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在应和?点头,说“嗯”。
云嘉身?体前倾,放下杯子?,用?手指沾一点净手的水,在石桌空处写了一个字——迦。
“我本来要叫这个‘迦’的,是我爸爸起的,他这个人——怎么说呢,除了在个人感情里?,都极度追求折中,寓意太好容易满招损,他觉得女孩子?起名要中性,也鼓励女孩子?有点男孩子?气,但我现在这个‘嘉’是我爷爷起的,我爷爷非常独断,那?时?候难得我爷爷愿意为我操心?起名字,我妈妈觉得这是我爷爷的示好,感恩戴德,就用?了现在这个名字,但是我爸爸不喜欢。”
庄在看着石桌上渐渐淡去的水迹,那?个字,因为跟云嘉有了牵连,好似忽然就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他说:“你现在这个名字也很好。”
“我挺喜欢的,但是我爸爸有点迷信,觉得上下结构或者?左右结构的字,不稳定,容易在亲缘上有分离劫。”
“不会的。”庄在说。
云嘉一愣,转瞬便想到他的名字,两个字都不是上下结构或者?左右结构,笔画简单,字型稳定,但在亲缘上,与?父与?母,却都没有好结果。
手肘搭在桌边,云嘉挽了挽头发,再次感觉自己把话聊进?了死胡同。
好半天说不出?话,她的视线已经在一旁的花花草草上游荡一圈,收回来,目光一抬。
对?面的庄在淡淡看着她。
这人大概真的生了一双好眼睛,明明寡言少语,脾性枯燥,好像除了醉心?工作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用?白纸来形容不恰当,大概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专业文字,也不为了美观排版,充实而单调。
但他看人的眼睛很温和?,倦意淡淡,仍有包容的光。
让云嘉想起曾经在旱季的非洲看到的离群的草原动物,从寸草不生之地,风尘仆仆,形单影只而来,会很想知道它到达这里?之前,漫长的迁徙故事。
她提起嘴角,冲他露了一个笑。
庄在拿起酒瓶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点,云嘉将杯子?伸过去,说再来一点。
她最初的名字已经从桌角淡褪。
倒好酒,庄在将酒瓶放回原位,刚刚拿起酒瓶前,他准备说的话并不是问她还要酒吗?在十分钟之前,他就开始思考,要不要提醒她很晚了,她明天还有工作,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应该是应该。
他犹豫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像忘记时?间一样,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云嘉喝完最后一口酒,说时?间不早了。
庄在酝酿多时?的话,终于可以开口,出?声的一瞬,他察觉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说这句话。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
庄在起身?送她,云嘉以为他是礼节性将自己送出?门口,没想到他拔了房卡,出?来关上了门。
云嘉表情有些?惊讶。
庄在淡声解释:“很晚了,送你回去。”
云嘉低低一应,往前走,心?里?却想这里?不是什么山户野扉,这是酒店,虽然两人不住同一栋,但也需要送她回房间吗?
她只想,没问。
一路走着,路过酒店重金打造的景观长廊,铺满大块玻璃,通透若无物,身?处之地仿佛与?更深露重的夜相接。
星子?寂黯,明月悬在一侧,干净皎洁。
这边空气好,如此的清晰澄明的月亮,在城市里?几乎见不到。云嘉慢下脚步,仰望夜空,下意识回头喊他:“你看,这里?的月亮好好看啊。”
庄在一直静静看着她,被她望住,慢了两秒,才抬头看旁边的月亮,淡声说:“好看。”
他身?后的长廊,幽深得仿佛有风涌来。
云嘉感受不到冷,只看见,来的路上,某一扇推窗没有合严,凉意穿透风帘,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瑟瑟舞动起来。
她有点想去关窗,但刚刚路过时?,没有停下来,好像就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
