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二夫人一直误会她与崔继颐之间的关系,可云纤难以解释,便随她去了。
方听说对方明知傅府之行还选择为虎作伥时,她确有许多话想问,可待冷静下来,她又知晓这当中……
三言两语实难辩解清楚。
所以纵有千言万语和百般质问卡在喉中,最终也只能化一段无声叹息。
既如此,她与崔继颐便没什么话可说,可傅二夫人说去唤人时,拒绝之言又实难说出口。
云纤垂着眸,终无力点头。
不过一盏茶时间,落梅园的小丫鬟便来回话,说傅成片刻就到。
“知晓了,你退下吧。”
屏退丫鬟,傅二夫人转身道:“我寻他的由头实站不住脚,若是往日怕他连应都不会应一声。今儿肯来我这处,定是为了见你一面……”
云纤并不在意崔继颐是否想见自己,她只是……略为二姐姐不甘。
走出内室,云纤立于屋外游廊等着对方。
男人生了副好相貌,一对凤眸颇显锋锐,天质自然。他今日身穿鸦青色狐狸毛比肩褂,脚上踩着皮札,照比在傅府外雅致许多。
走至檐廊下,崔继颐看着云纤脚步微顿。
“你想见我。”
他语气虽然淡漠,却未有疑惑。
“听闻你有了婚约。”
崔继颐点头:“与府中管事之女,如何?”
他答得光棍,亦毫无遮掩愧疚之意,瞧得云纤心火渐起。
“她说你虽为仆却是个血性男儿,往日传书常做温存体贴之语,她道你是个难得情深的,并常自顾喜悦。”
“那日……她手上还抓着绣撑,大红的盖头上绣着并蒂鸳鸯,针脚极细,耗费了许多时日,花样子是她现与巷子里老师傅学着,又一笔一笔自己画出来的。”
“她那样爱美的人,嫁衣绣线用得却是鲁家巷子尾张货郎家的,为你制得寻常袄鞋绣线,用得是城里花锦堂的。”
“半匝四十文钱。”
“娘亲笑她不中留,还未嫁去夫家便向外拐着胳膊。”
云纤红着眼望向崔继颐:“在她口中,你不是这样的人。”
云绮心悦他,在二姐姐口中,她的夫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浑金,黯淡不可掩其内里霞光。
“她尸骨未寒你便与他人重定鸳盟……”
“不然应如何?”
崔继颐眉心紧锁:“你说,不然要如何?是要我终身不娶,为她守节亦或如何?”
见云纤双手紧握,崔继颐眉眼略显温和:“她过世至今的每一个初一十五,我皆为她上香点灯,不曾忘却过。”
“你觉得如此便够了?”
“不然你说我要如何?”
云纤咬着唇强忍愤怒:“你不该这般快就与他人定下婚约,你怎能?”
崔继颐拧眉:“那你觉着我何时再娶适合?”
男子说完转头看向院中草木:“我心中记挂此人便足够了,逢至初一十五,我为她及她家人上一炷香,点一盏灯足矣。”
“我心中存她,与我再娶并不相悖。”
“只要我不将她草草忘却,便是情深,再多的,我亦无能为力。”
崔继颐看向云纤:“你尚且年幼,不知这世上有情亦有责。心诚足以,我娶与不娶与情深与否并不相干。”
“心中记挂死了的是情,再娶是义是责,两尽其道罢了。”
“你可还有其他想问的?”
云纤沉默良久,不知应如何说。
崔继颐点头,对着站在远处的丫鬟一挑双指:“去禀二夫人,外院还有事务忙碌,我先退了。”
小丫鬟红着面应承下来,呆呆回到屋中。
云纤眼见着崔继颐利落离开,不曾犹疑一瞬。
她不知对方口中的责是什么,是否如麦秋、巳月等人口口声声的傅氏前途光辉。
可在听过傅二夫人谈及傅家南院那些女子诞下的男丁时,她又觉在这座牢笼中,生出任何事都不算稀奇。
罢了,罢了。
她替二姐姐不值,此时却又庆幸云绮不曾嫁给崔继颐。若嫁给他,云绮是否也会如傅二夫人那般,独自黯淡?
