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成荫认真?观察李正玉的表情?,继续说道:“说来奇怪,混元仙君大开杀戒之前应该提前通知各正道宗门才对,也好?让他们能够及时反应,可他却没有,现在滞留在外的正道弟子人数不少,够我?们杀得血流成河了。”
李正玉抬眸看?了乔成荫一眼:“那是因?为他对我?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我?不会拿正道弟子开刀。可他忘记了,我?从来都不是个良善之人,正道之人的命是命,我?们魔宗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李正玉轻抚琴弦,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她面容沉静,语调温和:“就按你说的做吧,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第60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五)
三?日后, 李正玉提着剑来到了华清宗,她刚到燕青山山脚下,耳边便传来了谢混的声音:“你来了。”
她抬眸向问天峰的峰顶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了她的视线, 但她知道, 他就在那里。
谢混来时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 那向来如寒冰般冷冽的气质消减了不少,眉眼恬淡, 透出一股子温润之气, 他腰间挂着自己的剑,将青虹剑握在了手中。
他望向李正玉的眸光中充斥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但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来取剑,还?是来杀我?”
李正玉沉默了。
谢混缓步走到她面前, 将青虹剑递给她:“若你想杀我, 便用你的本命剑吧,凡俗之剑不配饮我的血。”
李正玉接过?青虹剑, 垂眸凝神感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谢混:“你用你的神魂来祭我的剑灵?你可知丢了一魄修为便再难寸进,你这?是毁了自己的道途。”
谢混眸光澄澈, 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我想用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杀你。”李正玉冷声道,不得不说,谢混的所作所为又一次刷新了她对他的认知,如今在她心间鼓荡的并非感动, 而是另一种沉重又苦涩的情绪,“我会想办法将这?一魄还?给你, 你真是个疯子。”
谢混见李正玉抬手抚上青虹剑,他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我杀了你门下那么?多弟子,你合该恨我,冷心冷情的无?极魔尊不应该说出这?种话,为什么??难道我与你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想亲耳听她说。
李正玉将神魂沉入剑中与剑魂沟通,闻言声音更冷:“原来你还?知道我是无?极魔尊。”
她如今虽心绪繁杂,但与剑魂沟通于她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因而甚至还?有精力?抬眸瞪了谢混一眼,这?一眼令她恰好?窥见了他那愈发复杂的神情。
燎原般的疼痛自识海中传来,原本平静的识海霎时间波涛汹涌,无?法抵御自剑魂中传来的攻击的侵袭,失去意识的刹那,李正玉的脑海中突然?回荡起魏无?尘那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徒儿,你的师兄师姐们?为你舍命的时候你骂他们?是疯子,他们?想要你以身?偿还?的时候你还?是骂他们?疯子,其实他们?不疯,是你太傻。”
她确实愚蠢,自诩多疑却一个坑来回踩,皇帝、家主、宗主都当?过?了,仍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可人活在这?世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吗?
若是连一个都没?有,那未免太过?可悲。
她以为谢混与所有人都不同?。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是魔尊。
重新清醒过?来时,李正玉睁开眼,感受到手脚上那沉重的镣铐,突然?有一些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起来。
谢混坐在床沿上,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面容,见她醒来了,轻声道:“我已喂了你疗伤的丹药,头?还?疼吗?”
