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掌炙热滚烫,灼得她心如鹿撞。
桂花香味渐浓,面颊边的手掌亦灼得人心头发慌,云纤不知为何忽觉眼中一酸。
眼前少年身影飘散,独留满室桂香。
朦胧睁眼,头上剧痛让云纤找回三分神志。
“好姑娘,你醒了。”
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云纤这方发觉面颊上有一双粗老手掌,正细细摩挲她的肌肤。
豆蔻之年的少女肌肤细滑如脂,老者仿佛爱不释手反复停留。
“你受了伤。”
老者长须至腰,满头白发,可一双眼睛丝毫不见浑浊,面庞肌肤亦细嫩如婴,十分怪异。
云纤猛地起身,向后爬起。
“好孩子不必怕,到老祖宗这里来。”
强撑过脑中晕眩,云纤这才发现自己在一间宽敞大屋中。
屋中烧着地龙温暖异常,而她此时正躺在铺着绿底粉彩锦褥的罗汉床上。
“好孩子,来。”
傅启正弯着身,伸手去拉云纤脚踝:“朝凤多艰难,好孩子你受苦了。”
见云纤似胆怯一般缩在角落,老者抚着长须朗笑道:“到了老祖宗这里,日后再不必担忧性命不保,你可在我屋中住着,此处锦衣美食皆有,亦不必为一个姓名奔波。”
说着,他站起身走至书案前,自当中抽出一本册子:“我知你们都不喜府中给的名字,瞧,这上头有好多名字,你可自己选一个。”
将手札递给云纤,傅启正满面慈爱。
“不必。”
捂着闷闷发痛的伤口,云纤利落翻身下地。
她休息的罗汉床前有硕大一座五扇青鸾牡丹插画屏风,屏风将屋中隔出一抹小小空间。
云纤绕过它,才见到屋中景象。
乌木鎏金雕百子图的八脚榻上头摆着紫檀小几,小几上放着象牙嵌百宝靶镜,白的珍珠绿的翡翠,皆映出破天富贵方可攒下的精巧劲儿。
云纤捂着头,看着屋内随处可见的兽耳香炉,秀眉紧锁。
香炉内升起冉冉轻烟,熏得满屋子尽是甜腻桂香。不知是香气闻得久了,还是她本就有伤,云纤只觉那味道腻得人头脑沉沉,摇摇欲晃。
“你头上有伤,万不要随意挣动,来,过来用些吃食补补身子。”
将黄底白福纹的炖盅捧在手中,傅启正如哄孩子一般:“你面白发虚隐有憔色,吃了这紫河车炖乌鸡,可为你养血补气。”
紫河车?
听见这东西,云纤腹胃翻涌,险些呕出。
她神色冷凝:“这紫河车可是来自傅家南院?”
傅启正满面慈霭:“自然不是,那些卑贱女子所出的物什儿,怎配我等入口?”
“好孩子你快来,待一会儿凉了便不好下咽了。”
老者端着炖盅,缓缓向云纤走去,云纤一退再退却发觉此屋甚大,一时片刻竟寻不到出口在何处,亦找不到房门。
屋中挂满了轻柔纱幔,影影绰绰难以瞧得真切,只有高高房梁显示出此屋宽阔。
甩开帷幔,云纤赤着足在屋中躲避奔跑,傅启正却是跟在后头如哄小儿用膳一般,谆谆劝导。
云纤只觉他行径怪异,不似长者自重之态。
“莫跑,莫惹了我生气。”
到底年岁大了,傅启正追赶几步便觉心慌不已,他扶着雕红漆博古架喘息。
他言辞举止皆像对待孩童,看似温和却令云纤汗毛倒竖,心生恶寒。
想了片刻,云纤将头上木簪拔了下来握在手中。
见到她的动作,傅启正低声狞笑:“你倒是比别个胆子大些,不枉我上次见你便心存喜爱。”
傅启正说完笑道:“莹纺,你来劝劝她。”
话落,屋中一处纱幔微微抖动,似是有人在挣扎犹疑着是否要走出。
云纤不知莹纺是谁,正于心中纳罕时,就见纱幔中走出一道熟悉身影。
小姑娘身披素色纱衣,身下只穿着白色亵裤,赤着足怯怯而来。
她双眸黯淡,眼下满是黑青,且两颊深凹,混似被吸干了精气神一般。
半晌,小姑娘瞧着云纤欲哭不哭:“三姐姐。”
上次见甜春还是她外出朝凤,与甜春及傅知溪见客时。
小姑娘刚过幼学之年,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朝凤虽吃人可平日穿衣饮食却是不亏欠的,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莹纺,让你姐姐留在此陪你如何?”