云纤垂眸,缓缓将心中烦闷之气吐出。吐纳半晌,她亦未能静下心神。
“他走了?”
傅二夫人探出头来,倚着落地雕花隔窗看向云纤。
“谈得如何?”
“您说得对,见过问过,死心也就罢了。”
她沉着脸,唇角如坠了铅。
云纤仰着头,片刻后道:“今儿天阴冷得厉害。”
“怎会?”
傅二夫人轻轻绞着手中帕子:“我瞧从未这般晴着呢。”
她说完立刻抿紧了唇。
往日瞧着天色晦暗,从不似今日这样晴朗是因她心境晦涩。可听那小颠婆说来日助她寻回禾儿,她今生还可再见禾儿后,这天看着也就慢慢放晴了。
而这小颠婆……
傅二夫人心中一软。
她转身去了屋中,自螺钿亮格柜最底层拿出一件石榴红排穗银鼠皮比甲来。
“小颠婆你来。”
傅二夫人招手唤云纤:“过来试试。”
将那比甲为她穿上,傅二夫人道:“今冬天寒,这比甲暖身子,可要比朝凤里给的大氅暖和得多。”
摸了摸细腻柔软绒毛,云纤浅笑:“这花色同样式……你做给‘傅知禾’的?”
“做给你的,你便是傅知禾。”
她呀,的确偷偷为禾儿做过许多衣裳,可往日她也心疼那些孩子,也为她们做过不少东西。早年那些个小颠婆年岁还小,尚算领情,再后来……
傅二夫人包容一笑,不与之计较。
“府里说这几日天寒,不待外客,想是不满出朝凤的人是你。既无外客要见,不若你在我这院子好生歇息两日。”
云纤点头应下,傅二夫人喜得眉角眼梢都带着柔情。
这两日她张罗着为云纤安排吃食,又让府中下人外出买了孩子爱吃的糕点,待到回朝凤时,云纤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三分。
“我只能送到此,你……多保重。”
傅二夫人站在朝凤门前,看着云纤眼露不舍。
她最是知晓如今这紧要关头,朝凤内厮杀得多么厉害。来日能否再见这姑娘,还是未知。
“我知晓了,您亦是。”
云纤朝着傅二夫人福身,这方缓缓奔着朝凤而去。只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傅二夫人道:“慢着。”
她小跑着上前:“小颠婆,我应如何唤你?”
知她不喜这月那月的名字,云纤道:“夫人可唤我纤儿。”
“成,你去吧,我今儿回去就为你祈神,求神佛助你,希望来日再见咱们可以母女相称。”
“多谢您。”
二人说完,依依不舍告别,云纤走至朝凤院门前,还未叩门就见大门缓缓打开。
麦秋裹着厚厚一层貂绒披风,从内而出,步履轻盈。
“竟遇见了你。”
再见麦秋,云纤心下有一瞬不适,只片刻她便将这莫名压下。
“做什么去?”
将披风上头的貂绒帽子紧了紧,麦秋眉眼清亮:“去见爹爹,谈些条件。”
“你这是刚从落梅园回来?”
