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纤看着傅二夫人,豆大的泪珠突然滑落。
今日之前她不知自己已将对方看做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虽无名分,但……他们本该是一家人的。
怪道崔继颐说这世上她无帮手,亦无可信之人。分明那时候他便在隐晦的提点她。
“你这是做什么?”
云纤突然落泪惹得傅二夫人有些惊慌。
“你若想见,我随便寻个由头传他过来便是,何至于此?”
“不必了。”
抬手遮住双眼,云纤压下不平心绪:“不必了,不必再见。”
他早早便知会过不会出手帮她,哪怕如今自己求到他面前,对方也不会贸然冒险。他那样一个精明之人,怎会做这等无利可图的琐事?
云纤坐回绣墩,眼皮红红:“既然你知晓我威胁你,为何还留我在此?”
傅二夫人侧着身子坐在美人榻上,赖洋洋地:“你瞧着还有几分人气儿,我看着顺眼。”
“往日朝凤里的……”
傅二夫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纤道:“在朝凤里头住得久了,人性都丢了,的确没什么人味。”
“也不是的。”
“初夏她……”
傅二夫人长叹一口气:“朝凤每两月有一次考校,胜者可出朝凤在落梅园歇息几日,更会借此机会外出见其他府里的夫人小姐。”
“那些个孩子都是我瞧着长大的,先前跟寻常女儿家没甚区别,可一年两年过去,也就变了。”
“说来初夏的琴技,还曾得过我的提点,可后来……”
后来啊,那孩子再来这落梅园的时候,眼中满是戒备,心里全是算计。
傅二夫人直直望向窗外,神色落寞。
“看着那些个孩子,我总忍不住想我的知禾,可后来我也不爱见她们了,见了我又怕,怕知禾在外也会变成那种样子。”
她轻嗤一声:“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把这些话泄露给傅家人知晓?”
傅二夫人捂着唇噗嗤一笑,随后又目光沉沉地看向外面:“你先努力活到下次考校之日吧。”
云纤闻言沉默不语。
怪道对方问朝凤还剩下了谁,她大概是傅府唯一一个亲眼看着那些个“四月”一个个消失,却难以无动于衷的人。
“睡吧,在朝凤里睡不好的,在此处无人会伤你,你可好生歇歇。”
傅二夫人随手扯了头上簪花,咚一声丢在桌上。
云纤瞧着,低声道:“傅家的丫鬟婆子……”
“除了你们自己,无人会动你们半分。”
傅二夫人看着云纤,放软了声音:“睡吧。”
云纤站起身点头,正朝傅二夫人行礼时,忽见窗外崔继颐身影闪过,走向了傅绍光的书房。
“嗯,坐。”
傅绍光裹着素缎厚氅,松绿色衬得他面色惨淡,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崔继颐进门时,他正捂着唇咳个不停。
“这几日天寒,二爷应是受了寒气,可需让厨房那边给您炖些川贝猪叶子?”
“不必。”
傅绍光摆手:“你寻的那女子什么来头?”
崔继颐微顿:“是我先前未过门的妻妹。”
“哦?”
“她一家突遭不测,独留她一人实难撑生计。刚好那时又逢二爷让小的去寻三小姐,小的想不若顺水推舟将她带回朝凤。”
傅绍光道:“好一个顺水推舟。”
随后,屋中响起一声轻笑:“你别说不知我为何让你再寻一人送入朝凤。”
“小的知晓。”
崔继颐语气低沉:“不过半年三小姐便要及笄,朝凤中还剩六位,已近一年不曾变动。老爷是想寻一破局之人,改朝凤现状。”
“这破局之人,可不能留到最后。”
紧了紧大氅,傅绍光面色淡淡:“她四艺五礼全无,又非生于傅家,这等人若从朝凤出去,对傅氏一族百害无一利。”
“小的知晓。”
“是小的躲懒,未曾上心寻三姑娘,这方取巧寻了个便利,左右她无处可去,府里又缺人,便……”
“呵,我就中意你这性子,是个能成事的。”
傅绍光淡笑:“既如今破了局,这刀也就没了用处,待会儿你去朝凤吩咐陶嬷嬷,为巳月槐序等人再添一把劲。”
“小的知晓。”
崔继颐点头,恭顺走了出去。
行经落梅园主子房窗下时,崔继颐瞥见云纤正在窗内望着他,他身影未停,大步走了出去。
傅绍光看着二人,缓缓将手中纸笺丢入火盆,火舌席卷而上,片刻后只余浅浅的云家三女几字。
“莫为此忧心了,明日大夫人会带你与其他两个外出见客,届时你有不懂的多看看傅知溪如何做。”
“大夫人?您不去?”
