愿的事,她便顶着我的身份替我做了,且从不说一声委屈。”
“就如抻骨。”
云纤抬起头,麦秋亦蹙着眉,就连巳月捏着绣花撑子的手都顿了一瞬。
槐序抓着枕头下的明月珠,团在掌心把玩。
“我那时身量不够,又厌恶抻骨,每每被拉去趴在那冰冷木架上,心里就怕得厉害。”
“那日陶嬷嬷来寻,我随手在绣鞋里加了垫子……”
她语气哽咽一瞬,很快又归于平静。
“双生子,高了半个指头的那个自然不必拉去抻骨了,她瞧我使了小手段也未在陶嬷嬷面前说什么,只无奈看我一眼,便随嬷嬷去了。”
“她总是如此,在朝凤外如此,在朝凤内……亦如此。”
“那日外头热得很,她与嬷嬷离开我便窝在榻上午睡。她总说她是阿姐,护着我天经地义,我也从不觉有何不妥。”
“所以哪怕我知晓抻骨疼,见她愿意代我受那份罪,也自私任她去。”
“可我从来没想过那日的嬷嬷会因幺儿病逝神情恍惚,以至失了力度。”
槐序一直不曾落泪,直至此话尾音落地,方刷一下泪流满面。
“她一路哀嚎着被抬进屋,脸上湿漉漉的又是泪又是汗。府医为她施针,她抓着床沿抓断了指甲,指尖血抹得到处都是,红晃晃的。”
“那时我就那么看着她,无能为力。”
“她的哭声很刺耳,我怕极了。”
“仲吕推着我,她说槐序你压着些槐月,莫让她乱动。她趴在床上哭着望向我……许久许久她说,槐序过来。”
槐序捂着面,泪水从指尖涌出滴落在裙摆上,氤出一圈圈水渍。
她那时年岁还小,又一直被阿姐护得很好,她什么都不懂只知一味的哭。她的阿姐痛得失声,却还会摸着她的面颊让她别哭。
府医用了药,昏睡前她的阿姐说月儿别哭,阿姐庆幸今日去的是我。
槐序抹去颊边泪:“自那日起,她成了槐月,而我是槐序。”
而她做了阿姐,也护妹妹多年。
“她总以为自己拖累了我,可我……”
略略停顿,槐序抬头看着巳月:“我倦了,我不耐再这般争斗下去,此次考校利落分个胜负如何?”
“你想如何分?”
巳月起身走至槐序面前。
槐序从散落的抽屉中随手抽出一个瓷瓶,捏在掌心摩挲,半晌她将那瓷瓶放在桌上:“牵机,剧毒。”
“下一次棋艺考校,输的人自戕如何?”
屋中只剩下四人,此四人中唯独云纤棋艺最差。这话巳月听着无甚反应,云纤却是心下一沉。
只是还不等她表态,巳月便道:“可。”
麦秋开口:“我亦可以。”
她三人说完各自离去,唯有云纤双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个字。
这场对赌,虽槐序巳月为主,她与麦秋皆是陪客,可身已入局,来日不知可否全身而退。
哪怕知晓她们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可云纤仍悬着一颗心不敢落地。
冬日天寒,哪怕屋中点着数个火盆子,云纤也只觉冷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人打从心底里生寒。
她扯了扯帷幔,细细感受屋中动静。
也不知是否因屋里人越来越少,才这般寂静阴冷得令人发憷。
这几日天冷,白日里槐月总说腰腹痛,晚间偶尔也能听见她的呻吟,而往日这时,槐序会为她涂抹药油活络血脉,屋中会飘散着松香油的味道。
那股子味道她往日在家中时常闻到,如今闻不见,令云纤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她辗转反侧,暗忖不知槐序今夜可能睡得着。
槐月死在她二人的寝床,人躺下便可看见吊死槐月的那根短梁……
云纤睁眼望着帷帐顶子,缓缓捂住了眼。
想到那瓶牵机,云纤侧过身子抓紧了枕旁的棋谱。
她啊,就算将这些个棋谱全部背下来,也不会赢了其余三人,所以下一场棋艺考校……
还当真难料生死。
第31章 意外
槐月自戕后,槐序眼见着阴郁许多,平日虽也与众人一起去棋室对弈,可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偶还有心不在焉,大意输棋的情况。
云纤也愈发沉默,每日只抱着棋谱翻来覆去地看。
许是残局背得多了,她如今也算初入门道,不再似往日那样愚钝。
“你棋艺精进不少。”
麦秋抓着棋子,在掌心哗啦哗啦地把玩,云纤听着只觉刺耳不已。
“莫抓了。”
“怎的?”