她压下念头,继续往前走。
到门口,云嘉跟他说晚安。
庄在也回一句晚安。
回去的路上,庄在再次走过那?条景观长廊。
有风吹进?来,将推窗合上后,他在窗边独自站了一会儿。
月亮之后的群山,远远的,像冲淡无数次的墨痕,只勾着浅浅的轮廓,几乎隐匿于夜晚。
他想起刚刚在这里?提醒他看月的人。
明明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觉得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可每当想起某个人,仍觉生命里?有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那?山,就落在年少的裂痕处,嵌人生以完整,补关于爱情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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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嘉的爷爷还在世时, 云家规矩多,不管兄弟几个多面和心不和,逢年过节都?得?兄友弟恭凑到老宅去演足团圆戏。
过春节更是了,连云嘉当天不想穿红色衣服都要被批评反骨, 每次去程车上, 黎嫣都?忍不住反复叮嘱女儿, 叫她在老爷子面前乖觉一些,好好表现?。
因此云嘉一直很讨厌过年。
所谓合家团聚的日子,也是最束手束脚的一天。
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子过世, 几个叔伯平日里笑盈盈给?彼此使绊子, 在分家这件事上,倒是不打招呼的默契,迅速画好阵营,通通都?不演了。
大一春节, 因外婆来舅舅家过年, 云嘉也要跟黎嫣一起到隆川共度新春。
可能母女不合是基因遗传。
云嘉和黎嫣常常三五句话就闹僵气氛,黎嫣和自己?的母亲, 两个年纪加一块都?快百岁的人,也是如此。
外孙女都?上大学了,时间太久, 久到老太太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得?知?女儿要嫁入豪门时, 如蒙大恩, 事事肯让, 女儿稍有迟疑犹豫, 她巴不得?替女儿去嫁的殷勤样子。
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十几年的阔太亲妈当下来,吃穿用度都?紧着最好的来, 纵是寻常鸡犬也会觉得?自己?已然金贵得?不同凡响了。
平时亲妈摆谱,黎嫣都?念着生养之恩,能惯则惯,可她万万没想到,如今亲妈已经?摆谱到敢往云松霖身上挑错,左一句右一句地嫌这位豪门女婿没孝道、缺恭敬。
先是说自己?开春生病,住院加休养,前?后大个半月,女婿不来亲自看望就算了,连一个电话关心也没有,现?在呢,她难得?来隆川过一趟年,女婿也要在国外忙着工作,不见人影,什么工作这么忙,分明是不把她这位岳母放在眼里。
黎嫣听亲妈一通埋怨,差点?以为死掉的云老爷子复活了,扭头?冷笑一声道:“你当你也姓云?”
“孝道?孝道值多少钱?你脖子上的项链,手边的皮包,值多少钱?”
老太太被噎得?变了脸色,不知?道是下不来台,还是真犯病,捂着心脏说不舒服。
她也晓得?什么人好差使,亲女儿就在面前?,嘴里却一声声喊着“文?青,文?青”,陈文?青上来扶了老太太去休息,大概是老太太在她跟前?诉了苦,陈文?青关门出来时,柔声跟黎嫣劝道:“老人嘛,也就跟小孩儿似的。”
黎嫣一副受够了的样子,深深吸气。
陈文?青说:“妈还惦记着嘉嘉呢,嘉嘉什么时候过来啊?”
堂姐云姿贤年前?结婚,邀请数位亲朋在男方的私人小岛度蜜月,云嘉今天的回程飞机,半个小时前?,刚在清港落地。
黎嫣讥讽道:“她现?在知?道惦记着嘉嘉了?以前?不是很不喜欢我?的女儿,嘉嘉那?么小就要去看心理医生,她心疼过?我?不能生,她巴不得?唆使我?找别的女人也要生个儿子下来?”
陈文?青神情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说:“老人家没坏心的,也是为你好嘛,这不是怕你没有——”
“我?要她管!”黎嫣扬起声音直冲卧室门,似是要叫里头?的人听清楚她的不忿,“我?受的罪她体谅过一分?”