傅启正柔声哄着,甜春听闻他的声音忍不住一抖。
小姑娘身子往后缩了缩,害怕似的抱紧双臂,宽松素袍微微上提,幼童细嫩手腕上满是伤口未长好的青紫。
一道道细长伤口深浅不一,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还泛着嫩红。
瞧着像是用匕首反反复复割出似的,密密一片。
云纤看着眼底猩红。
自入朝凤以来,她一向置身事外,最初是因她无意参与斗争,只一心想要保命。而后她袖手旁观恪守规矩,也不过是因她看清朝凤局势,知晓自己无能为力只求苟活。
可今日她着实忍受不住。
她受够了傅府上下一群蔑伦悖理的畜生。
哪怕……
云纤看了甜春一眼,从她尚还稚嫩的眼底瞧出一丝利用。
到底曾在朝凤里胜出过,不是真的天真无邪。
捏紧了手中木簪,云纤看着傅启正唇齿发颤。
这老东西说上次瞧她便心生欢喜,想是自朝凤胜出后便入了这老玩意的眼,只不知他将朝凤里的姑娘圈禁至屋中所为何事……
“他对你做了什么?”
甜春垂眸,捂着伤口道:“他说喝了未沾染浊物的处子血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所以你便由着他如此?”
“我能如何?”
云纤的质问让甜春满腹委屈:“他是族中老祖宗,莫说朝凤,整个傅府都在他手中,我如何能抵得过呢?便是我抵得过,我亦再出不去,再不能回到朝凤、不可成为傅家四小姐‘傅知娆’了。”
甜春声音越发微弱:“我再不可能从此出去了。”
小姑娘语气哽咽,哭得泣不成声。
“我这处不好吗?留在老祖宗这里,老祖疼惜不比外头好上许多?”
傅启正声音洪亮:“且若想出去我亦不阻拦,只要怀有我的子嗣,我便可放你们出去。”
南院女子多卑贱,怎堪与他相匹?能与他相匹配的,自是这世间最为金贵的傅家女子。是那些皇亲国戚都趋之若鹜,想要求娶的高门贵女。
“莹纺乖,喝了老祖给得补血药,你这身子便好了。”
他说完又端起桌上另一个炖盅,一脸慈笑走向甜春。
“活着便比什么都好,你们听话,我这处不比朝凤……”
“老畜生。”
云纤捂着头上伤口,只觉从头至脚无一处不痛。她如今终于知晓麦秋在她昏迷之前,所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麦秋的娘亲,是从朝凤中离去,却不曾胜出的姑娘……
甜春怕得站在原地发抖,小姑娘赤着的双脚紧紧蜷缩在一起,她不敢跑不敢动,多年以来傅家所教导的规矩就如束在她身上的枷锁,令她无法挣脱。
“甜春!”
云纤厉呵一声:“为何抵不过?你入朝凤许久,手上可曾染了鲜血?你能对同族血脉下手,怎的便怕了这老孽畜?”
“你是朝凤中出来的姑娘,心机手段俱在,怕他做何?”
虽是叱骂甜春,可云纤自己先红了眼:“便是走不出傅府,杀不出这间大屋,也不能让这老孽畜得逞。”
“一个傅知娆的身份又如何?你别忘了,便是朝凤里杀赢了,你也不过是顶着傅知娆的甜春罢了。”
“甜春,过来。”
云纤捏紧手中木簪,恨不能将它融入骨血。
“罔顾人伦的老孽根,你想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自入傅家以来便被压在心底的愤怒在今日尽爆发而出,云纤胸膛剧烈喘息,愤恨令她怒红了一双眼。
她牙齿打颤,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她恨到了极点,亦痛到了极点。
“在朝凤可杀人放火,我们怎能遇见这老孽根便惧怕了?难不成送同处多年的姐妹赴黄泉,会比送这老孽根去死更容易不成?”
这一声喊尽了她的力气,云纤站在屋内,忽然便想起了麦秋口中怕黑懦弱的巳月。
她分明知晓麦秋未安好心,可在傅绍光寻人带走巳月时,她却袖手旁观,不曾阻拦。
“巳月!”
云纤哽咽大喊:“你若在便出来,能在朝凤里杀初夏,今儿怎就不能要这老孽畜的命?”