麦秋走上前,伸手去摸云纤披风下的比甲:“是母亲的手艺,她惯常心软,虽无甚大用处,但……我喜欢她比大夫人多一些。”
“冬日天冷,你且回去吧。”
将披风重新系好,麦秋眨着一双明媚黑眸:“回去歇歇,这段时日要辛苦了。”
与朝凤里的姑娘相识久了,云纤也摸清她们的性子,她们虽偶露癫狂,却并不屑做些口蜜腹剑之事。
麦秋这一句辛苦,怕是往后再无好日。
“你面色差得很,这你拿着。”
将纯铜累丝暖手炉塞进云纤手中,麦秋眨着眼端步离去。
她今儿还有正事,没得时间与清月闲谈。
想到自己就要胜出,结束在朝凤的日子,麦秋步履都轻快起来。
傅绍光的书房在落梅园里,这院子她已许久不曾踏步,今儿再来竟有几分新鲜与稀奇。走至海棠树下,麦秋伸起一指,弹向饱满红硕的果实。
细碎白雪飘落,那垂下的海棠果咕噜噜滚落在地,扬起一片闪耀微光。
她睁着眸子,眼中渐渐浮现出惊喜。
“瞧,尽是勃勃生机。”
麦秋指着地上沾染了雪水变得脏污的红色果子,笑得娇甜。
“走吧,我们去寻爹爹。”
身后跟随的小丫鬟低眉顺眼,如临深履薄,万分恭谨。
“给爹爹请安。”
甫一进到书房,麦秋便朝着傅绍光福身行礼,见傅绍光面色惨白,她顺手接过屋中下人手里的汤盅,直直捧到他面前。
“爹爹身子养得如何?”
“已大好了。”
傅绍光面上浮起宠溺笑容,又吩咐下人端来麦秋爱吃的羊肉水晶饺与丝鹅粉汤,又将手边的绿豆棋子面推到她身前,十足慈父之态。
他这般令麦秋很是欣喜,一双眸子愈发莹亮。
“孩儿便知爹爹疼宠。”
傅绍光忍着咳,柔声道:“今儿怎想起要见我?可是许久未见想念爹爹了?还是说你这丫头嘴馋,想讨些吃食?”
“自是嘴馋想讨些巧的甜甜嘴,但也是念着爹爹,想见见。”
二人你来我往,不见半点生疏。哪怕除上次傅绍光病重匆忙见过外,二人已许久许久未说上一句话。
“那你便多吃些精巧的,若不足爹爹让小厨房再给你添。”
麦秋笑盈盈点头,竟真不紧不慢吃了起来。傅绍光也一味温和地笑,同是不疾不徐的模样。
“孩儿吃好了。”
让丫鬟将餐食收拾妥当,麦秋漱了口又净了手,这才软软开嗓。
“如今朝凤只剩了巳月与清月,清月乃爹爹丢入虎园的为虎征逐的饵料,自算不得物什儿,无需再提。”
“孩儿今日想与爹爹谈谈巳月。”
傅绍光不动声色,只浅浅挑眉。
“巳月生母难产而亡,府中将她交予维夏生母,她二人一起长大,巳月受维夏照顾良多。如今虽瞧着蕙质兰心,但到底被护得懦弱了些。”
麦秋说话时候好似很懊恼惋惜,她微微蹙着秀眉万分惹人怜爱,似乎真在为巳月忧虑。
“仲吕与维夏走得难看,她这些年实是惊着了,以至于如今晚间还睡不安稳,日日抓着绣撑子装做女红,夜里还需点着油灯。”
“若不是她有此弱点,亦不会被清月得了手。”
与其他那些个‘四月’不同,麦秋生了一双圆眸,谈笑间顾盼流转,颇为姣媚多情。
“她身后既无牵挂之人,又生性懦弱,实难堪大任。”
傅绍光闻言淡笑:“府中没有插手朝凤的先例。”
“爹爹想左了。”
麦秋杵着下巴:“往日未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且说来爹爹不是已插手过我们之间的争斗了?如无爹爹命令,陶嬷嬷怎会将我放在她房外的绣鞋送入绣楼?”