云嘉到黎家时,天色刚黑,夜幕是掺了灰白的蓝,隆川禁止燃放烟花,但一下车,她还是在冰冷的空气里闻到一点?鞭炮的气味,可能监管不严,附近有人偷偷燃放。
舅妈替她接过手袋,面有愁色,小声告知?,她的母亲和外婆不久前?刚闹了别扭,外婆生了气,差点?犯心脏病,叫她待会儿上楼请外婆下来吃饭。
小时候去老宅过节,云嘉很不懂那?些大人的和气恭顺,对?此嗤之以鼻,心想做人为什么要那?么假?后来长大,她才明白,有时候场面上的和气恭顺并不完全是对?他人的讨好,有时候也是为自己?省力。
因无错可纠最轻松。
人就是这样,越活越累,越活越不愿同人争辩,或许也是知?晓世故便?明白了。
许多事,是非对?错,从不在口舌之上。
所以云嘉虽然跟这个一年见不了两回的外婆从不亲近,也听了舅妈的话,上楼敲门,请她下来吃饭。
开春生病时,云嘉陪同妈妈去看过外婆。
她爷爷生命最后那?段日子,说不了话,下不了床,也只请了四位专业的医护来家中照料,而?她的外婆小手术后转去私人医院的VIP病房疗养,身边有六个护士围着。
但她仍有不满,总像个压榨工人的旧时老板,对?身边的人挑三拣四,唯恐他们做少了,自己?没占更多的便?宜,即是吃了大亏。
她将这医院到护士挑拣得?不剩半分好,同黎嫣说想去清港那?边的私人医院,那?边的条件好一些,那?边医生护士素质也更高?,据说都?是海归,都?会双语。
黎嫣好笑地问她:“人家是会说,但你听得?懂吗?你上赶着要去医院学英语?是不是还要给?你配个翻译?”
这才把老太太的兴头?一盆冷水浇灭。
那?回,云嘉点?卯一样,没有多待。
此时,老太太紧紧攥着云嘉的手,要外孙女扶她下楼。
她迈步很慢,慢到像装病故意折腾人一样,似要考验小辈有没有耐性和孝心来伺候她,嘴里的话却很密,思绪通达,言语流畅,肺活量也相当好,一句接一句说着自己?多么挂念云嘉的话,把能想到的、和云嘉之间的旧事,编编改改,通通都?讲上一遍。
总之就是,非常喜欢云嘉这个外孙女,自己?一贯以云嘉为傲,时时刻刻把云嘉放在心上。
云嘉不怎么热情地应和了几句,忍到楼下便?给?黎阳使眼色。
黎阳收到信号,立马从沙发上窜起来,嘴里喊着“奶奶”,手上把人从妹妹那?儿一把接过,亲热到不留话口地把老太太扶到主位上去坐。
等人都?入席时,云嘉朝装点?着新春红灯笼的楼梯上看去。
她进门到此时没有看见庄在。
但也不奇怪,他这个人很有边界感,也懂分寸,黎家人一家团聚时,尽量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殷勤也不打扰,是他的风格。
只是现?在要吃饭了,总要下来。
可桌上并没有多出来的碗筷,云嘉纳闷了一会儿,虽然她和庄在已经?许久不来往,但她还是觉得?这么传统的大节日,一年一次,不让人过年是很不好的。
她小声问黎阳:“不喊庄在吗?”
黎阳正在开红酒,说:“他不在。”海马刀他用得?不熟,整张脸都?跟着用力。
云嘉点?了点?头?,也理解。
庄在还有妹妹和继母。
手边的高?脚杯里被倒入红酒,云嘉随口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黎阳跟没听懂似的:“谁?庄在?他去哪儿?”
“不是你说他不在。”
“对?,他不回来过年啊。”
黎阳给?所有人倒好酒,在云嘉旁边的座位上落座,“他好像有实习吧,是他自己?说不回来过年,说要多学东西,谁知?道他啊,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我?爸就托人安排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公司。”
云嘉不解道:“今天除夕,也不回?”
黎阳理所当然说:“是他自己?说不回的。”
黎辉已经?举杯说起吉祥话了,他是圆熟于酒桌文?化的生意人,妙语连珠,信手拈来,他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祝福一遍,祝母亲健康长寿,祝妻子妹妹顺心如意,祝小辈学业有成,他邀请所有人一起碰杯。
玻璃清脆的响,叮叮当当,好像每个人都?得?到新年的恩泽,会越来越好。
云嘉陪着喝了一杯酒,微微的涩,堵在喉咙间。
她已经?问不出“庄在为什么不回来”这种?话了。
有些人,好像就是过不了寻常人的日子,比如她的父亲。
现?在又多了一个,庄在。
但是她毫不担心自己?的父亲,因她能猜到会有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外乐意之至地陪着父亲过这个传统节日。
察觉到自己?又在心疼他,云嘉感到心烦意乱,她告诉自己?,他不需要,别人的好意对?他来说是麻烦。
干嘛要给?别人添麻烦呢?
