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所嫁之人又是云家灭门仇敌,这并非她之意愿。
李玉蘅抬起手,指尖自一件件文人长衫上划过,却无落手之点。
食指下方有道深刻咬痕,李玉蘅看着,慢慢握紧了拳。
“李秀才……”
王府小厮轻敲房门,李玉蘅看着柜中衣物,顺手抽出世子大婚前,王府绣纺新做的涧石蓝绣竹长衫。
他换上后,看着黄铜镜中的自己,浅浅皱眉。
王府富贵,便是门人清客也颇受厚待,他们的衣衫鞋袜皆由王府绣纺所出,是他往日从不曾见过的上等料子。
这一身涧石蓝长衫,将他衬得神采英拔,很是风流俊秀。
可李玉蘅看着,只觉镜中人并非自己。
“李秀才。”
门外小厮等得不耐烦,又敲了敲房门,李玉蘅回了句稍等,将身上长衫褪下,换了一身洗得泛白的旧日长袍。
他护着长大的姑娘已不同往日,他便不能再变得不似自己了。
将浆洗得干净的文人直裰穿在身上,李玉蘅走出房门。
小厮将他送至内院影壁前,促织已在此等候多时。
“世子伤可好些了?”
促织摇头:“晚间还疼得厉害。”
李玉蘅道:“世子寻我何事?”
“奴婢不知。”
李玉蘅心中担忧,面上却是不能表现出半分。
若无紧要事,卫铎多半不会召他进内院,只会让身边人传一口信给他。
既将他召进内院,多是有些不好让人知晓的隐秘事。
他所能想到的,便是云纤手刃雷晟相关。
李玉蘅收敛心神,已在心中想好对策。
二人进到秋水居时,云纤坐在正堂里与麦秋对弈。二人心思都不在此,是以黑白二子勉强可杀个平手。
李玉蘅进门时,就见云纤皙白指尖夹着黑子,正百无聊赖看着窗外。见了他,似有意外,却不曾做出半点动作。
若未见过昨日痛下杀手时,她那利落果断模样,李玉蘅怕不会察觉她眼中哀凉。
少女今岁也不过刚至二八,面容还显稚嫩,双眼却暗藏她这年纪不该有的锋芒。
如今她坐在自己眼前,他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啪一声,云纤将指尖黑子丢入棋盒中,站起了身。
她还在大婚中,今一早起来,银玉尺素便为她穿了大红绣海棠嵌珍珠的白狐狸毛比甲,脚下裙鞋也皆是鲜亮颜色。
她本就生得柔婉秀美,待穿着富贵时,更具女子娇媚。
李玉蘅匆匆见了一眼,忙低下头。
“见过……世子妃,世子妃安。”
男子声音有一瞬喑哑,却是很快调整,云纤看着他如往日一般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淡淡说了句世子在屋中,你们忙。
她声音平稳且淡,让人听不出半点端倪。
李玉蘅却是心中一疼,弯下的腰艰难挺起。
二人一起长大,在他面前,她向来是个爱说的。
犹记得他去府学多日不回,归来那日云纤就站在鲁家巷子前等他。
见到他时,小姑娘伸长了脖子噘着嘴抱怨。
她那时也曾说过你忙呀,却全然不是今日口吻。
“李秀才?”
促织只觉这文人秀才怎么皆呆头呆脑的?
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得迂傻了,还需得人戳一步走一步似的。
“劳烦姑娘。”
李玉蘅回过神,跟随促织进了内堂。
卫铎一夜未睡,见到李玉蘅时眼下青黑十分明显。
还未等自己站稳,李玉蘅就见卫铎屏退了促织,伸手按着眉心疲惫道:“雷晟被杀你可知晓?”
“知晓。”
李玉蘅道:“那日我曾去王妃院中求见王爷,正巧碰见雷管事被杖刑。”
“你可看出何处不对劲?”
“世子觉着有何不妥?”
卫铎闻言嗤笑一声。
有何不妥?
