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在问:“她?有给她?家里打电话吗?”
黎辉摇头:“云嘉爸爸这几天在国外参加峰会,她?妈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有消息会告诉我的。”说着,黎辉深深一叹气,望着警局玻璃外漆黑的天,他实在无法?想象,云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跟云松霖交代。
地方的警力有限,他们预想了云嘉可能顺着附近的马路跑远,或者?搭上便车,去了汽车站,又或者?这几个人都?在撒谎,云嘉并没?有自己跑走,而是被他们偷偷转移了地方,这三个人的住所和相关可疑的地方都?要派人去搜。
庄在无法?坐以待毙,想再去一趟待拆迁的旧厂房,所有人都?预估云嘉跑出?来一定会朝着马路一侧,那?里能遇到人,也最有可能搭到车。
但庄在了解到的云嘉,既聪明又有点路痴,她?对方向有畏惧感,如?果在很害怕的情况下跑出?来,她?可能最先?想到的不?是怎么找人遇车,而是先?躲起来保护好自己不?被发现。
庄在去问一个刚刚同行的警察:“那?个旧厂房的另一边是什么?”
“玉米地,老?大一片,再往里,是一个要拆迁的村子,都?搬空了,没?几家住户了。”
“能派两?个人,陪我们去那?边找吗?”
人倒是有,附近的派出?所支了人过来,毕竟上头卢局长打了电话,卢局长家的公子都?亲自陪同学过来了。
只是他们没?有外派的车子了。
卢家湛说:“开我的车吧,我待会打车回去就行了。”他把自己的车钥匙给庄在,有点抱歉地说:“对不?住啊,我那?个……胆子小,我就不?陪你去找了,免得还?占一个座儿,我在家等你消息,你忙完了就来我家住,带你妹妹亲戚他们都?可以。”
说完,卢家湛瞥见门口停着的车,庄在口中的叔叔开来的,有点超乎想象,顿时?又觉得人家可能不?需要借宿。
“反正人找到了,你给我个电话。”他是东道主,临走前还?替庄在打招呼,“张警官,你们多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
走到门前,卢家湛也跟黎辉点点头示意了一下,才走了。
相比于云嘉在曲州被人绑架,黎辉更惊讶的是,庄在居然认识可以跟本地警局打招呼的朋友。
庄在说是他大学室友,他知?道云嘉失踪后太无措了,只想着不?惜一切尽快找到人,所以打电话给了放假回家的卢家湛,知?道云松霖对女儿身份的保护,只说自己妹妹在曲州出?了事,想请他帮忙,卢家湛少有深交的朋友,卢父得知?情况后,对这件事也很重视。
云嘉被找到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翻过玉米地,几束手电强光近乎将这个鲜有人迹的旧村子翻过来。这边地势低,以前的住户建房造屋,会抬高地基来防潮,又因年久失修,水泥地面开裂,旧屋周边生?满苔藓。
庄在发现云嘉的时?候,她?昏躺在一条十几阶的石砖台阶下,除了肩颈附近洇出?一滩鲜红血迹,整个人像安睡一样。
庄在跑下来,喊她?,她?毫无反应。
还?有呼吸,只是微弱。
救护车开不?进来,庄在抱起她?,迎着风往最近的路跑,他手里还?攥着手电筒,那?一道细窄的光晃动着,远远朝前,不?安颠簸,好似前路也坎坷。
他急迫地需要云嘉回应,一路上都?在喊她?的名?字。
“云嘉——”
“不?要睡,云嘉,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马上,马上就到。”
迎面的气流大股地灌进嗓子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费力气。
但怀里的人,阖着眼,半点应答也没?有。
庄在跑着,甚至能感觉到凌晨时?分的潮湿空气正在凝结雾气,黎明将启时?分,村镇的黑,像一张不?透光的黑幕,结结实实笼罩下来。
终于看见停在路边的救护车。
他也早就气力透尽,双膝跪地,把怀里的人送上医护人员迎来的担架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护住昏睡的云嘉不?受余震,他的手心贴着她?一侧脸,稳住她?,慢慢地收回来。
看着云嘉被推上救护车后,他终于松了紧绷的神经,垂着头,急促呼吸,凉透的冷汗,顺着额前碎发,低落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
嗓子里干得像是生?嚼了一把沙子。
“她?……好像摔到脑袋了。”
医生?查看,说她?后颈有创伤,至于脑部受创,要回医院再做详细检查。
黎辉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的红灯已经亮起。
“嘉嘉什么情况,伤得重不?重?”黎辉心焦地问着,他已经第一时?间拨电话给黎嫣,让她?直接改道来曲州这家私人医院。
庄在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只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不?久前护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安慰他不?要担心。
“应该不?会太严重。”
黎辉舒了一口气,只要人平安,一切都?好说,他心里如?是宽慰着,可抬眼看见庄在,心又揪成一团,说完警局那?几个人的后续,黎辉道:“不?会轻饶了他们!这件事,由他们的歹念而起,不?然嘉嘉何至于受这么大的罪!”