傅二夫人摇头:“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客了。”
她眸光黯淡,看着窗外时眼露渴望。
“为嫡女走失一事?”
傅二夫人不曾答话,反倒是拿了雕花小几上的玉锤轻轻锤着腿。见她不愿说,云纤也没有再问,洗漱拆妆褪去衣衫后安稳歇了下来。
自入朝凤第一日,她便再不曾睡安稳过。
不过几息,云纤沉沉睡去,傅二夫人躺在架子床上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丫鬟来服侍云纤梳洗时,她还不曾醒来。直到丫鬟走进推搡,云纤才瞬间起身。
“三小姐,奴婢侍奉您穿衣。”
一身葱绿衣裙的小丫头上前梳发,更衣的则身穿鹅黄绣裙,二人毕恭毕敬,举止合宜十分体贴。待换好一身新衣时,陶嬷嬷已在外等待许久。
“老身扶着姑娘。”
将云纤的手放至自己手臂上,陶嬷嬷搀着人下了台阶。
先前穿衣梳发的两个丫鬟跟在身后,走出落梅园时,傅家上下所见丫鬟婆子皆上前问安。那一声声三小姐喊得云纤恍惚中生了错觉,好似她就是傅知禾了一般。
直到陶嬷嬷走过来,云纤方从那丝众人编织的虚假梦境中幽幽转醒。
设朝凤、定两月考校为一期之人,当真高明。
若考校时日短了,就需日日提心吊胆一直不得停歇,如此不仅不能磨练心性,反易因担惊受怕而心弦崩断,变得更加脆弱。
若时日长了,便容易心生懈怠,狠不下心学那劳什子四五六七。
看了眼寸步不离的陶嬷嬷,云纤垂下手跟在一旁。
无论“傅知溪”“傅知禾”还是“傅知娆”身边都跟着一个嬷嬷,看来陶嬷嬷并非只管朝凤事宜,来日应还会跟随傅家女一起嫁到他府。
陶嬷嬷的身份怕就是戏文里所说的千金乳母,而傅家,也从未想过让这些女子脱离掌控。
“今日由咱们府上做东,大夫人宴请了礼部右侍郎、中书省左司郎中两位大人之妻,余下还有几位夫人,待会儿见了老身会提点三位姑娘,姑娘们切记谨言慎行,万不要损傅府脸面。”
站在傅知溪身旁的婆子上前提点,云纤三人点头应下。
三个嬷嬷扶着云纤等人上了小轿,那小轿唯有半人高,外头罩着沉香褐色绸帷,内里铺着厚而柔软的垫子,轿内四角挂着纯铜鎏金的镂空熏香球。
这等小轿平时多用于内宅,供家中女眷使用。
轿内隐隐带着香,云纤看着那薰香球,心思浮沉。
“姑娘规矩学得不精,一会儿莫多言多语,坏傅府名声。”
陶嬷嬷站在轿子旁低声提点,云纤只觉这话尤为不顺耳。虽她入朝凤不久是真,但陶嬷嬷这话说得着实不够尊敬。
莫名的,云纤察觉出几分与往日的差别。
多言多语?这话明显逾矩。
昨儿她还不是这般态度,一夜过去却变了模样。
云纤抬手挽起纱帘,静静打量陶嬷嬷。
“风大,姑娘仔细莫受了寒。”
将手收回,云纤再不言语。
下轿时候陶嬷嬷伸手来扶,身上又不见方才的轻慢,仿似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傅府今日接待女客处设在了东院里的汀兰水榭,此时虽是冬日但因着前些日子刚落了雪,在水榭赏景另有一番景致。
几位夫人带着自家女儿前来赴宴,云纤几人姗姗而来,到场后一一行礼。
“都说傅家重规矩,如今一看当真如此。”
傅夫人道:“女儿家规矩些好,来日嫁去别府方能令父母光辉,面上有光。”
“来,给几位夫人请安。”
傅知溪上前云纤随后,拜见几位夫人。
“这是府上二小姐?两年未见生得愈发俊俏了。”
吴夫人看着傅知溪,满眼喜爱。