他觉着处处都不妥。
无奈叹息,卫铎道:“你去查查傅家,还有世子妃来历。”
说完,他顿了片刻:“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动作小些。”
李玉蘅低着头,语气轻浅。
“她行事不似闺中女子,我不知是此人身份有异,还是傅家图谋不轨,只能先查探一二。”
“小的知晓。”
李玉蘅领令,心中不由忐忑。
再见云纤对方性情变化颇大,新婚期间击杀雷晟,他不知是因对方冲动行事,还是有所谋划。
他不好贸然行事,只能先领了卫铎之命查查傅家。
说来,这也贴他心意。
他也想知道傅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云纤又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傅家三女傅知禾。
傅家虽不在高位,但傅家女之名响彻天下,四海流传。
世人皆以傅家女做女子典范,是以傅家之事并不算难查,只三五日,李玉蘅便着人将傅家上下摸了个清楚。
可若非他与云纤自幼相识,又知对方来历,光看王府探子呈上的手札,定会信以为真。
这上头,详细记录傅府之人各样信息,上到衣食用度,下到傅家主子辈身形几尺,肤色面容,详实到极致。
李玉蘅翻开傅家嫡三女那页,一字字看过去,除了身形体重外,再无一句真话。
既傅家三女傅知禾的信息不可信,那这上头……
怕全是作假。
李玉蘅将手札合起,转交给卫铎。
“就这些?”
李玉蘅点头:“我仔细查看过,并未觉得有可疑之处,但有些地方颇有几分不寻常。”
卫铎闭上眼:“你说。”
“傅家家主傅绍山天资平庸,虽能守成但并无大才,而傅家绍字辈男丁有二,傅绍山之弟,也就是世子妃生父,年轻时文采斐然,做得一手锦绣文章。”
“王府探子寻到几篇世子泰山年轻时所做文章……”
从手中拿出一卷誊抄卷轴,李玉蘅递给卫铎。
卫铎接过,细细看了起来。
他自幼饱读诗书,又师承当世大儒迟甚卿,自然能看出傅绍光此人颇有才学。
虽说不上有状元之才,但背靠傅家,寻一地界做个地方官,待到几年借由傅家姻亲的路子,总可爬得比傅绍山位高。
“我竟不知,他还是个胸有丘壑的。”
李玉蘅点头:“篇篇言之有物,并非寻常人。”
“傅绍山掌家业,弟弟才学敏锐理应外出做官,如此兄弟二人还有个照应。”
卫铎也颇为不解:“且傅家男子一直不显,反而女子多高嫁,我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傅家男子皆是禄蠹,依靠吸附外嫁女血肉滋养自身。”
“可眼下看,傅绍光并非没有光辉家业的能力。”
“可是因他身体之故?”
李玉蘅摇头:“不像。”
从先前卷轴中抽出几张,李玉蘅继续道:“这几首诗,乃多年前京中酒会傅绍光所作,言辞间满是士不遇的悲恨。”
他二人都是文人,傅绍光所作诗句中通篇尽是对时运不济、报国无门的愤慨和无奈。
而他这年岁,身体并未有恙。
“的确不寻常。”
卫铎一字一句翻看那些文章,越看越能从中发觉出几分怪诞违和。
“身怀才能又有报国之心,却一直依附傅家在朝中领一个清闲活计,确实不寻常。”
“若非他自身意愿,便是有人拦着,不让他发展仕途?可又是谁?”
李玉蘅道:“可会是傅绍山?”
卫铎摇头:“你非出身仕宦之家,不懂也是寻常。按说傅家男丁单薄,且几代未有才能出众的,冷不丁出一个傅绍光,以他的才学,理应举全族之力培养。”
“女子嫁得再高,终究是外姓,诞下子嗣也与傅家无关,所以傅氏一族不太可能压迫傅绍光放弃仕途。”
“可会是怕男子地位之高,不好与皇族联姻?”
“不会。”
卫铎嗤笑:“傅家女可嫁入王府是因为什么,你也知晓。若傅家男子力强,再辅以傅家女的声名,傅家女可直达……”
他眉尾微挑,李玉蘅心中明了。
傅家男子无甚建树,所以哪怕嫁入湘王府也是因王爷有意避嫌,是十足十的低娶。
王府以此正圣上疑心,傅家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若傅家男子在朝中有个稍微可说与人听的一官半职,凭借傅家女名声,便可直接嫁入宫中。
以往傅家男丁没那个能力便罢了,可傅绍光分明有些才能,却不知被谁人生生压了下去。
“世子说压制傅绍光的不会是傅绍山,那又会不会是先前故去的傅家族老?”