见李正玉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状若癫狂地笑了几声,他心中酸涩,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她。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仙君既有缚灵锁,何必多此一举?”这?场景实在是将她拉入了昔日的梦魇之中,若非她知道以谢混素日品行与怜她之心不会强要她,她可能立时便要发疯。
她的灵力?并没?有被束缚,待她稍微恢复一些气力?,定要让谢混好?看。
谢混没?有回答,他想去碰李正玉的衣袖,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李正玉抬起手遮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锁链晃动之声在这?静谧的洞府中极为清晰,这?样的声音已无?法再使她心烦意乱了,人的心一旦冷到了极致,反倒不会再那么?容易被轻易击溃。
“混元仙君,你将剑递给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立时杀了你呢?正邪本就不两立。”
谢混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一向喜欢大家将你称作青虹剑仙。”
李正玉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极为浓重的嘲讽意味,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你以为这?是因为我心向正道吗?那你恐怕想多了。我喜欢这?个名号,是因为我只相信自己手中的青虹剑。仙君,这?个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手中的剑是真的。”
李正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顾太阳穴处依旧绵延着的刺痛,抓住谢混的衣襟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这?个道理我很久之前便知道,但今日才终于彻底领悟了。”
望着李正玉眼中的冰冷,谢混的心仿佛浸泡在苦海之中,但他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他抬手抚上了李正玉的后颈:“不知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明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还?是敢这?样同?我说话。”
谢混欺身?上前,将原本坐起了身?的李正玉重新压倒在床上,禁锢在身?下,李正玉没?有挣扎,而是用那双浸染了冰雪的眸子注视着他,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谢混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的手沿着李正玉的脖颈一路向下,在她的锁骨处停滞了片刻,察觉到身?下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睫羽亦轻颤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停止动作,只是一举一动都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法器,不像是在宣泄欲望,倒像是在受刑。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谢混。”李正玉轻声道,“如果?你真的做了,那便不是你了。”
谢混呼吸一滞,缓缓闭上了眼睛,李正玉以为他动容了,但他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却满是癫狂与冷漠。
“你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那便没?有什么?正邪不两立,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不在乎,你人在这?儿,足矣。”
李正玉心下一沉:“你关?不住我。”
谢混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双望向她时向来澄澈柔和的眸子阴沉沉的,让人心中发寒:“我以前待你太温柔了,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从我手中逃脱,但现在我明白了,想彻底制服一个猎物,就是要让她痛。”
李正玉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是如此割裂,她明明身?处其中,却仿佛在画面之外,有一种魂魄在上空俯瞰的抽离感。
谢混说她是什么??
她好?像没?有听清。
曾经他那温柔而热烈的声音仿佛还?未彻底在她的耳畔消散。
“温如,我不愿用珍宝去形容你,珍宝是人的所有物,而你是我的神明,如果?爱人之间非得有谁从属于谁,那我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她的灵魂仿佛从这?荒谬的场景中脱离了出去,所以她甚至还?有心情想,好?在她已经斩去了情丝,不然?听到谢混刚才的话,她不知该如何痛心。
谢混的手按上了她的衣带,李正玉抬手想要阻止他,却被他将双手牢牢按在了身?侧,他俯下身?沿着她的脖颈一路亲吻,衣带最终还?是被他扯开了,他不顾李正玉喉间无?意识的呜咽,将她的衣襟扯散开来,然?后便是愈发绵密而猛烈的吻。
李正玉的手不动了,谢混不再按着她的胳膊,转而将手掌扣在了她的腰上,手上传来的熟悉的触感令他的指尖不受控地轻颤。
谢混的手如火般滚烫,将李正玉拽入冰窟,拽下地狱。
感受到身?下人的僵直,谢混心如刀绞,他抬手将桌上的青虹剑招至手中,青虹剑的剑灵被他用魂魄祭炼过?,又在其中埋下了自己的意志,在他手中竟有如臂使指之感。
李正玉的灵力?并没?有被缚灵锁封住,她本该用自己最强的招式让谢混感受一下什么?叫真的痛,可不知为何,她的魂魄仿佛已经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她的手指动不了,泪流不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
谢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那样陌生,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生灵的呓语。
“我为什么?没?有用上缚灵锁?因为若是看不到挣扎,那还?有什么?趣味。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要我,还?是要你的青红剑?”
趣味,哈哈。
“真乖啊,是认命了吗?别怪我不为你治疗,你伤着,反倒有趣味……”
这?是魏无?尘的声音啊,是了,她仍在渡心魔劫,没?想到这?一劫这?么?漫长。
这?么?漫长。
谢混用握着青虹剑的那只手与她十指交握,俯身?在她的脸侧落下一吻:“要我吧,青虹剑不过?是死?物,能给你什么?快乐?”