大夫人见状道:“是啊,她们这年岁正是抽条时候,几月不见便觉眉眼又长开了些,真真儿是越长越俊。”
“瞧瞧你这做娘亲的,一点儿也不知替自家闺女谦虚些。”
大夫人笑道:“我与你是什么交情?且我知晓你性情诚挚,那夸赞都是真心,我若推搪辩驳反衬得你不诚心了。”
“是是,你呀,惯会讲话。”
吴夫人笑道,随后看着满面喜气的大夫人轻轻叹息:“你这二年享了清福,我却跟着我家老爷东奔西忙,实遭了些罪。”
“快同我讲讲如何个东奔西忙法,让我也开开眼界。”
傅夫人听闻此话,忙寻了借口挽着吴夫人手臂,又欢欢快快地将其他几位夫人招呼到一旁去。
“让孩子们玩在一处,咱们也寻个清净……”
几位夫人带着身后簇拥的一堆丫鬟婆子浩荡荡离开,傅知溪与云纤则跟几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小姑娘留在水榭中。
“你可还记得我?我爹爹是礼部右侍郎吴完侑,我是吴南燕,两年前我曾见过你。”
一个生了瓜子脸儿,神清骨秀的姑娘走到云纤面前:“你……你与我之前见的时候变了好大的模样,不似一个人是的。”
云纤淡淡开口,就见吴南燕摸着面颊一脸羞容。
小姑娘还满眼天真,虽看着与傅知溪年龄差不多,心思却是比傅知娆还纯粹三分。
傅家女盛名在外,她们这些闺中女儿都十分艳羡。收到傅家邀约时,吴南燕便很是期待,一直想着再见见傅知禾。
“两年前你在刘大人家中弹得那一首洞庭烟雨,实令我惊艳了许久,这些年我一直想着若有机会,定向你讨教一二。”
云纤道:“讨教不敢当,我不过略懂些皮毛,你不若问我二姐姐,论琴技她不知胜过我多少。”
“是吗?”
吴南燕扭头看向傅知溪:“不知二小姐可方便,指点指点我这榆木脑袋?”
她这话说得风趣,傅知溪目光扫过云纤,淡笑着道:“指点说不上,切磋罢了。”
话音刚落,傅知溪身边的嬷嬷便捧着古琴而来。
“吴小姐先请。”
吴南燕端坐在琴凳上,抬手轻抚上琴弦,一串妙音自她指下而出,云纤在一旁听着只觉虽差初夏远了些,但所弹音律也十分动人。
“献丑了。”
一曲终了,吴南燕红着面看向傅知溪。
“此处……”
傅知溪站在吴南燕身旁未曾坐下,她微微躬身随手拨弄琴弦,便将方才吴南燕弹得晦涩处复制于指尖。
再度拨动琴弦:“此音,触弦要轻,如此你再试试。”
吴南燕点头,再弹奏时果真不见滞涩,琴音亦流畅盈耳。
“好生厉害。”
周围几个年岁还小的姑娘家忽然凑上前,嘁嘁喳喳与吴南燕讨论琴技。傅知溪与云纤心性老成,与她们玩不到一处去,倒是傅知娆尚存几分天真活泼,与众人玩得热闹。
“你这招祸水东引,使得不错。”
傅知溪站在一旁,冷冷开口。
云纤道:“你知晓我的琴技,我并非故意。”
傅知溪闻言未曾言语,云纤却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方便询问?”
“何事?”
“朝凤中人每两月要外出见客,却从不曾惹人怀疑,如何做到的?”
傅知溪垂眸,似乎在衡量什么,片刻后:“今日所来之人官职最高乃礼部右侍郎吴大人、而中书省左司郎中刘大人的兄长,如今正在吏部当差,前些日子他家中有一庶女刚抬入五皇子府。”
“今日看似受邀的是吴夫人,可正宴却是为刘夫人而设。”
“朝凤两月一场考校,胜出者可外出见客,而见客又分两种。一来是受府中外嫁姐妹、姑母等邀,去到别府参与京中盛会。”
“一种是如今日这般,由傅家做东宴请其他宾客。”
“如此,你可懂了?”