“不会,我想不出一族之长如此做的理由,且他在朝中并没无实权,理应阻挡不了对方。”
卫铎伸手,重新翻开了记录傅家所有主子辈的手札。他先是匆匆翻到傅知禾一页,仔细看了几番都未能找到可疑的地方。
停了半晌,卫铎又向前翻去。
“只有这二人,才有能力阻止傅绍光进入仕途。”
李玉蘅低头去看,只见卫铎翻看的都是傅家出嫁女。
“傅家兄弟的姑母傅披香,以及傅绍山嫡长姐傅鸾笙……”
男子修长手指点在二人名字之上:“傅披香乃陈衡山之母,若她想,绝对有能力阻止傅绍光进入仕途。”
陈衡山乃当朝右相,中书省正二品,实打实拥有实权之人,若傅披香有命,他想要阻止傅绍光入仕,再简单不过。
“其二,傅绍山嫡长姐傅鸾笙,她夫婿乃吏部侍郎,主管文选、封勋、课考等事。”
卫铎道:“我并未听说傅家与何人结仇,见傅绍光所做诗句也是无奈居多,所以这问题应还出在傅家内部。”
“可傅家所有人,除此二人尚算有些身份外,其余的皆阻止不到傅绍光入仕。”
李玉蘅点头:“的确如此。”
其余傅家外嫁女,如傅绍山长女傅知霓,次女傅知溪,以及傅绍光之女傅知禾,虽都高嫁,但傅绍光被限制入仕的时候,此三人还只有豆点大。
“傅家外嫁女,又为何要阻止傅家男子入仕?”
“属下也想不明白。”
李玉蘅蹙着眉,想不出原因。
“没得道理。”
卫铎道:“母族强盛,对外嫁女只有益处而无害处,她们根本没有道理阻止傅家人入朝。”
将那手札放下,卫铎愈发看不透傅家人行事了。
按了按眉心,卫铎道:“待我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李玉蘅垂眸:“虽世子妃行为有异,但世子并无实据,眼下您二人正值……”
语气略顿,李玉蘅继续道:“新婚,若心存猜忌,日后怕……”
“你说的我也知晓。”
卫铎面露不耐,心中有些烦乱。
方新婚他便满心猜忌,二人还如何能携手共度余下时光?
这婚事是过了圣上目的,若刚新婚他便对新婚妻不满,传至圣上耳中,只会当他存有野心,对傅府家世不满意。
“世子。”
二人还在交谈中,银玉来报说是迟甚卿迟大人来访。
“老师来了?”
卫铎面露惊讶,就连李玉蘅眸中也亮了一瞬。
“帮我梳洗。”
银玉正要应答,门外便走进一个白胖老者。
老者身穿粗布长袍,脚上虽踩着皮札,却是已经旧到泛白,鞋筒边缘还露着外翻的皮毛。
将手中吃食放在桌上,迟甚卿哈哈一笑:“无需梳洗,你何种样子老夫没瞧见过呀。”
“璟棠也在。”
招呼过卫铎,迟甚卿看着李玉蘅眯眼一笑。
“迟大人。”
似是没想到迟甚卿会记得自己,李玉蘅颇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对方乃当世大儒,所著开蒙书籍十数册,天下读书人皆由此入蒙学,他可谓天下学子之师。
且迟甚卿出身农家,所学之物全靠己身。
因其家中世代为农,苦于无银钱读书,迟甚卿自幼便四处寻求书籍誊抄,以此换些纸墨。
据闻他一生抄书无数,所抄之物皆入脑海。
他博览群书,却从不恃才傲物,因出身贫寒,待入仕后便一直帮贫寒学子奔走,接济无数寒门之子。
他宽怀百姓,正直廉洁,是天下人公认的德才兼备之人。
这样一个大儒,只见过李玉蘅一次却能记住他的姓名,实令人惊讶。
且天下读书人对迟甚卿皆有一份敬重之心。
李玉蘅抱拳,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小友不必如此,见外,见外。”
迟甚卿拍着肚子,露出个慈霭笑容。
“老师快坐。”
见他鞋上满是泥泞,卫铎无奈叹息。
他这老师素有君子之风,可却从不是迂腐之人,他一生救济学子无数,将全副身家都搭了进去。
瞧今日这模样,怕是又不知接济了谁,多半是连家中轿夫的饷银都付不出了。
“璟棠,将老师带来的吃食拿给我瞧瞧。”
李玉蘅上前,将桌上食物递给卫铎,迟甚卿见状嘿嘿一笑,转过面去。
卫铎打开纸包,只见当中放着粗粮馒头四个,咸菜疙瘩两块。
见这物件,就连李玉蘅都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
谁能想到惊世大儒迟甚卿,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学生都伤成这般了,老师只拿了这等物件来探病?”
