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妃所做那些出格事,对卫铎影响极深。
所以哪怕湘王妃一直对卫铮不满,挑唆他兄弟二人情谊,卫铎也从不相信,更不偏听。
云纤垂眸,暗道未必是卫铎良善,怕是他……
深深惶恐着自己,会变成跟湘王妃一样的人。
“二爷有话不妨直说。”
卫铮看着云纤,见她眼底隐露嘲弄,不由心火蒸腾:“无论你所求是什么,湘王府、卫铎都不是你可玩弄于股掌中的,你好自为之。”
卫铎受伤,令他处境尴尬,可再多的,他不能说也不好插手。
丢下一句话,卫铮负气离开。
只是刚走出秋水居,灵丹便来禀报,说是湘王寻他,有要事相商。
说完,卫铮快步朝外院书房走去。
方进入院子,他便觉今日格外不同。虽往日父王书房也有人看守,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门外侍卫他都认识,却少见对方这等全神戒备的模样。
“你先回逸翠园。”
打发了丹灵,卫铮走近卫益清书房。
刚行至门口,便听卫益清在屋内沉声道:“连年征战朝中已损失十数万兵将,耗费大量金银,百姓民不聊生。”
“京中瞧着歌舞升平,可边关呢?”
“边关庄家荒废,商者停铺歇市,百姓流离失所,若再征战南夷,这天怕要翻了……”
听闻这话,卫铮心中一惊,忍不住在门外轻咳一声。
“谁?”
“父王,是孩儿。”
卫益清话语一顿,随后开口:“是铮儿,进来吧。”
推开房门,卫铮就见屋中角落还坐着一人,那人身穿粗布文人襕衫,虽浆洗得有的地方泛了白,却仍给人干净整洁之感。
“铮儿。”
迟甚卿见到卫铮,白胖面容浮起慈爱笑容。
“老师。”
上前行礼,卫铮随后恭敬站在一旁。
他心中隐约知晓父王来寻自己,是为何事了。
卫益清也没有瞒卫铮的意思,挥手指了座位后再度开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本王都会阻止圣上出兵南夷。”
“他心意已决,怕是难了些。”
将手边茶水推到卫铮面前,迟甚卿道:“几战接连大胜,圣上只能看见书写在史书上的丰功伟绩,却是看不见大胜之下兵将战死,数以万计百姓家无男丁,孤寡遍地。”
“我朝将领染红边关黑土的血,流不到高坐金銮殿宝座之上人的脚边。”
“所以他既不疼,也不痒,更无动于衷。”
“若他心怀苍生,便不会在文武百官百般上折之后,三度提及出兵南夷。”
“本王知晓。”
卫益清道:“寻常手段,已不能再阻止圣上。”
听闻这话,迟甚卿抬头,二人对视一眼皆扭过头去。卫铮却是一颗心怦怦狂跳,一时猜不透非寻常手段,又该是个什么手段。
可他也不敢出声询问,只默默在一旁喝茶。
“铮儿。”
“父王。”
被提及,卫铮瞬时站起身。
“凤鸣重伤,十几日后便要接受那杨木接骨术,我问过陆岗松,他最多也只有五成把握,若……这王府的重担,便要落于你身上了。”
卫益清说这话时,紧盯着卫铮,眸中锐利仿佛可穿透人心,直至心底。
“你可能扛起王府重担?”
“孩儿……”
话到嘴边,卫铮却突然一哽。
湘王府适龄男丁唯有三人,而可继承王府的只有卫铎与他。若寻常时日父王问他这问题,卫铮定会毫不犹豫说自己可扛起王府重担,
可今日这话,却是不好回答。
卫铎的杨木接骨术,成与败皆有可能,若成功,他今日答应得太快,也不知来日会不会惹卫铎猜疑。
且若只是接手世子之位这样简单,父王便不会将他召来,听先前那一通大逆不道之言。
那悬于心上的非常规手段究竟是什么,决定他日后接手湘王府是接一场泼天富贵,还是接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自他父王多次上折阻挠圣上对南夷出兵,以致圣上猜忌后,湘王府便与从前不同了。
卫铮嗓音有些抖,几顿之后却是铿锵有力道:“若兄长术成,孩儿可一路辅佐兄长,若兄长术败,孩儿可承担起湘王府之责,哪怕背负骂名,哪怕……不得善终。”
男儿生于天地间,理应刚毅有节,怀济世救民之志。若不能匡时济世,那承起一家、一族之责,也是好的。
“哈。”
卫益清朗声一笑,眸中却满是骄傲地看着迟甚卿。
“你就不怨?”
