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慢便是心生不敬,不敬……
可是笃定她不会有成为傅家主子那日,才会如此?
将脑中思绪抛开,云纤由着几个丫鬟为自己梳妆。
众人收拾妥当,欲离开绣楼,按说寻常外出多是槐序巳月为先,可今日槐月同行,槐序麦秋都要照顾她,便落在了后头。
“请。”
巳月先几步出了房门,走到拐角处回身看向云纤。
“姐姐先请。”
“府中规矩,上期胜者为先。”
巳月似笑非笑,眼中满是讥诮。
沉默片刻,云纤一脚踏出走在最前。
“虽你可进入朝凤,但你身上那股小家子气实难成气候。做事畏头畏尾,缩了手又缩脚当真难看。”
傅家百年传世,规矩比寻常簪缨世府更为严苛,除了心智疯癫的清和外,云纤的确不曾见过他人有任何畏缩失态之时。
“那又如何?”
云纤缓步向前,淡声道:“可活到最后便成。”
“最后?到何处算是最后?莫不是你以为出了朝凤便成了?”
巳月哼笑:“你以为这院子吃人不吐骨头,可哪里知晓外头亦没什么区别。你当湘王府是好进的?”
“如你这般,哪怕出了朝凤顺利嫁入湘王府,怕没个两日就要暴出真身被人活活打死。”
“那些个傻的、无能的,既出了门子也难逃个死,不若早早折于家中,也不必给府上丢人现眼,损我傅家女的名声。”
这话,倒是同麦秋口气差不多。
云纤忽然顿住身子:“你以傅家女声名为荣?”
“不然?”
巳月眸色浅淡,说话时候眉眼微挑,通身傲然。傅家人本就生得俊秀,再经朝凤多年药膳药浴调养,一个二个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
云纤回头,见巳月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哑然不语。
沉默半晌,她转身走下绣楼。
因着二楼是沐浴之处,是以三楼侧方还有条直通一楼的走廊,平日众人皆从此过,云纤对此条路再熟悉不过。
今儿方走出拐角,她便察觉一楼楼梯口处放着的香炉几,被人动过位置。
极其细微,若不是她对家具摆设格外注意,恐也难以发觉。
云纤蹙眉,心下提防三分。
她步子愈发谨慎,正于心中警惕之时哪想突然天旋地转,整个人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被人动过的黄花梨香炉几正在脚下,上头香炉泛着不寻常的幽暗光芒,一瞧便知被人拿去烧过,此时必滚烫无比,危险至极。
第26章 下手
傅家女所嫁尽是高门,不可能容忍身有伤疤、恶疾等妇。她背上被杖刑的黑痕还未褪去,今日设局的怕是想让她直接离开朝凤。
自楼梯滚落时,云纤脑中还在琢磨该如何自救。
可一切发生太快她无力改变,只能在滚落时护着头脸,并死死蜷缩身体不让自己将香炉小几碰倒。
噗通一声,落地时小几还是被她踹翻,上头香炉掉落,狠砸在她手臂上。
那香炉烧得暗红,触手滚烫,若不是云纤提前护住头脸此一下必要破相。
“竟算灵巧。”
巳月自身后走上来,看着地上滚落的香炉浅浅一笑。
说完她不看云纤,小步跨过头也不回向前走去。巳月身后跟着麦秋槐序,二人亦是如此,端庄而雍容,不曾看躺在地上的人一眼。
“带姑娘去看府医,另将此处收拾妥当,莫留痕迹。”
陶嬷嬷冷着一张脸吩咐府里丫鬟,说完这一句也跟在众人身后缓缓离去。
云纤只觉浑身剧痛,尤其手臂。
“姑娘,我扶您去看府医。”
“不必。”
回绝丫鬟,云纤躺在地上闭上了眼。
她似乎总是如此,总比他人慢上半步。她不过意动,便有人早早出了手。今日她摔得重,才知傅知溪那句先下手是何意。
想活命唯有下手够快,此话一点不假,也不知下次她还有没有这般运气逃过一劫。
手臂如被火灼一般,她掀开袖子,只见上头虽烫出巴掌大一片水泡,皮肉却无损伤。这等伤,傅府有的是法子。
也好在眼下是冬日,若是夏天还要麻烦。
身上无碍,云纤放下心来。
待那阵疼痛慢慢缓过,她小心坐起身脱下脚上绣鞋。
藤黄色软底绣鞋绣功极好,鞋面使用得是上好的织锦,鞋帮绣着喜鹊登梅图,鞋底纳得厚实柔软,是云纤往日从未见过摸过的上品。
可如今鞋底沾着油渍,且已氤出外面。
她垂着眼按了按那鞋底,只见油渍顺着指尖由内向外渗透。摘下头上发簪,云纤把纳好的鞋底一点点挑开,这方看见鞋底当中有一层封着的油包。
若不将这绣鞋拆开,根本瞧不出什么,且就算穿在脚上这油也不会马上渗出。多是有人算准了时机,才让她可跌落楼梯撞上香炉。
“呵,高明。”
这一局,并非一人可完成,起码陶嬷嬷必参与其中。
但傅二夫人曾说,府里人不会出手干涉朝凤中人的竞争,是她撒了谎,还是陶嬷嬷……
听了谁的令?