“白榆,白榆,给老夫端些酒肉来。”
迟甚卿也不管卫铎,兀自喊着白榆。
他几日不曾吃过酒肉了,今儿也是着实受不住那咸菜疙瘩,方直接包了来王府换肉吃。
“迟大人,奴婢已为您备了酒肉,马上便来。”
一声白榆,惊得屋中人险些跳起。
迟甚卿听见酒肉备好,也无心再找白榆,只咧嘴笑着等待。
“璟棠,陪老师喝两杯。”
待酒肉上齐,迟甚卿好似几日不曾用饭一般大口吃了起来,待酒足饭饱后,他方抹着嘴大呼几声痛快。
“说吧,您老又遇什么糟心事了?”
卫铎坐在床上,无奈看着迟甚卿。
他这老师本瞧不上世族子弟,可怎奈他常年清贫,又多生善心,时常落得吃不上饭的境地。
当年父王带他去拜师,本寻了三五次他都不曾答应。
后来还是因险些饿晕在家中,父王将人带回府中好生照看许久,方答应收他与卫铮做关门弟子。
自那以后,也不知迟甚卿是开窍了还是如何,竟广收世家子弟。
只是这束脩……
卫铎想到此,轻声叹息。
再多的束脩,也不够他老师救济天下的。
见二人相谈正事,李玉蘅退了出去。
迟甚卿沉默许久,这方道:“圣上要对南夷出兵。”
卫铎闻言亦同样沉默。
当今圣上虽以文教礼乐治民,但骨子里却是重武轻文,十分好战。
他一心扩张疆土,常徭役增税以养兵出征。这些年百姓虽谈不上怨声载道,但说一句人言啧啧也不为过。
迟甚卿摸着膝盖,哀怨道:“你重伤不知,这几日上朝日日都鸡飞狗跳,我这把老身子骨,怕也要劝不住咯。”
湘王府身份尴尬,卫铎不敢接涉及天子之言,听闻这话只能耐心劝道:“您老莫要一言不合便撞柱子了,这些年金銮殿上撞过十几次,自是不管用的。”
先前撞那一两下尚可唬人,撞得多了,朝中其他大人都懒怠拦了。
“说吧,我前阵子方孝敬您老一笔银子,哪里去了?”
卫铎边说,边喊了银玉去寻云纤来。
“连年征战朝中没了银子,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不出……”
“您老管不过来的。”
“认识的,总得管上一二。”
二人语气低沉,不再言语。
云纤进屋时,便见一老一小沉默无言,她正要开口,迟甚卿站起身以手遮挡面,哎呦呦喊了起来。
“忘记你娶了妻,我可莫惊着人家姑娘。”
“惊不着,她非胆小之人。”
见到云纤,卫铎为她介绍迟甚卿身份,随后又吩咐云纤从他私库拿些银子出来。
待云纤将银票递给老人时,迟甚卿面露羞赧。
“收了你的银子,我心中难安,不若我帮你瞧瞧伤势。”
卫铎无奈摊手:“上次老师给卫铮开了方子,险些将卫铮吃得暴毙。”
虽如此说,他却是将手伸了出来。
云纤看着二人,暗道卫铎是个尊师重道的。
她正于心中胡思乱想时,就见迟甚卿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将被子掀了,我看看你的腿伤。”
云纤闻言淡漠上前,帮着卫铎将身上衾被拉开。
老者的手一点点向下,待到膝下他渐加力道,卫铎面上却是愈见轻松。
“脚尖发黑,已是瘀血阻络之相,谁人给你看的病?”
“老师,可是有什么问题?”
迟甚卿道:“我记得你曾与我报信,说伤情无碍。”
云纤在一旁道:“世子的伤乃太医院院判陆大人亲自诊看,说先将养半年,应是无碍。”
“湘王寻的陆岗松?”
卫铎垂眸:“学生的伤如何,老师可直言。”
“你伤得不好,眼下脉络瘀滞,双足已呈坏死之相。他开得什么方?”