这?话是如此恶劣,谢混以为李正玉会趁机握紧手中的长剑给他来上一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让青虹剑恰好?穿过?自己的心脏。
可身?下的人依旧双目无?神地注视着上方的空气,就像是她方才不是在隐忍,不是在伺机反击,而是真的被搅碎了魂魄。
谢混的心骤然?下坠,一直坠落到黑暗都有了重量之处。
他不敢再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敢停止,他有一种预感,这?里的时光哪怕凝滞一瞬,他的温如都会在平静中全然?破碎。
谢混捧起李正玉的脸缓慢揉搓着,想让她的表情变化哪怕一丁点?,他心中惶恐不安,根本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在那张如雪般白皙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带着艳色的指痕。
谢混心中升不起半分旖旎,想起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这?样的潋滟之色令他悲怆。
他那双温热的手将刺骨的寒冷带到了李正玉的脸上,她被冰得颤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属于那个向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人的。
李正玉紧紧盯着谢混的眼睛,她眼中黑气缭绕,透出野兽的警惕与凶狠,喉间溢出兽类垂死?前的悲鸣与嘶吼,狠狠咬上了谢混的咽喉。
谢混仰头将李正玉拥在怀中, 动?作轻柔,不敢再刺激她。
他的手掌在李正玉的背上轻拍着,却似乎愈加激发了她的兽性,他的前颈已被咬得鲜血淋漓, 怀中的人?撕扯下?一片片血肉, 最后凭着本能咬上了他的喉管。
谢混闷哼一声, 他本是一心求死,如今却不敢死了, 李正玉成了这副模样, 他如何抛舍得下?。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谢混想将手抚上李正玉的后颈安抚她, 又害怕起了反效果, 隔着衣服在她身上打了几个清心诀,“温如, 我真该死。”
他怎么可能忍心真的伤她, 却没想到言语上的刺激会?害她至此。
李正玉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挣脱开谢混的怀抱, 抬起头望向他,嘴角挂着斑斑血迹,眼中的凶狠与警惕还未完全退去?, 但已不是全然没了神智的模样?了。
“你叫我……什么?”李正玉的语气很迟缓,如同刚学会?说话不久的稚童一般,“温如,你叫我温如。”
谢混见她清醒了一些,心头沉甸甸的大石缓缓落下?, 可心间?的痛楚却依旧蔓延着,侵染了他的五脏六腑, 让他连呼吸都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
是他害得她如此。
谢混不错目地盯着她,试探性地用手挨了挨她的脸:“是,我叫你温如。”
李正玉潜意识里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此时的脑力不足以支撑她将这条信息解码,于是她只是望着谢混,那双总是清冽而深沉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但却纯白得过了头。
“我都记起来了。”谢混轻声道,他有?些不敢去?看?李正玉的眼睛,但又不敢让她偏离了自己的视线,“上辈子,上上辈子,还有?最开始的时候。”
他知道了自己才是李正玉爱着的那个人?,是他让她修为跌落,生机消逝,虚弱地躺在床上。也许她已经?将情丝斩去?了,也许还没有?,但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的情丝便有?起复的可能。
若他死在她手里,她的无情道必然会?大进,她便无需再去?修绝仙祭坛,不会?再造那样?多的杀孽,惹得正道群起而攻之。
她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全然是世事所迫,她想要登仙,他愿做她的踏脚石。
“刚才……”谢混不知该如何说,他原是想诱他杀她,这才做下?那样?的错事,他无力也不愿为自己辩解,只说道,“对不起。”
他打开了李正玉手脚上的镣铐,仔细检查她有?没有?被伤到,李正玉沉默又顺从,眼睛一直盯着谢混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脖子瞧。
谢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不疼。”
李正玉摇摇头:“甜的。”
谢混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凑近李正玉,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你说的没错,是甜的。”
谢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自责自己被担忧与恐惧迷了神智,他从储袋中取出了问心镜。