“怨什么?”
卫铮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不成怨卫铎做了多年世子,多享富贵,临到需抛头颅之时,他来接世子位?还是怨父王看重自己,将这阖府上下需掉脑袋的事告知?
又或是怨来日王府度过艰难,卫铎又恢复康健,他需再度将位置让出来?
“父王小看孩儿了,孩儿胸中有天地,该孩儿负责之时,孩儿不会推脱。该孩儿退后,孩儿也不会恋权。”
“不觉委屈?”
卫铮看向卫益清,难得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孩儿就要及冠,已是大人了,怎会委屈?”
“为国为家,死而无憾,不委屈,亦不悔。”
第102章 线索
众人都不知卫铮那日与湘王谈了什么,只知道自那日起,卫铮便忙碌起来,再无心过问府中后宅事。
云纤本也不在意他,如今见无人来烦自己,更是不在对方身上放半点心思。
这几日,她的心思皆在叶良身上。
上次交谈后,她不知是否惹卫铎猜疑,是以有些时日未再见叶良,后发觉卫铎并无他意,今日方再次将人唤来了秋水居。
叶良来时,云纤已在院中等了半晌,银玉刚见了人便出声呵斥。
“让主子等大半日,你好大的颜面。”
“小人不敢。”
叶良擦着额上汗水,略有惊慌:“前几日外院一位幕僚先生,寻小的做些木灯笼,今儿他寻到小的这……”
他手艺精湛,嘴皮子却并不利索。
按说那做灯笼的活计根本不该由他接手,府中往年灯笼都是纸糊的,此次非要做些木质的,的确耽误了他时辰。
可这话叶良又不好说,总不能让府中人觉着他给世子做活,人便高贵了,往日的小活计不可接了。
支支吾吾解释半天,叶良也未解释出什么,银玉听得烦了正要呵斥,却听云纤道:“无妨,小师傅先歇歇,喝口热茶。”
“谢世子妃。”
喝了一口热茶,又见云纤并无恼怒之意,叶良这才道:“其实也并非小的解释不清,的确是那位先生,今儿拉着小人谈了好些有的没的。”
“哦?”
云纤垂眸,好似很好奇的样子:“他都与你谈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好玩的?”
银玉听这话,也开口:“主子问你话呢,你且说说都跟你谈了什么?”
知晓后宅女眷平日多在宅子里,难得出门,是以多寂寞无趣,叶良想了想应当没有冲撞主子的话,便娓娓道来。
“来寻小人的是王府一位幕僚,姓李。”
云纤听见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银玉喊了声李璟棠。
“正是。”
叶良道:“这李秀才前段时日来寻小的做些木灯笼,要挂在王府墙外,说是木灯笼比纸的更结实,不容易被风吹熄。”
实际根本没这回事儿,叶良只觉那秀才读书读傻了,硬是拉着他做劳什子木灯笼。
将不满压下,叶良又道:“世子妃派来寻小人的人刚离开,李秀才便来了,说是小人前些日子做的木灯笼不够亮,让小人再做一批更透亮的。”
“为何?”
叶良叹息:“那灯笼亮不亮,与小人有什么干系?那都是蜡烛的事儿……”
几次与云纤接触,叶良也瞧出世子妃不是恶主,说话不免随性两分。
“我与李秀才说了,李秀才还拉着小的喋喋不休,还讲了上京这几日的传闻。”
云纤抬头,眼神锐利:“什么传闻?”
叶良面上也不见了方才的抱怨,多了几分疑惑:“李秀才说,这短短十几日,上京突然失踪了十几个男子,皆是身强体壮的。”
“男子?”