此乃大事,云纤闻言在一旁做沉默状,卫铎却是抓紧衾被,唤银玉去王府小药房寻府医,又派人寻了湘王来。
相比其他人,卫铎更相信他的老师。
迟甚卿虽行事跳脱,但他重责,从不说假话。
方才笑言老师往昔开方险些吃坏卫铮,这是真话,可也是因为当年卫铮腹中生异物,老师一剂方子下去,的确见好。
他乃湘王世子,身份贵重,是以太医院怕是不敢下重药,常以保命为先。保得住他的命,也就保住了自己的命。
可卫铎既想保命,也想保住双腿。
他今岁刚刚及冠,几日前还是个身着红袍日日走马观花的意气少年。他虽不是京中纨绔,但也过得恣意张扬。
马术骑射、捶丸踏青,京中少年人中意的,他亦喜欢。
他风华正茂,湘王府中那个鲜衣怒马,风流狂妄的世子,如何能接受自己日后都如废人一般,日日窝在锦绣帐子中?
“劳烦……”
卫铎看向云纤:“你派人去太医院寻陆大人,便说湘王世子相邀。”
云纤点头,指了尺素去太医院。
屋中三人皆不发一言,卫铎知晓太医院行事作风,但他不知父王可了解自己的伤情。
迟甚卿垂着手,不知在琢磨什么。
云纤静静伫立一旁,置身事外。
“世子妃,世子的药方。”
将药方递给云纤,云纤又转手送到迟甚卿手中。
“老先生过目。”
迟甚卿接过,半晌道:“无功无过。”
无功无过,保命为先。
四字一出,卫铎紧咬牙关,下颌紧绷。
湘王卫益清与陆岗松一同进入屋中,只一眼,卫铎便看出父王知晓他的伤情。
父子二人颇有默契,卫益清见状低声道:“是本王让陆大人隐瞒你的伤情。”
“为何。”
卫铎垂眸,这二字说得模糊,令人听不真切。
“你双腿骨碎,陆大人给本王三个选择,一者静中将养,待自行恢复,他辅以药物帮你保全身体。二者,锯腿保命,但此乃末路之选。”
“其三……”
卫益清坐在卫铎面前,狠狠皱眉:“其三,陆大人为你施以柳枝接骨之术,帮你将碎骨接至一起。”
“可这种法子,虽医书之上有记载,但本朝并无人试过,陆大人亦无把握。”
这柳枝接骨之术,他听着便觉危险,并不妥当。
“所以本王替你做了选择。”
迟甚卿道:“湘王乃父之心令人动容,可眼下世子双腿已呈坏疽之相,这第一个法子,许是行不通了。”
陆岗松闻言惊讶上前,细细查看一番对王府府医道:“可是按着我给的方子,给世子用药的?”
府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不曾动过药方,皆是按陆大人所出方子抓药,从未有半点差池。”
“只世子妃寻人将药炉搬进屋中熬煮煎药,这当中是否差了用量小人便不知了。”
卫益清看向云纤,云纤福身:“熬药皆在屋中,单嬷嬷银玉等人有目共睹,且世子是否因服错药物而导致伤情恶化,陆大人应当可从脉象上看出一二。”
陆岗松仔细号脉,终是摇头。
世子脉象并无错用药物,亦或毒物而导致出其他问题,怕是他用药不精,过于保守。
从药匣中拿出银针,陆松岗屏退众人为卫铎施针。
半个时辰后,陆松岗走出屋中,云纤见卫铎双脚转为暗青,明显比先前好上许多。
“陆大人。”
卫铎浑身被汗浸透,语气虚弱:“父王所选的治伤之法,怕是难再让本世子站起身吧。”
陆岗松闻言沉默良久,未能出声。
“所以本世子今后要么做个囫囵个儿的废物,要么做个半截子的废物可对?”