哪怕今日她得将命留在傅家,再不能为爹娘报仇,她也得奋力一搏,送这老东西上西天。
也不管巳月是否在屋中,云纤捏紧手中木簪三两步跑上前,直将木簪对准傅启正咽喉处,用力刺了下去……
许是从未想过手中傀儡还有一日能执刀反抗,傅启正来不及躲避只能奋力翻身。
尖锐木簪刺入他肩膀,只差些微便可取他性命。
“放肆。”
老者因痛动怒,厉声大喝。
云纤死不松手,拔出木簪欲再狠狠刺入,却被傅启正一脚踢出。
“小畜生,不想活了?”
“银霜,柴霜……”
屋外似有响动,云纤知晓凭己之力今日怕难逃出生天,正心存绝望之际时,便见巳月带着一身伤,赤足从帷幔内走出。
第44章 亏欠
冬日寒冷,整个傅家唯有老祖宗房中设有地龙,能整日烧得温暖如春,其余院落皆烧得炭火盆子。
落梅园中倒是好些,因着傅绍光体弱,在他书房亦或主卧都建了小小一趟壁炉。
壁炉虽暖,但傅二夫人却是不喜,只因这东西燥得厉害,烧久了唇舌不适。
“在水里放些府中调制的花膏,省得这屋中一股子憋闷味儿。”
傅二夫人扯了绸面水绿大迎枕放在身后,捧着炖煮许久的银耳官燕细心品尝。
一丫鬟正往水中加着香膏,另一人自外头匆匆走来。
“外面怎得闹哄哄的?”
见这丫鬟,傅二夫人扶着额:“发生什么事了。”
“禀夫人,三小姐出朝凤了。”
“三小姐?”
傅二夫人立时坐起身:“谁,哪一个出来了?”
纤儿那小颠婆前个儿才从她这儿回去,应当不是……
紧紧抓着炖盅,傅二夫人面色阴沉:“是谁。”
“麦秋。”
见她面色凄白,丫鬟上前端走她手中物件。
“清月呢?”
“奴婢不知,朝凤未有尸首运出,府医那边亦未有人。”
“所以她……”
话还未落,傅二夫人突地起身抓了大氅便向外跑,连脚上在屋中穿得软底子绣花鞋都不曾更换。
“去派人唤傅成来,快去。”
那小颠婆真是个蠢笨的,怎会这般快便着了套?若死了她反倒安心,若残了说不得她可寻机会保她一条命在,可如今……
傅二夫人急红了一双眼,大步奔着外院而去。
崔继颐赶来时,就见她急得直跺脚。
“二夫人寻小的有何事?”
“你可知朝凤里头麦秋胜了?”
闻言,崔继颐垂眸暗自叹息。
起初帮云纤进入傅府,也是因他对那人突遭横祸心存怨恨。又见那人的幺妹一心复仇,便忍不住想着或可帮上一帮。
他不在意对方如何,若能为那人复仇,他亦乐得成全,若不能于他也无碍。
可眼下瞧着,当真是他异想天开,一个寻寻常常的木匠之女,确实无法与自幼生在傅家的那群女子抗衡。
崔继颐眉心微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
“小的在此恭喜二夫人,得一贴心之女,往后三小姐嫁入湘王府您在府中亦可跟着安享晚年。”
说完,崔继颐又道:“若夫人再无其他吩咐,小的便退了,外院事忙,如今正……”
“你可还是人?”
见他毫无相帮之意,傅二夫人气得双眸猩红:“你这人心怎得冷硬成这般?”
“她为何进朝凤你不知?你一心欺瞒她,让她对你情根深种继而深入虎穴,如今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你当真瞧得过眼?”
一句生死不明,让崔继颐面色微变。
“她那样小的年纪不比你身经百战,熟练老成,你一个在外行走的男子见多识广,不将女儿家真心放在心上,辜负了、哄骗了,看着人家香消玉殒也无动于衷。”
“可我今儿就想问一句,你夜里当真睡得着?”