云纤抿唇,片刻后道:“总让我想起槐月……那日。”
“呵。”
麦秋杵着下巴,眸中满是无奈:“这是心魔亦是弱点,下次即便不舒坦也好生忍着,莫说出口。”
落下一子,云纤点头。
她哪里还有心思顾忌弱点与否?再有十来日就要面临棋艺考校,她哪有旁的心思?
“不来了,我输。”
将棋盘拨乱,云纤自竹篮摸出一颗番薯丢入火盆。
麦秋见状道:“帮我也丢一颗,我喜欢这香香甜甜的东西。”
二人取了小杌子,围在火盆前取暖烤番薯。云纤挑着铁钳无意识戳着烧红了的银霜炭。
“怎么,怕喝那牵机?”
将双脚向火盆子前凑了凑,麦秋声音柔软:“不过也是,你那棋艺虽有长进,可怕是连府中伺候棋局的棋童都比不过,想与我三人争锋本就是痴心妄想。”
她语气柔软,神色中未见自傲嘲弄,只是单纯说了一句实言实语,却听得云纤忍不住叹息。
“你这般说话还能在朝凤活到今日,真多亏了槐序姐妹。”
“傻。”
麦秋轻轻敲了云纤的脑袋:“依靠他人生存者,万万不会在朝凤活到今日。”
棋室寂静,只有她二人,麦秋说话便恣意许多。
“棋艺考校你不必忧心,我可保你喝不下那瓶牵机。”
云纤闻言颇为惊讶:“我应如何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
少女小巧精致的足尖又向前蹭了蹭,简单动作却满是娇俏。
“你莫不是想教我耍赖?”
云纤侧着头看向麦秋,心中也琢磨起此事来。按往日众人性情,她觉着便是那日有人输了考校,亦不会老老实实赴死。
且她不曾应下这场赌局,那届时她输了不应……
思及此,云纤苦笑。
若她不应,其他三人定会联手先除掉她。
她还在盘算该如何逃过此劫,麦秋却道:“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本应下此局如何耍赖?”
“你们当真……”
云纤哂笑:“一面口口声声奉行君子之道,一面手足相残,这等行径我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什么都不必说。”
麦秋撩过耳边碎发:“考校那日你什么都不必做,我自可保你胜出棋局,那日……死的人不会是你。”
她语气虽轻轻浅浅,但云纤知晓这话可信。
麦秋说得对,她能在朝凤中活到现下,远非槐序庇护所能达到,槐序麦秋到底是两个人,便是她什么都不会,亦会选择站在此二人一方,先对付巳月。
三人对一,怎么看都有胜算。
将烤得暖了一些的手收回,云纤心下微定。
“你如此笃定,是已有安排?”
“且行且看。”
麦秋说完便不再言语,抚着下巴一脸认真盯着火盆子里已泛出香气的番薯。
云纤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往日也常跟大姐姐、二姐姐一起在冬日里围着炭盆烤吃食。若少了什么物件她们懒怠动,便会催旁边趴着取暖的喜妞去院子中寻找。
那样平静安心的日子,今生怕是再难有了。
将铁钳丢下,云纤也跟着麦秋神游起来。
不知不觉,她已在朝凤生活了近三个月,府里的棋艺考校亦临近眼前,虽有麦秋的宽慰,但不到自己安全无虞胜出那日,她这悬着的心始终难以落下来。
许多个夜晚,她都困于既怕这天,又期待这天快快到来的犹疑担忧中。
“姑娘,今儿外出考校的衣裳。”
赵嬷嬷眯缝着眼,指着丫鬟将东西端来一一摆放好。有了上次经历,云纤也懒怠挑选什么,随手拿了距自己最近的衣物。
槐序亦是如此,不曾挑拣。
大约几人心中有了约定,是以最近都很是太平,不曾生出枝节。再次走出朝凤看见面前熟悉的帷帐时,云纤竟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姑娘落座。”
丫鬟上前请云纤几人落座,她沉默福身后走到一旁。
高台之上仍是熟悉面孔,只今日傅知溪不在,也不知去了何处,许是已经外嫁亦说不得准。
“棋艺考校只有一炷香时间,在此你只要撑过平局便可。”
府中对棋艺不算看重,可在众多人中想要脱颖而出也非易事。
麦秋捧了签筒过来,这当中有四支签,两两为一色,抽到相同颜色之人先行对弈。她走到槐序面前,将抽第一支签的机会给了她。
槐序沉默抽出一支绿签,随后坐到棋盘前。
“你二人谁先?”