云纤不解:“不懂。”
傅知溪挑眉,似是不曾想到她这般蠢钝。
四周小丫头们还在讨论琴谱,偶尔有人一脸艳羡朝她们看过来,傅知溪都会微微点头,以彰显傅家千金贵女的温婉和善。
“傅家女所嫁皆为高官厚禄,亦或皇亲之流,此等盛会皆是世府男女相看之宴,此时男女混杂,必会以帷帽或轻纱遮面。”
“至于家中宴请之人……”
傅知溪轻哼:“都是府中细细筛选过的,要么胜出者所见为同一批外客,要么便是如吴夫人这般多年不见的。”
云纤想了片刻,微微点头。
因傅家男子无甚建树,是以在朝中官职不高,与之来往的多是位低之人,可傅家女皆嫁高门,所见皆为贵胄。
这闺中时期与外嫁出府所结交的并非同一层次,是以多年来无人发现问题。
便是有人觉着容貌有些微变化,但一句闺中婚后变了模样,也可轻轻搪塞过去。
更为紧要的是,这世上甚少有人会想到别处。
如傅家在深院里垒了一座牢笼,将一群姑娘家困在其中,任由其厮杀,再放出去侍奉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以保全祖宗基业这种无稽之事,便是说了也无人会信。
想到此,云纤忍不住不屑冷哼。
傅知溪抬眸看向她,眼中似有波动,却不曾言语。
云纤猜想她心中对傅家所做的一切,怕也并非全无怨言,哪怕她如今已是最终的胜者“傅知溪”。
二人忽然就没了多谈的心情,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似雕塑一般。
傅知溪看着与其他姑娘玩闹在一处的甜春,敛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道:“你进入朝凤,是何感受?”
“我……不知。”
话顿片刻,云纤道:“许是震惊可笑皆有,但如今我唯有一个念头,你呢?在朝凤中胜出是什么感受?”
“不知。”
傅知溪看着云纤,忽而一笑:“你那唯一念头是成为傅知禾?”
“是。”
“放弃吧。”
云纤:“为何?”
“朝凤不会让你胜出的,你什么都不懂若出了朝凤嫁入湘王府成为世子妃,只会丑态百出损傅家女声誉,府中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傅家女的声名是傅府立世的根本,动摇一族之本的事,岂会如此儿戏寻个常人顶替?
没了傅家女的盛名,傅府什么都不是。
傅知溪看了云纤一眼,眸中尽是嘲弄。
虽知对方说的在理,但云纤并不是个会认命的人,想了片刻她道:“若你是我会如何做?”
“若你处在我的位置,该如何从朝凤中胜出?”
她并非不知此事艰难,可既然已经进入傅府,她便非赢不可。
云纤侧过身,目光灼灼看向傅知溪。
“呵,你倒是有趣。”
“若我是你……便先下手,待你成为唯一人选,说不得有机会成为傅知禾。”
“只不知你有没有这等手段。”
“你们姐妹的感情真好。”
吴南燕捧着一匣子糕点走了过来,凑近时正见傅知溪面带笑容不知说着什么。
将糕点匣子捧到二人面前:“我真真羡慕你们,整个上京……不,这整个天下怕是无人不知傅家女的贤德,若我有这番清名,怕是我娘亲做梦都要笑醒咯。”
“就是就是,真让人羡慕。”
从入府以来便一直跟在吴南燕身边的一个小姑娘道:“这天下的女儿家,怕是无人不想成为傅家女的吧。”
一句天下女儿无人不想成为傅家女,令云纤有一瞬恍惚。
闺中时候,她也常听鲁家巷子中有女娃儿说起这话。傅家女三字的确响亮,是那等只要提起都会令人心驰神往、难以企及的存在。
傅家女乃女子典范,各个才貌端妍,见世出贤德之辈,这种话谁人不曾听过?
那时她也曾暗暗生羡,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成为“傅家女”。
可世人不知这光鲜之下,堆满了腥臭鲜血与生了蛆虫的腐骨烂肉。
想到下落不明的清和以及初夏,云纤扭过头退到一旁。
傅知溪仿似早见怪不怪,她唇角带笑,浅浅淡淡温婉得体。
按说离开朝凤该觉着轻松才是,云纤却只觉心中无来由的憋痛烦闷。她缓缓抚上心口,讥讽一笑。
怕是还生着半点良心不曾泯灭,让她在此时矫情起来。
再没了兴致,如傀儡般跟着傅知溪拜别过其他夫人,云纤这方回了落梅园。
傅二夫人正在屋中诶诶呀呀哼着小曲儿,见她回来也未曾停下。
寻了丫鬟沐浴更衣,云纤借口身体抱恙,日头还亮着便沉沉睡下。
“你去见了外客?如何,都做了什么?外头可好玩儿?”
麦秋看着云纤,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
她二人正坐在琴室外,云纤想着吴南燕抚琴的模样怔怔出神。
“你怎得了?”