“是,正是男子。”
云纤一时不解,让叶良继续。
“李秀才说前去官府报官的就有七八户,另外还有几个是村中闲汉,待发觉人消失不见时,已过去多日了。”
“李秀才贪生……”
话到嘴边,又被叶良生生转了个弯:“李秀才许是怕王府出入的小厮有什么危险,硬是让小人做些灯笼,将王府外必经路照得亮堂些。”
“待说完了这些,小人又去工技管事那处登名,这方来得晚了。”
“登名?”
叶良点头:“王府规定,所有人出入必须登名记录在册,哪年哪月哪日去到何处,领了什么料,做了什么,都需记录在案。”
“这前后耽误,小人便误了时辰,绝非故意。”
“好了。”
见云纤未开口,银玉道:“主子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倒是你说说,那失踪的男子是怎么一回事?”
“再详细的小人也不知了。”
他心中急着见主子,哪里知晓李秀才都说了什么?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了个囫囵个儿也不完整。
银玉还要再问,云纤却是摆手:“若上京有此事,你们出入便小心些,莫受了暗算。”
她一时不知李玉蘅为何要给她传这消息,但云纤此刻也无心探究,她心思都放在了那句“登名”上。
“他们登名册,这事你知晓吗?”
云纤转头问银玉,银玉道:“奴婢知晓。”
以为云纤不了解登名的作用,她打发了叶良后低声解释:“府中惯例,外院所有人都如此,内宅的人若去其他院子,也需登名,只不过会由各院嬷嬷代笔。”
“外院那些登了名的册子,都谁人可看?”
袖下双拳紧握,云纤脊背挺得笔直。
上次见叶良,他曾说最后见大姐夫是大前年的八月初一。
若知晓大姐夫在那之后做了什么,便可推测出他见了什么人,遭遇了什么。
说不得,看过那些册子,她就能找到指使雷晟带人去云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回世子妃,王府所有记录在档房的册子,只有王爷跟……王妃和江侧妃可看。”
银玉说话时,微顿了下,云纤便知那些册子,便是连湘王妃也无权过目。
江月楼可看,并非因为她受卫益清信任,怕是因对方执掌中馈,平日需管理人员、府中出入账数等事,这方能随意查看。
云纤心尖一颤,眼露为难:“那些册子,世子也不可看?”
银玉一愣,片刻后犹疑道:“倒是没有这规矩,只是平白无故的,世子也不好越过侧妃娘娘查看那些册目。”
“世子妃可是有什么想知道的?”
“并没有。”
云纤摇头:“只是王府与傅家规矩不同,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也不知傅家是个什么规矩,银玉不好过问,以示了解就将此事抛过脑后。
见银玉未生疑心,云纤在心中琢磨起中馈一事。
若她想在王府后宅畅行无阻,并随意翻看外院人员出入册子,便需将中馈权力拿在手里。
可江月楼此人心思缜密,又对卫益清有救命之恩,若无大纰漏,卫益清是不会从她手中夺走王府中馈的。
莫说她一个刚嫁入王府不久的世子妃,退一万步讲,哪怕卫益清自己不满江月楼,亦不会轻易夺权,架空于她。
所以凭自己,她根本不可能把持王府中馈。
云纤低着头,看似在整理衣摆,心中却是在盘算自入王府后所走的每一步。
雷晟乃王府家仆,会对云家出手必是受到谁人命令。她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雷晟留与不留皆无差别。
若想查清云家灭门真相,便要知晓大姐夫在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中馈……
她抢不到,也得抢。
云纤站起身,回到房中。
“世子妃停步。”
刚要进到屋内,促织便站到云纤身边,她语气低柔,云纤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卫铎受伤,饮食排泄皆需人照看,时日久了屋中人便养出默契,会在这种时候有意回避。
促织让她停步,应是卫铎正在如厕。
好一会儿后,单嬷嬷离去,云纤才走进屋内。
屋中卫铎半倚在软垫上,面色苍白,眉心紧锁。一身里衣被汗意打透,湿淋淋贴在身上。
他双手抓着衾被,正死扛着双腿带来的剧痛。
听见云纤脚步声,卫铎缓缓睁开眼,乌黑一双眼在见到她那刻,又立刻将眸中所有痛苦悉数隐藏。
他面色微窘,只能转开视线:“你回来了。”
“嗯。”
云纤走到红木衣橱前,从中拿了新的里衣递给卫铎:“我去端水来。”
她面色如常,无嫌弃更无时刻偷觑他面色的小心翼翼,莫名的,卫铎也松了一口气。
“这水温可成?”