“我与她算萍水相逢,可我亦看不下那姑娘落得这样的下场,更莫说你与她有一段情在先。”
“你们男子,是不是当真以为世上傻姑娘都这样多?可骗了一个又一个?今儿我便告诉你,负人真心是要落剐心地狱的。”
傅二夫人胡言乱语一通,却令崔继颐眼皮垂得愈发厉害。
倒并非被傅二夫人说中心事,而是他想起了那人。
他那短命的未过门妻子。
说来这亲事也算他自己选的,早些年他还不是府中管事,机缘巧合下寻了云家做些木活,那日去云家时,那人就站在院中,手里捧着针线给家里狗子缝沙袋。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市井人家也不讲男女大防,见了他便冲他一味地笑,眉眼弯弯,一对儿黑眸银丸似的,亮锃锃的。
本他是没那般心思的,可去云家次数多了,那姑娘便愈发热情,偶有一日他歇在院外,那姑娘就捧了水碗过来。
“你可曾娶亲?”
她话虽问得直白,但整个人面红得厉害,至如今他还可想起当日对方,那双满是羞涩的眸子。
“不曾。”
“可曾定亲?”
崔继颐有些犹豫,本想搪塞了她,却又见她一脸羞容强做镇定:“你若不曾娶妻,不曾定亲,不妨瞧瞧我?”
匠户卑贱,这等人家的女子行事多不拘小节,他被问得一愣,一时未能言语。
“你若不愿便罢了,做活计的工钱可不能少。”
他不过呆愣一瞬,那人便抢了他手中水碗急急而来,又急急而去。
至如今想到当日情形,崔继颐还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也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求了父亲与那人定了婚约。
定下婚约后她时常给他写信,月月都会给他送些自己亲手缝制的东西。刚开始是扇套,后是荷包,再后来便是鞋子、外衫、内衫等物。
她女红不错,绣得物件精巧细致,又最合他身,哪怕是傅府里头的绣娘做得衣衫都不若那人。
他知晓,是她用了心,做出的内衫又怎会差了?
她遭难后,他再不曾穿过合脚的短靴。
说来,若云家没有遭难,开了春他便要与那人成婚了。
他虽被主家赐了姓名,但并非卖身的家奴,所以他在外买了宅子,就等那人嫁了后给她居住。他不愿她进傅府,见这一滩污秽。
崔继颐低头,手指下意识摸了摸已然磨得发毛的内衫袖子。
若她在,今岁冬日他应早穿上夹了棉的内袄。
也不知为何,崔继颐想到此突然有些懊恼,懊恼去岁他将那人做的穿旧了的衣衫,一股脑丢给府中小厮,害得他都冬日了,还穿着上秋时候她送来的衣物。
“你还是不是个带把儿的?今儿这事你管是不管?”
傅二夫人显然已气疯了心,说话间伸出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朝崔继颐面上戳去。
啪一声,崔继颐拍开傅二夫人的手。
“此事不必夫人忧心,我去寻她。”
罢了罢了,他戏耍似的逗了那人这般久,穿了人家亲手做得那么多衣裳鞋袜,如今帮她护幺妹一程,亦是应当。
权当……是他欠了她。
崔继颐方离开,微清便已知晓。
“二爷,二夫人去寻了傅成,傅管家他奔老祖宗房中去了。”
将傅绍光面前已渐凉的茶水换走,微清又添了新沏好的热茶。说完这句他见傅绍光不曾动弹,一时不知是否该再度开口。
傅绍光双眸眯萋,似睡未睡,微清心下焦急却不敢打扰。
等了许久,傅绍光才似幽幽转醒一般。
“二爷,夫人去寻了傅成……”
“哦?”
一句话未完,便被傅绍光打断:“她不是许久都不曾出院子了?怎得这几日频频寻傅成?”
