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额头青筋崩起,云纤知他心中愤懑,鬼使神差道:“你悔吗?”
不知他可曾后悔救了白榆?
卫铎不答,云纤再度开口。
也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答案。
“你悔了吗?”
“不悔。”
“即便白榆被王妃杖毙?你亦不悔?”
“不悔。”
他语气虽弱,却答得坚定,云纤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终微微摇头未发一言。
将卫铎扶至相对舒适的位置,她让促织打了温水,想要帮他换衣衫。
“不必你,寻银玉来。”
自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云纤便敛了性子,知晓此时再进一步只会惹卫铎厌烦,她将巾帕叠得整齐,放在一旁。
银玉红着眼,接过巾帕时颤巍巍伸手至卫铎面前。
“世子……”
听闻卫铎双腿已废,银玉心中疼惜。
她伸手为他擦去额头汗水,动作小心如照看珍贵瓷器。
耗费许久,她方为卫铎擦净上半身。
“你平日如何伺候的,照旧即可。”
卫铎闭上眼,心中烦躁。
待银玉伸手至腰间时,她却迟迟不敢下手,解腰间系带。
“怎么,连你也觉着本世子双腿必废,成了废人一个,连擦洗的力道都承受不住了?”
“奴婢并没有此意。”
银玉眼中蓄满泪水,马上便要掉落。卫铎看得莫名生出一股子怒意。
可他生生将怒火咽下,只淡声道:“换世子妃来。”
“奴婢……”
“滚。”
她的泪水,衬得他无比狼狈。
好似在时时提醒自己,他双腿伤至何种境地。
照顾世子十余载,他从未对房中下人说过半句狠话。她的主子向来宽以待下,温柔和煦。
银玉痛心,却是不敢忤逆,只能去寻云纤。
“何必与下人较劲,她们都是真心待你。”
从床边拿了崭新的衣衫,云纤抖落开为卫铎穿上。她举止如往日一般,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敷衍。
卫铎闭目,并不理会她。
伸手探向他腰间,少年却是突然抓住她手腕。
云纤看着他道:“换与不换在你,我并不愿伺候。”
“……”
虽她面目可憎,但此时此刻,卫铎竟然觉得她这嘴脸莫名顺自己心意。
少年咬牙,面色染红:“换。”
三两下将他身下药布扯落,云纤丢了一块新的给他:“你自己系。”
“……”
说完,她也不管卫铎,转身去盥洗架前洗手去了。
方将手擦干,便见麦秋手中不知扯着一张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她倚在门前,低声道:“听闻世子双腿已废?”
稍一犹豫,云纤点头。
“可怜世间少了一个俊秀男子,可惜,当真可惜。”
说来她先前还觉着世子颇为俊秀,却不想眼下已是废人一个了。
麦秋嘟着唇,语带惋惜。
“你做什么去了?”
不愿再提卫铎受伤之事,云纤将巾帕挂起,看着麦秋。
好似突然想起要做什么一般,麦秋忽而笑着,甩了甩手中薄薄一张信笺:“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纤视线扫过,只见眼前晃过鲁家巷云家五字。
“原来那日清和也瞧见了,她……”
凑到云纤面前,麦秋眨眼:“她想要给傅家告密呢,被我抢了过来。”
云纤见状眉尾微挑:“原来雷晟那日写的,是这几个字。”
“是啊。”
伸出手,云纤与麦秋讨要那张薄纸。麦秋也无藏着的心,随手递给她。二人只见上头写了详查鲁家巷云家几字。
的确是清和字迹。
云纤看过后没了兴趣,将纸张折叠还给麦秋。
“傅家在王府还有探子?我竟不知傅家手伸得这样长,清和在湘王府也能传递出消息。”
王府后院禁卫森严,除了王妃的锦韵堂上下不分,人心涣散,其余院子都被江月楼打理的十分妥当,从未有僭越之事发生。
所以嫁入王府,云纤一时未关注麦秋清和等人。
“若我说我不知,傅家并未将眼线交于我手你可相信?”
“相信。”
“咦?”