黎辉这样跟庄在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千错万错,都?是那?三个人的错。
黎辉望着庄在,又是一声叹气,可是他的妹妹并不?这样想。
先?前的电话里,听到曲州,黎嫣只纳闷那?是什么地方,云嘉为什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一旁的司杭提醒黎嫣,那?好像是庄在的老?家。
黎辉说今天的事,庄在并不?知?情,云嘉也并不?是跟着庄在来曲州的,庄在白天人还?在隆川忙兼职,但听到云嘉出?了事,也已经赶过来了。
这番解释,并不?足以平息黎嫣的怒。
“如?果没?有他,嘉嘉怎么可能知?道那?种?地方,自己的穷酸出?处,不?藏着掖着,公之于众是要博谁同情?这件事,等我来当面问他!”
黎辉正准备告知?庄在,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云嘉失血过多。
血库现在缺AB型血,护士来问家属里有没?有相同血型。
在黎嫣抵达医院之前,庄在走了。
云嘉从急救室被推出?来,转进了病房,医生?说还?需留院观察。黎辉等在门口,一见黎嫣和司杭出?电梯,便迎过去,说明云嘉此时?的情况,已无大碍。
黎嫣看着黎辉,视线向后扫去,也只有黎辉的司机。
她?一边问庄在的去向,一边往里走去,司杭推开病房的门,里头并没?有别人。
黎嫣走到病床边看着云嘉苍白的脸色,女儿白皙的额头还?有洇出?血迹的擦伤,她?极轻地用指腹摸了摸云嘉的脸,很是心疼,也很是气愤。
黎辉转述医生?的话,云嘉从高处滑倒,磕到了脑袋,好在除了有点轻微脑震荡,没?碰到其他位置,只是后颈划到了锐物,可能是石头或者?砖角之类的,流了很多血,偏不?巧,医院还?缺这种?血。
听此,黎嫣已经很不?满了:“连血都?没?有,这是什么医院?”
“这已经是当地最好的私人医院了。”黎辉解释,听黎嫣低骂了一句破地方,随即安抚道,“嘉嘉现在已经没?事了,庄在跟嘉嘉刚好是一个血型的。”
他小心翼翼替庄在说话:“庄在给云嘉献了血,刚刚才走,这一晚折腾,那?孩子也是真撑不?住了,脸色煞白,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黎嫣的第一反应是皱眉,眼锋一扫黎辉,冷声道:“不?要让嘉嘉知?道这件事!”
黎辉有些不?知?为何。
黎嫣却嘱咐道:“你回去也提醒他,别当是什么大恩,要是没?有他,云嘉会知?道这种?破地方?嘉嘉受了伤的事,我先?不?跟他计较了,今天的事,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我会找人去查清楚,如?果让我知?道他对我女儿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黎辉听懂了黎嫣的意思。
早年清港出?过一起绑架案,隔了数年才被查出?来绑架的和救人的是同伙,一早谋划,低成本作?案,轻轻松松便能挟恩图报。
“你这瞎担心,还?要查什么?”黎辉讪笑道,“不?可能的事,庄在是有分寸的人。”
“最好是这样!”
见黎嫣情绪激动,司杭温声道:“阿姨,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嘉嘉还?没?有醒过来,我们要想想,嘉嘉醒了我们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警局那?几个人处理好了吗?”