“姑娘,奴婢带您去见府医吧,这烫伤麻烦,若留下疤痕便不好了。”
伺候云纤的小丫鬟站在一旁,话中虽没多少真心但也无恶意,想来陶嬷嬷只是自己动手,朝凤院里的其他下人不曾得令。
“我去楼上换双绣鞋,你在此处等我。”
“还是奴婢帮您拿了绣鞋来吧。”
云纤摇头:“不必,我去去就回。”
忍着身上痛处,云纤回了三楼居所。
虽今日吃了些亏,可也让她寻到个好时机。
屋中渣斗里丢着一个巴掌大瓷瓶,云纤将其捡起,打开盖子放在鼻下轻嗅。
槐月双腿有疾,平日多需药油活络血脉,但槐序为人谨慎,这药油从不放在房中,只每天由陶嬷嬷带来当日所需。
将瓷瓶倒悬,云纤费力倒出一点抹在掌心,随后又去了巳月寝床。
傅家的架子床制作精良,飘檐之上刻鸟虫花卉,取其彩头,不仅自然古雅,且使用起来万分便宜。
云纤伸手轻轻抚过挂在柱檐上的桐油灯。
巳月好刺绣,常需点着油灯,而为避免走水,她多将油灯挂在距帷幔较远的地方。云纤看着那柱檐,又计算了巳月睡觉的位置,这才三两步上了床榻,将束发带缠绕在雕花薄弱处。
富贵人家多讲究美观精良,不若穷苦人家重质重量。
想着此,云纤将全身力量压下,不多时只听咔嚓一声,柱檐从那雕花处断裂开来。
云纤未让它全部断开,而是将擦过药油的手掌,在断裂的缝隙处仔细涂抹过去,又拈了些蜡油将它们重新粘合回去。
这柱檐坚持不了几日,若断裂,上头挂着的桐油灯会在一瞬间滑落到巳月床上。
若她那日拉了帷幔,又不曾点灯,便会虚惊一场,若那日她点了油灯又不曾拉起帷幔,多半会受伤。
左右众人都要动手,运气好,她可除掉巳月,若运气不好,她也可给巳月一个朝槐序下手的机会。
想到槐月,云纤眸中隐有愧疚,可随即一瞬而逝。
手臂上的灼伤还在隐隐作痛,她拉下衣袖暗道一句谁人不无辜,这方利落下了床。待将一切恢复原状后,云纤换了绣鞋随丫鬟去寻府医。
“姑娘这伤无大碍,待为姑娘敷了药,几日便可消退,不会落下疤。”
府医是个比陶嬷嬷还要再年长一些的婆子,她手脚利落帮云纤敷好药油,又帮她检查了身上疼痛处。
“皮肉伤,静养几日便好了。”
说完,她便让丫鬟扶云纤回绣楼去。
“我身上还有些痛,不知能不能在您这儿歇歇?”
“当然。”
府医眼露疼惜:“姑娘可在这处睡会儿,待身上不疼了再回去。”
“多谢。”
云纤向老妇道了谢,随后歇在了软榻上。
她不能先于巳月等人回到绣楼,只能在这等到众人都回去再动身。
不知是真累了还是手臂上的药起了效用,云纤躺在榻上不多会儿便悠悠睡去。待起身时天色已经大暗。
“绣楼灯笼可亮着?”
“亮着的。”
小丫鬟跑出去匆匆看了一眼,又转过身扶住云纤。
“姑娘可要回去?”