李正玉见他掏出一面镜子,立时便被吸引了视线,谢混哄她躺下?,见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动?了,这才催动?了问心镜。
他能忆起前尘,便是仰赖这面镜子。
他没有?怀疑问心镜的效果,见李正玉沉沉睡去?,长舒了一口气,将床角的被子拉过来为她盖上,静坐在床边注视着她的睡颜。
他本打算将问心镜收起,思?索了片刻,将其放在了李正玉枕边。
江南正是梅雨时节,雨水淅淅沥沥,将天地洗得澄澈如镜。
谢混孤身一人?前往寒山寺拜访慧远法?师,傍晚才准备归家?,临走前却将随身带着的伞落在寺中了。他行到半路,天空便下?起了小雨,他在雨中走着,倒也有?几?分闲适的意味。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打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他无奈之下?只好走近路旁的亭中躲雨。
亭子里已有?了两个人?,显然是一主一仆,主人?是一位穿着绛红色衣裙的女子,冷若冰雪,霞姿月韵,清冷秀丽如雪堆出来的一般,却又有?几?分旖旎艳色。
见他进来,她那双带着冰雪气的丹凤眼扫了过来,转瞬之间?又收回了目光,徒留他的心颤动?了一瞬。
谢混并非怯懦退缩之人?,可他明明想要同那个女子说话,不知为何却总是开不了口。
那女子原带了伞,可能是怕雨太大弄湿了衣裙和鞋袜,这才进来躲雨。在雨势稍缓了几?分后,她便带着身边的丫头离去?了,从始至终,他们都未能说上哪怕一句话。
谢混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莫名浮起怅惘之情,他的心从记时起便平静得毫无波澜,方才那一瞬间?的颤动?却莫名有?些熟悉。
雨渐渐停了,亭外雾气蒸腾,谢混没有?离去?,他在亭中枯坐了许久,思?考一个问题。
刚才那女子是人?还是妖?为何只是淡淡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心间?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情绪是那样?陌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雨中偶遇本就是巧合中的巧合,一想到他们可能此生都再也无缘得见,他心中的怅惘仿佛也凝结成了如瀑雨丝。
淅淅沥沥,难以止息。
梅雨季未过,但天已晴了好几?日,皇帝南巡,百姓皆夹道相迎。
锦旗在风中飘扬,仪仗如巨龙般绵延不断,随行的官员、侍卫和宫女们整齐划一地走着。
女帝高坐于龙辇之上,腰系大带、革带,佩挂蔽膝、佩绶、脚穿袜履,头上戴着冠冕,十二条旒垂在冠冕之前,遮住了她的容颜。
但谢混还是认出了她。
谢混的堂哥谢璋向来有?些不着调,观此场景不由感慨道:“真是威风凛凛啊,怪不得愤王观帝王南巡,曾言‘彼可取而代之’。”
谢混皱眉:“兄长慎言。”
谢璋笑道:“我只小声说给你一个人?听罢了,有?什么要紧。人?们都说你君子端方,我看?你就是太拘着自己了,这样?活着有?什么趣味,人?这一世这么短,不妨大胆一些。”
谢混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御驾的方向,直到那蜿蜒绵亘似乎看?不到尾的队伍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此时此刻,他心中想法?的大胆程度,比之愤王都不逞多让。
“我准备考科举。”谢混低声道。
“啊?”谢璋讶异道,“你不是说自己闲云野鹤惯了,不喜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吗?你平日里一副快要羽化登仙的模样?,慧远法?师曾言你连生死都堪破了。家?中长辈劝了那么久都劝不动?的人?,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了,真是奇哉怪也。”
谢混遮盖在宽大袍服之下?的手指轻轻搓动?了一下?,面上依旧是那副平静至极的模样?,没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的声音极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四年后。
谢混刚从殿试考场出来,谢璋立刻迎了上来。
“快说说你考的怎么样??”谢璋想去?揽他的肩,却被谢混近来愈发积淀的沉稳气势所迫,最后只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算了,先?不说这些,我在聚香楼摆了一桌,今日我们定要不醉不归。吃完酒你先?回去?,我还有?约。”
谢混心中叹了一声,他这个堂哥说的是要陪他进京科考,顺便见见世面,实则刚一进京就一头钻进了锦绣繁华地。江南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那里有?长辈拘束,还要在意坊间?物议,如今没人?管着,他可算是彻底放浪形骸了。
又走了一段路,谢璋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可瞧见陛下?的正脸了?”