麦秋眸子清亮,眨着眼看向云纤。
“我先。”
云纤抖着手,自签筒里抽出一支。长签缓缓而出,片刻后底端露出一抹深红。
未与槐序一组,她一时不知该喜亦或该忧。
余下二人乃巳月与麦秋,对上谁她都没有胜算。
想了片刻,云纤捏着红签走到另外一张棋盘前坐了下来。
她心中的不安在坐到棋盘前,反而消失一空,有种随命而去的坦然。
将棋罐抽到面前,云纤百无聊赖回头去看巳月麦秋。
“这签子,可要一换?”
麦秋甜甜声音响起,云纤长长呼出一口气。
怪道对方如此笃定今日死的不会是她,怕是麦秋打定主意让槐序巳月二人自己决出胜负,而她俩只要撑过平局便可。
掌心氤出汗意,云纤扯了帕子轻轻擦拭。
“你确定?”
“自然。”
二人还在商议,云纤忍不住回头,心中盼望巳月答应麦秋换签。
“你……”
巳月捏着长签,云纤瞧不见她手中签子颜色,可对方的迟疑不免让人悬了一颗心。
她只见巳月眉心紧锁,片刻后冷嗤:“原来如此……便随你心意。”
将手中签子递给麦秋,二人交换长签后,各自走向对手棋盘。
云纤暗自舒了一口气,正庆幸时,却见麦秋捏着绿色长签,满面甜笑奔着槐序而去,而巳月已坐在她面前。
“怎会,不是刚交了手?”
将装着黑子的棋罐拿到自己面前,槐序淡笑:“你这局做得不错,我甘拜下风。”
她的棋艺与巳月还可一战,但对上麦秋她胜算不高。若她败于麦秋之手,便再无资格与巳月对弈,只不知麦秋何时与巳月站成一线。
“到你了。”
落下一子,槐序不再言语。
二人棋艺相当,但麦秋明显更胜一筹,她见槐序面色凝重,忍不住抓着棋子哗啦啦把玩起来。
“说来这些年多亏了你,若无你我或不能活到今日。”
哗啦啦的棋子声令槐序眼皮微跳,她沉下气息淡然道:“互相利用罢了。”
若无麦秋帮忙牵制巳月,她凭一己之力根本护不住槐月。如今槐月已死麦秋与巳月联手,虽意外,但亦是情理之中。
再度落子,麦秋轻叹一声好棋。
“虽是利用,但我终归负疚于你。”
少女眉眼弯弯,眸中水亮清透。
“我向来羡慕槐月,她一直有你相伴,无论如何你都不曾想过放手。往日我觉得你傻极了,若你无槐月这包袱,必会走得更远,就比如今日。”
白子落下,局势再度扭转。
麦秋看着一笑:“若无槐月,你今日必胜,但可惜了……”
槐序眉心紧锁。
“听过你姐妹二人换了身份后,我又觉得有些事乃天注定,你欠了她必然要还。而这方式嘛……”
麦秋侧着头:“自是以命抵命。”
哗啦啦一声棋子碰撞响,槐序猛然向身旁看去,就见教棋先生正对着棋盘苦思冥想。而她手中正无意识地抓着零散的黑白子。
声声碰撞,震得槐序瞪大了眸子。
“我一直以为槐月性情柔弱,但其实她比何人都坚韧,她在朝凤痛苦挣扎多年,又会在紧要时候自戕,令你心神受挫?”
哗啦一声,云纤手中棋罐摔落在地。
麦秋回头望去,冲着云纤眨了眨眸子。
巳月似笑非笑,眼露嘲弄。
“原来是你。”
槐序喑哑着声音,捏着黑子的手抖个不停。
“是我呀。”
“你这局做了多久?”