云纤点头。
为就近照顾朝凤里的姑娘,院子中几个嬷嬷丫鬟都住在一楼的耳房里,此处宽敞又能兼顾整个绣楼,算是极佳的位置,云纤走至陶嬷嬷房间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陶嬷嬷房中正开着推窗,从外看去偶尔还可见陶嬷嬷身影。
“你先回去,我寻陶嬷嬷有些事情。”
小丫鬟愣愣离开,云纤上前抬手推开了陶嬷嬷的房门。
“小伤,无碍,让您失望了。”
云纤抬头打量屋中,只见陶嬷嬷屋里用具齐全,且大多用料考究,制作精良。便是那张黄花梨雕花妆台上的首饰匣子便摞了四五个,最上头的那个敞开盖,堆满的珍珠链子溢出,悬挂在外。
桌面上随手丢着金簪、翡翠扣等,都贵重得不似赏赐给下人的模样。
云纤垂眸,忽然想起初夏死那日,麦秋随手递给小丫鬟的蝉翼纱。
“姑娘这话是何意思?老身不懂。”
“怎会不懂?”
拉开楠木梳背椅,云纤端坐在上头:“我虽在傅府时日不久,但对府中规矩也知晓一二。若我没猜错,府里禁止下人插手争名一事吧?”
“可今日由你送去的衣衫出了问题,嬷嬷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
陶嬷嬷垂着眼,沉默半晌忽然一笑:“银霜说姑娘心奸,当真不假。”
“嬷嬷这是不敢说,还是不屑说?”
“姑娘的规矩学得不好,这是老身的错。”
“你的错,又何止这一件?”
云纤站起身于屋中妆台、衣橱前徘徊,一点点把玩上面的东西,陶嬷嬷正欲呵斥,便听云纤道:“你家中可有儿女?”
“看你这大肆敛财的模样应该是有的,怕都是儿子,只有如此方能不亏心地使用、变卖那些死去姑娘家的东西。”
“姑娘逾矩了。”
陶嬷嬷阴沉着一张脸,上前将云纤手中的珠链抽走。
“我口渴了,劳烦嬷嬷倒一杯茶水。”
陶嬷嬷不动,云纤便直直看着她,直到对方转身才淡淡开口:“嬷嬷不该坏朝凤的规矩,既府中有令不让他人参与其中,必有其道理。”
日防夜防楼中人已足以筋疲力尽,如何还能再分精力防备这些个生了歪心的下人?
今日她运道好侥幸逃脱,来日不知可还能再死里逃生。
随手从衣橱中扯下一条缂丝腰带,云纤走到陶嬷嬷身后。
发觉身后动静,陶嬷嬷放下手中茶壶,正准备回头时颈子上突然被人死死勒住。
“我来朝凤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得手软。”
云纤勒紧手中腰带,却被陶嬷嬷挣扎冲撞到一旁。
虽平日做过木活,但太重的重物父亲从不忍心让她搬动,是以云纤手上力气根本比不过常年伺候人的陶嬷嬷。
可她杀心已起,万不会放手,也没有松懈半点力气。
云家遭难前她从不曾伤人,雨夜祭拜那日是她第一次下定决心做个恶人,而今天……
陶嬷嬷挣扎得厉害,云纤狠勒手中腰带,随即踩住先前拉到窗边的楠木梳背椅,一个翻身跳出窗外。
方一落地,她便蹲下身将全部气力下沉。
颈子上的束缚拉扯着陶嬷嬷,她被卡在窗边丝毫动弹不得。云纤先前还能感受到身后人的挣扎,可慢慢的那力气越来越小,直至平静。
待到传来咔嚓一声,云纤才如水中捞起般松开了手。
里衣被冷汗打透,手臂上包扎好的烫伤因过度用力而挣裂,不多时衣袖浅浅氤出鲜红血渍。云纤坐在窗下,冷眼望着朝凤外的位置。
“姑娘……”
先前伺候的小丫鬟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云纤,回来寻时见她瘫坐在地,忙不迭上前搀扶。
“无事,扶我回绣楼。”
软着手脚回到绣楼之中。
巳月、槐序等人已换下衣衫,一个二个都忙于自己的事情。见云纤回来巳月微微挑眉,似是不曾想到还可以再见到她。
“你回来了?”
麦秋轻声开口,低头时见云纤手臂染了血:“你不是从府医那处回来?怎得没包扎好?”
“去寻了陶嬷嬷。”
“做什么?”
云纤换衣裳的手一顿:“陶嬷嬷死了。”
话音刚落,屋中几人都齐齐朝她看了过来。麦秋睁大眸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巳月则挑着眉似笑非笑看着云纤。
槐序眉头紧锁,看着云纤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有槐月虚弱道:“你怎能对陶嬷嬷下手?”