“既有了一,再有二也不稀奇。”
“爹爹便顺了孩儿的意吧。”
还是豆蔻之年的姑娘,讲起话来娇滴滴、宛转盈耳,微微扬起的话尾似在撒娇。
傅绍光轻笑:“你慧心妙舌,亦伶俐非常,多年做局留下的巳月、槐序等人皆不是你的对手。自仲吕之后至清和,皆是你精于谋算所造就的局面。”
“你如此心性,不该惧于巳月,我想知晓你今日来求我的目的。”
麦秋嗔视道:“爹爹竟什么都知晓……”
傅绍光但笑不语,这方让她正了正身子,收敛面上柔弱之姿。
“傅家垒这绣楼,从未将傅府的姑娘们做常人看待,莫不是当真以为只两月一次的外出同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会令我等对府里感恩戴德,生孺慕之情?”
“孩儿便实话说了吧,考校之后的见客,实令人倒足了胃口。”
“孩儿知晓傅家女之责,亦对为族中牟利并无排斥之心。毕竟母族强大,来日孩儿才可在湘王府安如磐石。”
“可……”
麦秋冷声一嘲:“府里想坐享其成实令孩儿心中不甘,既挑明了互为利用,府上不出半点力便妄想坐收渔翁,未免异想天开。”
“我确可轻松胜于巳月,可孩儿偏不想如此顺了府里的意。”
麦秋站起身,再端庄柔秀不过。
她走到书房前,随手拨弄隔窗下垂着的金丝穗子,似感到惊奇。
“孩儿的诚意多年来府里该瞧见了,可孩儿还未瞧见府中诚意。孩儿不想成为湘王世子妃后,府中只一味所求,而不知反哺。”
傅家女嫁得再高,她亦不信府里会如何看重。
从麦秋至傅知禾,再到湘王世子妃,此一路是她一人趟着刀山火海,踩着无数同族血脉尸首而来,她……不允任何人夺其彩。
“爹爹,您觉得孩儿说得可有理?”
傅绍光哈哈一笑:“有理。”
他惯来看重胆大聪颖行事却谨慎小心的,麦秋甚合他心意。
想了片刻,傅绍光道:“你想让我如何处置巳月?”
虽他同意代为动手,可也不想让一个晚辈觉得如此轻易便可威胁于他。既她今儿找上门来,自不能不沾半点因果,逍遥置身事外。
傅绍光看向麦秋,只见麦秋睁着眸子满面笑意:“不若送至老祖宗房中?”
听闻此话,傅绍光瞬时沉下脸。
麦秋歪着头,朝傅绍光甜甜一笑。
她的眸子圆而多情,往日众人只觉麦秋生得不似其他个‘四月’,如今想明白她的身份,让傅绍光如吞蚊蝇。
“爹爹觉着这提议如何?”
傅绍光眉心颦蹙,拧成一团,半晌后方应下。
“巳月已除,清月你又要如何?”
“孩儿不曾想爹爹竟还关心清月。”
抓着自排穗上扯下的金丝绣线缠绕在指尖,麦秋神情专注而认真:“清月不必爹爹理会,孩儿可自行处置。”
傅绍光垂着眼坐在旁,再没有与之交谈,亦或装一慈父的雅兴。
“爹爹还不动手?槐月总说我心慈手软,孩儿当真见不得离别场面,若爹爹疼宠孩儿,不若眼下便准了孩儿请求可好?”
她以指尖抵着着黄花梨桌沿,似笑非笑看着傅绍光。
“微清。”
张口唤了小厮,傅绍光低声吩咐。
麦秋坐在一旁,杵着下巴微微踮起脚尖。若有嬷嬷在旁,必要叱她举止不端,有失世府小姐风范,可她今儿着实欢欣,忍不住放纵三分。
小厮离去,约一炷香后方回来禀报事已办妥。
“谢爹爹成全,省了孩儿好些麻烦。”
恭敬福身行了礼,麦秋浅笑嫣然。
“夜里风寒,爹爹多保重,孩儿先行退下。”
“下次再见,孩儿便是傅家嫡出三女,还望爹爹如往日一般疼宠孩儿,记挂孩儿。”
说完,麦秋捧着暖手炉回了朝凤。
云纤方从落梅园回朝凤不久,巳月便被傅绍光寻人带走。巳月被带走时颇为莫名,云纤虽知晓此乃麦秋之计赴约多无善果,却还是隐忍未发,不曾吭声。
“爹爹为何唤我?”