仿似一句话便说得口干,傅绍光拿起面前茶盏,一口口抿了起来。
茶水尚热,他不疾不徐吹着,连带着微清也沉稳不少。
“两次都是与清月姑娘有关。”
“她竟喜欢那丫头?可惜了,可惜落败。”
“二爷……”
微清将傅成寻至老祖宗房中一事再次禀给傅绍光,对方闻言慢慢放下手中茶盏,道了句知晓。
“一起瞧瞧去,莫让傅成冲撞了老祖宗。”
二人慢腾腾往傅启正的院子走去,却不知傅启正如今情势危急,一条老命垂垂危矣……
“甜春,去守着屋门。”
屋中尽是些隔断纱幔,层层间隔将硕大一个屋子生生装点出几分旖旎。巳月抬眸看着,随手自身旁纱帘扯下一绺,将它缠绕在手腕。
云纤这方看见她身上的伤,伤口正汩汩流血。
屋中不算光亮,虽有烛火但都罩了薄而润的牛角灯罩,无论何处都影影绰绰不见真切。偶尔人行风动带起纱幔,鬼魅似的身影拉得细长,令人更感光怪陆离。
巳月的眸子较之常人浅淡,在昏暗烛火下反倒略比平时明亮。
“你说的对,杀一人是杀,杀万人亦是杀。”
“我要得了初夏的命,自然也能要这老畜生的命。”
赤着脚走在云纤面前,巳月浅浅一笑:“你这人有些意思。”
云纤见她面下乌青,身染点点鲜血,眼中却无抱怨憎恨之色,只一点点缠着腕间纱布,将上头血洞慢慢扎紧。
云纤忍不住鼻酸,落下泪来。
“我本知……”
“成王败寇,顺理成章。”
打断云纤的话,巳月淡声道:“若我是你,亦会如此。”
说完,巳月看向傅启正。
她本已无生志,亦从未想过还可对傅家至高无上的老祖宗生反抗之心。哪怕对方言辞令她厌恶作呕,她亦不敢置喙。
在朝凤多年,在维夏、仲吕为她而亡后,她竟还没有长进。
巳月凄凄惨笑。
甜春所言亦为她所想,既已不可能于朝凤中胜出,不可能再成为‘傅知禾’,她实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不敢轻易赴死,也不过是怕辜负了那二人以命相护的代价。
可清月说得对,送这老东西下黄泉,不会比在朝凤里杀人难到哪里去。
便是成为傅知禾,她也还是巳月,如今不能再成为傅知禾,也不会改变她本是巳月的事实。
被那二人用两条人命换来的生机,不是留给眼前这老畜生作践的。
伤口已不再流血,巳月看向甜春:“去守着门口,莫放人进来,今儿便是死,我三人也要抱着这老东西一起,你可能做到?”
甜春面上呆呆,可见巳月云纤都已经奔着傅启正而去,她犹豫再三捧了薄胎黄釉大花瓶狠狠砸向桌面。
哗啦一声,碎瓷遍地。
甜春拾起一片捏在掌心,匆匆跑到门边。
云纤转头看向甜春背影,再见傅启正时杀意愈重。
“小孽畜,你二人是要翻了天去?”
云纤不想与之交谈,她眼下只想傅启正速速赴死。拎起百子柜上的纯铜暖手炉,云纤学着麦秋的模样狠狠朝傅启正砸去。
傅启正年迈,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怒极之下力大惊人,竟生生扛了这一下反手劈了云纤一个巴掌。
巳月见状抄起嵌百宝靶镜,狠狠拍向他。
她二人虽力气不大,但总比一个老人强上不少,很快傅启正便无力纠缠。
“银霜……”
老人狰狞大喊,银霜听见正大步奔着屋内而来,只刚推开门就被手持碎瓷的甜春狠狠扎在胸膛。
甜春虽在朝凤待了两年之久,可她还真不曾动手杀人。
温热血腥气扑了满面,吓得甜春险些丢掉手中瓷片。
银霜痛得瞬时躬身,正想要惊呼出声的时候,却被身后上前的柴霜紧紧捂住唇。
柴霜神色麻木地看着甜春,久久未有动作。
甜春手一抖再抖,她本是惧怕的,可在柴霜的注视下她竟慢慢缓下心神,把手中碎瓷捏得愈发牢固。
见她如此,柴霜不语,只静静听着屋中动静。
半晌后,她朝着甜春似赞赏一般,微微点头。
看着她的动作,甜春也不知怎的,双眸一红忽然落泪。
“银霜、柴霜……这该死的畜生。”
几度呼喊都不见来人,傅启正知晓他这是被那两个不孝东西背叛。
“好好好,今儿你们一群不带把儿的想要翻了我的天,我便让你们瞧瞧傅家究竟是谁在做主。”
挣命推开云纤和巳月,傅启正跑到双层亮格柜前,自当中抽出一把小臂长的纯铜火铳来。
“小畜生,你敬酒不吃。”
被不辨菽麦的幼童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令傅启正颇为恼怒,且银霜柴霜的背叛亦让他怒火中烧。
傅启正因气急而双手发抖,抓着弹丸想要塞入药室时,竟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是火铳。”