“她可对我动手,为何我不能对她下手?”
想了片刻,云纤又道:“初夏死得,陶嬷嬷死不得?”
“竟有些道理。”
麦秋眨着眼:“可陶嬷嬷死了麻烦便多了。”
将一个瓷瓶递给云纤,麦秋指尖轻轻点着膝头,显得很是活泼轻快。
“朝凤中所有姑娘出府见客,都是陶嬷嬷陪在一侧,她知晓‘傅知禾’在外所有琐事,若她死了,整个傅家再无人知道那些个宴席上,‘傅知禾’与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原来如此。”
“你不怕?”
云纤摇头:“怕与不怕人也死了。”
巳月冷笑一声:“你就不怕父亲怪罪于你?”
这话云纤未答,只是捏着麦秋的药瓶垂眸沉思。
陶嬷嬷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出手,会有今日,多半是府中有了其他命令。所以无论她选择隐忍还是送陶嬷嬷下黄泉,都是一个结果。
云纤眸子一沉,打开了透着药香的瓷瓶。
今日傅绍光寻众人出院陶嬷嬷便对她动手,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怕这背后之人与傅绍光脱不开干系。
而他坏了府中规矩,可见不是个喜欢中规中矩的。
先前麦秋曾说大夫人看重巳月,她不信傅府中人会因什么琴棋书画而重视朝凤里的姑娘,会看重巳月,怕就是因为对方行事果断,又极具魄力。
而她今日对陶嬷嬷出手,也是证明自己足以胜任傅知禾的投名状,说不得还可争取到一丝生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腹背受敌,防了楼中人,再防楼外人。
掌心瓷瓶被体温浸染,慢慢发热,云纤想到白日巳月说她胆小畏缩等言,想了想将药物倒在手臂上。
既然她日后要成为傅知禾,那从眼下起,她便要时刻谨记自己就是傅知禾。
微耷的肩缓缓打开,杀人后的惶惑也被抛去脑后。
云纤知晓陶嬷嬷虽是死在她手中的第一人,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将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寝床。经过麦秋时,云纤微斜着头将视线转向正点着油灯绣花的巳月。
也不知那已经断裂的檐柱,还可坚持多久。
亦或是两日?
第28章 事发
陶嬷嬷被杀在朝凤外不知如何,左右在朝凤里,除了发现尸体那日几个小丫鬟吓得厉害,再不曾掀起半点涟漪。
先前云纤还以为傅家会有人为此事出面,可众人没想第二日便来了个姓赵的嬷嬷,此事悄无声息揭过。
赵嬷嬷模样不比陶嬷嬷周正,瞧着比陶嬷嬷老上十余岁似的。
她鬓边发丝染了白,又长了一双愁眉,且一只眼生了白翳,单眼看着人时眸子里尽是审视,偶尔又可见隐于其中的刻毒,瞧着比陶嬷嬷更难打发。
“陶婆子死了,日后由老身照顾几位姑娘,老婆子我姓赵,姑娘们唤我赵嬷嬷即可。”
介绍过自己,赵嬷嬷沉着一张脸给几人行礼。
云纤正上下打量她,赵嬷嬷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清月姑娘,府中对您的举动很是不满。”
“我亦对府中不满。”
“陶嬷嬷既坏了规矩便要承担相应后果。”
云纤垂眸:“嬷嬷可是兴师问罪?”
这话她笃定赵嬷嬷不敢应下,若应了岂不说明对方赞同陶嬷嬷对朝凤中人动手?
若认,其他人定不会留她为患。说起狠心,巳月等人比之她丝毫不逊色。
“陶婆子是姑娘乳母,乳母一职乃婢中贵者,陶嬷嬷对姑娘们有养育之恩,哪怕生了嫌隙亦不该私下动手。”
“清月知晓了。”
乖巧应下,云纤不再言语。
赵嬷嬷催着丫鬟为几人梳发更衣,陶嬷嬷身死一事再无人提起。
琴技考校已过,两月之后的考校为“棋”,这等高雅之行远非云纤往日出身可接触的。
朝凤里的教棋先生又是个棋痴,平日疯疯癫癫从不理会他人。
唯第一次见云纤时,丢给她几本《棋图义例》、《金谷园九局谱》、《忘忧清乐集》等,再之后不曾同她搭过一句话。
“此十九道线,从左至右名为客、松、笙、相……”
“纵列自上至下名天、地、人、时……”
教会云纤记棋盘之上的十九道线名称,方便她学习棋谱后,麦秋寻地方与先生对弈去了。
槐序巳月二人亦在旁观局,唯云纤白日晚间死背棋谱。
“学棋不必如此费心。”
晚间下学,麦秋又拿了数本棋谱送与云纤。
“为何?”