黎辉本来是要说,警局那?边的事,也是多亏了庄在的大学室友,不?然在曲州人生?地不?熟,这种?调度安排,就是他们报上云家的名?姓也要托人几经周转,浪费时?间。
只是此时?黎嫣已然迁怒不?满,甚至已经疑心庄在,再提连黎辉自己都?惊讶过的这层人脉关系,黎嫣可能更容易多想,反而不?好。
于是,没?有再提庄在,黎辉只道:“警局那?边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的事交给律师就行了,不?用操心了。”
黎嫣稍闭了闭眼,舒出?一口气,面上却依旧不?掩厌恶:“要不?是嘉嘉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我实在懒得为这些烂泥一样的人操心,我到底要烧多少香,捐多少钱,这些人才能离我的女儿远一点!”
黎辉深知?妹妹如?今的脾气,她?对底层出?身的人自带恶感,对于“穷生?奸计”信奉不?疑,这种?人,在她?眼里,好是无知?愚善,坏则满肚子心眼。
她?和云嘉虽是母女,看待世界的眼光却截然不?同。
黎辉安抚了几句,也提醒道:“嘉嘉受了不?少罪,估计人也吓坏了,等她?醒了,你千万就不?要再怪她?了。”
“是啊,阿姨。”司杭对此也附和,“如?果嘉嘉一醒,你就质问她?、责怪她?,她?肯定会不?开心的,而且她?又没?做错什么,她?从小就是对世界好奇,喜欢自己体验的性格,要管束的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我们怎么能怪她?呢,更何况她?现在还?受着伤。”
黎嫣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也想做一个让女儿开心的母亲,而不?是时?常三五句话不?到就跟云嘉闹出?不?愉快。
可云嘉的父亲总是一味惯着她?,导致云嘉性格过分纯粹,心怀良善,对人从来不?提防,这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愿意让女儿与恶周旋,那?就要确保女儿身处的世界没?有恶。
为人母,黎嫣自然会为女儿忧心。
她?比云家人更明白一个道理,即拥有的越多,需要提防的就越多,没?有那?么多无由来的好意和喜欢。
此时?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白垩色的雾气将十米开外的景物披覆得影影倬倬。
四月份有这样厚重森冷的雾,显得既奇怪又很不?祥。
黎嫣收回视线,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地方更加不?喜,她?转头跟黎辉说,等云嘉醒了,恢复一点,就立刻替她?办转院。
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待在这种?地方。
庄在?醒来时, 浓厚的雾气已经散去。
春日晨光剥开重重水汽,洗涤过一样的清透明亮,但直直落在?人眼皮上,仍然使庄在?睁眼的一瞬间, 感到不适的刺眼眩目。
他手?肘朝后撑, 动作要比以往吃力不少。
从柔软的床铺上坐起来, 缓过视线里的一阵晕光,他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碰至颧骨, 是一处伤口, 神经反应,然后痛觉复苏,低嘶一声。
“你居然还知道痛,真是万幸。”
“你知不知道, 你一大早差点儿死在?我家门?口, 那个脸色白的,跟索命厉鬼一样, 把我家开门?的阿姨都吓了一跳。”
卢家湛听到庄在?醒来的动静,从外面的小客厅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说着话, 已经走到庄在?跟前, 手?指一点, 屏幕里播放的, 正是一段卢家门?前的监控回放。
时间显示是早上五点五十三分。
灰调的监控画面里, 远处的雾气还是很重,能见度不足, 寂静无人的园区马路上,庄在?从浓雾中来,踉跄到门?口按响门?铃,就?已耗尽全?部力气。
卢家的保姆稍迟一些?打开屋门?,还没?赶到院门?前,院门?外的人就?已经一头载倒了。
看完视频,庄在?的指腹又再一次碰到颧骨,知道了这?伤处何来。
原来是摔的。
脑子里有种供血不足的混沌,思维反应也比平时慢,他上一秒才想着要?回忆,下?一秒,人一动不动坐着,瞳面覆一层茫然雾气,好像就?忘了自己要?回忆什么。
连卢家湛都瞧出来了,放以往,他要?是调侃庄在?,寡言少?语的室友即使懒得?说话,也一定会通过一些?细微的表情,吝啬又十分准确地流露出情绪。
就?比如,他上学?期在?宿舍为了一段荒唐的感情要?死要?活,庄在?经常不声不响给他带饭,好像怕他饿死在?宿舍,会有横尸床铺的惨状,但是又毫无言语上的关心,不仅没?有劝哄他多少?吃一点的友爱行为,甚至次次带的都是他最讨厌的二食堂的糖醋里脊。
某一次,卢家湛看着餐盒里坨成一团的糖醋里脊,愤愤难忍,忍无可忍,最后轻轻摔了一下?塑料餐盒,试图吸引过来那个整天都忙得?跟陀螺似的室友的注意。
庄在?闻声只扫了他一眼,继续整理起一大叠资料,似乎很快又要?出门?,根本无暇顾及他摔饭盆在?作什么妖。
卢家湛只好开口发声:“二食堂的糖醋里脊全?是面粉,还一股过期面粉味儿,扔门?口,狗都不吃,你天天吃这?个啊?”