云纤惊讶出声。
这物件巳月不曾见过,云纤却是在幼年时候见爹爹为这东西配过木托,尤记得爹爹对此物甚是喜爱,还滔滔不绝与她讲了半日火铳的威力。
“不能让他装了弹丸。”
云纤拾起地上的小杌子,奋力丢向傅启正。
老者歪着身子正欲躲避,却未能躲过,火铳被打落,傅启正趴在地上挣命似的想要去拾。
巳月不知这是何物,但见云纤这般反应也知是紧要的东西。
二人冲上前,却不比傅启正,他趴在地上再翻身时已将火铳握在手中,云纤来不及反应,只能推开巳月顺势滚到一旁。
她头上有伤这一摔头昏脑胀,一时竟爬不起身。
“无知妇孺。”
傅启正自地上爬起,利落将火药线塞入药室孔中。
“傅家生你养你,你们一个二个却不知感恩,真真是死有余辜。”
老者颤抖着手将火药线点燃,巳月见状奋力拉起云纤想要逃离。火药线燃烧发出细微响声,屋中弥漫一股刺鼻火药味。
崔继颐推开甜春进到屋内时,正见傅启正举着火铳对准两个姑娘。
他脚步微顿,只一瞬犹疑便冲上前去。
成为傅成之前,他在傅家只是个地位底下的小厮,虽他父亲在傅府外做了多年掌柜,但他却从不曾离开傅家。
他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亲眼见过傅府血脉累积而成的海量白骨、累累尸山。
也曾见过傅启正将糟践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傅家女丢入南院,更见过那些不知名的、从未显于人前的傅家男丁,日复一日与那些女子一样,为诞子嗣而活。
更甚者,他还曾亲自在外寻过容貌极佳,但孤身一人的落难女子,威逼利诱、欺诈哄骗回来傅府。
他恶贯满盈、附膻逐臭,但那人……
却愿为他亲手缝制衣裳。
那日刚与外院小厮清理了朝凤中吞针而亡的姑娘,他心下麻木对这等事早已不生波澜。可也不知为何,晚间在云家休息,见到那人时,他忽然就觉自己一身脏臭,捂鼻难掩。
轰隆一声,崔继颐只觉后背冰凉。
他看着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云纤和巳月,长长叹息。
袖口露出的内衫已磨得破碎,边缘勾了丝,毛糙糙的,崔继颐看着却不知为何淡淡笑了起来。
人这一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可如今……
他赚了一身好穿的衣裳,不亏。
云纤与巳月都不曾想过会有人救自己于水火,待看清护住自己的人是崔继颐时,她忽而想起云绮站在院中,为他制皮札短靴的温柔模样。
“他瞧着生人勿近似的,可我不知为何就觉得他可怜又落魄。”
“他啊,每每看着虽穿得光鲜,可脚上那皮札都宽成什么样子了?上次一伸手,里衣长了好长一截,想是从无人在意他穿得舒适与否。”
“头一次我给他送衣裳的时候,你没见他那个惊诧劲儿……”
云绮捂着唇偷笑,云纤笑她不知羞,没见过几次的男子就让人娶她,也不知该不该说她胆子大。
“没见几次又怎的?我知晓他是个好的有血性的就成。”
她那日在院里雕着木佛,云绮在一旁做着绣活儿,她那时便想,她这二姐夫应当不错。
温热鲜血流了她满身,云纤忍不住嚎啕大哭。
崔继颐无奈冷嘲,抬手遮挡她的双眸后又缓缓垂下。
未能一击即中,傅启正气急败坏再度掏出弹丸,云纤哭着自崔继颐身下爬出,抄起地上的百宝靶镜,狠力砸向傅启正面门。
老者被打得眼前一黑,不等喘息,那靶镜又重重落下。
靶镜虽可伤人,但到底象牙质地,伤人尚浅。云纤猛力砸了一下又一下也不过将傅启正砸得满面是血。
不够,这还不够。
她丢下靶镜,反手将屋中为火盆子添水用得纯铜长柄水舀抄了起来,反反复复砸在傅启正面上。
温热血红夹杂着粉白迸得四处都是,她却是无法停手。
脑中浮现的,俱是自进入傅府以来所发生的一切。
夜半疯癫的清和,琴艺极佳的初夏,从容赴死的槐序,为护妹妹而被迫转变身份的槐月,以及疯癫至斯的麦秋。
还有她身后的巳月、甜春,眼中明媚散去的傅二夫人……还有那个她以为薄情寡性,却护她而死的崔继颐。
水舀沉手,云纤不知自己挥了多少下,待到再回过神时,傅启正的脑袋已凑不成囫囵一个。
鲜血四溢,她通身被染红。
“他死了。”
巳月抱膝蹲坐在崔继颐身边,平静而淡漠的吐出三字。云纤一时不知她是指崔继颐,亦或傅启正。
“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