麦秋道:“棋之一道想要精通甚难,且也无需精通,入门即可。毕竟来日成为世府夫人,亦无处与人对弈,若与自家夫君对弈,总不可赢过他去。”
将通透莹润的白子夹在指尖把玩,麦秋随意落子便扭转白子颓势,只可惜云纤道行太浅,看不出端倪。
二人一个聚精会神盯着棋盘,一个百无聊赖丢着棋子,屋中正寂静无声时就听身旁传来咔嚓一声。
原是巳月所使的架子床檐柱断裂。
正点着的油灯瞬时滑落,灯油泼在帷幔之上,转瞬便烧了起来。
巳月正在床下做女红,听见那声脆响头都未抬三两步走出架子床。
“走水了。”
云纤喃喃出声,巳月走至盥洗架前端起铜盆泼在帷幔上。
好在虚惊一场,那火势不大很快便被浇熄。
巳月转头看向屋中人,只见云纤愣愣看着烧焦成灰烬的帷幔,眼中思绪浮沉,而麦秋则有些惊讶,强忍着不去看向身后的槐序。
檐柱半垂不垂挂在头顶,巳月赤足走在软毯上,抬手将那断裂的雕花栏掰了下来。
木头断茬里凝着一团蜡油,伸手将那蜡油挑开,巳月挑着眉凝视断裂处。
端详片刻,她反手将东西插入茶壶。
众人看着她的动作,一个二个却是不为所动。
及笄在即,有些事她们心中有数亦做好了准备。
“落子。”
麦秋伸出手点了点棋盘,云纤拧着眉也是满眼专注。槐序正为槐月以药油按摩双腿,屋中飘着浅浅淡淡的松香油气息。
一炷香后,巳月自茶壶中倒出半盏茶,她低头凝视,只见上头飘着淡淡油花。
素白指尖探入水面,那油花便沾染在指尖上。
两指轻拈,巳月将指尖放在鼻端下。
气息很淡,但她闻了几年再熟悉不过。
将茶盏里的水倒掉,再回身时丫鬟已将满室狼藉收拾妥当。
今日事不知是槐序所为还是被人嫁祸,可屋中左右就剩下她们几个,也着实该动手了。巳月懒得等劳什子考校,若屋中人提前下了黄泉,她也可早日出这地方。
将白皙透粉的指尖擦拭干净,她笑着脱衣睡下。
“罢了,今日便到此吧。你棋艺太差,差得我头都痛了。”
麦秋咚一声将棋子丢开,摇着头离去。
云纤却是不理会她,仍怔怔盯着棋谱,只是她心思不在此,全副心神皆在屋中。
“巳月她……”
“无妨。”
被子下的漆黑被一点莹光点亮,槐序手捧两颗指甲大小的明月珠,正跟槐月低声交谈。
“今日事是清月还是麦秋?”
“不知。”
槐序轻轻拍着槐月的肩,无声安慰。
她二人本是双生子,生来便如一个模子,可自从槐月抻骨腰身之下再无知觉后,她便眼睁睁瞧着对方一点点消瘦下去。
抬手捏了捏槐月已见凹陷的面颊,槐序道:“别想那般多,总要走这一遭。”
“我会拖累你的,明个儿起莫管我了。你压着麦秋照看我多年,往日可予她庇护,让她于众人中取胜,可如今只剩下你们三人,她必会反水,你要提早防备。”
槐序点头:“这我知晓。”
“至于那等拖不拖累之言,日后万不可再提。我姐妹乃一体双生,今生势要同生共死,我已与爹爹说好,若我胜出他便准我带你离开朝凤。”
“你信?”
“信。”
将槐月散乱在额头的碎发一点点拢在耳后,槐序哼笑:“你在他手中,便等同将我也捏在手中,哪怕是为了湘王世子,他也会好生保护你的。”
湘王地位超然,其余与傅家联姻之人皆不可同日而语。
听闻这话,槐月双眸泛红:“你又何必如此?若无我,你此生必会轻松许多。”
“若无你,我不知还能为谁而活。”
将明月珠藏于枕下,槐序为槐月把被子整理妥当,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人活于世总要有所图,她今生所图便是槐月平安,难不成她还要为傅氏一族,与傅绍光而活?