一顿年夜饭吃了两个小时,终于结束。
此时也才晚上八点?多,黎家过除夕不讲究守岁,还是老家的传统过法。
一早起来,先熬鸡汤,近中午时,全家吃顿鸡汤面,接着厨房紧锣密鼓地备菜,再?装点?一番屋子,添足喜气,等到下午六点?,天擦黑,入夜便?开席,之后是等夜里十二点?,还要再?吃一顿饺子。
所以年夜饭撤了桌,陈文?青拉着黎嫣陪老太太打麻将,田姨将碗筷送进洗碗机,做好清洁工作,便?开始准备十二点?的那?顿饺子。
黎阳早就有朋友约好要去哪个夜场疯,喊云嘉一起,云嘉懒得?去。
好巧不巧,今年徐舒怡去了宜海外婆家过年,云嘉寻不到人作伴,只好跟着田姨一块捏面团消磨时间。
田姨包了许多饺子,说要冷冻起来。
“正月里庄在应该会回来,到时候让他带一点?走。”
云嘉问了田姨才知?道,庄在没回来的原因并不是他自己?不想回来。
是她的外婆不让庄在回来,说大过年的,家里有个外人像什么样子?板着脸放出话,庄在回来是给?她添堵。虽无多少接触,但她对?庄在很不满,说这孩子跑了妈、死了爹,小小年纪,命这么硬,也不知?道是不是犯克。
田姨晓得?云嘉的性格,这一屋子人,只她姓云,也只她最没有高?高?在上为难人的架子。
她一直很喜欢云嘉,也不避讳在她面前?说笑:“你外婆前?几年才信的基督,学人家外国人做什么礼拜,心诚的时候,巴不得?去建教堂,现?在又迷信起这些了。”
云嘉也低笑了一声。
有点?意外,但想想也是意料之中。
田姨又说起庄在,有点?感慨:“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一点?儿好啊,在这个家里,他要是有脾气了,就更难待了。”
云嘉顿觉酸涩,看着田姨将包好的饺子,码进冷冻的格子里。
“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些饺子?他说了他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吗?”
田姨关冰箱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说:“大概……等你外婆什么时候走吧。他回来很方便?的,又不远,前?几天你舅舅让我?给?庄在寄什么文?件,我?看了,那?个公司就在景山区那?边。”
“哦。”云嘉低低应声。
她扯着一小块田姨给?她捏着玩儿的面团,一块面团,捏来搓去,也揉不成什么像样的造型来。
心里倒是乱得?奇形怪状。
她一边在心里怪外婆,为什么吃饭前?还肉麻地说着自己?最最盼望的就是他们这些小辈好,却不能给?同是小辈的庄在一点?点?善心和慈爱。
另一边,她又很纠结。
忽的,“啪”一下,面团扯长,断了。
“还有那?个地址吗?”
云嘉声音很低,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没察觉因这个动作,自己?鼻尖多了一点?面粉的痕迹。
田姨点?头?说“有”,望着云嘉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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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里所写的公司跟庄在的大学?在同一个?区, 田姨说,外婆今年来得早,庄在放寒假之?后,就直接住进了那家公司的员工宿舍。
因为不确定庄在所在的员工宿舍有没有能煮饺子的厨具, 田姨将饺子煮好?, 装进?保温盒, 让云嘉带走。
除夕深夜,云嘉以为那边会很清冷。
实际上,这个?城市每年都?有很多过年回不了家的人, 或者, 没有家的人。
街上很热闹。
下车的地方在一条民俗街,一眼看去,路旁塞满了电动车和共享单车,两侧是仿古的飞檐门脸, 门前还?堆着前两天下的雪, 已?经被行人踩得不见白色,夜间低温, 又一团浑浊地结成?冰。
各家小店都?开了灯,不见萧条。
只?是街道有点旧,朱漆剥落, 一些旧灯笼被风雨吹败了色, 依然高挂着, 矮一点的地方, 又装点上新的红灯笼, 写着“新春快乐”“大吉大利”“万事顺意”之?类的话
周边的小馆子几乎都?在营业中, 给人提供年夜饭。酒酣耳热的人,三五结伴, 从熏透烟酒气的塑料帘子里钻出来,有说有笑,一路走来,也很有红红火火的味道。
云嘉只?有一串地址,不识路,问人打听?了几次某某公司的员工宿舍在哪儿,也没找明白。
她在冬天是很不喜欢外出的,尤其是长时间待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地方。冬衣厚重,还?不完全抗冻,没一会儿就走得有点累了,既热又冷,鼻子冻得难受,呼哧喘出的气,掺进?冷风里,成?了大片纷飞的白雾。
手上提着沉甸甸的保温盒,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再一想到,自己不打招呼找来,庄在会如?何反应?云嘉忽然感到心烦,加上身?体疲累,有点打退堂鼓了。