谢混皱了皱眉:“未经?允许我怎敢直视圣颜?这可是大不敬。”
其实他偷偷瞧了她许久。
帝王高坐于御阶之上,那双清冷而沉静的眼睛并没有?扫向任何一个人?,但不用被她注视,只是与她同处于同一片天地,他的心便振动?如摧。
谢璋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人?未免也太无趣了。你可知民间?是怎样?传言陛下?的容貌的?世人?皆道陛下?仙姿佚貌,世无其二,你有?瞻仰一番的机会?居然不好好抓住,实在是可惜。”
谢混闻言轻声道:“以后自然有?机会?。”
谢璋看?了他几?眼:“这可是你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顺着我说话,真是稀奇。”
谢混默然,他不仅有?机会?见到她,也许还能时常伴驾左右,思?及此处,他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涟漪。
谢璋早已习惯了谢混的沉默,在他的胳膊上轻拍了一下?:“苟富贵,勿相忘,将来你贵极人?臣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依我看?你如今才算是悟透了,人?就是该这样?,别?想那些什么玄的虚的,平安一生,富贵一生,尊荣一生。”
“慧远法?师说你超脱,等你真正在这万丈红尘锦绣堆里滚过一遭,便知道什么叫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了。遁世遗荣说来轻易,可那满堂金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谢混朝宫门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夕阳西?下?,早春的黄昏温柔而宁静,街道两旁的树木被夕阳熏蒸成暖色,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因着太远的距离已成了视线尽头一个浅淡的影子。
他第一次对贵极人?臣有?了强烈的欲望,却不是出于权欲,而是因为那在他胸腔中不断鼓荡的柔情。
他愿做她手中剑,为她尽忠,供她驱策。
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谢璋没有?记错,慧远法?师与他参禅论道,确实曾叹道:“你不入佛门,实在是可惜了你的慧根。世间?千百劫,生死一关最难勘破,你虽身处俗世,却已经?走到不知多少人?前面了。”
他自幼性情淡漠,也曾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到那一刻快要来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看?不透、放不下?。
第62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七)
自谢混病倒之后, 谢璋已不敢在他面前?聒噪,来他房中看望他时,只捡一些京中的趣闻说给他听,见他没什么精神, 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告知二叔和二叔母?”谢璋轻声道。
大夫说得清楚明白, 谢混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 即便?与家中长辈关系淡薄,也应该与他们见最后一面, 谢混的父母若知道他病重, 想必也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
谢混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来不及了。”
“你还?看书?”谢璋想把那本书夺过?来扔掉,但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正如他时常想长叹一声,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还?有不过?半个月就要?揭榜了?, 你是要?做状元的人?, 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谢混垂眸瞥了?放在手边的书一眼,说道:“这书我只翻了?几页, 若我不再去看它?,于我而?言故事便?结束了?,可它?明明还?没有开始。”
谢璋陷入了?沉默, 他惯常直来直往、放浪形骸,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幽微细腻的一面,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谢混抬手抚摸书的封面,粗糙、酸涩、还?有一些苦。
他置身?死于度外的时候无病无灾, 他想将故事继续下去的时候,却只能拥有一个开头。
世事无常。
“若你还?没有死, 说不定能被安排去任务部,可惜你已没了?在原世界的锚点,要?么去npc部,要?么投胎,你自己选吧。”
在穿越局工作人?员的讲解下,谢混知晓了?npc部的职责——代替那些因?种?种?原因?无法完成剧情的人?,忘记自己的过?往,继承他们的记忆,延续他们的人?生。
“ npc部的人?每到一个新的世界都会被洗去以往的记忆,但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力量和意志非常强,可能会保留一些残存的记忆,对于他们对那个世界造成的改变,我们不会进?行管制。”工作人?员道,“你可以将此视作员工福利,毕竟浑浑噩噩地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穿越局的二把手是npc部出身?,对于自己的后辈,他自然不吝体谅。
谢混知道现在不是隐瞒自己的心?事的时候,问道:“我在原世界有放不下的人?,我该怎样做才能再次见到她?”