想起她父女二人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槐序唇边浮起一丝嘲弄,而至于今日巳月的举动……
槐序闭目,长长叹息。
“回姑娘,二爷身子休养得不错,今日已可下地用膳,劳姑娘记挂。”
端着茶壶,赵嬷嬷为几人斟了姜茶。
寒风凛冽,坐在屋中也可听见外头呜咽风声。麦秋点头,接过姜茶轻轻抿了一口。
自昨日巳月险些受伤后,众人都心知肚明会有事发生,云纤起后便寻了屋中角落小憩,一副置身事外模样。
她身旁放着纯铜火盆子,里头烧得松枝,既暖和又带着松香气。云纤仔细瞧着那火盆,垂眸神游。
祖父身子孱弱,一到冬日便格外难熬,虽家里烧了火炕,但火炕这东西身下滚烫,露在外的手脚和脸蛋儿却会冻得冰凉。
所以她跟大姐姐二姐姐,会时不时为祖父再放上两个炭盆取暖。
她家中使用的炭没有傅府的好,更没见过傅府这样的火盆子。
那火盆子上头盖了个铜罩,铜罩上还设有精美雕台。雕台周围有一浅浅水槽,当中放了水,经下头火烧,水会变成水汽润湿屋中。
有了这等东西,屋内不会干得人鼻喉出血。
若祖父还活着,她无论如何都要为祖父寻上这样一个火盆子,免得冬日受罪。
“落雪了。”
麦秋站在门边,伸出手去接飘落雪花:“画幅落雪图可好?”
也不知这话是冲谁说的,他人无动于衷,云纤却听得眉心一锁。
李玉蘅极擅丹青,又喜好画落雪图,那人所画落雪图中,必有一株红梅。
“无趣。”
见众人都不回答,麦秋眨着眸轻哼一声。
教棋艺的先生还未到,便是到了她也无心搭理众人,是以几人喝了茶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槐月寻常不与众人一起上课,但眼下情势紧张,槐序不放心她一人,便着丫鬟抱了槐月一起。
“与我对弈,如何?”
巳月走到槐月身前,居高临下问询。
槐序正要阻止,却听槐月柔声道:“坐。”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软毯,衬得面上病气愈发深重。
本以为槐序会上前解围,却不想她沉吟片刻又坐了回去。云纤捏着棋子,想了片刻便知其意。若在槐序面前都护不住槐月,那……
也不必再护。
将思绪收回,云纤捧着棋谱细细琢磨起来。
巳月槐月正在对弈,槐序虽坐在一旁但并无心思关注其他,麦秋看着云纤一脸期盼的模样,连忙摇头:“我寻先生对弈去。”
她说完去寻丫鬟要了个纯铜汤婆子,转身递给槐月。
纯铜的汤婆子本就很有分量,再灌满热水更是沉甸甸的,且麦秋手中这个又比寻常汤婆子大了许多,递给槐月时槐月一时未能接住。
“你莫烫着。”
她手臂一沉,眼见便要掉落,麦秋连忙捞起。
“记得放在毯子上,莫直接贴着皮肉,否则又要似前年冬日那样了。”
前年冬日槐月捧着汤婆子午睡,结果醒来时小腹及大腿起了好大个水泡。她身下血脉不通,养了许久方将伤口养好。
小心把汤婆子放进槐月怀里,麦秋起身时快速低声道:“要小心。”
做完这一切,她才抿着唇对槐序点点头,找教棋先生去了。
看着槐序麦秋如临大敌模样,槐月咬着唇眸中黯淡。
巳月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淡笑:“你这累赘可在朝凤存活多年,当真不易。”
累赘二字一出,槐序槐月面色皆变。
就连云纤抓着棋子的手也猛地握起。
槐序站起身,正要开口就听槐月道:“这话由你口中而出,令我惊异。”
不知哪里戳了巳月痛处,云纤只见她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有何惊奇?你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巳月捏着棋缓缓落下:“你活一日,槐序就被你牵扯一日。这些年麦秋亦被你连累,为防他人多年不曾出朝凤。”
话音刚落,旁边棋室便传来哗啦啦一阵丢棋子的响动,明显是麦秋不满对方提及自己。
“你一个废物拉着两人死不松手,又是何必?”
“巳月,够了。”
槐序起身,想要上前带槐月离开。
“你可护她一时,不能护她一辈子,莫说来日你败她必死无疑,便是你胜,你觉得她又能再活多久?”
“槐月啊槐月,若我是你早早上吊算了,免得拖累槐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