“无事。”
云纤回过神:“你没出过朝凤?”
“出去过的,但已经一年多不曾外出了。”
自外头回来,云纤便在琴室日日练琴。傅知溪有一句话说得对,她比麦秋等人差得太多,傅家不会让她轻易成为傅知禾。
无论如何她都比不上麦秋巳月等人,可她需摆出个样子,让朝凤外的人知晓她不曾坐以待毙。只要有价值,说不得会多活两日。
距傅知禾及笄不到半年,如今朝凤中还剩她和麦秋,以及巳月槐序。
“你还不曾说,你此次出朝凤见着谁了?可见到老祖宗同爹爹了?”
提起这二人,麦秋满脸孺慕。
云纤摇头:“未入朝凤之前你们住在何处,你们的母亲又是何人?”
“本是我来问你,如今你却反客为主,失礼失礼。”
捏着帕子扫过琴凳,麦秋缓缓坐下:“你问也无妨,谁让这整个朝凤里头我只信你呢。”
“是因为我不如你们聪明?”
麦秋杵着下巴,轻声叹息:“因为你未生杀心。”
“未入朝凤之前,我与娘亲住在傅家南院,那时常能见到爹爹,爹爹每次来看我们,都会给我同妹妹带糕点饴糖。”
“我没听过傅家有妾室。”
“我娘亲不是妾室。”
她眸中黯淡,没有说什么。云纤也没继续追问,又说起其他:“你出朝凤时,都做了什么?”
“应该如你差不多,见了老祖宗,见了爹爹。老祖宗仁慈,爹爹慈蔼,他记得我爱吃的,不中意的,喜欢的衣裳,讨厌的颜色。”
“我小时曾说过的话,爹爹都记得。”
“入朝凤……”
麦秋低头,秀眉微颦:“是为了傅氏一族,但也是为了爹爹。”
“府上无论是大夫人或二夫人嫡出,与我们这些人皆无不同,若无朝凤我们一生不能承傅家血脉,继承祖志,而朝凤给了女子这个机会。”
“老祖宗曾说,这天下间男儿能做的事女儿家也可以做,甚至可以比男儿做得更好。”
“我很中意这话。”
“待来日我出了朝凤,应也可为傅氏撑门拄户,以外嫁女所能及的方式。”
云纤听着这话,微微勾紧了琴弦。她有百句想要辩驳,最终却只咬紧了牙关,将一切言语吞回腹中。
想要从朝凤中出去,便要踩着他人凉掉的骨与血。
可这并非麦秋的错,亦……不是她的错。
想起傅知溪那句先下手,云纤将琴弦勾得愈发紧绷。
“距及笄尚有两次考校,你要小心。”
麦秋微微歪着头看向云纤,眼中带着几分狡黠:“无论是巳月亦或槐序,都会出手。”
“那你呢?”
“我自然也会。”
麦秋站起身想要回绣楼,可刚行几步又回头:“巳月已对你动手,你……多加小心。”
“多谢提点。”
见她离开,云纤这才缓缓收回力道,松了琴弦。
能在朝凤活到此时,麦秋绝不可能如她表现出的那般软弱天真。可今日这话,云纤却是信的。
还有不到半年,但朝凤中尚存巳月、槐序、麦秋以及她同槐月。这五人,终只有一人可得到傅知禾的身份离开傅家,嫁去湘王府。
麦秋先前与槐序姐妹凑做一处,但槐月终要被放弃,而失了槐月麦秋也就没了用处。
如今对方说让她留心巳月,只有两种可能。
一为假话,麦秋想借机挑唆她对巳月出手,二为真,麦秋好心提点,想与她联手。
眼下,与她联手最为安全。
云纤摸着怀中木簪,心下微定。
几人中她胜算最低,麦秋多是想二人先行联手,来日若能合力除掉巳月、槐序,麦秋再反手杀她,如此胜面最高。
而眼下,无论麦秋所言真假,她都必要接招。
因她唯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与所有人为敌,要么与除麦秋外的所有人为敌。
云纤抿唇,沉吟半晌回了绣楼之中。
屋中几人还未歇下,巳月正坐在床沿边做女红。她一头柔顺长发挽在脑后,手中的绣花撑子将秀美面庞衬得愈发小巧精致。她正绣着寒梅图,一针一线做得格外认真。
云纤仔细看过几眼,走回自己床边。