庄在?看都不看他:“我不吃。”
“你不吃?”卢家湛立刻瞪大眼,震惊与愤怒,在?他死气沉沉的脸激荡地显出几分神采奕奕来,“你都不吃,你天天买给我吃?”
庄在?说:“你管我带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吃?”
庄在?给卢家湛带饭也并非积极主动的自愿,托另两位室友的福,他们既懒得?关心卢家湛是死是活,又担心卢家湛万一真死在?宿舍,影响大家共同的学?业进度,两人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总是点到为止,最后往往都成拧作一股绳——向地理位置上与卢家湛更近的庄在?发起催促,让庄在?多留心照料。
庄在?其?实也非常嫌麻烦,尤其?是照料这?种四肢健全?恋情稀碎的室友,但相比于再跟那两位有学?科歧视不愿与卢家湛打交道的室友,争论关爱失恋室友是谁的责任,以及室友万一不幸挂了,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自己回宿舍顺手?带份饭,并不算多麻烦。
卢家湛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庄在?并不在?意他爱吃什么,带回来的只是一份续命的冷饭,还是二食堂最便宜的一荤一素套餐,他甚至继续不吃,庄在?也无所谓。
他非常羡慕庄在?居然具备这?样做事就?做事,绝不掺半点感情的屏蔽能力。
如无意间窥见神迹一般,卢家湛因此打起精神,问庄在?有没?有失恋过,想向庄在?讨教如何走出这?种被?人抛弃的痛苦。
彼时,庄在?愣了少?顷,只说他没?有谈过恋爱。
卢家湛觉得?也理所应当,庄在?的确就?长了一张没?心思儿女情长的冷脸。
当一个男人面相俊美,又带上几分薄情寡义的味道,这?种薄情寡义往往会升华成一种故事性?。
不幸的是,庄在?生了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冷静到寡淡无味,让他这?个人一下?就?没?了引人探究的牵引力,倒很矛盾,有种孤悬的哲学?感。
亚里士多德有这?样一句话,理性?的人追求的不是快乐,而是没?有痛苦。
卢家湛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庄在?更贴这?句话。
而此时,这?个连快乐都懒得?追求的人,面无血色地坐在?床铺上,静静沐在?和煦的阳光里,面上却是一种雾气未散的惝恍,仿佛失忆一样发愣。
卢家湛从未见过庄在?这?个样子,他将电脑放在?一旁,问起失魂落魄的庄在?:“早上张警官打电话来说你妹妹找到了,人没?事吧?”
张警官不清楚医院那边情况,只说等人醒了,他们还得?去医院做一份笔录。
庄在?的大脑似被?投石的水面,乍起涟波,这?才开始恢复运作,他低下?头,捋起袖子,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针眼。
那是抽血留下?的印迹。
他发出干涩的声音,嗓子像是伤到了。
“应该没?事了。”
不知道云嘉现在?有没?有醒,庄在?从医院抽完血离开前,并没?有机会进病房看看她,只站在?外面,隔着一面贴着蓝色胶带的玻璃,既无视线阻隔也无触碰机会地望着病房内部。
病房里的云嘉安安静静闭眼睡着,薄薄的被?子拢着她,病床上的人纤细消瘦,像一张纸一样的苍白、毫无分量。
庄在?凝视许久,总有一种下?一秒她就?会醒过来的错觉,脑子里有那种画面,她会倦倦地睁开眼,看见他,然后露出即使苍白虚弱还是很好看的浅笑,会轻轻喊他“庄在?”,会皱着眉低声说她不舒服。
但直到黎辉来催他,云嘉也没?有醒过来。
黎辉整夜未睡,脸上亦有疲态,告诉庄在?,云嘉的妈妈要?来了,之?前几次电话沟通,黎嫣的情绪很差,如果看到庄在?还在?这?儿,怕是场面不会太?好。
现在?这?里也不需要?人了,黎辉叫庄在?先回朋友家中休息,又叮嘱他一些?人情世故,要?好好谢谢卢家,人家说的举手?之?劳,并非真是小事一桩。
庄在?没?有再朝病房里再看一眼,疲累得?仿佛心无旁骛一样,径直从那一大片玻璃旁边走过。
他知道,黎辉在?身后看他。
在?医院抽血的时候,庄在?很不舒服。
看着鲜红的血液通过细窄的软管,一点点抽离出自己的身体,他起初想着,如果他能替云嘉受这?些?罪就?好了,后来颓然费解,为什么云嘉要?受这?些?罪?