麦秋眉眼弯弯:“我以为你不会再信我了。”
“你不屑对我撒谎。”
她二人虽似敌非友,但自从出了朝凤,麦秋明显比在傅家时活泼许多,日后如何她不知,但短期内,麦秋未生其他目前,不会轻举妄动。
朝凤中,看似她二人一路相杀至最后,但槐序从容赴死令她知晓,朝凤里的那些姑娘,骨子里并不畏惧生死,对输赢也异常瞧得开。
云纤不觉麦秋对她有什么恨意,就如她对麦秋。
但需细细防备的是,对方那善变的性子。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屑对你撒谎。我手中并无可与傅家互通有无的路子,但清和手中有没有,我就不知了。”
将手中薄纸撕成碎屑,麦秋将它们仔细装进袖中荷包。
“所以这五字就是那管事必死的原因?”
“我家中先前做木匠的营生,他去家里做过活计,所以认得我。”
“第一次听见雷管事之名,你便守在门前瞧是不是这人?”
“没错。”
云纤道:“他知我不是傅家女,若此时告知湘王,我们皆无活路,所以他必须死。”
“再无其他了?”
“还应有什么?”
云纤转过头反问,麦秋笑着道:“不信你,你出身市井,惯会撒谎。”
她语气中带着孩童般的娇憨,云纤嗤笑,不愿理她。
她可以不理会麦秋,但清和……
入朝凤第一日,自己便伤了清和,在对方看来,她应出局得十分冤枉。毕竟在朝凤多年,却因一个闯入者失败,多少会有些不甘心。
所以此人不可留了。
云纤垂眸,一时有些为难。
她入王府后手段频出,若再动手坑害身边陪嫁,必会引起他人怀疑。毕竟如今已如履薄冰,万不可冲动行事。
指尖微动,云纤于心中琢磨起来。
麦秋看着她,浅浅一笑。
云纤心中存了事,无心理会其他,自己缓步回了寝房中。
房里卫铎仍躺在床上,他额头又被冷汗浸湿,紧蹙的眉显出几分狰狞。
陆岗松为他施针后,痛感明显比先前几日加重了不少。他知晓这乃新血再生的征兆,于他来说是益事,只能生生咬牙忍着。
云纤见状,坐在他身边。
“你来看本世子的笑话?”
他痛得烦躁,见云纤面目寡淡不由滋生莫名恼意。
“帮我换身下被褥。”
“白日里银玉、尺素换过了。”
卫铎眼露锐利,似想发怒,却听云纤道:“莫让疼痛控制你的心神,无端发怒并不能缓解痛处,反会令你面目可憎。”
“你……”
卫铎怒目而视,云纤凑上前,面色平静伸出手,覆盖在少年双眼上。
她的手掌带着清爽皂香,缓缓落于面上时,卫铎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他不知这人想要做什么,却下意识被她带走了思绪。
“亭外牡丹花生芽儿,奴家错把鬓花忘……蜻蜓落在了绿枝上,盼情郎,痴心痴意……”
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他被遮了双眼,瞧不见眼前景象。
但听她歌声轻轻,近在耳畔,便知这人就凑在自己面前。
应是市井小调儿,正经的淫词艳曲,颇不端庄。
许她也知晓这等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因此不敢大声呵唱,而是偷摸摸地唱给他听。
唱给他一个人听……
卫铎紧抿着唇,想开口制止。
可疼得泛白的唇几度张合,都未能说出一个字。
少女声音细柔,唱曲儿的时候尾音带着婉转甜腻,似钩子一样,听得人耳朵痒痒。
可莫名的,腿上的疼痛好似由先前斧劈刀砍般,渐渐转为细密的针刺,一点点从难以忍受,变为尚能忍受。
少女掌心带着热意,透过肌肤传到他眼底,卫铎忽然忍不住眼皮微动。
长睫扫过掌心,耳边的悠扬小调儿停顿一瞬,他立时紧闭双眼,不敢造次。
云纤垂眸看着他的反应,神色清冷。
若卫铎不曾被人遮挡双眼,定能瞧出她眸中的凉薄与嘲弄。
“鸳鸯成双……小情郎,逗情郎,奴家唱一曲儿送鸳鸯……”
掌心下的人薄唇抿得死紧,云纤好似手指僵麻一般,自他面上缓缓划下,摸过耳廓。
卫铎身子一僵,可还不等反应,云纤便换了另外一只手覆在他眼上。
柔软指腹抹过耳中,卫铎只觉左耳滚烫,灼得他心中发热。