“奴婢不知,是前院二爷身边的微清小哥来传,姑娘可要去?”
巳月看着云纤思索再三,还是应承下来。
她推门离开时,外头冷风倒灌,呛得云纤喉间发紧。
麦秋回来就见她呆愣愣坐在拔步床前,屋中房门大敞火盆熄灭,处处透着阴森冰冷。
“你怎的了?”
将门合上,麦秋寻了丫鬟把屋内火盆子点燃。
“巳月她……”
“她不会再回来了。”
少女语气细软,说话时十足温和。云纤却听得心尖一抖,莫名发寒。
“府中不是有规矩不让插手朝凤之事?”
“确有规矩,可这规矩又不是不可改。”
上前推搡着云纤,麦秋道:“寻些番薯烤烤如何?上次烤了许久我未曾吃到口中便睡下了,如今一直惦念。”
说完,她弯下腰身去摸藤箱里的东西,云纤道:“巳月……去了何处?”
“问这做什么?你日后自会知晓。”
好容易翻出个光滑顺眼的,麦秋随手将它丢入火盆子里。
云纤看着,神情冰冷。
她日后会知晓,可是说她日后也会去到清和巳月所在的地方?
如今房中只剩她二人,云纤知自己该有所行动,可她一时又不知应如何下手。麦秋所作所为实令她意外,她不知若自己轻举妄动会是什么下场。
“屋中人愈发少了,夏日还好可多几分清凉,但冬日便不成了,冷得厉害。”
也不管云纤如何,麦秋自顾自道:“槐序败,巳月定会先对我下手,如今这紧要关头她多会全力以赴,防备于我。”
“我实在懒怠与她周旋,便寻了爹爹出手。”
“今儿我去见了爹爹,他身子已养得大好,我亦宽心不少。”
到底在朝凤多年,麦秋行事如她棋风一般,步步为营落子从容。自从她与巳月换了棋签,又暗中将槐月缢死,云纤便再看不透这人。
就如今日。
在落梅园时,她以为巳月麦秋会争斗许久,说不得自己可在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时寻一便宜。
她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刚回朝凤巳月便败。她甚至不知麦秋是如何做到的。
在傅二夫人面前云纤还有几分信心可胜出,而如今……
云纤不语,麦秋道:“这些年我多多部署,眼下如愿胜出,却始终无人知晓一路艰辛,我想不若说与你听,你觉得如何?”
“有些局,有些事……从何说起呢?”
麦秋夹着火盆子里烧红的银霜炭,咚咚在盆边上敲了敲,上头灰烬散落,她看得满是趣味。
“不若就从巳月说起可好?”