正想如?果找不到就回去吧,她就看见庄在和几个?看着比他年纪大的男生一起从某家便利店出来。
便利店门口亮着冷调的蓝色灯牌。
庄在一出来,也看见她了。
他的同伴发?现他掉了队,回头问他怎么?不走。
庄在很艰难地将视线从云嘉身?上移开,让他们先走,说自己有事。
那些人与他并?没有那么?熟,所以也没多问,很快离开了。
庄在手上提着的便利店塑料袋,被风刮得哗哗响,在他走到云嘉面?前的那二十七步里,每一秒都?在怀疑,站在街口的云嘉,只?是一道虚影,是他不真?实的想象。
他走到云嘉面?前。
两唇之?间分开少许,却没有吐出半个?字,他在想,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高三。
他穿着一件灰色卫衣外套,看着很高又很单薄。
云嘉打量着他,细微地皱眉,先出声道:“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面?前的男生像犯了错一样,局促地颤了颤浓长的睫毛,说,习惯了。
云嘉小声纳闷:“你怎么?还?在习惯冷?”
因她这句话,庄在想到刚来黎家的第一个?冬天,她指着他因骑车冻红的指关节,担心他,他那时也是说“习惯了”,她趴在明亮的台灯下方,双眸横波,脸庞晶莹,说干嘛要习惯冷。
因为感觉云嘉还?在关心他,他顿感窝心,心脏仿佛成?了一块失效的记忆棉,被重力凿凹的地方,酸涩又缓慢地努力恢复原来的形状。
他的手指攥紧了塑料袋的提手,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如?果能说话,这一刻,他只?想感恩。
至于感恩什么?,大概是谢谢她安然无恙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让他还?有机会见到。
云嘉问他吃了没有,又低头看了眼他提着的便利店塑料袋,好?像买了饭团。
过年就吃便利店的饭团吗?
“我带了田姨做的饺子,还?是热的。”
庄在怔怔看着她,生怕这样的云嘉转眼就会消失,他也为此付出行动,没有提塑料袋的那侧手,一把抓住云嘉的胳膊,却在触碰到冰冷柔软的羊绒衣料时,清醒过来,僵硬的手指松开一些力,在云嘉诧异的目光下,一点点朝下滑去,直到握住她手中的保温盒提手。
“我来拿吧。”他低声说。
云嘉便松开了手。
他将保温盒接过去,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似乎觉得此刻自己面?前的云嘉不可思议。
她是那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一旦讨厌一个?人,连表面?的握手言和都?不愿意施舍。
而他曾经说过不好?听?的话推远她,告诉她,她的好?意令他觉得麻烦,让她难过,让她掉眼泪。
他以为,她以后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漫长的时间里,他也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寒假前夕,黎辉委婉告诉他,云嘉的外婆和云嘉的妈妈以及云嘉今年要来家里过年,老太太传统得很,不希望家里有外人,让他今年的寒假最好?找个?地方去旅游。
庄在答应得很干脆,没有接受黎辉给他的那笔旅行经费,他说自己想找一份实习。
即使黎辉不提老太太不希望他过年回去,庄在今年也会自己找理由不回黎家的。
他清楚知道,云嘉后来不愿常来黎家,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
他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开心的。
可是,她原谅他了。
在新春停雪的夜晚,带着热腾腾的饺子来看他。
庄在的眼睛发?涩,涌着温热雾气,天气太冷了,那些脆弱的雾气,消散得很快,只?有他的眼眶在某种忍耐之?下渐渐泛红。
云嘉从没见过他这样,很担心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要哭了?”
“不是,”他低声说,“风太大了。”
他觉得她太好?了。
她跟别人生气是不会轻易原谅的。
他不知道云嘉对他的那种好?,算不算一种爱,但?对他来说,它比世界上其他所有的爱都?要重要。
云嘉很担心他,总觉得庄在虽然站在自己面?前,但?他很冷,像一块完整却布满裂痕的冰。
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衣料,卫衣的厚度并?不足以抵挡此刻的低温。
“我们回去吧?外面?好?冷。”云嘉望着他轻声问,“我能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吗?你现在好?不好??”