少年声音变得锋锐,被汗意打湿的眉眼透出狠厉。
这三日相处,云纤只觉湘王世子颇为温吞寡断,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等凌厉之色。这一眼,倒是有几分皇家贵子的魄力和威仪。
“凤鸣……”
湘王出声,似在制止卫铎。
卫铎却是强忍痛楚,自床上爬起:“还请陆大人说说那柳枝接骨之术。”
“世子受伤之后,这几日下官寻遍医书,终找到柳枝接骨的详细记录。医书曾言,杨木接骨,如破腹建肠……”
卫铎厉着眉眼:“具体如何实施。”
陆岗松道:“寻新采柳枝,将柳枝修剪成骨碎缺损的长短,并亦雄鸡鸡冠血浸碎骨两端,之后再以线缝合,伤口敷半夏、银翠散。”
“整条小腿用半松膏敷满,以保证血液流通,不至瘀滞。”
“待做好这些,腿外部以夹板固定,服一月接骨丹,外在再配以祛腐生肌的药品。”
这几句话听着简单,可却不好细想。
先不说谁人能剖开骨肉,将一片片碎骨寻出,再以杨木接上,便说火毒热三邪就不好预防。
且此术本朝并无先例,也无人敢为湘王世子施以此术。
若无王爷之命,便是陆岗松,他亦不敢。
“若我想要杨木接骨,陆大人需准备多久可有五成把握?”
湘王道:“不可。”
杨木接骨一旦动手,便不可停止逆转,眼下虽无法再站起身,但好歹他能保嫡子命在。
“为父要你活着。”
卫铎抬头,眸中带泪:“哪怕以残缺之身?”
湘王点头,万分凝重:“哪怕以残缺之身。”
“孩儿不愿。”
咬牙而起,卫铎生生自床榻之上抓着帷幔立起半身,卫益清与迟甚卿见状惊慌上前。
“孩儿不愿,孩儿不愿刚及弱冠便卧床苟活余生,无论有多艰难,孩儿想试试。”
他神情激愤,湘王无法,只能看向陆岗松。
陆岗松沉吟许久,艰难开口:“世子给下官一月时间,这一月下官会保证世子,不至因血瘀筋绝而血肉坏死。”
“此一月,下官会复原杨木接骨之术,待一月后,世子可再做决断。”
卫铎抓着大红色帷幔,眼露坚毅:“一月,本世子等你。”
湘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卫铎面露决绝之色,也只好作罢。
迟甚卿博览群书,对医书自然也涉猎广泛,见状早已与陆岗松探讨医术去了。
见卫铎还死死抓着帷幔,悬吊在半空不放,卫益清想要上前将人抱起,刚走近几步,却听卫铎道:“父王止步。”
少年双眸血红:“孩儿无法送父王出门,父王回吧。孩儿不想您见我狼狈之态,父王莫让孩儿难堪。”
卫益清已至不惑之年,他一生位居高位,看遍世事人心,已有数十年不曾有令他落泪的人和事。
可此刻,看着在自己怀中长大的孩子,他忍不住红了眼。
“父王知晓,待明日父王再来看你。”
不好在嫡子房中过多逗留,见云纤乖顺站在一旁,卫益清沉声道:“这几日劳你照看他。”
“照顾世子乃妾身本分,父王放心。”
不愿让卫铎艰难支撑,卫益清快步离去。
云纤目送湘王背影,就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少年满身狼狈之态,额头汗湿,跌落在柔软被褥中。
云纤回头,他咬牙想要再度起身。
前几日,他虽惶恐,但因被告知将养半年便可恢复,是以不曾将受伤一事放在心上。可如今……
“我助你起身。”
云纤上前,还住卫铎胸膛助他翻身,卫铎却是抬手箍住云纤脖颈。
少年怒目而视,手下却未用多少力道:“大婚之日,你曾在我面前碰过马鞍,究竟是不是你。”
“我没有害世子的理由。”
“我问是不是你。”
二人相拥,少年体温灼热,云纤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在自己耳畔上的热气。
他眸中怒火蔓延,可盛怒之下箍在她颈上的双手,也不曾下死力气。
湘王世子,再矜贵不过的天之骄子,哪怕愤怒至极,眸中也澄明一片,不染一丝刻毒恶意。
箍在脖颈上的手皙白修长,指甲边缘都被王府下人打理得干净清爽。
哪怕卧床多日,亦发丝整齐,衣着净洁。
这是个双手干净、心思纯正的人。
如多年前的她一般。
“不是。”
云纤仰起头,直视卫铎:“不是,我不曾害你。”
她言辞笃定,无一丝心虚之色:“你受伤颇重,是因救人之故,此乃意外。”
“无人知晓你会救白榆而搭上自己,便是有人算无遗策,也不会是我。”
“所以……”
云纤直直盯着卫铎,似要看到这人心中去:“不是我,我不曾害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来日也不会。”
说完,云纤将手覆在卫铎手上,缓缓拨开箍在颈间的掌。
支撑许久,卫铎早已脱力,只一瞬他瘫软在云纤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