可她再无动作,好似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忍了许久,卫铎咬着牙不屑开口:“淫词艳曲,厚颜无耻。”
“能开口骂人,这是不疼了。”
云纤起身,收回手掌。
眼前热意消失,凉风席过,面颊泛凉。
卫铎有一瞬恍惚,待反应过来她是为自己止痛后,心中升起淡淡扭捏与不安。
莫名焦躁,莫名想恼。
“若没那般疼了,便闭眼歇息。”
他沉默许久,方从鼻中轻轻冷哼出声,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这面目可憎的女子翻身落地,准备离开。
“……”
莫名情绪堵在心口,卫铎一气之下,闭上了眼。
正欲强迫自己入睡时,促织来报,说是王妃来了秋水居。
听闻母妃要来,卫铎牙关紧咬,面颊绷得青筋泛起。
“你安心睡,我替你挡了她。”
云纤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万分轻巧的事。
可卫铎不知怎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竟怔愣起来。
他双腿伤得严重,对母妃而言怕是难以接受。
所以王妃还未进门,卫铎便知今日相见,自己会有多么煎熬。
记忆中,她母妃与父王也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
那时的母妃声音细柔,性情舒缓,并不似这几年来,愈发偏执病态。
这几年王妃性情乖张,着实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可为人子的,他唯有一力承受,也从不曾奢望有人会站在自己身前,抵挡那永世不可忤逆的孝悌之道。
卫铎嗤笑,并不信任他的新婚妻。
“凤鸣……”
郁诗容人还未进屋,刺耳声音已传遍秋水居。
云纤站在门前,微低着头处之泰然。
“凤鸣。”
走到秋水居门前,郁诗容早已嗓音喑哑,妆容凌乱。
“见过母妃。”
“让开。”
无心见这傅家女,郁诗容上前推搡云纤,却是未能推开。
“夫君已经歇下,母妃请回吧。”
“你是何意思?”
她的嫡子受伤那样重,这贱妇竟然阻着自己探望?郁诗容心下气急,让身后刘嬷嬷上前将人拉开。
刘嬷嬷面露难色,云纤道:“世子双腿伤得严重,迟甚卿迟大人说世子腿伤已有坏疽之相,为此王爷邀了太医院陆大人来为世子诊治。”
“施针后,世子疲乏,眼下已经睡了。”
“我进去瞧瞧。”
正是因为知晓凤鸣伤得重,她才非要亲眼看看有无大碍方可放心。
“母妃,夫君睡了。”
云纤低着头:“疼了几日,好不容易方睡着,母妃不若明日再来。”
“我进去瞧一眼,不会打扰凤鸣休息。”
听闻这话,云纤抬眼望向郁诗容。
这一瞧,倒是令她有些惊讶。
但见往日一脸癫狂失态的王妃,今日双目红肿眼中悲痛。
她好似真心疼惜卫铎,甚至不惜在她面前强压心性。
可若是往日,她便放她进去,谁人在意他母子二人的爱恨情仇?
可今个儿就是不行。
这几日乃她掌控卫铎心意的重要时刻,如果她今天不能守信,令卫铎失望,对方必会将她判为不可信之人。
那这段时日的功夫,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恕难从命。”
“你……”
郁诗容今日只想好生安慰嫡子,为怕自己不能控制脾气,来秋水居前,她足足点了三柱安神香。
可原本平和的心境,却生生被人搅起一股子压抑不下的恼火。
心口额间爬上疼痛,整个头颅如被人紧箍在一起,就连牙齿都泛起阵阵酸痛。
“让开。”
郁诗容咬着牙,声音尖锐。
“母妃……”
见她紧抓胸口,云纤好似上前照顾一般,可走到近处,她凑到郁诗容耳边,低低道:“世子不想见你,他厌恶你,你难道不知?”
“放肆。”
啪一声,郁诗容抡起了胳膊,一巴掌抽在云纤面颊上。
这一下用足了力气,云纤细嫩面颊瞬时隆起,鲜红的巴掌印记万分明显。
刘嬷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王妃。
“你可听见这贱妇说什么了?”