她坐在小杌子上,与云纤面对面,看似慵懒,视线却不曾离开半分。
从进门起,麦秋便未背对着她,一举一动虽与平常无异,但云纤仍知对方全心戒备,只图奋力一击。从棋艺考校前,她便失了主动,眼下更是难以扭转局面。
想了片刻,云纤沉下心思,意欲徐徐图之。
左右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我去取些热茶。”
麦秋笑盈盈点头,将手中暖炉放至脚边。她对清月颇有好感,许是因她人虽蠢些,但到底还算识时务。
指尖在暖炉上轻轻一点,麦秋道:“你别瞧巳月颇为张扬,实则她那人呀,是个再怯懦不过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将她留至今日。”
“你未在朝凤有所不知,其实无论清和槐月,亦或巳月初夏都是我一步步将她们留到现在,若不是我,她们早不知死在谁人手中了。”
话落,麦秋朝着云纤狡黠眨眸。
麦秋见状笑道:“你莫不信,让我细细说与你听。”
她唤丫鬟去朝凤小厨房取了烧炸茶食来,一一摆放在楠木嵌螺小桌上。
后又顺手接过云纤倒得热茶,品了起来。
“朝凤中很有些精明伶俐我远所不及的,就如仲吕、维夏,还有孟夏、梅月。”
“她们虽聪慧却也各有弱点,比如维夏,她便错在过于优柔寡断。”
“当年梅月风头正盛,她手段狠辣局做得又妙,折于她手的不知凡几,当年琴艺考校梅月凭己之力,逼着三人自此跳了下去。”
麦秋指着关上的房门,笑得明媚。云纤透过窗,看着廊上飘忽的红绸灯笼垂眸不语。
“那三人中,本该有巳月一个,可她怯了。”
“她抓着廊柱哭得凶呢,朝凤里她是我见过最为娇气的,娇气得令人生恨。”
“那时人多着呢,哪里容得下这般撒泼打滚悔了赌局的?她不愿跳,自是维夏帮她赴这一场黄泉约咯。”
麦秋说着,语气中隐有羡慕。
“自那日我便瞧出巳月是个好的,值得将她留至最后。”
“而槐月身残,这些年一直是槐序护在身边,她二人注定出不去朝凤,是以我寻了她二人做一柄手中剑。”
麦秋语带惋惜:“众多人中,我最喜的便是维夏,可惜那日她摔断了脖子,一时又不曾断气,还是仲吕送了她一程。”
“说起仲吕,她亦因巳月而亡。”
“维夏死后,梅月身边多了不少拥趸,墙倒众人推,仲吕带一个拖手拖脚的巳月,自是早早中了圈套。”
麦秋眉心紧锁,似有疑惑:“那日巳月被丢入院中枯井,仲吕偏生出去寻她,皑皑大雪铺了满地,她想也未想跳入井中。”
“冬日里,她将衣裳给了巳月,抱着巳月暖了她一宿。巳月在外头也就哀嚎了一宿,那声音从凄惶至凄厉,又由凄厉到哀求,再至恶毒咒骂……”
“再到最后,她的声音夹杂着风雪,转为幼兽般的呜咽,惨惨戚戚听得人牙酸。”
“许是枯井昏暗,巳月自那日后便落了心魔,她恐黑,夜里总要点着油灯,可她不想让人知晓,掩耳盗铃似的抓着个绣撑子,装模作样。”
云纤喉间梗着千言万语,眼前盆子里火光明灭,她始终未发一言,许久许久,她才道一句为何不喜巳月。
“不喜吗?我未曾发觉。”
麦秋杵着下巴想了半晌:“许是因为她蠢。”
云纤道:“也或许因你妒她有人相护。”
“咦?”
麦秋睁着桃花眼,甚是少见的有几分呆愣:“我未想过是这原因,许也是呢。”
她不在意一挥手,便将此话抛开不提:“后我听朝凤里头的其他人说,巳月是踩着仲吕冻僵得尸首爬出深井的,当真有趣。”
云纤不知有趣之处在哪,只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清和也不甚聪明,她学着梅月的张扬,却又没有梅月的手段。心性不强又四处树敌,若不是我暗中帮她周旋,哪里会让她活到今岁冬日?”
“后来不过再有人入了朝凤,她便疯魔了,连我都不曾想到。”
“朝凤优秀者甚多,可木秀于林又不知韬光养晦,日日将长处显于天光之下,自然也就招了不少被这锋芒刺了目的……”
“啧,蠢,当真是蠢。”
麦秋摇头,满脸无奈。
云纤道:“你从最初便一步步谋算,方养成眼下这局面?”
“自是。”
麦秋冷哼:“并不容易。”
“刚进朝凤时,我亦懵懂,好在……他人足够蠢钝。”
“为何与我说这些?”