工作人?员不假思索道:“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首先,我是不建议投胎的,因?为投胎的时间是线性的,只能往后走,等你排到队,那个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许多进?入npc部门的已死之人?都抱着再次见到亲人?和爱人?的期望,但事实就是这希望十分渺茫,但即便?他事先已经?说得清楚明白,这些人?依旧不愿意放弃。
工作人?员注视着谢混,眸光平静,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这是他的职业素养:“与任务部可以自主选择小世界不同,npc部门的投放是完全随机的,这与至今为止仍未攻克的一个技术难题有关,这意味着你回到原世界的可能性只有千万分之一。”
“此外,时间点也是随机的,要?看你代替的人?生活在什么时代。虽然你有可能会回到你死时的时间点,甚至回到你放不下的那个人?的小时候,但更多时候,你可能会生活在一个她的曾祖父母都没有出生的时代,抑或是只能在史书上或者某个朋友的族谱上看到她的名字。”
“即便?你侥幸能与她同处一个时代,你也未必能够觉醒自己的记忆,冒昧地问一句,你放不下的是亲人?还?是爱人??”
谢混默然片刻才道:“是我心?仪之人?。”
“那么即便?见到她,你也可能不再爱她。”工作人?员道,“就算你觉醒了?记忆,她也只会把你当成一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被她放在过?往的记忆中珍视的是原来的你。”
“如果你抱着与她再续前?缘的念头成为npc部的员工,我只能说大可不必。不过?只要?你经?历三百个世界,基本上就能被提拔成穿越局总部的员工了?,每天在这里坐班还?是很清闲的,实不相?瞒,我就是npc部出身?。”
谢混再次陷入了?沉默,工作人?员可能以为自己能问出这种?问题,应当与那个放不下的人?有着沉甸甸到死后亦无法忘怀的过?往,而?事实是他与李正玉没有什么过?往可言,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他。
他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可他就是莫名笃定,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无论承担着谁的人?生与记忆,再次相?见,他依旧会爱她。
他与她相?遇的可能渺茫到微乎其微,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再见到她,他都不愿放弃。
工作人?员见气氛有些凝重,心?中长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又?击碎了?一个人?的妄念,但他如果没有把话说清楚,那便?是失职了?,他将宣传册递给谢混,温声道:
“你可以看一下我们穿越局总部的福利,除了?这一条晋升路径之外,还?有一些npc部的员工觉醒记忆后选择在修仙世界证道成仙,与天地同寿,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方向。”
谢混接过?册子,轻声道:“千个、万个、千万个,只要?我经?历足够多的世界,终会与她相?遇,我会去npc部。”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人?的灵魂是会被磨损的,你到底能坚持多少个世界我也不清楚,目前?的最高记录是两万三千个,是由我们穿越局的副局长达成的。可惜了?,若是你能与重生部交易就好了?,可惜这样的机缘不是谁都能有的。”
谢混攥紧了?册子,两万三千,他真的还?能再遇到她吗?
谢混离开后,工作人?员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翻开了?他这一世的资料,却难以看出他心?仪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