“王妃,您莫为难世子妃,随老奴回锦韵堂吧。”
她家王妃自知世子双腿尽废后,已在院子里发过一场癫了。
若不是她拼了老命阻拦,怕锦韵堂又要见血。
也不知她家王妃可是冲撞了什么,年轻时候分明不是这般脾气。
操劳疲惫了一整日的刘嬷嬷,麻木拉扯着郁诗容,却被她狠狠推开。
“银玉。”
云纤厉呵一声,银玉促织,以及尺素寒泓皆站了过来。
捂着面颊,她眼中隐隐含泪:“母妃病了,送她回锦韵堂。”
众人方才只见世子妃苦口相劝,可好端端的,却被王妃甩了巴掌。
莫说王府,便是商贾人家也懂得个仁爱体下的道理,王妃这实在是……
银玉促织二人对视一眼,虽心中愤慨,却不敢上前。
“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世子妃的话?”
单嬷嬷从屋中走出,眉宇间满是冷厉:“怎么伺候王妃的?今日风大,不知道为王妃披件衣裳?”
“冷着王妃,小心我告诉太后扒了你们的皮。”
云纤捂着面,缩在一旁,柔弱万分。
“老奴知晓,老姐姐您莫动气,仔细身体。”
“你们没听那贱妇……”
“劳烦两位,帮老奴扶王妃回锦韵堂。”
也不管郁诗容还在叱骂,刘嬷嬷与银玉促织三人将她架了出去。
刚走出院子,刘嬷嬷的泪就落了下来:“王妃,您听听老奴的劝吧,莫再为难世子了,世子已足够艰难了。”
银玉、促织二人闻言双眸一红,气得软了力气。
王府下人人来人往,刘嬷嬷抹了泪,半拉半抱着郁诗容向锦韵堂而去。
一路上,刘嬷嬷苦口婆心:“单嬷嬷乃太后亲自拨给世子的乳母,虽这几年她入宫的次数少了,但在太后面前仍旧能说得上话。”
若不是单嬷嬷一直向宫中递信,她家王妃又怎会愈发不受太后待见?
“虽西院那个出自太后母族,可您与王爷成了婚,又诞下世子,太后拨人便是为您撑腰,警告府中人万不可动世子之意。”
“可……”
西院一个侧妃,都能待世子犹如亲母,怎的他嫡嫡亲的母亲,半点不知心疼呢?
难怪她家王妃与王爷渐渐离了心。
“你们这是何意,你们难道没听见那贱妇咒骂于我?”
往日郁诗容常露癫态,早令得身边人不信任她。
看着刘嬷嬷老泪纵横,郁诗容心中憋恨。
她扯乱满头发钗:“这世上无人比我更爱凤鸣,我是他的娘亲,我怎会不心疼,不怜惜自己的孩儿?”
“我的孩儿受了伤,我一个为人母的想要瞧瞧,为何所有人都拦着我?”
银玉闻言,突然跪在地上:“王妃恕罪,奴婢斗胆说句大逆不道之言……”
滚烫热泪砸落在地,银玉道:“若王妃真心心疼世子,便让世子得几日清闲,好生养养伤吧。”
“世子他,太苦了。”
“你……”
郁诗容眼前一黑,险些晕厥。
银玉促织还有刘嬷嬷皆跪在地上,这三人都是真心心疼凤鸣。
她都知晓,可不知为何,郁诗容就是控制不住胸中翻涌而上的怒意。
“安神香,我的安神香……”
跌跌撞撞走进屋中,她面目狰狞将安神香点燃,大口趴在桌前呼吸。
待到一炷香燃尽,心中想要杀人的欲望方被平息。
她呆呆出神,掉落在桌上的一节节香灰被风吹散,郁诗容看着忽而皱眉。
烧断的香灰,灰白中带着点点黑褐色,郁诗容以指尖轻拈,抹开一片灰屑。
一股莫名香气顺着体温淡淡氲开,令人不自觉心旷神怡。
她太依恋这股子味道,若久不曾闻见,便心烦意乱无心他事。
许是刚刚闻过安神香,她性情平和许多,脑中也不似往日那般纷乱。
这倒是让她想起颇多,她以往不是这样的。
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她怎会不疼不爱?
可又是什么时候,阖府上下,就连刘嬷嬷和银玉促织都觉得她方是凤鸣的痛苦之源?
“去唤府医来。”
郁诗容开口,珠帘外的丫鬟唇角微垂,道了声知晓。
一炷香后,府医方背着药匣姗姗来迟。
若是往日郁诗容还要发一顿脾气,可今日她心中生了疑窦,不免强克制几分。
“你来瞧瞧,这香可有问题?”
府医上前,将烧过的安神香以及盒中香皆拿至鼻尖细嗅。
“王妃可是用了此物后身有不适?”