麦秋站起身,将手里甜软番薯递给云纤:“待你败,这世上再无麦秋,可我对朝凤中的日子甚是喜欢,不想世上无人知晓我的手段。”
她似幼童一般炫耀:“说与你听,我亦开怀。”
云纤想问她怎知自己必定会胜,可话到嘴边又忍不住浅笑出声。麦秋部署多年,尚不知在后埋了多少把戏,她一个方进朝凤不久的,怎能与之抗衡?
看着手中香甜的番薯,云纤掰开小口吃了起来。
见她动作,麦秋笑言:“你就不怕我落了什么牵机、钩吻、曼陀罗?”
“不怕。”
朝凤死了那般多的人,除槐序手中牵机是其母亲所赠,死于毒物外,其他人再未听过因毒而亡。想来是傅家不允这等不可控的手段。
若万一使脱了手,说不得要死一大片。
她想得刻薄,忍不住眼露讥诮。
“你当真有趣,若我二人未在朝凤相遇,说不得要与你把酒言欢。”
云纤垂眸:“便没有旁的方法了吗?”
“让我想想。”
麦秋捧着番薯,认真思索起来。
屋内无人,唯有一个丫鬟站在麦秋身后,显得偌大一个屋子空荡荡的,巳月拔步床前挂着的茜色纱帘随寒风飘起,在空中悠悠晃晃。
“其实哪怕未能成为傅知禾,也可留下一条命另谋出路。”
捏着番薯的手微顿,云纤想问却见麦秋站起身走至窗前。
“府中从朝凤出去的不仅仅只有‘傅知禾’,偶尔时候,也会有人领了别的身份离开这里,例如银霜、柴霜。”
她边说边捧紧了纯铜累丝暖手炉,将冻得发寒的手轻轻贴在上面。
麦秋身旁丫鬟上前,经过云纤身边时,云纤亦站了起来心下防备。
“你意思是银霜柴霜亦是朝凤里的姑娘?”
“正是。”
麦秋柔声开口:“确有人未以傅家嫡女身份走出朝凤,我娘亲便是其中一人。”
“你娘亲?朝凤……那你爹爹……”
云纤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是呀,我娘亲是朝凤里未能获胜的姑娘,所以我对朝凤知之甚多,自然也就比你们多了几分……”
一句话还未说完,麦秋悠悠转身,拎着手中暖手炉砰一声砸向云纤。
这一瞬来得实在突然,还不等反应云纤便觉眼前一黑,温热液体缓缓自头顶滴落,红色血雾遮住双眸,令她踉跄着后退数步。
晕厥前,她只见麦秋笑得甚甜。
“虽可以其他身份离开朝凤,但我不愿你如此。”
微微弯下腰身,麦秋咕哝:“我胜了,自始至终。”
第42章 吸干
鲁家巷子临近京郊,一到秋日漫山都是桂花香,云纤最喜这味道,每每到了季节都会与云绣云绮去山中采花。
云绣心细,她会将折回的桂花一点点洗净,再选了洁白棉布将之晒干。而云绮绣功出众,待桂花晒干了,她会为云纤缝制一个小香囊,让她系在手腕间。
桂花香味氤着少女体温,流散在袖中,一举一动皆可散发盈盈暖香。
云绮缝制得香囊多是八角的,二姐姐爱美,做得东西亦十分精巧,她会在香囊边角缝上几串小巧铃铛,走动时候叮叮响。
偶尔她去城中学堂寻李玉蘅,对方会在听见铃铛声时,朝她看来。
他二人定了娃娃亲,整个学堂都知晓她,李玉蘅面皮薄,会在课毕退堂时薄红着面走到她面前。
去岁秋日,她二人去山上拾柴,细碎桂花随风而起,纷纷扬扬落在头上面上,李玉蘅站在她面前,克制而拘谨地帮她摘下发尾颊边的花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