他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想到那个答案跟自己有关,便觉得?痛苦又抗拒,无辜也无力。
洗漱后,庄在?喝下?半杯温水,卢家的保姆送来鱼片粥和小菜,卢家湛催他赶紧吃点东西。
明明久不进食的胃已经饿到蜷缩涩痛,但庄在?的食欲与味觉不顾死活地停滞,他拿起勺子,吃了几口,尝不出味道,甚至觉得?像在?胃里倒入浓稠滚烫的酸液。
一想到云嘉此刻如果醒了,伤口应该还是会很痛,身体还是会很不舒服,庄在?只觉得?心里很堵。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和她保持距离,但好像认识自己,还是给她带去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或有委屈,但也不觉得?自己无辜。
在?医院,黎辉说,都是那三个人的错,不会轻饶他们。
可庄在?非常明白,黎辉那是为了让自己能在?云嘉母亲那里撇清关系,他并不能因黎辉的说辞就?心安理得?,放过自己。
怎么就?和他没?关系呢?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云嘉不会去城中村,也不会碰见那些?不好的人。
面前的人,只有卢家湛,一个网恋都能摔两次跟头的人,绝不是什么好的情感倾诉对象。
可庄在?实在?无人能说。
甫一出声,又像自说自话。
“我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卢家湛闻声微愕,扭过视线看来。
庄在?天没?亮倒在?自家门?口时,保姆扶不起来这?么高大的男生,慌里慌张朝门?内喊着,说庄在?脸色不好,像是累晕过去了。
后来卢家湛找了家庭医生过来看,医生在?庄在?臂弯处发现针眼,深深皱眉说着什么无良医院,这?种情况还敢抽血,不怕把人命抽没?了,接着给庄在?打了一剂营养针,嘱咐许多才离开。
卢家湛并不知道自己从警局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只听张警官说了搜寻过程并不简单,那个小姑娘也受了不轻的伤,已经送去了医院,而庄在?的叔叔在?警局就?差以头抢地。
此时,听到庄在?说出这?么不符合他性?格的低落话,卢家湛只能联想到,是他妹妹出事的缘故。
或许是庄在?家里,把这?一次的意外怪到他身上了。
“嗐,这?怎么能怪你啊?不去怪那几个傻批为什么既蠢又坏,反而怪你没?有做好十二分的保护?没?这?道理啊。”
庄在?低声:“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来这?里。”
看着庄在?自责的样子,卢家湛连安慰都无从下?手?,而且他也不擅长安慰人,他问庄在?:“你那个针眼,是给你妹妹献的血吧?”
“嗯。”
卢家湛道:“你看,你能做的都做了,没?必要?再怪自己了吧。”
“我太?没?用?了。”
他想,如果他是司杭那样的人,甚至是他任意一个高中同学?,他的人生都不会和这?些?糟糕的人事纠缠,也不用?担心,云嘉一旦离他近了,会被?影响。
直至此时,庄在?才明白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庄继生那时的畏缩窝囊。
明明对那个女人有千般不舍,却还是在?她甩出离婚协议时,干脆地签了字,他不怪她嫌贫爱富,抛夫弃子,反而检讨自己,说你妈妈吃不得?苦,这?些?年跟着我,让她受罪了。
他那时候年纪小,即使话少?,也有怨愤,死绷着脸跟庄继生说,你去跟她说,让她不要?走。
庄继生抽着烟,只笑笑,拍拍他的脑袋说,傻小子。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做不到求着她来可怜自己的,真求了,可能更爱的,还是自己吧。
连自身都顾全?不好的时候,谈何爱人?