郁诗容道:“我闻过此物后心绪平稳许多,可若久不闻此物,便极容易怒火攻心,以至常常大怒。”
府医道:“此香确有几分安神药物,王妃闻过后会觉得心境平和实属寻常。”
“至于王妃易怒……”
话音一顿,府医又道:“乃痰火扰神之症,老夫可为王妃开些清心泻火,涤痰醒神的方子。”
这老匹夫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郁诗容抓紧膝上裙摆,咬牙一忍再忍,方忍住将手边铜炉掀到他头上的冲动。
许久,郁诗容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那府医躬身行礼后,匆匆拜别离开。
执起白玉香盒里的安神香,郁诗容垂眸让人唤了郁妩流来。
许是亡斧疑邻,一旦她对这东西生了疑心,便处处瞧着都觉不对。
郁妩流进房时,郁诗容正倚在水墨绿团花垫子上怔怔出神。
“姑母可是又头疼了?”
“不是。”
郁诗容未起,只半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郁妩流见状沏了热茶端到她面前。
“我听闻表哥的伤了,姑母莫要忧心,表哥吉人自有天相,最后定会安然无恙。”
提起卫铎,郁诗容心中躁意更甚。
她未曾接言,沉默许久方道:“我只是突然想起闺中时候的一些事情。”
提起永安伯府,郁妩流低头略有局促。
“你爹爹是个有野心的,但怎奈生了个榆木脑袋,仕途走不顺,家业亦难守成。可即便他蠢钝如猪,但也是嫡系男丁。”
“一个男儿身,便让他吃尽便宜。”
“当年明知王府境况,我嫁进来必是受罪一生,可为了背靠湘王,他还是将我弃如草履,贱卖来湘王府。”
郁妩流摇头:“姑母慎言。”
湘王妃摆手:“事实而已。”
“永安伯府从未将女儿放在眼中,能挑选个差不离的婚事便是天大的疼爱,嫡女尚有一二脸面,庶女更是……不提也罢。”
“他们不会为女儿家考虑,只一门心思振兴家族,却不想烂在根子里的一群酒囊饭袋,背靠什么也撑不起门庭。”
“我是吃过亏的,所以知晓这当中痛处。”
郁诗容转头看向郁妩流:“我看着你出生长大,不愿你走我的旧路,吃我曾吃过的苦,所以将你接到王府中来。”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
在湘王府虽寄人篱下,但也比在永安伯府被人当物件置换出去强。
永安伯府里,就没有一个姑娘是受重视的,哪怕是如今的她。
“姑母今儿怎会突然提起旧事?”
郁妩流柔声道:“妩儿当然知晓姑母待妩儿的好,如今妩儿也拿您做亲生母亲看待,不管来日是否能侍奉表哥身侧,妩儿对姑母的感激之情都不会变。”
“我知晓的。”
郁诗容轻拍她的手,郁妩流上前帮她揉按额头。
“对了,那安神香我近日用得多了些,你若得空,再帮我做一点。”
“姑母,安神香虽说以安神为主,可到底含了其他药物,不可多用,多用伤身。”
见郁诗容没有反应,郁妩流继续为她揉按额头,待瞧着人似睡非睡后,外出端了先前阴干成型的香。
她整理一番,装进白玉香盒,又拿了药盘子,默默搓起香丸。
郁诗容已经睡下,郁妩流搓完香丸后,上前为她盖好絮棉软毯,这方静静退了出去。
她刚退出房中,郁诗容便睁开了眼。
白玉香盒放在身畔,郁诗容起身轻轻拨弄。
里面放了二十根安神香,比往日多了两根。
郁诗容拿起,将全部安神香一点点掰碎,又用力按成齑粉倒入手边茶盏中。
看着浓香碎屑混入茶水,她抬手倒入身边花盆子里。
屋内悄无声息走进一人,对方身穿王府低等丫鬟粗布裙,正是上次云纤在王妃屋中所见的那个面生丫鬟。
“禀王妃,院中所有池子都围了栅栏,此事已经办妥。”
郁诗容闻言点头:“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帮我盯着些世子妃。”
“奴婢知晓。”
那人悄悄退了下去,郁诗容眼中蓄泪。
即便所有人都不信她的话,可她也知并非自己听错,那傅家女今日根本就是在挑衅她。
思及此,郁诗容心口又痛了起来。
她大口喘息,却是不能抵挡痛楚,想到偌大一个王府,不仅卫益清不信任自己,刘嬷嬷、银玉促织都将她当做迫害凤鸣之人,而那该死的府医……
亦只知敷衍。
宫中御医更是无人待见,听闻是为湘王妃诊脉,一个两个借口推脱,王爷亦不出言阻拦。
一股子燥怒自心底腾升而起,郁诗容掀翻小几,趴在屋中痛苦哭泣。
银玉促织等人站在堂外,面露尴尬,刘嬷嬷叹息:“你二人先回吧,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好生照顾世子、世子妃。”
二人面面相觑,点头后离开。
锦韵堂闹剧丛生,秋水居亦未好到哪里去,云纤回房时,面上硕大的巴掌印已隐露青紫。
经傅家滋养许久,本就细嫩的少女面皮如今真真吹弹可破,这番力道,让她生生肿了半边脸。
卫铎见状,紧咬着舌尖,强压心中翻滚思绪。
这天下,除了他母妃,谁人敢对湘王世子妃动手?