庄在点头说:“好?。”
没有人知道他对于“变好?”这件事有多么?深切渴求。
他朝某个?方位一指,那片夜色里,有一栋灯光稀疏的楼,“我住的地方在那里,刚刚是跟公司的几个?前辈一块下来买夜宵。”
“他们为什么?也不回家过年?”
庄在顿了一下:“可能工作赚钱,比回家过年更重要。”
“那你呢?”云嘉跟在他身?边,“你又不用急着工作赚钱,为什么?不回家?”想到因外婆,他放寒假都?不能回舅舅家,云嘉抿了一下唇,云嘉又小声地问,“秀琴阿姨没有打电话给你吗?”
“打了。”
但?他已?经不适合和她们再待在一起生活,可能会影响继母之?后再婚。
“我想留在隆川,现在挺好?的,因为黎叔叔的关系,公司的人很照顾我,能学?到很多东西。”
“是做什么?啊?”
“大数据分析之?类的。”
云嘉只?知道他读的是隆川大学?的金融系,有点惊讶:“你懂编程吗?”
“之?前上过课,后来都?在自学?。”
庄在并?不会因为不能回黎家,就感到无家可归的难过,他很清楚,那里从不是他的家,自庄继生去世之?后,这世上,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云嘉还?要说什么?,庄在忽然叫她等一下,云嘉愣滞地站在原地,“哦”了一声。
庄在走进?一家糖水店。
几分钟后,他走出来,手上多了一杯饮料。
之?前庄在看公司的女生很喜欢喝这家的牛乳茶,没想到这家除夕夜还?在营业。
“你要是不喜欢喝的话,可以拿来暖手。”
云嘉接过去,手心立马感受到纸杯上的暖热温度,可她看着庄在,感觉他才是更需要温暖的那个?。
“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杯?”
“待会儿回去不是要吃饺子吗?”他提了提手上的保温盒,浅浅笑了一下,那笑容浸在寒风里,单薄得毫无分量,亦有种别无所求的凛然,“走吧。”
云嘉走得很慢,小口嘬着香甜的热牛乳。
庄在高云嘉太多了,个?高腿长,可能也不习惯和女孩子并?肩同行,他稍走几步,就会发?现把云嘉落下了,随即又停个?一两秒等她,这样重复几次,他脸上浮现一丝懊恼的表情,像是怪自己不会走路。
云嘉捧着热饮,观察到他的表情,“噗嗤”一声笑。
庄在寻声望过来,讷讷的,耳尖发?红。
过了一会儿,他像找不到话说一样,只?对云嘉说:“快到了。”
云嘉心情很好?地应着,语调俏皮:“哦~知道了。”
庄在耳尖更红了,转过身?去,更仔细地放慢脚步。
牛乳茶喝掉大半杯,云嘉确认即使跑起来也不会晃撒,便不打招呼地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说:“你快点,你不带路,我就乱跑喽?”
她说什么?庄在就信什么?,好?似生怕她乱跑不见了人影,追上来,着急道:“你别乱跑,是前面?那个?门。”
云嘉故意装瞎,往错误的方向跑,惹得庄在很担心,赶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给她带路。
进?了楼,等在电梯前,两人都?因刚刚疯跑了一阵,呼吸声很重,也好?像因此拉近了距离,没了刚刚乍然重逢的生疏感。
轿厢门打开,有几个?男人走出来,庄在怕她被人碰到,胳膊从云嘉身?后伸来,虚虚将她往后方护。
那个?动作像是要把她拥进?怀里一样。
云嘉背对着他,微微睁大了眼。
但?庄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等人走开,就松开了手。
出了电梯,云嘉知道了他住的是一个?单人间。
这是舅舅的朋友特意给庄在安排的,一般员工是住不了单人间的,更别说一个?实习生。
云嘉对此很满意,不忘调侃他:“那你这算是关系户唉。”
庄在坦然说:“算是吧。”
就像她三年前告诉他的,留在黎家,他以后的人生会轻松很多,初听?并?不懂的道理,如?今已?经切身?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