任何情况下?,爱都不该变成某一方的救命稻草。
那很卑劣。
庄继生做不到的事,原来他的儿子也做不到。
父母离婚时,那个女人只拿了该拿的证件,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收拾带走,因为那都是不够好的东西。
庄继生什么也给不了她。
此时,庄在?低头看着手?臂上那个小小的针眼,像一枚烙印下?的红痣。他想,他要?比他爸要?好。
起码他还有一点什么,能给云嘉。
云嘉睡了很沉的一觉。
苏醒前,有耳鸣心悸的症状陆陆续续出现,她慢慢恢复了意识,眼球也比平时更加畏光,才睁开一点,又受刺激地合上。
她隐隐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边,笼下?柔和的令人安心的高大影子,接着,她垂在?冰凉被?面上的手?,被?温暖的掌心轻握住。
“云嘉?”
她听到声音,却像有意识障碍一样无法分辨这?是谁的声音。
待她慢慢睁开眼眼,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便也看清了来人的脸庞,有些?缺水的唇瓣,小幅度动了动,发出虚软如棉的声音。
“司……杭……”
“还记得?我啊?”司杭露出微笑,紧握住云嘉的手?,捏了捏说,“真怕你失忆了。”
“失忆?”云嘉也轻弯起嘴角,苍白一笑,“才不会,我都记得?的。”
她眼神失焦地回想着,属于她的记忆,在?此刻却像覆了一层隔膜一样不甚明晰。
司杭轻声问她:“记得?什么?记得?自己怎么摔倒的吗?”
云嘉眨眨眼,纤长柔软的睫毛很慢地扇了一下?,想了想说:“从……一个高的地方,有台阶,我看不见,一下?踩滑了摔下?来,特别?痛,然后就?……想不起来了。”
司杭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脑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头还痛吗?”
云嘉“嗯”了一声,对司杭说:“我不舒服。”
“你摔到脑袋,还流了很多血,你知不知道?当然会不舒服了,乖乖修养,很快会好的。”司杭替云嘉掖了掖被?子,问她,“要?不要?喝一点水?”
“嗯。”
云嘉虚弱地躺着,打量着病房内的陈设,眼里是化不开的懵懂,好像此时,无论去分辨什么、思考什么,对她来说都很费劲。
忽的,她想起某个很重要?的时刻。
在?枕头上,转过一点头,问道:“有人一直在?喊我。”
司杭拿着水杯,看着空荡的病房,担心道:“医生只说你醒来可能会有点耳鸣,怎么还幻听啊?没?有人在?喊你,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阿姨出去接电话了,舅舅给你办转院手?续了。”
“有,不是现在?,是昏迷的时候,”云嘉表情很执拗,“有一个人抱着我,一直在?喊我,让我不要?睡,好像是你的声音,是你吗司杭?还是我真的幻听了,可是那个声音很真实,我都记得?他好像在?跑,呼吸声很重,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司杭放下?杯子问:“你是说昏迷的时候?”
“嗯。”云嘉点点头。
司杭没?来得?及说话,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推开了,进来的黎嫣,截去话头,怨怪又心疼地看着云嘉说:“还好没?有把脑袋摔坏,还记得?司杭一直担心你,从昨晚找到你送来医院,司杭到现在?眼睛都没?合一下?,以后可不能这?么胡来了,很让人担心知不知道?”
云嘉的手?已经被?司杭握在?掌心,她用?手?指勾了勾司杭的手?指,有点自责:“是你找到我的呀,对不起,让你担心。”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司杭见云嘉想要?起来,俯身帮她调高床位,叫她不要?动,他温柔地捋去云嘉脸颊旁的碎发,说,“我当然会找到你,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清港的房子里玩捉迷藏,只有我能找到你。”
云嘉本来想问一些?昨晚的细节,听司杭说起他们幼时玩捉迷藏的事,便笑着拆穿道:“那是因为,我把我会躲的地方都告诉你了,所以你才能找到!”
病床上的人露出些?生动活力来,床边的人却微蹙眉宇,表现出委屈,低声应着话:“是啊,以前你到哪里你都会告诉我,现在?就?不会了,你完全?不在?意,我找不到你的时候会有多着急,你知道你这?次出事,我都快吓死了吗?”
云嘉弱声辩解:“……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