便是她在宫中冲撞了太后,太后都不会如此折辱。
卫铎紧紧抓着衾被,低声道:“对不住,我代母妃同你……”
“没什么对不住的。”
云纤眼中还隐隐泛着红,可她面色却是一如先前冷淡:“是我说今日会拦下她,让你安心入睡,此事与你无关。”
“没必要将这些责任都揽到身上。”
让尺素拿了伤药来,云纤一点点抹在面上。
卫铎瞧得出她是真的疼了,下手时异常轻缓,偶尔碰得重了,眼中还会泛出点点泪意。
莫说皇族,便是外头随意一个仕宦人家,也没有主母掌掴儿媳的道理。
这若传出去,湘王府的脸面便尽毁了。来日卫铮、卫锒的婚事,亦要受到牵连。
卫铎自幼习君子之道,一生所见所有粗鄙之行,皆是从他母妃那儿……
紧闭双眼,卫铎心下难堪。
“你不必耻于面对,我说了这与你无关。”
放下靶镜,云纤淡淡道:“傅家女声名如何我不必多言,世人都道傅家见世出贤德典范,可我却从不觉自己如何贤德。”
“世人亦大赞傅府家风,可一场婚事,你与傅家打过交道,该知晓这‘家风’是个什么模样。”
从桌上拿了针线笸箩,云纤低着头不知在缝些什么。
她头都未抬:“所以你不必觉着难堪,我二人半斤八两,谁又比谁人高尚去多少。”
被折辱,她却面无怨怼,丝毫不曾露出迁怒哀怨,亦或痛苦之色……
卫铎心中略觉愧疚,愧于自己之前曾因傅家而迁怒于她。这般看,倒是他不如一个女子大度了。
这傅家女时而沉稳有度,时而装傻扮乖,时而又可杀人如麻。
盯着红肿着一张脸,正低头仔细做女红的云纤,卫铎只觉这人好似一个巨大谜团,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其中秘密。
她手中针线针脚细密,做得十分周正,若只看眼前画面,世人会承认傅家女当真贤德。
二人一时无声,周遭只有走线的沙沙声。
卫铎听了一会儿,终忍不住:“我着实对傅家很是好奇,我想知道傅家究竟是如何将闺中女子,培养成你这般模样的?”
“你很不寻常,你可知晓?”
云纤的手微顿,却是不曾抬头。
她好似在思考这问题应如何回答,可好半晌也只是冷冷淡淡说了句还不是时候。
“眼下时机未到,待时候到了,我会一一告知给你听。”
“什么时机?”
卫铎不解:“你口中时机是指什么?”
云纤抬起头,看着卫铎露出一个温婉笑容。
她先前扮乖时也曾对着他温柔浅笑,但笑意里总带令人不适的疏离,卫铎瞧着倍感违和,也因此而不喜。
可今儿……
“罢了,待你愿说之时再说。”
卫铎闭上眼,却又听云纤忽然开口:“王妃有此现状,我猜想多是因她在王府中不受重视,父王心中又另有佳人,以至于母妃心气郁结,渐渐扭了脾性。”
“我并不怪她。”
“此乃真言。”
云纤幽幽一叹,带着浅浅淡淡的幽怨:“若来日我二人实在做不到相敬如宾,我希望你可以在府中给我最起码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