床铺整洁无尘,被褥是熏过香的,松软且能安眠。她将手轻轻在被褥之上抚过,发现无任何异样后这才褪下衣衫。
屋中几人都不言语,唯偶尔有翻书声、缠线声以及槐序为槐月揉捏双腿的窸窣声传来。
云纤看着槐序手中的活血药油,微微垂下了眼。
为出朝凤,为了能嫁入湘王府给云家复仇,她不怕自己泯了良心,做那先下手的执刀人。
第25章 暗算
朝凤几人虽看似疏远,但实则日日活在相互监察之中,想要对谁人动手,必要下手够快,又需足够狠厉。
是以哪怕打定主意云纤也一直未寻到机会,直到陶嬷嬷方才来报,说是傅绍光想要见众人她才隐隐有些意动。
今岁冬日异常寒冷,入冬之后傅绍光已害病多次,眼见着憔悴不少。陶嬷嬷几日来朝凤都阴着一张脸,云纤猜测怕是不大好。
“稀奇,爹爹从不曾一起见过我们,此次着实奇怪。”
麦秋梳着发,将鬓边有些凌乱的发丝小心梳得整齐。她面上带着笑意,并非往日那等似有哀愁的模样。
不仅如此,哪怕是巳月,在听完陶嬷嬷的话后也肉眼可见地舒展了眉宇,收敛身上锋芒。
“今冬寒冷,爹爹身有旧疾,怕要遭些罪。”
槐月拉着槐序的衣袖,神色担忧。
几人谈起傅绍光都格外不同,可见傅家那规矩伦常并非说说而已,哪怕在朝凤多年,生了满心戾气的她们也不曾忘掉父女之情。
屋中几人,唯有云纤敛眸不语。
她跟这些生于傅家,长于傅家的女子不同。傅绍光没有假模假样的参与过她的生活,亦不曾久久在她面前扮演慈父,记劳什子她爱吃爱看,喜好颜色等。
“府中门客有擅岐黄之人,爹爹定能无忧,你莫怕。”
“嗯。”
抓着槐序的手一点点松开,槐月抚着双膝心思酸涩。
从进入朝凤后她再不曾出去过,也不知爹爹娘亲还认不认得她,若是认得也不知是否对她失望。
“你可是想娘亲了?若你想,此次外出我求爹爹让他领娘亲来见见我们。”
“可以吗?”
槐序轻柔摸了摸妹妹的长发:“自然可以。”
所有人都知晓身有残疾的槐月根本出不去朝凤,来日若槐序败,槐月必死。即使槐序胜,傅家也不会让槐月这等没有身份,且无用之人走出朝凤。
临近及笄,心中最为煎熬的怕就是她姐妹二人。
二人低声交谈,麦秋闻言弯着一双眸子:“我也许久未见过娘亲了,不若此次一起。”
槐序点头,又弯下腰身为妹妹整理好盖住双腿的皮毛毯子。
“姑娘们的衣裳老身放在此,可自行挑选。”
今儿要外出,是以陶嬷嬷带了新的衣裙首饰。
朝凤里的人身形虽不说一模一样,但几乎没有差别。且为了避免麻烦,无论是朝凤里的嬷嬷下人,亦或傅府,都甚少插手她们使用的东西。
所以当一模一样唯有颜色不同的五份衣物首饰放在面前,众人都不觉得奇怪。
巳月走到桌前,随手从左手数一的位置抽了件内衫出来,又依次在不同的衣箱里拿了首饰、绣花袷裤等。
其余几人也走上前来,槐序端了距自己最近的藤编衣箱,而麦秋则与巳月一样,各中抽出几件。
在朝凤中这等举动并不算奇怪,只是巳月正伸手探向一旁的绣鞋时,却突然被云纤抢了先。
“呵,你惯有这抢他人之物的毛病。”
巳月一声哼笑带着几分嘲弄,仿似在讽刺云纤上不得台面。
云纤也不在意,将衣物挑选齐整后寻了个衣箱一一放了进去。众人捧着衣箱回到自己寝床边,一件件整理妥当。
福字纹软素缎石榴裙,配着藤黄的软底绣鞋,鞋子颜色压不住衣裙,瞧便头重脚轻不甚稳重。若是她人必不会如此选,可云纤并不在意。
将内外衣物抖落开,她小心摸过绣花针脚,又拿了绣鞋仔细检查过,并无任何不妥。
虽熏过香但这香也是平日随处可见的。
按说陶嬷嬷并不会插手姑娘们的争斗,云纤大不必如此小心,可那日去落梅园对方一句轻慢之言,总让她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