“成。”
褪了里衣,云纤帮他擦去身上冷汗。
先前卫铎百般不习惯,可对比其他人,他这新婚妻的照料更让人心安。
起码她不会如银玉、促织那般满心谨慎,也不会如单嬷嬷那样眼露惋惜,令他常觉得自己已成废人一个。
好似知晓他心思一般,云纤一边帮他穿着新内衫,一边道:“有个我不知该如何解的问题,想问问你。”
“你且说。”
云纤道:“若我想要他人手中的一样东西,却是抢不过来,该如何?”
卫铎垂眸,沉思许久。
虽卫铎魄力不足,但无论是他还是卫铮都聪慧过人,这问题问出口,云纤猜想或许对方已经知晓自己的意图。
张口问,是她敬重卫铎的体现,也是让他表态之意。
若卫铎不愿她插手王府中馈,那她日后只能凭自己的力气。
若卫铎愿意,她还能得一份助力,自然,此试探过后,也说明她距告知对方傅家之事,更进了一步。
“若抢不过来……”
卫铎声音虽低,却是极稳。
云纤捏着绣金盘扣的手一顿,心下略有些紧张。
“便让她亲手交给你。”
交给她?
云纤一愣,盯着卫铎久久不语。
只是卫铎垂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眸中神色,亦猜不到他的心思。
这一瞬,云纤甚至怀疑起卫铎是否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若让她想,她只能想到一个让江月楼主动交出王府中馈的条件。
那便是王府中,再无江月楼忌惮之人,哪怕她不掌王府内宅权力,也可一人独大。
云纤抿着唇,这一刻,忽觉往日自己太过小看眼前人。
“说得有理。”
淡淡将此话抛过不提,云纤又似不经意提起其他。
“今儿我召见叶良时,他说自己被外院一个幕僚,拉着说了许久话,还耽搁了来秋水居的时辰。”
“哦?”
卫铎也似生了兴趣般,与云纤攀谈起家常来。
“就是上次来见你的那位李姓幕僚。”
“璟棠行事稳妥,定事出有因。”
云纤道:“你好似很信任他。”
“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见卫铎不愿多说,云纤轻轻点头:“叶良说这李秀才,让他做一些灯笼挂在王府外头,是因为这十几日,上京忽然有许多壮年男子失踪。”
“短短几日,已有十几个壮年男子无影无踪,不知去到何处了。”
方才换衣时,云纤将卫铎长发以绸带绑起,此时正帮他梳栊散落在额边的碎发,她指尖刚拂过他额头,便觉得指腹下的人僵硬一瞬。
“壮年男子?”
“是。”
云纤停下手,垂眸看着卫铎发顶。
李玉蘅不会无缘无故,冒险借他人之手传无用的信息给她。
她猜不透上京男子失踪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可眼下看,或许与她无关,而是与卫铎有关。
将男子长发梳理妥当,云纤道:“你知晓当中内情?”
卫铎好似魂游一般,又喃喃问了句:“你说从何时起,上京开始有男子失踪的?”
“十几日前。”
云纤见他面色惨白,淡声道:“若按失踪人数算,几乎每日都有一二人凭空消失。”
卫铎喉间一紧,避开云纤眼神后,无意识将手轻轻抚在膝上。
见他这动作,云纤微微张开了唇。
十几日前……壮年男子。
她敛了眼,心中想到一人。
不日后,要为卫铎施杨木接骨术的太医院院判,陆岗松。
“我……”
卫铎扯着唇:“也不知当中内情。”
他只是有所猜测,事情未必如他所想那般。
许是腿又开始痛了起来,卫铎转过头盯着自己的左膝,以几不可察的气声道:“太累了。”
“你说什么?”