麦秋轻哼:“半年,还是一年?我记不得了。”
“我让槐月自己动手,但她不愿,她打定了主意等你出朝凤后再自戕,让你再无牵挂,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答应我的要求。”
少女眼露苦恼:“我时间紧迫,只好速速下手,她……应没受多少痛苦。”
槐序长吸一口气,指甲夹着的黑子被陡然丢出。
“落落布子,声东击西,此一局是我姐妹二人输得凄惨。”
她只顾着防备巳月,却疏忽了麦秋。麦秋棋艺了得,布局奇高。如今细想那日,她所做所为皆有深意。
故意给槐月拿了沉得压手的汤婆子,让巳月有机可乘借此发挥,令槐月对自己心生厌弃,躲着众人独自垂泪,也给了她下手的机会。
再故意寻了教棋先生去棋室对弈,让她放下警惕。
她们都在屋中,与棋室不过一帘之隔。而麦秋提早数月甚至一年,就学了教棋先生抓子的小动作,以此混淆视听。
她们所有注意都放在对方身上,甚少费心思在教课先生上。麦秋学了先生的小动作,为的便是今天。她环环布局,人心算尽,在她把全副心神都用来防备巳月时,麦秋她……
槐序垂眸盯着棋盘,惨然一笑。
再抬头时,她眉眼洒脱,通身落拓:“技不如人,输得不冤。”
“牵机,我们约定好的。”
自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瓷瓶,麦秋眨着乌黑眸子:“相识一场,送你一程。”
“哼。”
槐序冷哼,抬手将那瓶牵机握在掌心。
她以指尖细细摩挲,半晌拧着眉似有些抱怨:“娘亲怕是没想到这瓶牵机最后会落入我腹中,若早知今日,我定换个不那般痛苦的。”
麦秋点点头:“据闻牵机乃马钱子所做,入腹痛不欲生,服用者会因剧烈疼痛而手脚蜷缩,头与足如牵机状,方得此名。”
“啧。”
槐序垂着眸子:“世事难料。”
她说完利落打开盖子,仰着头一饮而尽。她的动作一如往日雍容雅致,似是在品茗而非饮下剧毒。
朝凤中人皆无反应,傅夫人面露惊愕,傅二夫人早红着眼离开,不见踪影。
云纤张大了口,她望着槐序明艳而张扬的眉眼渐渐染上痛苦,猛地踉跄一下。
她们嗜杀,在她们身上甚少看见常人所有的人性,可她们一面又重诺守信,从不曾想过背约。
见槐序捂着腹静静端坐在一旁,云纤心中憋痛得厉害。
这些小丫头还没有她年岁大,可一个二个无畏生死,亦从不生抱怨。
不到百日,她眼睁睁看着初夏、槐月以及槐序死在自己面前,尚还有一个生死未明的清和。
云纤按住心口,转过身去。
“既牵机已无,这一局作罢。”
巳月抬手将面前棋局抚乱,转身离开。
耳边是槐序痛苦的哀嚎,赵嬷嬷面无表情带着几个婆子将槐序抬走,唯云纤呆愣愣背对着众人。
“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麦秋笑盈盈走到她身边:“今日死的不是你,你可开心。”
“我……”
云纤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评不出个对错,麦秋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她往后也会如此,如此不择手段谋求一条生路。她都知晓的,可此时此刻她说不出半句人言。
“唔。”
麦秋微嗔:“你胆子着实小了些。”
伸手拉着云纤手臂,麦秋将人带到一旁。
很快另外一群身穿相同衣裙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们三三或两两站在一处,很快便分出数个阵营。
云纤抬眸望去,寻找一番都未能找到花朝,她说不出心中滋味,甚至不敢张口。
风声夹杂着痛苦和哀嚎,云纤忍不住转过身,只堪堪见到赵嬷嬷几人抬着槐序离去的背影。
而地上散落的,是一瓣瓣殷红血迹,宛如冬日红梅傲然盛开。
第33章 造孽
落梅园里的海棠树红彤彤的,果子饱满压得枝头微沉,堪堪低首。云纤站在树下眉眼清冷,娇翠欲滴的枝头将她衬得如月落星沉,佳人失色。
“冬日里这海棠树还能结满硕果,应费了不少心力。”
“回三小姐,是府中花房的下人照看得当,小姐瞧得顺眼,老奴今日便赏他一赏。”
赵嬷嬷跟在云纤身后不曾言语,落梅园中伺候的婆子却是一脸谄媚,做小伏低。云纤没心思同她们攀谈,奔着傅二夫人房里而去。
傅家什么都金贵,一颗顽石、一株草木,皆有人精心照看。唯独朝凤里头那些个流着傅家血脉的女子最为轻贱。
轻贱得……让人齿冷。
勒紧身上大氅,云纤加快了步子。
方与傅家众人用过膳,想到傅绍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便觉如被阴冷毒蛇盯上,脊背发寒。眼下云纤只想寻一有人情味儿的、腔子里流淌着热血的人交谈一二。
她如今终于知晓,为何当初傅二夫人见她,愿与她说那般多的话。
“你竟活到今日?”