云纤未听见,她坐在卫铎面前:“我未听见你说什么。”
“我说太累了。”
卫铎仰起头,眼中泛着的红一点点蔓延至眼尾。
少年俊秀面庞浮现一丝苦笑,一丝嘲弄。
“未受伤前,我日日晓日寻花,春风带酒,骑射一流,与京中纨绔子在外斗酒多日,亦不觉疲惫。”
“我以为在外装一纨绔已足够疲累。”
看着云纤,卫铎眼中涌出热泪:“我以为……整日与那群酒囊饭袋称兄道弟,便是这世上再煎熬不过的事。”
“日日与那些纨绔斗酒狎妓,我以为青楼之中妓子身上低劣的脂粉香,就是这世间最难闻的味道。”
卫铎忍不住抓着云纤手臂:“那时候我曾想,若可以,我愿在家中躺上几日,哪怕静静看上几本书,写几个大字。”
“又或是陪卫锒敲一敲铜钵,给他念一念无趣的话本子……”
“我生来尊贵,素日心高气傲,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连如厕都不能凭己之力。”
“我更从未想过,日日躺在这锦被软铺上,会是这般疲累。”
卫铎抬起手,遮挡双眼:“双腿有伤,药物腥苦,汗液酸臭,这味道不知比妓子身上的低劣香粉难闻多少倍。”
“你不知,我……时,单嬷嬷站在一旁,我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腿伤疼痛,冷汗常打透内衫,贴在身上刺痒难耐,我却不愿唤人替换。”
一日换十几身,便是他贵为湘王世子,亦觉不妥。
“我心中厌烦,又恼自己往日身在福中,却无端挑剔,如今再想过一过那假做纨绔,招猫逗狗的日子,亦太难了。”
他本是天之骄子,如何就沦落到要满头银发的乳母照顾自己如厕了?
他怎能甘心,又怎能接受?
可他做不出失礼事,亦不能丢君子之风,他只能日日做不在意,将满心惶惑、恐惧掩藏于心底。
“我……”
卫铎薄唇紧抿,不让一丝哽咽自口中流出。
他遮挡了自己视线,亦瞧不见云纤神色。
云纤坐在他面前,神色清冷,不见一丝动容。
她不知晓日寻花、骑射一流的卫铎是什么样子,但她知晓卫铎与那些京中纨绔子所去的青楼,所寻的妓子,不会用他口中低劣的香粉。
或许往日的云纤,在鲁家巷尾货郎那所买的七八文一盒的香粉,才称得上他口中的低劣。
但云纤从未在那香粉盒子里,闻到任何异味。
她也不知一日换三四次内衫,日日换被褥的人,身上哪里来的药臭、汗臭。
在云家,她夏日做木活,也不过晚间入睡前,换一身干净内衫。
她生来就不尊贵甚至低贱,素日亦从无心高气傲之态,所以她不懂,也不能理解卫铎的痛苦。
就好像身为湘王世子的他,并不能理解一个壮年男丁失踪,对寻常人家意味着什么。
他与她,与李玉蘅,与云家人,与王府内外院的下人,还有那些失踪的男子,皆不同。
大不同。
莫名的,云纤嗤笑出声。
卫铎放下手臂看着她,就见云纤也如他一般红着眼泪流满面。
大颗大颗的泪止不住一般,一串串滚落,云纤哭着,却又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我笑……”
一滴热泪砸在卫铎手背,云纤道:“我笑你定有康复那日,我笑你虽遭此一难,却仍有翻身机遇。”
“我笑你贵为湘王世子……”
“确与世人不同。”
“我笑我夫终会康健,恢复如常。”
云纤抹着泪,终嚎啕不止:“我笑你……总有机会再晓日寻花、春风带酒,做上京第一等纨绔。”
她站起身,伸出手抚着卫铎双颊。少女澄清目光被泪水遮挡,令卫铎莫名心跳。
二人相距极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间的热意。
云纤看着卫铎,柔声道:“你什么都不必理会,你只需等待,等那场杨木接骨术,我信陆大人一定会成功的。”
将卫铎抱在怀中,云纤脑中闪过的却是躺在云家院子中,还有血泊里的巳月、银霜等人面容。
这世道,好不公。
有些人生来尊贵,有无数翻身可能,哪怕跌入泥淖,亦有无数人在后等着将他捞起。
而有些人,犹如蝼蚁,只活着便需拼尽全身力气。
“若我恢复如常,我必给你……”
她的反应不在卫铎设想之中,她往日并非情绪激浓的人,常淡淡的,卫铎一直以为对方对他情意不深,少见真心。
可今日……
卫铎心下一横,有意给一二诺言。
他重诺,说出口,日后必会达成。
哪知不过刚开口,便被对方打断:“若你恢复如常,我便给你讲讲傅家的日子,你不是一直想知晓吗?”
耳边仿佛响起巳月那句快走,云纤又忍不住眼中一热。
“我有许多事不知该如何处理,若你伤好了,我一桩桩一件件告知你,你帮我拿个主意可好?”
她头一次流露出真心实意的脆弱与讨好,卫铎不知怎的,看着眼前双目赤红的姑娘,只觉莫名受了蛊惑。
“待我伤好,你将那些不可解的难题,一一说与我听,我会竭尽所能助你解开。”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交换誓言,还不等心绪平复,促织便匆匆赶了过来。她站在床榻前,竟破天荒有些为难地看了云纤一眼。
卫铎正要开口,云纤却是万分识时务地准备转身离开。
“不必,你只管留下。”
银玉见状微低下头:“禀世子,锦韵堂那边闹起来了。”
“为何?”
他母妃已消停许久,此时不知又为了什么事。
“王爷他……”
抬眸看了眼卫铎神色,银玉艰难道:“王爷将先前为世子在朝中谋的差事,交给了二爷,王妃知晓后很不高兴。”
第105章 异梦
王府世子虽说出身金贵,但在朝中并无实权。尤其这几年圣上愈发忌惮湘王府,认为卫益清依仗着太后之势忤逆自己,愈发不喜。
他身为湘王世子,享尽富贵,却独独不可一展长才,露腹内经纶。
他自幼熟读孔孟一心经世济民,却壮志难酬,毫无用武之地。
每每父王在朝堂上拂了圣上的意,他便要在上京到处招摇,以湘王生了个无用纨绔的流言,平圣上的一颗酸心。
朝中的那份差事,是他求了父王许久,又在他及冠娶亲后,方落定下来。
并非可掌实权的什么好差事,但……也是他百般艰难求来的。
于他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湘王世子入朝本就不易,他几次进宫央求太后,甚至不惜丢尽颜面彩衣娱亲,方让太后心软对圣上施压,圣上迫于孝道才允了他一官半职。
先前他不满傅家女,却不曾极力反对这婚事,当中也有想要早些入朝的心思。
可如今……
卫铎双腮紧绷,额头青筋绷起,却是不知该怪谁、怨谁。
十几日后那一场杨木接骨术成败犹未可知,可便是成功,怕是一年半载内,他也无法顺利行走,更别提入朝为官。
“世子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见卫铎神色不对,云纤转头将银玉打发出去。
她不知当中内情,却也不得不开口安慰:“待你腿伤康复,还有机会。”
“没有了。”
卫铎淡淡道:“没有机会了。”
“圣上忌惮湘王府已久,不会让父王、我与卫铮全部入朝,这一个差事,已是天大恩赐,我……”
“再没有机会了。”
“为何忌惮湘王府?”
云纤对卫铎入朝与否并不在意,她抓着膝上裙摆,心弦紧绷。
“……”
短暂沉吟,卫铎似下了决心道:“圣上育有二子四女,太子体弱多病,二皇子……”
“二皇子如何?”
卫铎道:“此事你自己知晓便罢了,万不要说与他人听,虽也算是众所周知的秘辛,但无人敢拿在面上说。”
“二皇子他为人处世八面圆融,却偏偏生了个怪病。”
云纤惊讶抬头,卫铎叹息:“他认不得字。”
“认不得字?”
“是,生来如此。与卫锒不同,二皇子非心智不全,只单单认不得字,无人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可先前朝中都说,二皇子是因后宫争斗,被人下了厌胜之术。”
“难怪。”
云纤垂着头,语气低哑:“太子病弱,二皇子又无继承大统的能力,难怪,难怪……”
她的手攥得愈发紧,耳边似能听见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声。
“我知晓父王是为湘王府考虑,圣上年岁越大,猜疑之心越重,再拖下去,这百般求来的机会也要拱手让人。”
“可……”
可他不甘心。
卫铎只觉鼻中酸涩:“我知卫铮无争权之心,可我抑制不住想要迁怒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