刚撩起帘子,妇人甜软嗓音便娇滴滴响起,云纤听见嬷嬷口中“矫揉造作”的声音,心却一下子温热起来。
“我亦未曾想到。”
她扬起脸,看着傅二夫人浅浅一笑。
“姑娘逾矩,夫人面前……”
赵嬷嬷正欲教训云纤,却被傅二夫人娇声打断:“你这独眼婆子,生得好生骇人,去去,莫在屋中扰我。”
这话说得难听,赵嬷嬷面色一沉,可到底主仆有别,她不敢多置喙。
“嬷嬷去歇歇吧,这几日您老也疲累,不若跟母亲身边的袁嬷嬷一起饮些热茶,歇歇乏。”
“谢姑娘体恤。”
见云纤举止尚算得体,赵嬷嬷点点头转身离开。
“你们也都下去吧,人多我瞧着头痛。”
挥手屏退众人,傅二夫人穿着软底绣鞋哒哒从榻上跑了下来。她左瞧瞧右瞧瞧,眼中渐渐泛起几分喜悦。
“见到是你,我这心啊既欢喜,又悲哀。”
她撇着唇,面上比前次瞧着带了些病容:“这欢喜的是又有人可陪我说说话,悲得是你愈发像那些个小颠婆了。”
“冷冷淡淡,一脸清高,瞧着再矜贵不得,可我知你那手上脚上,沾满了同族姐妹的淋漓鲜血,赤裸裸、冰冷冷的。”
“一伸出手……”
傅二夫人将柔嫩双掌摊在云纤面前:“满是血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这话说完,云纤脑中猛地浮现出初夏死前,巳月赤着足咚咚踢向浴桶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将活络血脉的药油,一点点抹在拔步床檐柱的情景。
云纤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抓紧,许久后她道:“你所言,意思是让我再不沾人命,任由他人宰割?”
“哼。”
傅二夫人冷哼:“说说罢了,我也舍不得你死,你死了这偌大一个宅子便真的再无人能陪我说说话了。”
“为何?”
傅二夫人扭过头:“我只有禾儿一个闺女,身下再无子嗣,若禾儿及笄外嫁,我这落梅园便是小颠婆也不会再来了。”
她话中既有落寞又有庆幸,云纤听着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许久她低声安慰:“若你想,总有机会再诞子嗣……”
“生不得咯。”
傅二夫人眨眨眼,眸中带着狡黠。
云纤盯着她,许久二人都不曾说话,傅二夫人眼中的狡黠褪去,缓缓浮上一层悲凉。
她似被看穿,颇有些狼狈。
素白手掌在眼前一挥,傅二夫人道:“槐序没了,你如何胜出的?今儿不该是麦秋出朝凤吗?”
“麦秋、巳月都不愿出朝凤,唯有我……”
云纤垂眸:“我受不住。”
“整个朝凤都阴冷得厉害,我想出来寻个有人味儿的说说话。”
“你这话耳熟得很。”
傅二夫人仰头一笑,笑得花枝乱颤。
“麦秋不出朝凤是怕你和巳月联手?你出来就不怕她二人联手对付你一个?”
“不怕。”
云纤学着傅二夫人的样子,抚着下巴道:“她二人不会联手,我不足为惧,任谁活到最后都不会是我。”
“为何?”
“傅府不会允许的。”
云纤走到榻前,略有些疲倦:“临及笄仅剩一场考校,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朝凤。”
“会有机会的。”
云纤摇头,不愿再提此事。
沉默半晌,她突然道:“你可知槐序槐月?”
“知晓,她二人是府中唯一一对双生子,说来槐月运道不好,若她未曾落下残疾此姐妹必可杀出重围。”
“若真杀出重围,最后却要落得双生姐妹决一生死的下场,说不得那才是她姐妹二人不愿见到的局面。”
此时此刻,云纤忽然能理解槐序那日洒脱赴死的心境。
“对了,你怕是不知槐月其实是槐序,而槐序才是槐月。”
“嗯?”
傅二夫人睁大了眼:“怎么一回事?”
将槐序姐妹二人调换身份一事说给她听,半晌云纤捂着眼道:“我原当她们没有人情味儿,可眼下见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